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时代的“出离”与艺术的“返乡”

2009-07-15 04:42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9年5期
关键词:现代技术

林 琳

摘 要:本文所关注的是后期海德格尔存在论思想对于现代科学、技术本质以及技术时代的人的存在困境的分析与批判,由此出发沿着海德格尔以艺术与诗性的语言拯救现代社会困境的思路,展开其艺术功能论的阐述,分析了诗性的语言是存在的家与现代人的返乡之路以及艺术家、诗人在这个贫困的技术时代的天职。

关键词:现代技术 摆置 诗性的语言 本真的道说

我们生活在一个科学技术高度发达的时代,然而现代技术突飞猛进的发展加剧了对于存在的遮蔽,现代人离开本真存在越走越远了。海德格尔身处西方的技术时代深切而敏锐地体会与预见到了现代技术的本质及其对于现代人的威胁。现代技术的这种威胁与危险却往往是隐蔽的,不为现代人所清楚地认识到。因此在思想道路的后期,现代技术的本质及其隐藏的威胁成为海德格尔存在之思中的重要课题,他对现代技术的本质作了独到而深刻的分析与揭露,并向现代人指出了现代技术本质中所蕴含着的危险与威胁。

海德格尔把技术的本质归结为“座架”(Gestell),它指一种对于一切存在者的强行“摆置”(Stellen)。海德格尔比较了古代技术与现代技术。古代技术也以某种方式摆置存在者,但此种摆置对于存在者不构成促逼与强制,而是“让其是其所是”,任存在者自行涌现,在使用时,以尊重与保护存在者的神秘性为前提。海德格尔举了农田耕作的例子来阐释古代技术与现代技术的不同。在古代,“‘耕作还意味着:关心与照料。农民的所作所为并非促逼耕地。在播种时,它把种子交给生长之力,并且守护着种子的发育”[1]。与此不同,现代技术对于存在者的摆置乃是强制与促逼。一切存在者都依据人的特殊目的与需求被强行开发、改造与利用,存在者沦为供人类使用的某种资源与材料,成为技术的“被订购者”(Bestellen),而其自身的存在则被完全遮蔽。“现在,连田地的耕作也已经沦于一种完全不同的摆置着自然的订购的漩涡中了。它在促逼意义上摆置着自然。于是,耕作农业成了机械化的食物工业。空气为着氮料的出产而被摆置,土地为着矿石而被摆置,矿石为着铀之类的材料而被摆置,铀为着原子能而被摆置,而原子能则可以为毁灭或和平利用的目的而被释放出来。”[2]

海德格尔指出现代人深蔽于技术的疯狂中,遗忘了自由,遗忘了本真存在,将当前的状态当作从来如此、将来永远如此的“宿命”无条件地接受下来,于是“在这片大地上的人类受到现代技术之本质连同这种技术本身的无条件的统治地位的促逼,去把世界整体当作一个单调的、由一个终极的世界公式来保障的、因而可计算的储存物来加以订购。向着这样一种订购的促逼把一切都指定入一种独一无二的拉扯中。这种拉扯的阴谋诡计把那种无限关系的构造夷为平地”[3]。本真存在的原始丰富性、无限可能性全都被技术强行掏空。人成为被订购者,上帝缺席,诸神隐遁,人类失去了存在的根基,整个世界的存在变得单薄、空泛、无力。

正如为海德格尔所喜爱的诗人里尔克在一封信中所写到的:“对我们祖父母而言,一所‘房子,一口‘井,一座他们熟悉的塔,甚至他们自己的衣服,他们的大衣,都是无限宝贵,无限可亲的;几乎每一事物,都还是他们在其中发现人性的东西和加进人性的东西的容器。现在到处蜂拥而来的美国货,空乏而无味,是似是而非的东西,是生命的冒牌货……一座美国人所理解的房子,一个美国苹果或一棵美国葡萄树,都与我们祖先的希望和沉思所寄的房子、果实、葡萄毫无共同之处……”[4]在此,美国代表的正是现代技术时代。在现代技术时代,人本来已经封闭的通向本真存在的道路已被完完全全堵塞了,世界进入了贫困时代。

“贫困时代”是海德格尔对他身处的那个技术时代的特殊规定。这个贫困时代弥漫了黑夜的黑暗,存在的真理为这黑暗所掩盖而不再闪耀。在这个贫困时代,不仅诸神已远离我们,上帝也缺席了,神性之光辉在这个历史性的技术时代中黯然熄灭了。在这个贫困时代,由于神的缺席,世界从此失去了它赖以建立的基础而悬于深渊之中。技术时代的贫困乃是一种最为彻底的贫困,因为它已贫困到连自身的贫困也体会不到了。贫困者陷入贫困中却对自己的状态与命运毫无所知。这个时代不仅体会不到贫困,而且一味地将此贫困掩盖起来。在贫困时代的贫困性中隐含的乃是存在的最极端的被遗忘。存在的真理完完全全隐匿起来,终有一死的人未能据有其存在的本质,作为终有一死的人,他们连本身的终有一死也不能够承受与认识了。痛苦、死亡、爱情的真正本质在存在的最极端的被遗忘状态中一并隐匿起来,而为终有一死的人所遗忘。正如里尔克的一首诗中所道说出的:

