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棣
摘要:蒲松龄在“异类与人”婚恋的故事中,通过对异类幻化女性的“物”“人”“神”三重生命的审美体认,隐构了一个通连神秘远古与现实俗世、天地自然与人间社会的巨大的时空背景,并在其中叠加、提升了那些幻化女性的生命能量及质感,展现了他对生命意蕴的审美探知和理想。
关键词:聊斋志异;异类幻化女性形象;审美体认;生命意蕴
中图分类号:I207.419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3712(2009)02-0005-08
蒲松龄在《聊斋志异》(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以下简称《聊斋》)中,通过“异类与人”的婚恋故事倾心塑造了集“物性、人性、神性”于一体的“花妖狐魅”女性形象,藉此隐构了一个通连神秘远古与现实俗世、天地自然与人间社会的巨大的时空背景,并在其中叠加、提升了那些幻化女性的生命能量及质感,着力展现了他对命运及生命意蕴的审美体认和理想。本文将从以下几方面对其进行探析。
一、“花妖狐魅”以爱的自信与能力彰显出生命的激情与韧力
“花妖狐魅”本是自然界的“动植物”,像莲香、青梅、绿衣女、荷花三娘子、白秋练、竹青、红玉、香玉、舜华等的“本身”为狐、鸟、蜂、鱼、花等。蒲松龄承文化传统型塑了“它们”青春美丽的女性体貌,为其与“人类”的“亲密接触”做了合乎自然规律的生理准备,成为“她们”向书生“自荐枕席”或逢迎其欢好意愿起始情节的生命基础。“物”化为“人”预示着天地间自然生命的息息相关与神奇,而“花妖狐魅”以“色诱”凡男为“入世”切点,首先建基于对自己靓丽容颜和激情生命的自信。确然,作品中那些长期接受儒学教化的书生们,虽对“她们”的异类身份心知肚明,但大都在瞬间就消弭了恐惧斥拒心理,尽情享受着不期而至的“艳福”。蒲松龄在《聊斋》中不避繁复地设置这种“陌生男女”的性爱情节,是对“异类”旺盛生命力的肯定,也是实现“它们”由形到质转化为人的必要前奏。
“花妖狐魅”还具有将性爱升华为情爱的自信与能力。《聊斋》中“物人遇合”之后,情节便沿着人的生命方向发展,不过主导者却多是那些“花妖狐魅”。原因在于,她们的性爱目的大都单纯且奉献意味明显,这本是人类情爱的重要质素。仅以《莲香》为例。狐女莲香不请自来与桑生“绸缪”,本是“狐惑”,但在交往中渐生情愫,当她觉察到桑生又被李氏鬼女纠缠且有性命之虞时,“不忍视君死”的真情油然而生,就勇敢袒露了自己“狐何异于人”的身份。此后便竭力护卫桑生,为免其受“鬼”气侵害,吃尽苦头,直至“生者求其死”毁形投胎,完成了由“狐惑”到爱J隋的升华。《聊斋》中的“花妖狐魅”得以跻入“文明人”行列,“由性而情”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心路历程,只不过她们更善于用出人意料的行动来表现。
“花妖狐魅”更具有为爱而适应凡俗生活的自信与能力。短暂而荒诞的“浪漫”之后,等待着她们的将是凡俗而又艰辛的“日子”:孝敬伺候公婆、延续子嗣、支撑“丈夫”读书应举和全家的生计等等。在家庭中,她们表现了让“凡夫”望尘莫及的适应与担当的能力。如,形貌似仙的狐女小翠,因替母报恩嫁入官宦人家,虽然物质生活优渥,但其生存环境较一般书生之家却险恶复杂:公爹王侍御在官场的尔虞我诈、明争暗斗延伸到了家庭;丈夫“绝痴”而“不分牝牡”。因此,她是《聊斋》中极为罕见的“卷入政治漩涡”而又不得过正常夫妻生活的幻化女性。