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小说三题

2009-07-21 10:06孙方友
当代小说 2009年7期
关键词:陈州魏国西服

孙方友

胡泊三

1919年,在开封鼓楼街中段路南,有一家专做西服的“汇鑫”西服店。店主姓权,叫权在礼,浙江宁波人,在当地是小有名气的“巧裁缝”。开初,他先在开封立了店铺取名“鑫益”,后来看到西方服饰开始流入内地,他便一连开了几个分店,陈州的“汇鑫”就是其中的一个。

经营陈州“汇鑫”西服店的老板也姓权,叫权营良,据说是权在礼的远房侄子。权营良是个标准的南方小男人,个子不高,精瘦,但很巧,嘴巴甜,极善经营,在陈州开店不到几年,就誉满全城,生意红火得没法说。

权营良做生意,很重视塑造“汇鑫”牌匾字号的声誉,注重服务周到,保证质量。制作出的呢绒西服,素以选料讲究、工艺精湛、造型美观而闻名。经他承制的西服,很适应穿者身体的特征,领头窝服,胸部丰满,袖笼前圆后登,腰围肋势自然,止口顺直而窝,下摆圆顺,穿着舒适、大方。权营良在门市接活时,很注意收集行情,广交朋友,与陈州专署、县府的官员们是老相识。当时前来做西服的多是政府官员、医院大夫和演艺界的名角。这些人历来都是每个地方引领服装潮流的角色。由他们带头,“汇鑫”西服店更是名声大增,后来连县公安局的警装、邮政局的制服也都吸收西服样式,汇鑫的生意越做越红火。

当时“汇鑫”西服店租的是一家姓胡的门面房,主人叫胡泊三。胡家原为世家,家道中落后只剩下几所临街房,到了胡泊三这一代,几乎是全靠租金过日子了。胡泊三虽然落泊,但虚荣心极强,平常很注意仪表。据传他家门后常吊一块生腊油,每天出门都要在嘴唇上抹一抹,让人能看到他满嘴流油的样子,以示日子过得很“富贵”。

为注重仪表,胡泊三很希望自己也有一套西服,但制一套西服的价格在当时还是很昂贵的,仅凭自家那点儿微薄的租金是穿不起的。再说,穿西服还需要配套,要有挺拔的衬衣,漂亮的领带,贼亮的皮鞋。这套行头细算起来几乎比制一套西服还费银钿。为此,胡泊三就十分眼气那些能穿起西服的人。为能过过穿西服的瘾,他就常来西服店里坐坐,有时还要试一试别人做好还没取走的西服,在店里走几遭儿。但又怕别人笑他,就故意贬低西服,说穿西服不如穿国式大衫随便,人生一世,不能让衣服管着人,衣服是为人服务的。你看那些穿西装的先生,不敢弯腰,不敢圪蹴,很难受哩!权老板以为他说的全是真心话,就反驳他说穿西服能使人身体挺拔,不像中式服装,显不出人的体形。并说其实你胡先生很适合穿西服,因为你身材修长,双腿绷直,不罗圈不外八字,怎不制一套?胡泊三当然不会说因没钱制不起,仍坚持说西服不好,穿上洋鬼子似的,有反祖宗之嫌。如此这般,权师傅就信以为真,做起衣服来也不避他。胡泊三呢,由于心底里太想穿西服,就特别留意权师傅制作西服的过程,从剪裁到缝制,从垫肩到熨烫,一点儿也不放过。原来他只是好奇,不料“无心插柳柳成行”,胡泊三竟在不知不觉的下意识里掌握了制作西服的全部技术。有一天,他的一位旧友来做西服,赶巧权师傅不在,他就开玩笑地对那朋友说:“权师傅不在,我来先帮你量量尺寸。”因为是朋友,又以为他是闹着玩儿,那人就让他量。他边量边记下数字,等权师傅回来再量,二人所量的尺寸竟分毫不差。这一下,不但权师傅和那人惊讶,连胡泊三自己也惊讶了。那朋友开玩笑说:“胡兄,我看你也可开家西服店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胡泊三回到家中,半宿没睡,第二天便买回一些便宜布料,一连剪了几个样式,觉得很顺手,而且还有一种胸有成竹的感觉。胡泊三这才悟出自己已经于无意中“偷”到了权师傅的手艺。

胡泊三很认真地思考了几天,最后决定放下架子,开一家西服店。

但是,陈州城已有了“汇鑫”西服店,而且租的是自家的房子,合同不到期,怎么办?再说,陈州毕竟只是座小城,西服还未完全兴开,有一家西服店就足够了,如果自己另开,肯定抗不过“汇鑫”。如果自己撕毁合同,撵权老板走,人家肯定会另寻门面,到时候,怕是生意不成连租户也丢了,岂不得不偿失让人笑掉牙!胡泊三思来想去,觉得只有将权氏西服店彻底赶出陈州,然后自己再开门营业为上策。可是如何才能将“汇鑫”赶出陈州呢?