……没有认清痛苦

也没有学会爱情

死亡的驱使

还不曾揭开帷幕……

在世界的贫困时代,终有一死的人的本真存在完全沉入暗冥之中,它被遗忘了。终有一死的人盲目地生存在贫困时代的一片黑暗之中,失却了存在的方向而只能够随波逐流,他们成了一群无家可归的人。

那么,技术时代的贫困是如何产生的?其本质是如何的呢?通过存在之思与里尔克的一首无标题诗的道说对话,海德格尔试图追问与回答。里尔克在诗中这样说道:

自然一任万物

听其阴沉之趣的冒险摆布……

不过吾人,更甚于动植物

即随此冒险而行,意愿随行……

存在是对存在者的抛掷着的放纵,存在者乃是被抛掷到其存在之中的。而这种抛掷着的放纵乃是真正的大胆冒险。因此,存在者的存在乃是冒险。动植物与终有一死的人的存在都是冒险,而动物的存在之冒险是无意愿的,它始终保持在与存在者整体的关联中。而终有一死的人的冒险是有意愿的,这种意愿是把世界当作可制造的对象制造出来。所以动植物是在世界中存在,而人则是把世界当作对象而站在世界面前,人相对世界而立。

在终有一死的人的存在冒险中,人把世界及所有存在者作为对象摆到自身面前表象出来,并且把对象化了的世界按照自己的主观意图重新制造出来。这种制造具有多方面的表现,“人在自然不足以应付人的表象之处,就订造自然。人在缺乏新事物之处,就制造新事物。人在事物搅乱他之处,就改造事物。人在事物使他偏离他的意图之处,就调整事物。……”[5]人在多种意义上来制造世界。而当人把世界当作对象来表象与制造时,人则成为无条件的统治者与制造者,他把一切存在者及人自身都当作被统治与可制造的对象,而这点乃构成了现代人的本质,“现代人在这种意愿中把自身作为这样一种人摆出来,这种人在对一切存在者的一切关系中,因而也在对他自身的一切关系之中,都作为贯彻自身意图的制造者而站立起来了,而且把此种站立建立为无条件的统治”[6]。世界及一切存在者都处于人这个统治者的命令之下,受到人的主观意图的摆布与处理。人把自身的主观意图贯彻到一切存在者包括人自身之上,从而把一切存在者包括人自身都变成实现人的主观意图的材料,地球及其大气都变成原料。人变成被用于高级目的的人的材料,而这正隐含着现代技术的本质。

在现代技术对于世界的强劲统治下,“人本身及其事物都面临着一种日益增长的危险,就是要变成单纯的材料以及变成对象化的功能”[7]。当人作为统治者与制造者把世界当对象时,人就从与存在者整体的关联中脱离出来了,人从其存在之根基脱离出来,人成为无保护的、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技术威胁着人的本质,而更为危险的是人并未意识到何种危险正落到自己身上,人对自己的命运是茫然的,深陷险境却不自知,反过来却对技术顶礼膜拜,认为技术的制造使世界井然有序,并给他们带来了幸福。然而他们不知道在这种表面的幸福背后是技术设置的一个巨大陷阱,在这个陷阱中人的本真存在受到威胁。同时,技术造成的表面上的井然有序实际上是“要把任何秩序都拉平为制造的千篇一律”,存在的原始丰富性被籽平,存在者都成为千篇一律的可制造的材料,人的本质丰富性被掏空了而成为单调的制造者与统治者。世界变得不美妙了,神性在大地上消失了,存在的真理隐匿了。技术把世界及一切存在者都拉进了危险的深渊之中,由此世界进入了贫困时代。

在贫困时代,世界悬于深渊之中,存在的真理隐匿起来,人的本真存在被遗忘了,但是海德格尔指出,人本质上乃是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的。但是在这个技术的贫困时代,人的栖居脱离了诗意存在的本根而完全坠落到日常栖居中,这种日常的栖居不仅不是诗意的,相反它与诗意是格格不入的。“我们的栖居为住房短缺所困扰。即便不是这样,我们今天的栖居也由于劳作而饱受折磨,由于趋功逐利而不得安宁,由于娱乐和消遣活动而迷迷惑惑。”[8]人的现实生存充斥着各种繁琐的、平庸的现实牵绊,可以说毫无诗意可言,“而如果说在今天的栖居中,人们也还为诗意留下了空间,省下了一些时间的话,那么,顶多也就是从事某种文艺性的活动,或是书面文艺,或是音视文艺”[9]。这样的栖居是被现实化了的非本质的栖居,而海德格尔思考的栖居乃是本质的栖居即人类此在的基本特征。这种本质的栖居概念从现实走入了存在之根基中。