不过,她依然笑对“人生”,不仅以小儿女憨然嬉闹的方式轻巧地化解了公公的政治危机,而且为丈夫恢复了男人身。我们认为,与其说小翠是以“狐”之神能化解了婆家的政治和子嗣危机,还不如说她是以小儿女的天真“游戏”的“钥匙”解开了阴暗、复杂的成人“游戏”的“锁”,还原了“恶俗”的本真面貌。而其公婆对她心存怨怒的多次苛责,则鲜明地比照出“狐女”面对“无爱生活”的韧力与品性——她一直用隐忍和爱来回报“人”当年“救母”的“无心之德”。像红玉、婴宁、阿纤、松娘、舜华、黄英、白秋练等幻化女子命运的个性轨迹虽各有异,但都表现了适应而包容的共性。
二、“花妖狐魅”以对命运的开解与超脱显示着生命的智慧与异能
“入世”就意味着要受社会“规范”的制约。在异类与人婚恋的故事中,“非人”的特殊身份成为加重她们命运压力的“砝码”。这主要表现为:
首先,自然天性被压抑。作为“自然的女儿”,“花妖狐魅”毫无机心地与书生“野合”,大都带有“化外”生成的天然率真;可“为人妻”后,在有形或无形的社会限制下,她们必须强行克制、收敛自己本真性情以求生存。婴宁最为典型:这个狐母生鬼母养,在几乎与世隔绝的青翠山野中自由自在生长起来的“少女”,一笑一颦、一举一动无不绽放着天然的纯真烂漫,让人赏心悦目。然而嫁与王子服,她虽不乏夫家的疼爱,但爱“笑”的天性却不断招致非难,在现实的“教训”下,她不得不戛然止笑,“虽故逗,亦终不笑”:一朵美丽的山野之花就此凋零,世间又多了一个“贤淑”的媳妇。
其次,爱的归宿渺茫。按照社会标准,这些“花妖狐魅”与书生的结合,大都属于“窥墙钻隙”非礼一类,即便被夫家接纳,多半也会因为“异类”身份而不能名正言顺,更何况,有些书生是已有家室而“沾花惹草”,原本就无从承诺。幻化为女性,虽有神异之能却依然无力掌握自己命运。如牡丹花精香玉有预知命运的异能,但却没有阻止被“即墨蓝氏”“掘移径去”的力量,连甘愿被道士“闭置”宫观以便与风流雅士黄生“长作幽会”的愿望也不得实现;至于狐女红玉,主动委身“家屡空”的冯相如,都不能被冯父接纳,屡以玷污礼教严斥,也只能“流涕”而退。
再次,要为爱人“消灾除难”。“花妖狐魅”与书生婚恋,很少有安享“娇妻美妾”之福的,她们除了自陷家庭“俗务”之外,还往往要把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为“丈夫”抵挡或排解社会的阻力与困厄。她们神异功能基本就是为此而预设的。比如牡丹花精葛巾、玉版分别嫁给书生常大用兄弟,使其家“日以富”,而当“大寇数十骑,突入第”以“纵火”为威胁欲达窥色劫财目的时,葛巾姐妹不畏强梁“炫妆”而现,用“仙人”的精神强势吓退盗寇,化险为夷;再如,在书生张鸿渐遭遇贪官迫害流亡避难、世所不容的经年间,是狐女舜华收留了他,给他情感、精神和物质上的鼎力支撑,并几经曲折助其举家团圆、苦尽甘来;其他如狐女红玉、青梅都以“超凡”的“不妒”心态全力为“爱人”解难,以成全他们“金榜题名、洞房花烛”的人生理想。
不过,人们往往会因幻化女性的“天赋”神异性而看淡她们面临的困境与直面真实人生的生存能力。实际上,被罩入社会巨网中的幻化女性,其神性异能的运用是“有条件”的,她们主要是靠人性智慧和力量来应对命运压力以求生存的。比如:
她们具有开解命运的智慧与能力。《聊斋》中的“花妖狐魅”大都不善算计,而擅长用具体的行动显示对生存境遇和命运的清醒认识,面对压力她们往往既不示弱也不逞强。如,婴宁在自由的