胡泊三又想了几天,最后终于想出了一条妙计。为实现自己的妙计,他先卖掉一间临街门面房,然后去汴京城买回一台洋机子,接着又买了一批布,偷偷制作了几十套警服。警服制好后,等到天大黑,他到北关一座古庙里寻到了一群乞丐,把警服发给他们,并学着权营良的声音对乞丐们说:“我是汇鑫西服店的权老板,因我在神面前许过愿,所以今日特来送给各位一人一套衣服。若有人问起,你们千万别说是我权老板送的!这是神的旨意。事成之后,我还会送来赏钱。”乞丐们正冷,见如此这般就可以得到一身新衣服和赏钱,都很高兴。第二天,他们全都焕然一新,排着队到大街头上行乞。乞丐身穿警服讨要,成为当天的重要新闻。消息很快传到公安局,局长大为光火,当下派人抓来那群乞丐,一问方知是汇鑫西服店权老板所为。一个外地生意人,竟敢如此污辱执法人员,这还了得!局长怒火万丈,一声令下,就将权营良抓到了局子里。权老板大呼冤枉,怎奈整个陈州城就他一家西服店,公安局的警服也是他承制的,胡泊三给乞丐们送衣服时模仿的又是他的声音,乞丐们为脱掉干系,都一口咬定就是这个权老板送的衣服。这一下,权老板算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只好自认倒霉,被公安局罚了一千大洋后,又被勒令三日之内离开陈州城,一个做衣服的外地裁缝,怎敢违抗命令,当下回到店里,请来胡泊三,哭着诉说了自己的遭遇,然后又多交了一个月的租金,就退房回原籍去了。

权老板走后,胡泊三并不急于开张,等事情消停之后,才挂牌开张。为招徕生意,他仍用“汇鑫”二字。虽然出了那段奇闻,但真正知内情的人还是甚少。人们只知道有一群乞丐身穿警服在大街上讨要,并不知衣服是从何而来。所以,人们仍来“汇鑫”做西服。胡泊三是个聪明人,只说自己是权老板的徒弟,又加上自己平常穿戴很讲究,这“讲究”二字里就包含着艺术和品位,所以他手上的功夫并不比那权师傅的差,有不少地方甚至超过了权师傅。所以,很快就打开了局面。

只是,胡泊三总觉得对不住权营良,有一年,就专程去了一趟宁波探望权师傅。他很老实地向权师傅坦白了一切,然后拿出一千块大洋交给了权师傅。权师傅笑道:“其实,我早知道这一切都是你所为,只是当时拿不出证据,只好吃了个哑巴亏。没想你先小人后君子,又看我来了。”

从此,二人竟成了朋友。

魏国鼎

魏国鼎,字涛亭,陈州南刘振屯人,自幼聪慧过人,博览群书,为人洒脱自然,在中医方面造诣极高。他一生淡泊名利,惟以行医和读书为乐。只不过他行医不卖药,只给人看病开药方,而且不求利,只求救人活命,在陈州一带颇具盛名。

当然,如此行善为乐,是需要经济基础的。魏家几代富豪,乡下有良田千顷,城里有商铺一条街。魏国鼎虽然为人治病不求利,但名声却在无形中冠在他的头上,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财富。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魏国鼎读书破万卷,自然也善诗,尤其对楹联素有研究。据传有一年一将军来陈州游览,路过一家大药店时,突来兴致,吟出一个与中药有关的上联:“一阵乳香知母到”,派人给陈州知县送去,让知县找人对出下联。知县姓胡,虽是个捐官,但也善对。他一看这个上联中的“乳香”和“知母”皆为中药名,且又运用非常巧妙,抓耳挠腮半天也未对出,便急忙召集手下文人苦思冥想,仍无人对出。这时,胡知县突然想起了魏国鼎,急忙派人去请。魏国鼎来到县衙,看过上联,略一思索,便挥笔在那上联下写出七个行书字:“半窗故纸防风来”。那将军拿到胡知县送来的下联一看连连称妙。因为联中不仅含有“故纸”和“防风”两味中药,而且对仗工整,运用巧妙,禁不住连读两遍,大喜过望,忙派人请来魏国鼎把盏畅谈中医之道,结为知交,尽兴方归。

