沈复与蒲松龄女性观比较研究

2009-09-05 09:56
蒲松龄研究 2009年2期
关键词:女性观沈复浮生六记

张 硕

摘要:沈复与蒲松龄都是受清代某些发展起来的先进思想因素影响而对女性有着更为进步看法的文人。本文着重从对妻子所怀情感、所推崇的为妻品质、对妾妓的态度、对男女闺情的看法四个方面对二人进行异同比较,以阐释他们的女性观。

关键词:沈复;蒲松龄;浮生六记;述刘氏行实;女性观

中图分类号:I207.419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3712(2009)02-0095-12

在清代初年,文学史上出现了两位著名作家:沈复和蒲松龄。沈复(1763-1825),字三白,苏州人氏。长年以游幕、经商为业,但喜爱诗画清雅,有才子之气。蒲松龄(1640-1715),字留仙,山东人氏。一生致力于科举,并不得志,但留下了许多流传千古的优秀文学作品。两位文人在所著文学作品中充分展示了他们的女性观,二者互有异同。沈复一生的主要作品即《浮生六记》,其中大量记载了其妻陈芸和与其夫妇相交的女子,通过对她们的外貌、品行、性格、思想等一系列的描写和评价,透射出其对女性的态度。从历来对其女性观的研究看,有将其与《世说新语》相比,以强调前者对夫妇婚后爱情的真实描写、对夫妇真情的更深发扬。有将其与《红楼梦》相比,以青年女子的命运为线索,为尊重女性、提高女性地位而呼吁。有将其与《影梅庵忆语》等作品相比,从社会的角度辨析士人的重情与薄情。而另一位文人蒲松龄最重要的作品为《聊斋志异》。这一著作记述了许多神怪之事,借用虚构之笔塑造了花妖狐鬼等众多理想女性形象,以此表现了作者对善良、美丽、智慧、开放女性的欣赏,对甘于奉献、忠于爱情、勇敢反抗女性的认同,并体现了作者对情投意合、和谐相处的婚姻关系的激赏,反映了其对女性以及爱情、婚姻的审美理想、现实感受和真实看法。关于其女性观的研究,有分析其对妻妾的描写、突出其赞同一夫一妻美好情境的婚姻观;有批判男权文化对女性的压抑、批评一些封建落后思想;也有分析作者妇女观错综复杂的形态,以正视其女性观等等;而将《浮生六记》与《聊斋志异》相比较,以阐释情欲、婚恋从想象到现实之发展的,只有一篇文章……正如盛伟所说:“蒲松龄一生著述颇丰,除《聊斋志异》外,还有诗、文、词、赋、杂著、俚曲等一百六十余万字”,这些资料中有很多都涉及到其对女性的看法。本文就着重从沈复的《浮生六记》和蒲松龄在各类文章中表现出的女性观,尤其是二人对现实中妻子的观念出发,进行异同比较,以期有所发现。

一、对妻子所怀的情感

二人对妻子都怀有非常诚挚深厚的情意。沈复的妻子陈芸是其舅之女,与沈复“两小无嫌”。沈复对陈芸“心注不能释”,因而告诉母亲:“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这是一种对爱情主动自主的追求,由于封建社会中,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婚嫁之事,“不得自专,必由父母”,沈复此举便具有一定的进步色彩。而蒲松龄在其《聊斋志异》中写了很多婚恋、夫妇的作品,譬如贫贱不移的《连城》、夫唱妇随的《小二》等。而正如杨淑华、董佩娜二人在其论文中评论的:“在蒲松龄的伦理构造中,夫妻伦理的第一要义是‘真情真义,即情感上的两情相悦,真诚的相亲相爱相敬才是幸福的要义,婚姻不该受金钱:门第和相貌等外在因素的影响。”现实生活中蒲松龄对妻子的感情也正是以真情为基础的。

