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乡中的坚持

2009-09-05 09:56谭红玲
蒲松龄研究 2009年2期
关键词:新视角

谭红玲

摘要:《聊斋志异》中的《葛巾》、《黄英》两篇同为花仙与书生的姻缘故事,一篇悲剧收场,一篇戏剧结束。蒲松龄通过小说各自迥异的情节发展,刻画了两位女主人公对自我精神独立的坚持,肯定了这种勇于追求自我价值的女性主权。体现了作者对待女性主题的一种新视角。从而使两篇小说在《聊斋志异》的许多篇章中主题鲜明、独树一帜,有着深远的意义。

关键词:花仙爱情;新视角;女性自我意识

中图分类号:I207.419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3712(2009)02-0054-05

《葛巾》、《黄英》,两篇小说同为花仙的故事,一个是花中之王牡丹,一个是花中君子菊花,二者均与人间书生相爱,成就了一段因缘,但结局却大不相同。两篇小说有很多异同点,在各自起伏跌宕的故事情节架构中,我却读到一种有别于以往花仙妖魅故事的思想主题,一种女性在获得圆满归宿后的自我意识,一种在温柔乡中的坚持。

小说的共同之处首先是同为花仙与凡间书生相爱,两位花仙的形象气质不伺于其它故事中仙魅的稚嫩娇羞,而是年龄似乎大一些,相对地比较练达端庄,其美也是一种较成熟的美。葛巾出场是一位“宫妆艳绝”的女郎,黄英则是“二十许绝世美人”,这就怎么也不是娇娜、连琐们那样的二八少女了,其实作者是有深意的,为日后她们的“特立独行”做了合理的铺垫。男主人公都是爱花如命,常大用“癖好牡丹”,为看牡丹“寻典春衣,流连忘返”,马子才“世好菊,闻有佳种,必购之,千里不惮”,都是些对花如痴如醉的人,难怪会获得花仙的青睐。但男主人公在得知花仙的底细后却是截然不同的态度,也最终导致了不同的结局。常大用暗自生疑,且找借口跑回曹州去打探究竟,得知葛巾是牡丹花仙后,他是异常恐惧的,他把葛巾当成了妖精,全然没有了当初追求人家时的神魂颠倒。在这里,作者用了“花妖”一词,可见对常生心理韵微妙刻画。而马子才呢?“乃悟姊弟菊精也,益敬爱之”,“菊精”一词,有敬有爱有怜,相比之下,马子才才是真正的一往情深,既是爱花,那么遇到花仙岂不是更好?还有比这更好的报答吗?所以马子才家道富足美满,“黄英终老,亦无他异”,仙女也最终放下了她的出尘化外之神异,与平凡的马生相伴到老。常大用就没那么幸运了,他的猜疑深深地伤害了葛巾的感情,葛巾与玉版摔了他们的儿子,永远地离开了。而孩子堕地而灭的地方长出了两株牡丹,一株葛巾紫,一株玉版白。作者的这一构思奇巧而有深意,常生面对儿子最终幻化的这两株牡丹,只怕是要在悔恨和痛苦中了此一生了。所以蒲翁在《葛巾》的篇末无不惋惜地说:“怀之专一,鬼神可通,偏反者亦不可谓无情也。少府寂寞,以花当夫人,况真能解语,何必力穷其源哉?惜常生之未达也!”少府即白居易,他在《戏题新栽蔷薇》诗中有“少府无妻春寂寞,花开将尔当夫人”之句,既然花可以解语,可以给人以精神的愉悦,又何必刨根问底呢?更何况还是能给人带来爱情和财富的花仙!可惜常生不明白,没有通达磊落的心性,他怎么能拥有善始善终的因缘?