平常时候,魏国鼎给人看病并不坐堂,有人来请,便去了,把脉问诊后,开过药方即走人。如果患者在路上遇到他,也能求方。开方之时,到附近药铺里,借笔墨纸砚,当即就可抓药。因为他不开堂,寻他瞧病的多是朋友和熟人。当然,也有慕名而来者,他一概不拒,均是热情接诊。但毕竟不是专职郎中,给人瞧病只是业余。大多的时候,魏国鼎还要过问乡间收租和城里生意上的事情。

当时陈州有个耆英诗社,魏国鼎也是诗社社员。每到旬末,诗友们就聚集在南坛湖畔,吟诗作联。魏国鼎虽然富甲一方,但作起诗来却爱“哭穷”,就是把自己的身份降低,变成一个穷儒。他说,穷而后工,咱暂时还不是太穷,只能在诗中降低身份,只有这样,方能吟出绝句,比如:

大火流行旱魃高,炎天禾稼待兰膏。

风来物阜翻焦尾,地异蛮荒怎不毛。

到此热中君自悔,纵然冷眼佛难逃。

愿将亿兆汪洋汗,洒作潇潇雨露叨。

为能写出这等诗作,他交了不少穷文人,平常救济他们,有时干脆就去这些诗友家小住,并特别声明,不能当客人相待,一定过他们的穷日子。用现在的话说,这可能就叫深入生活。但尽管如此,魏国鼎下乡毕竟是走马观花,在穷诗友家小住几日,图的是个新鲜,并无切肤之痛、落泊之感,所以写出的诗作也多是表面性的,换句话说,是欣赏别人的苦难,有些“作秀”的成分。但不管怎么说,魏国鼎作为一个巨富,能如此礼贤下士,帮穷助人,已经很不易了。

魏国鼎常去的一个诗友家姓梁,叫梁渔,城北白楼人。因为白楼距县城不是太远,来去方便,所以魏国鼎就选中那里作为生活基点。梁渔家原来有几十亩薄地,后来因输了官司一蹶不振,家中常常断炊不说,还缺衣少穿。房子是草房,已有些年头。好在是一方小院,东西有几间偏房,魏国鼎每次来了,就住在东边两间偏房里。

梁渔三十多岁,自幼读书,不事耕种,与人打官司输后,家产输得所剩无几,其父上吊自杀,母亲患病身亡。他是独子,上无兄下无妹,家道中落后,原来门户相对的婚配赖婚,他只好另娶。妻子叫曹梁氏,是个跛子,夫妻二人有一个男孩儿,叫贵儿。贵儿很可能是承了梁渔的基因,非常聪明,三岁就会背诵《千家诗》,七岁时已能赋诗作对了。魏国鼎很喜欢这个叫贵儿的孩子,他看梁家贫困,便有心培养贵儿成大才,想收他为义子。但是,又怕因此引起了梁渔的自卑心理,伤了他的自尊,所以一直没敢开口。虽然没有开口,每次来到梁家,对贵儿那份喜爱总是难以掩藏,除去给贵儿带去衣物之外,还要带去适合少年学习的书籍。为此,梁渔夫妇自然十分感动。贵儿呢,更是喜欢魏伯伯,每次均要迎送到村外,来时笑,走时哭,恋恋不舍之情,让人十分感动。

如果就此发展下去,魏国鼎就是不收贵儿为干儿子,也足能资助其学业有成。可是令人料想不到的是,魏国鼎虽然由富扮穷,但贼人却知道他的身份。平常若去魏府偷窃,是极难的,因为魏家壁垒森严,进去难出来更难。现在魏老爷自己出来了,而且住在非常易盗的农家小院里,贼人岂能放过这天赐的良机?一天夜里,两个贼人翻墙进院,拨开了魏国鼎住的东厢房,偷走了魏国鼎随身带的银钱,正欲逃走,不想魏国鼎醒来。醒来的魏国鼎若不吭声,贼人也就走了,可魏国鼎见有贼人,禁不住就喊了一声:“有贼!”魏国鼎不知道乡间的贼盗最怕喊叫,因为乡人抱团,唤醒了村人会被活活打死的。魏国鼎如此一喊,使得贼人顿起杀心,一刀将其杀死了。