沈复与妻子陈芸相处的时间非常长,并相伴和谐。分开时,二人也刻“‘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两方,余执朱文、芸执白文,以为往来书信之用。”通过《浮生六记》的前两卷《闺房记乐》、《闺情记趣》,可以看出二人过着情投意合、颇有情趣的生活。相比较而言,蒲松龄常年在外,因此他对妻子之深情多体现为记挂、思念。妻子刘氏生病,他有诗作《二月二十三日,讯内人病》:“翁妪老相依,晨夕念饥冷。闻君病方剧,忧心殊炳炳。春夜尤苦长,暂眠觉亦猛。问讯知平善,愁颜始一逞。”刘氏过世后,他仍有诗《午睡初就枕,忽剂人人,见余睡而笑。急张目,则梦也》语云:“一自长离归夜台,何曾一夜梦君来。忽然含笑搴帏入,赚我朦胧睡眼开。”精神分析家弗洛伊德认为:梦往往是人潜意识能量的去处。而潜意识“就是人的内心生活的能量的蓄积库,是一种被压抑的东西。”在这里,蒲松龄压抑于潜意识里的正是对妻子刘氏长期思念的蓄积。

在妻子过世时,二人都有悼语。悼亡之作往往最显情真,抚今追昔之悲,以发物是人非之痛。不论是受太康繁缛诗风影响的潘岳,还是以体制成熟、情气深婉独步的元稹,其作品都因内蕴的真实感人而得以流传。沈、蒲二人笔下亦流露出对妻子的深情,感人泪下。《浮生六记》所记载的与陈芸死别的情景,深刻体现了沈复对妻子的爱与眷恋。

芸乃执余手而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二字。忽发喘,口噤,两目瞪视,千呼万唤已不能言。痛泪两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渐微,泪渐干,一灵缥缈竞尔长逝。时嘉庆癸亥三月三十日也。当是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绵绵此恨,曷其有极!

蒲松龄的妻子刘氏过世之时,他有诗作《悼内》、《绝句》,将“生平曾未开君箧,此日开来不忍窥”的愧疚,“初学持筹将就木,久怜抱病复亲蚕”的感激,“五十六年藜藿伴,枕衾宛在尔何之”的辛酸表露无遗。

陈芸过世后,沈复在扬州卖画度日,“常哭于芸娘之墓”,并祝道:“秋风已紧,身尚衣单。卿若有灵,佑我图得一馆,度此残年,以待家乡信息。”与沈复相同,蒲松龄也在亡妻墓前有哭墓之作:“欲唤墓中人,班荆诉烦冤。百叩不一应,泪下如流泉。汝坟即我坟,胡乃先着鞭?只此眼前别,沉痛摧心肝!”(《过墓作》)由此可见,不论生死,妻子都已是他们生命中不可缺少的另一半。

此二人都对妻子爱得至真至诚、一往情深。不过相较而言,夫妻之隋在二人人生中的位置有所不同。沈复是将与陈芸的夫妻感情放在生命中的第一位的。陈芸因得罪公婆被斥责驱逐,沈复表现出了极大的理解与支持,虽没有固定经济收入,他毅然陪着妻子离开大家庭,过着《坎坷记愁》中所述的贫苦生活。沈复还想方设法地带陈芸走向外面的世界。他带陈芸消夏于沧浪亭,一起“课书论古”、“品月评花”、“教以射覆”。避夏于“老妪居”,共同“垂钓于柳阴深处”,“观晚霞夕照,随意联吟”。他偷携陈芸观太湖,以了其心愿。欣赏陈芸扮男出游,去萧爽楼会男性友人也让妻子“议为官卷”。他还曾为陈芸是为封建礼教所缚的女子叹惜:“惜卿雌而伏,苟能化女为男,相与访名山,搜胜迹,遨游天下,不亦快哉!”其一生多与陈芸相伴,绝少去想做个规矩的孝子,追求名利。诚如人所言:“《浮生六记》一书中处处流淌着一股股真情,完全不见‘孝子义举、‘功名政绩。沈复所彰扬的是一种新的主题:夫妇间的情笃远胜于封建大家庭的和睦。”沈复能有此先进之观点,是与明清以来个性解放思想日渐萌发有着很大的联系。这时的人文启蒙思潮对封建专制制度及与之紧密联系的封建禁欲主义、封建礼教思想产生了巨大的冲击。明代中后期俗文学的高度繁荣发