“笑”与有规矩的“家”之间主动弃前择后,是对生存利弊考量权衡的结果,但其妥协中又保留着不漏痕迹的顽强——“生-子。在怀抱中,不畏生人,见人辄笑,亦大有母风”;而鼠女阿纤与丈夫三郎感情甚笃,她懂得如何珍惜、维系这种与“人”和谐相处的生活:谨守妇德“寡言少怒”,且“昼夜绩织无停晷”,对婆家致富贡献颇大。当觉察到自己因“非人”身份被“置之不以人齿”时,不恐惧不心虚,“请赐离婚书,听君自择良耦”,毅然离去,以对自己生命尊严的维护超越了对世俗婚姻的依赖。而后因“孤苦”无恃也因情的牵绊重返婆家时,并不自卑低下,只是“怆然”提出“与大兄分炊”的要求,自有主见,柔中带刚。其他异类女性也多是以通脱的智慧和善良来开解“尘世”命运压力的。
她们具有超脱命运的智慧与能力。“花妖狐魅”的神幻异能多用于为书生排忧解难,奉献与利他的因素远远多于“仙”对“凡”的居高临下。这种幻构情节,通过凸显书生命运的无奈与可怜来褒扬了“花妖狐魅”以“达人”而来“达己(超越尘世命运)”的智慧与能力。如,狐女舜华以“幻弄”之术数度帮助张鸿渐脱厄,然而在最后一次救助后,却忍顾“爱人”的频频乞求,遁迹人间,从不能“独专”爱情的命运中毅然解脱;狐女辛十四娘在施用异能将被富家公子诬陷入狱的丈夫冯生解救出来之后,对其说的一段话颇值解读:“妾不为情缘,何处得烦恼?君被逮时,妾奔走戚眷间,并无一人代一谋者。尔时酸衷,诚不可以告诉。今视尘俗益厌苦。我已为君蓄良偶,可从此别”。随后,她便施以幻术,让自己迅速变得黑、衰、老,得暴疾,溘逝。是冯生的识人乏见、无力自控以及强梁茶毒、世情炎凉等现实让她对“人类”和俗世绝望到失去“生趣”,她用异能助冯生解脱了牢狱之苦,也助自己解脱了尘世情缘之苦。“名列仙藉”的归宿实现了辛十四娘对“狐”、“人”命运的双重超脱;《云翠仙》则另一番景象。狐精云翠仙具有精察人品、预知命运及高超的“弄幻”能力,却难违母命,嫁与“儇薄骨、乞丐相”的小负贩梁有才,还差点被丈夫卖而为娼。情节设置得似乎不合“神”情。但是,当梁有才被云翠仙弄幻悬于峭壁、而后穴居乞食、最后杀人复仇死于牢狱之后,其“神”情的现实合理性便呈现出来了:一个对自己婚姻状况清醒、理性而始终主动掌握命运方向的幻化女性,通过施用神能惩戒无良之人实现了对“母定”命运的超脱,刚柔相济,把握得当。
生命智慧与神幻异能的有机糅合使《聊斋》此类故事情节“虚幻”得很扎实、富含生存哲理。
三、“花妖狐魅”承载着作者对命运及生命意蕴的审美探求和理想
综上分析,蒲松龄在“异类与人”婚恋的故事中,提升了“花妖狐魅”的生命能量与质感,也寄寓了他探寻生命意蕴的审美理想。
首先,作者在对“花妖狐魅”自然“物性”生命的审美体认中,持续了原始文化的自然精神并暗寓了向自然“借力”的生存企望蒲松龄对“花妖狐魅”的艺术创造重心虽然不在其“动植物”层面,但是,对她们“物类”生命的审美体认却是确立其形象艺术品格和进行生命叙事的重要基点。因为,在“花妖狐魅”物类意象的幻奇构思中,作者明显持续了将“动植物人化和神灵化”的原始神话思维及生命意识。远古时期,自然万物是先民生命的依赖,也是其生命认知的范本和参照物。在与自然胶着难分的生存状态中,他们触到了人与自然的隐秘纽结,并用形体幻化的思维方式把“人类”与“物类”的生命贯通于一体。这种原始幻构的内核及形式深植在我们民族文化土壤之中,成为文明社会中人们向“天”借力的一种精神路径。蒲松龄的幻奇审美趣尚说到底就是一种生命的需要。在《聊斋自志》中,他明白表达了要向“青林黑塞间”寻找精神栖息地的企望。他的故事中,那些“花妖狐魅”以“异类之质”与书生的主动交合,对后者都具有“起死回生”的生命意义,情节模式暗含了“人”向“自然”借力的生命企望——“花妖狐魅”们落地生根般顽强而鲜活的生命特征始终联结着一个无形的“化外自然之境”,与现实社会对“书生”生命的萎顿、销蚀形成鲜明的比照。它隐在“花妖狐魅”生命之中,成为作品中情节和人物命运转化不可或缺的文化元素和艺术依托。所以,“动植物”原身对“花妖狐魅”形象艺术化具有实在的意义和价值,无此,便很难体现该类故事“天人合一”的文化命意。因此,在故事中作者总会找机会让她们“偶见鹘突,知复非人”,以幻化的神秘生趣提示着她们“物性”生命基因的存在,秉持了故事和艺术形象的自然精神。