两则故事看似男主人公的花梦奇缘,其实他们并不是主角,主角应该是葛巾和黄英两位花仙。两位花仙始终掌握着主动权,从接受书生的倾慕,到帮助他们发家致富,到最后命运的选择,她们始终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她们不依附男性的需要而存在,一切只服从于自己的情感。在这一点上,她们不像其它篇章的仙女精魅,不是对书生扶危济困,就是满足其精神或肉体的需求。与其说她们来去自由,不受人间清规戒律的约束,毋如说她们是应男主人公的需要而生,是作者为了慰藉男性在现实世界里的苦闷失意而创造出来的,最为典型的就是《书痴》、《神女》、《红玉》、《房文淑》等篇。但在《葛巾》、《黄英》两篇中,我们看到了作者的一种新的视角,两位仙女在与书生的婚恋前后始终占主导地位,葛巾坦然安排自己的过门,还把玉版带过来嫁给常生的弟弟,使常生家业兴旺,就算因为自己的美貌和财富招来强梁,她也能“炫妆”现身,从容地面对群寇:“我姊妹皆仙嫒,暂时一履尘世,何畏盗寇!欲赐汝万金,恐汝不敢受也。”葛巾的高贵是骨子里的,是不容侵犯,更不容置疑的。到底是花中之王,所以葛巾面对常生的猜疑“蹙然色变,遽出,呼玉版抱儿至,谓生日:‘三年前,感君见思,遂呈身相报;今见猜疑,何可复聚!”“‘蹙”、“遽”、“呼”,一连串的动作生动刻画了葛巾的果敢刚烈,她的感情容不得半点怀疑和瑕疵,她的有情有识是建立在心心相印的基础上的。葛巾的断然离去,着实有几分唐传奇里(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决绝。在这段与凡人的因缘中,葛巾对爱情的坚持其实就是对自我的坚持,在她的心目中尊严比欢爱更重要,就像当初说的“祸离更惨于好别”,不幸的是,这话真的成了预言。

而《黄英》中的菊仙黄英则是通过经济的自立坚持精神的独立。黄英一出场就给人以人情练达的印象,她面对马子才的邀请,淡淡地说“屋不厌卑,而院宜得广”,没几天就把所借住的马家的半亩荒圃变成了菊园,弟弟外出她就自己经营菊园,“一年增舍,二年起夏屋。兴作从心,更不谋诸主人”。黄英“雅善谈”,和马生的妻子吕氏相处得很好,吕氏病故,黄英如弟弟预言的那样嫁给了马生。作者对男女主人公婚后生活的描述非常有意思,先是马生不愿住宽敞富足的南院,黄英只好人住在马生的北院,每天到南院打理菊园。马生性格孤介,以妻子富有为耻,一定要在家庭生活中把南北两院的东西分得清清楚楚,黄英不过一笑了之。后来黄英大兴土木,把南北两院连接起来,“不分疆界”,马生更加不安:“仆三十年清德,为卿所累——^、皆祝富,我但祝穷耳!”黄英还是淡淡地说:“妾非贪鄙——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何害?”给马生在园中盖间茅屋住,挑漂亮能干的婢女伺候着。马生暂时安心了,却又“苦念黄英;招之,(黄英)不肯至;不得已,(马生)反就之。隔宿辄至,以为常。”黄英呵呵一笑——东边吃西边住,廉洁清高的人应该不是这样的啊!这一段被作者写得妙趣横生,黄英和马生宛若在斗智斗勇,一个愿意穷,一个愿意富,一个坚持清高淡泊、清心寡欲,一个坚持自力更生、丰衣足食,其实他们不过是执着于自己的内心世界。最终爱情的力量帮助黄英占了上风,从而她完成了温柔乡中自我的坚持,也以淡定质朴的个人风采赢得马生的敬重。马生对葛巾的让步和对她弟弟陶生的友爱其实是对黄英自我价值的肯定,是的,她始终追求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女性的自我,所以她也甘心终老人间。

蒲翁把这两篇故事一前一后地放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笔者查阅了手稿影印本和铸雪斋本,发现这两篇也是紧邻的,只是卷次不同。虽然我们不得而知蒲翁具体的创作时问是否也同篇次的顺序,但从情理上推测应该相距不远,甚至可能就是一前一后。这样一来,就更体现出作者的良苦用心了。蒲翁把两篇同以花仙做主角的故事相邻而置,悲剧在前,喜剧在后,让人在惋惜伤感之后,又看到积极明朗的主题,尤其是看到两位花仙、两种坚持、两种归宿,感悟到一悲一喜背后的情感和做人的真谛,这才是蒲翁令人敬佩的高明之处。这两篇故事没有太多“出于幻域,顿入人间”的奇幻之处,总的来说,笔墨比较平实,充满人情世故,充满生活气息,但作者塑造了两位性格鲜明、独具魅力的女性,字里行间张扬了一曲女性主义的赞歌,使女主人公成为《聊斋志异》乃至我国古典文学作品中不可多得的艺术形象。而蒲翁通过故事所体现的女性意识形态,在今天也有其先进的现实意义,只有自强、自立、自爱,才能逐渐完善自己的人生,婚姻生活中更是如此,这也是现代女性值得思索的课题。令人敬佩的是,三百多年前,一位读四书五经、受儒家思想浸淫的封建时代的作家,已经给了我们答案。

(责任编辑谭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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