展,“借男女之隋真,发名教之伪药”便是其产物。于是对封建性别文化的批判和妇女问题的思考日渐频繁地出现于文学作品中。妇女的地位、价值,社会对女性的要求等在一定程度上都有了新的定位。沈复作为这一新时期有文化的年轻人,对这些有着较高质量的接受。

蒲松龄与沈复处于同一时期,他也不可避免地会受到这些进步思想的影响,这在《聊斋志异》诸如《黄英》等篇中多有体现。不过在现实生活中,蒲松龄则显得较为保守。妻子对他而言不可能成为游山玩水、吟词对诗的闺中良友。其在《省身语录》中也以“闺门之内不出戏言,则刑于之化行;房幄之中莫开嬉笑,则相敬之风著”告诫自己。其在词作《喜迁莺》、《念奴娇》、《贺新凉》、《瑞鹧鸪》、《齐天乐》中提及家人都用到“妻孥”二字,在诗作《与两兄共话》中用到“妻儿”,在《病足》中用到“妻子”。由此可见,作为妻的刘氏和作为子的几个孩童在蒲松龄看来就是家的代名词。他对常年在家乡劳作的妻子的情感常是以歉疚、感激的方式表达。正如他在诗作《语内》中所说:“少年嫁衣无纨绔,暮年挑菜供盘飧。未能富贵身先老,惭愧不曾报汝恩。”

二、所推崇的为妻品质

沈、蒲二人都对自己妻子的一些美好品质多有推崇,首先是勤而俭。勤俭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亦是妇德的一种体现,代表着女子持家有道。沈、蒲二人的经济状况都不好,长时间处于贫困状态,因而对此品质有着更大的推崇。沈复记述妻子陈芸“四龄失怙。母金氏,弟克昌,家徒壁立。芸既长,娴女红,三口仰其十指供给,克昌从师修脯无缺。”与沈复寄居外地时,“仆能成衣,妪能纺绩,于是芸绣,妪绩,仆则成衣,以供薪水。”为了省俭食物,陈芸亲自设计了梅花盒;为了省俭服饰,陈芸自做小帽领袜。蒲松龄记述妻子刘氏,少时因纺绩而受劳疾,老后手臂疼痛,但“犹绩不辍”。她“食贫衣俭”,“衣屡浣,或小有补缀。非燕宾则庖无肉”。蒲松龄在《悼内》诗中写道:“自嫁黔娄艰备遭,家贫儿女任啼号。浣衣更惜来生福,丰岁时将野菜挑。怜我衰髦留脆饵,哀君多病苦勤劳。幸逢诸妇能相继,井臼无烦手自操。”也正是感叹刘氏勤俭持家,不用使他“烦手自操”的品质。

第二是贤顺顾家,这也是妇道的一部分。传统的儒家思想将夫妇关系列入三纲之中,提倡“夫义妇顺”。妇女要遵从“三从四德”,出嫁之后就应当顺从丈夫,幽闲贞静,不出恶语,专心劳动,用心奉客,做一个贤妻惠媳。沈复之妻陈芸对家人“终日无怒容,与言之,微笑而已。事上以敬,处下以和,井井然未尝稍失。每见朝暾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最后连沈复也“虽恋其卧而德其正,因亦随之早起。”对丈夫,“芸若腐儒,迂拘多礼,偶为披衣整袖,必连声道‘得罪!或递巾授扇,必起身来接。”沈复先厌而以为“礼多必诈”,“恭敬之心,不在虚文”。陈芸辩解道“至亲莫如父母,可内敬在心而外放肆狂放耶?”,最后沈复只得说“前言戏之耳”。对子女,陈芸病重,见“隆冬无裘”,女儿“衣单股栗,犹强日‘不寒”,便“誓不医药”。蒲松龄之妻刘氏也同样如此,“入门最温谨,朴讷寡言”,他对其妻这种“不及诸宛若慧黠,亦不似他者与姑悖溪也”的庄重是满意的,而对刘氏“假伯兄一白板扉,大如事,聊分内外;出逢入者,则避扉后,俟入之乃出”的行为也是肯定的。蒲松龄到七十岁才“归老不复他游”,宦游期间,刘氏这样一位知足的守家人,使他感到了安定与欣慰。