其次,作者在对“花妖狐魅”社会“人性”生命的审美体认中,坚守着创作的现实主义精神并隐含了向女性“借力”的无奈意绪家庭是社会的细胞,它包容浓缩了社会给予的方方面面的影响。简单而凡俗的家计人生是蒲松龄折射社会的一个主要艺术视域。所以,按照社会要求定位“花妖狐魅”的女性角色和生命状态是其形象塑造的重心。
我们认为,作者经常在缺省“神交”和心路历程的细节描写的情状下就让那些“花妖狐魅”升格为“人”,进入为人妻妾、为人母的角色,当与他对现实人生及女性的认知和审美“偏向”有直接关系。乡间生活的艰辛单调让蒲松龄对“男人”和“女人”的生命驱力及生存能力有着独特的感受与理解。他比照熟悉的乡村妇女来塑造幻化女性的坚忍贤良的品性,表现她们在世俗人生中的“不奇之奇”。所以,《聊斋》幻奇婚恋故事中惯见的“阴盛阳衰”的现象,究其实并非全来自“仙”与“凡”的差距,而是现实社会生活中某些“男人”与“女人”的真实生命状态的差别。作品凸显那些幻化女性面对世俗生活和压力所表现出的淡定、从容以及充满智慧的调适能力,有在家庭维度上反衬甚至“矮化”那些在狭窄的科考路上失意或失德的男人们的意思,也有在社会维度上褒扬乃至钦羡那些在家庭舞台上紧守生命精神的女性的意味。作者藉此反映了“不走运”的读书人对自身社会价值无从实现的怨艾和生命意义的狭窄;表达了对把“家人”的幸福视为生命要义的女性的敬意同时也隐含了作者转向家庭“借力”的无奈意绪。
再次,作者在对“花妖狐魅”虚幻“神性”生命的审美体认中,表达了对生命异能的向往以及摆脱现实困境的幻想
蒲松龄对“花妖狐魅”神性生命力的描写是有节制的。如前所析,她们的异能往往用在帮助所爱书生摆脱困厄上。对于作者这种藏男人之“私心”的描写,论者多归结为男权意识。不过,生命是深邃而复杂的,作家对它的探寻也是多向的。蒲松龄上承幻奇审美文化传统下到乡野民间搜寻怪异传闻,超乎寻常的喜好是以对生命超乎寻常的期待为底蕴的。只有把“花妖狐魅”的神性与其物性和人性连结为一个完整的生命体来把握,对此才可以有较为深入的体会。“异女救助凡男”原本就是古代小说家乐用不疲的故事构架,而与前代小说家相比,蒲松龄笔下的此类情节的生命蕴含往往更沉重更务实。比如,同是“狐女助凡男”,唐传奇着重两人间情感的交往,基本不涉俗务,诸如《任氏传》;而《聊斋》则一定让她们在家庭中有所担当,在最常态的生活情境中引发她们的超凡生命力。他更注意她们“神性”与“物性”“人性”的复合通连——神奇的生命力既得自于天地自然又得自于现实生活的磨砺锻铸。因而,他理想的生命状态是“天人合一”式的物、人、神兼通,并由此累积出犹如“三生”的生命韧力与能量,以此来应对并实现对现实生存困境的突围。
当然,深厚的乡间生活根基,为蒲松龄的幻奇生命理想烙上了始于“浪漫”归于“凡俗”的深刻印记,他笔下幻化女性对书生的救助终不脱“金榜题名、洞房花烛”的窠臼,超越就是为了回归。这种飞不起来的幻想,使蒲松龄“异类与人”婚恋的故事具有了广泛的“下位”审美效应,受到下层文人和底层民众的喜爱:生命的无奈与沉重,使他们把渴望改变命运的幻想目标仍然锁定在可触可视的现实层面。至于将这种神性生命“心甘情愿”地赋予女性,民族文化源头上对女性神能和品格的定位,乡野民间女性的柔韧坚忍及不计功利的奉献精神都是重要原因。
(责任编辑李汉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