这一下,算是给梁家招来了祸端。

第二天一大早,是贵儿第一个起床去找他的魏伯伯学诗吟对。因为魏国鼎每次来了,每天早起他都要让贵儿陪他一同到村外散步诵诗。那天早起贵儿口中喊着“魏伯伯”,一推房门,见房内全是血,魏国鼎浑身是血倒在地上,而且是面朝苍天,双目圆瞪,那样子极其可怕。幼小的贵儿怎能承受如此恐怖的刺激,一下就吓昏了过去。等到梁渔夫妇发现,贵儿已口歪眼斜,嘴流哈喇子不会说话了。梁渔见飞来横祸,急忙告官。县衙来人先勘察现场,认定是他杀之后,就将梁渔带到了县衙。魏国鼎是一方富豪,又是一位有影响的人物,若凶案不破,影响极大。魏府人自然也催得急,胡知县慌了手脚,几次派人抓不到嫌犯,最后竟以梁渔图财害命定了案,并主观推断是梁渔勾结贼人抢了魏老爷的钱财,本来只是图财不想害命,不料事情败露,被魏国鼎发现,才杀人灭口。为掩人耳目,先让其子贵儿去喊魏国鼎。只是令梁渔料想不到的是,其子竟因此被吓傻了。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分析过后又苦打成招,要梁渔招出同伙人。梁渔大呼冤枉,认死不招。胡知县为应付魏府和市人,便将梁渔暂押死牢,单等秋后问斩交差了事。

魏国鼎的灵魂得知梁渔被冤,很是着急,怎奈阴阳两界,他无能为力。万般无奈,他只好托梦给夫人,让她去大堂为梁渔申冤。魏夫人对胡知县的判决也存有不少疑义,便到大堂为梁渔开脱,说梁先生虽然贫困,但穷得有志气,压根儿不会图财害命。我家老爷每年都去他家小住,若他贪财,岂能等到今日?再说,平常我家老爷救济他钱财他从来不纳,何况再去图财害命?因为是被害人的家属为梁渔开脱,分量就不一样。再加上魏家是一方富豪,家大势大,一言不顶九鼎也得顶八鼎。这下,那胡知县算是无奈,只好放了梁渔,又派人四处寻找贼人,月余未果,案子就此“悬”了起来。

只可惜,聪明的贵儿却从此呆了。

集文斋

民国初年,虽然铅印、石印均已在大城市流行,但像陈州小城,仍以刻板印刷为主,集文斋就是当时陈州城内一家极负盛名的刻字局。

集文斋掌柜叫罗云长,陈州城内前尚武街人,生于清光绪二十五年,四世以刻字为生。其父罗大光,字志良,于光绪年间在开封北关街开设集文斋刻字局。罗云长十三四岁时就随父学习刻字手艺。其父去世后,云长继承了店铺。不想此时铅印、石印开始盛行,万般无奈,罗云长只得把罗氏集文斋搬回陈州。

“集文斋”三字为魏碑体招牌,出自省城名家手笔。横额书写“专刻经文诗集图书碑帖秦汉印章”。这当然是过去在省城时的经营范围。集文斋曾以精工细雕、装帧考究获得盛誉。那时候主要是刻字印书籍,所用纸张也考究:一为杭连纸,即单宣纸,色白;一为毛边纸,色稍发黄。书有八开本、十六开本,以丝线或洋线装辑成书,古朴典雅,极受出书者青睐。

那时候出书先缮写,就是先将书稿以老字体工笔抄在白纸上,然后校对、改正,再发刻。刻字多以梨木制成平坦如砥之木板,在板上涂以香油,拿到火上烘,使油浸入板内,然后移置于地,每日以水温之。过六七天后再将缮正之书稿刻在板上。梨木质地坚实且纹理顺,经过上述处理,不变形又易过刀。刻字时一般由两个工人合作,一人发字,即粗刻;一人挑字,即细刻。技术熟练者不经缮写就能下笔雕刻,谓之“铁笔生花”。

印刷工序也很简单:若印墨字,先将粉烟掺墨,和以皮胶水刷在刻板之上,铺上白纸,然后以“趟子”(棕制)来往趟几遍,字即印刷纸上。若印红字,则以黄丹和皮胶水为之。印书之板,均系两面刻字,印刷时先印正面,再印反面。每板正反两面一般为八百字。在省城时,集文斋雇有工人、学徒几十人,回到陈州后,印书者极少,集文斋只刻些印章、信笺之类的零活。当然,偶尔也能接到大活,那就是给县政府印公文或给法院刻布告,而且多是赶手活,一家老小都得加班加点。

不想这时候,有一个叫马国松的人偷偷找到罗云长,说是要与罗云长合作,创办《陈州报》,罗云长正为生计发愁,现在有人出资办报,自然高兴。于是二人当下敲定由马国松出资,罗云长出工,创办《陈州报》。暂定周二报,日后看情况再改为周三或周五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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