其三是对丈夫真情奉献。陈芸在“已漏三下”之夜,犹暗为尚未成为夫君的沈复藏置暖粥小菜。花烛之日,沈复发现她数年吃斋,“暗计吃斋之初,正余出痘之期。”为了让丈夫可以与志同道合的朋友常聚,陈芸“拔钗沽酒,不动声色”,对沈复可谓关怀备至,无私付出。而蒲松龄妻子刘氏待丈夫之情也毫不逊色。他出远门时,刘氏“得甘旨不以自尝,缄藏待之,每至腐败。”在《蒲箬等祭母文》中也提到刘氏“购一绢帛,恒出以衣我父,宁珍藏不以自御,澹薄自甘,习而不觉其苦。”当蒲松龄五十多岁仍寄望在仕途上有所发展时,刘氏劝他“君勿须复尔!倘命应通显,今已台阁矣。山林自有乐地,何必以肉鼓吹为快哉。”蒲松龄也“善其言”。这种处处以丈夫为主,为丈夫着想的作为亦是妇德的一种体现。

作为受封建思想长期影响的男子,两人对妻子妇德方面的品质有着这样的赞赏是正常的。不过,对妻子,沈复在外貌、才华和精神上有着蒲松龄没有的品质追求。陈芸有美,“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虽“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但“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可见其夫对其的外貌还是非常欣赏的。陈芸有才,她并没有因嫁人而沉浸于家长里短中。其四岁“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诵”,连新婚也迷看《西厢》。当沈复问她为什么在李、杜之间更喜欢李白时,她的回答充满了文学的独到眼光:“格律严谨,词旨老当,诚杜所擅;但李诗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非杜丑于李,不过妾私心宗杜心浅,爱李心深。”更重要的是,她与沈复在精神上的投契。陈芸不爱珠花,却对破书残画珍爱有加。当她与夫君在野趣之地赏玩时,她十分高兴地说:“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她爱的是“诗酒年华”,想的是“我绣君画”,不但自己出世,亦不强求丈夫追名逐利。陈芸同样追求情趣生活。夏日时,她用木梢作屏,将砂盆种扁豆置于屏中,使其芰盘向上,犹如满窗的绿阴,透风又蔽日,称为“活花屏”。因沈复喜欢插花,她就做了草木标本,“整其足,或抱梗,或踏叶”。陈芸还常常匠心别具,小到吃饭的器具、焚香的熏炉,都精心修置。这与沈复的生活态度和兴趣爱好是一致的。“人际关系的最高境界是精神交流,高层次的精神交流可以带来相对平等的人际关系。”沈复和陈芸诚然如此。而蒲松龄长期在外,他将自己对美貌、才情的需要,大都放在了《聊斋志异》中诸如《葛巾》、《聂小倩》之类的花妖狐鬼身上,让这些虚构出来的美貌女子使男主人公和自己惊艳,陪男主人公和自己下棋、吟诗,给男主人公和自己心灵的慰藉。“这些花妖狐鬼因为具备了人的性情,所以使读者感到十分亲切。他们既有花妖狐鬼的特征,又有人的性格,是两者的复合体。”因而成为蒲松龄心中的理想女主人公,与她们虚构的交往便成为一个孤寂且不得志于现实的文人的理想心灵桃源。而他将自己精神交流的需要,多放在同王如水、李希梅等有共同语言的朋友身上,与他们或书信交流,或相聚而谈。他并不强求妻子具此品质。

三、对妾和妓的态度

作为处于封建时代的知识分子,沈复和蒲松龄对纳妾和狎妓都持肯定态度,并认为这是十分正常的事。据《浮生六记》记载,沈复虽在陈芸死时说过“卿果中道相舍,断无再续之理。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耳。”但他确在之后获赠一妾。他也确曾“游河观妓”,与喜儿、翠姑等雏妓相嬉。至于蒲松龄有无纳妾,杨海儒在《对(关于蒲松龄的第二位夫人)一文质疑》、《蒲松龄并

无第二夫人》、《蒲松龄的“第二夫人”纯属臆造》、《“蒲松龄确有一妾”之说可以休矣——驳(再谈关于蒲松龄的第二夫人>文》等一系列文章中论证出他并未纳妾,较为可信。但他确有狎妓,并对此津津乐道,以其诗作《树百宴歌妓善琵琶,戏赠》、《赠妓》、《又赠妓》(见《蒲松龄全集·聊斋诗集》)等为证。二人对这一落后思想的肯定都是通过对女子不妒的宣扬体现出来。陈芸与船家女共在一船与沈复饮酒嬉笑,使别人“误有所闻,私告芸曰:‘前日闻若婿挟两妓饮于万年桥舟中,子知之否?芸曰:‘有之,其一即我也。”并为沈复痴心觅妾,必要“美而韵者”,结果看上了“瓜期未破,亭亭玉立”的憨园,并于此后“无日不谈憨园”,尽心尽力之后憨园仍终“为有力者夺去”,陈芸“竟以之死”,实在是痴心大方得匪夷所思。蒲松龄虽未提及其妻,但也通过《邵女》、《段氏》,俚曲《禳妒咒》等,“承认一夫多妻制的合理性,歌颂那些甘于处于婢妾地位的妇女,甚至把二女共事一夫视为一种美德。”

这与我国传统的社会形态和思想文化观念有着很深的联系。我国的封建社会是以男人为中心的高度集权的组织形态,占主导地位的是“男尊女卑”的思想。一种以男权为主体的文化使得女性萎缩于男性天地里,失去了自我,成为男性的附庸。于是,男人纳妾招妓成了平常之事,即使在清代,这种状况也十分普遍。因而,无论是作为男子的沈复、蒲松龄,还是作为人妻的陈芸都未能突破这一顽固传统思想的局限。

不过二人在此方面又有不同之处。沈复纳妾和招妓都混有妻子陈芸的影子。据《浮生六记》叙述,他纳妾是陈芸过世很久,自己与陈芸的儿子逢森“于四月间夭亡”,他因觉“芸仅得一子,不得延其嗣续耶”,自感凄凉孤单,正逢他人赠妾,因而“重入春梦”。其招妓,也“择一雏年者,身材状貌有类余妇芸娘”。这确是封建之陋习、落后之思想。但纵观这一特定的历史时期和文化阶段,不得不说沈复对待女子的态度还是比当时一些玩弄女性的人要有所改观。

蒲松龄对于纳妾和招妓的态度分别有二:一是传宗接代。俗语有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传统观念亦对此蒂固根深地维护。这一理由他本人并不需要,因为刘氏为他育有三男一女,不过在其文学作品如《段氏》之类中却阐述得很明白。二是美貌享受。这在蒲松龄的一系列诗词作品中都有表现。如其词《西施三叠戏简孙给谏》:“秀娟娟,绿珠十二貌如仙。幺凤初罗,那年翅粉未曾干。短发香肩,海棠睡起柳新眠。分明月窟雏妓,一朝活谪在人间!”又如其诗《赠妓》:“湘鬟斜绾玉搔头,醉倚银屏不自由。笑转秋波遥送语,暗将金凤蹑马霜裘。”蒲松龄在其作品中多次提到过这些女子的“粉颈”、“纤履”、“媚骨”、“红齿”等,香艳之气浓郁,体现了他对此类女子的接受和欣赏。

四、对男女闺情的看法

对于男女间之闺情,古来文人写之甚少,一有此类的作品,未尝不被归于艳情甚至淫秽之类,遭人诟病。但沈复和蒲松龄却接受了开放之风,突破礼法束缚,对闺中情态做了细致的描述。陈寅恪先生有语:

吾国文学,自来以礼法顾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间关系,,而正式男女如夫妇者,尤少涉及。盖闺房燕昵之情景,家庭米盐之琐屑,大抵不列于篇章,惟以笼统之词,概括言之而已,此后来沈三白《浮生六记》之闺房记乐,所以为例外创作,然其时代已距今较近矣。

沈复所写男女闺情多是自己与妻子陈芸之间的浓情蜜意。花烛之夜:

见瘦怯身材依然如昔,头巾既揭,相视嫣然。合卺后,并肩夜膳,余暗于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腻,胸中不觉怦怦作跳。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日:“姊何心舂乃尔耶?”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

当二人分别,沈复“恍同林鸟失群,天地异色。”“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别后重见,“入房,芸赶相近,握手未通片语,而两人魂魄恍然化烟成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此等大胆、坦白地表现夫妇间爱情的文字确难一见。俞平伯先生就评论“《浮生六记》像一块纯美的水晶,只见明莹,不见衬露的颜色,只见精微,不见制作的痕迹。”

蒲松龄亦有着意描写闺中情态的文字。如《两心同》:

长发频删,黑髭渐短,青帐里玉貌如花,红烛下秋波似剪。将檀郎教偷睃,灵心暗转。别有弓腰旖旎,莲钩腻软。新妆近热粉香生,秃衿解小帏眷暖。销魂处,秀项微丰,略闻娇喘。

又如《昼锦堂》:

慵瞻,风日节,团圆乐,自知薄命难兼。独恨行人雁字,岁岁常淹。又是春日魂曾断,旧衫袖上泪犹沾。今年里,又是杏花时候,抱病恹恹。再如《庆清朝慢》:

别后想,见后爱,挑拨得情绪有几千般!谁信温柔乡里,坐卧难安?仿佛舍人肠痒,搔爬恨不到心肝。无人处,匆匆一抱,不类人间。

将房帷之事、离别之思、重见之状,女子思春之意、闺中之态、恋夫之情描述得生动细致、理直气壮。

虽然同样写闺情,二人的表现方法却不一样。沈复所写闺情乃是夫妻之事,毫不避讳,可见他将男女间的需要看得很端正。写男女可表现其夫妇情真,写夫妇亦反过来表现男女之事的无邪、真纯、高尚。而蒲松龄则没有在他的记叙性文字里有所涉及,而是对道德之锋芒有所避忌,选择在一些抒情象征类的韵文中表达。例如上文所举之词,还有一系列的闺情诗。其聊斋小曲若干,也写了很多新婚、思别、合欢之事。而写得最详细生动的,是其俚曲集中的《琴瑟乐》,将一个少女从守闺思春到定亲兴奋再到与夫相伴的整个过程的心态刻画的真实坦白,惟妙惟肖,且不显艳俗。从文学反映论的观点来看:文学活动是一种“人的主体对客体的认识与反映。”因而,文学活动的结果——即文学作品,就是作者对事物认识与反映的成果。蒲松龄正是通过这些文学作品,来肯定女子对男欢女爱的向往和追求,反映自身对女子及男女闺情的尊重与欣赏。

综上所述,由于受个人气质、时代发展、环境变化等各方面的影响,沈复和蒲松龄的女性观都有不同程度的发展,但也不免有落后之处。二人都对妻子饱含深情,但相较之下,蒲松龄将夫妻间的患难与共之情,妻子的勤俭持家、甘于清贫之心看得更重;沈复则使男女间相濡以沫、互相赏识,夫妻间平等相对,以爱为首的精神成为现实,在实践中似乎走得更远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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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汉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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