这个技术时代是行动的时代,人们总是处在不停的行动之中,人立身于世界面前,作为世界的命令者与制造者把一切存在者当作实现自身主观目的的材料来表象与制造。人改变着、制造着世界,“人在自然不足以应付人的表象之处,就订造自然。人在缺乏新事物之处,就制造新事物。人在事物搅乱他之处,就改造事物。人在事物使他偏离他的意图之处,就调整事物”[10]。世界遍布着人的制造,充满着人的劳绩,人们仿佛觉得这就是世界存在的本来面目;技术时代的人就这样生活于不停的行动、制造与自己的劳绩之中,仿佛觉得这就是他们与身俱来的命运。可是实际上这样的制造与劳绩却把栖居的本质与根基给完完全全遮蔽起来了,它们并未触着人在这片大地上栖居的本质,未能探入人类此在的根据,“这种多样筑造的劳绩决没有充满栖居之本质。相反,一旦种种劳绩仅仅只为自身之故而被追逐和赢获,它们甚至禁阻着栖居的本质”。[11]制造只是栖居的手段,劳绩只是栖居的结果,但它们都不是栖居的基础与本质。人类在其根基处乃是“诗意的”。此处所说的“诗意的”绝非指一种远离现实的想象与幻想,也不是指人类的一种自我欣赏与自我陶醉。那么这种诗意是怎样的?它是如何产生的呢?荷尔德林在它的诗中问道:

如果生活纯属劳累,

人还能举目仰望说

我也甘于存在?是的!

劳绩只是发生在一味劳累的区域,在那个区域中,人制造着世界并取得了丰富的劳绩,但是这个区域只是此在的一个非常有限的区域。如果只限于这一区域,那么此在栖居的诗意本质还是被遮蔽的。人必须学会穿过劳绩的有限的区域去仰望天空、俯视大地。人的栖居乃是于天空与大地之间的栖居,是天地人神四方合一中的栖居,是天人合一的栖居。人只有在贯通了天空与大地时才成为根本意义上的人,但在现实生存中,人往往从此贯通中躲避进一味劳累的有限的区域,而使人的本质滑落,使栖居的本质被遮蔽,人一味地被物化。只有当人的栖居贯通了天空与大地之时,当天地人神四方合一之时,人的存在的本质丰富性才能展现出来,人的栖居才能成为诗意的栖居。

在这个特殊的技术时代、贫困时代,存在的真理不再闪耀;人的存在从其根基处脱落了,而悬于黑暗的深渊之中,人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者。遭遇着如此彻底的困境,人类还拥有拯救的力量吗?如果有,那么这种力量是什么呢?去何处才能寻找到呢? 海德格尔毕其一生试图为无家可归的现代人寻找出一种拯救的力量,最后他寻找到的是艺术与诗。

大地本是世界得以建立与敞开的家园般的基地。历史性的人类立于大地之上并在大地之中建立了他们在世界之中的栖居。然而,随着世界化的世界的膨胀,人类忘情于世界的世界化,而大地作为人类的家园则常常遭受人类的遗忘,“使用的尺度尺度化了,世界世界化了,到处建立起使用的规范原则。以至人与物都落入使用的规范原则中消逝着……一切都在膨胀起来的世界化中趋向无”[12]。而艺术作品的存在不仅仅是建立了一个世界,而更在于它使大地从膨胀的世界化的遮蔽与掩盖中重新呈现出来,并作为自行锁蔽的大地本身得以保持,从而让大地成为大地。“艺术既是一个世界的敞开同时又是这世界对大地的守护,因而艺术是对世界世界化的消解而向大地的回归……” [13]在艺术中,世界重新被置回到大地的家园之上,世界与大地重新进入一种原始的亲密性与相互抗衡中,它让一味忘情于世界世界化的人类重新听到大地母亲的呼唤。

在艺术作品中,存在进入无蔽状态,而存在的真理就在其中重新开始闪耀起来。作为赠予、创建、开端三重意义上的创建,艺术在其本质中乃是一个本源,是一个民族的历史性此在的本源。而作为本源,艺术必然是一种领先,它决非是作为伴生与附庸的一种流行的文化现象,绝非只是一种文化成就,也不仅仅只是一个精神现象。

在这个特定的时代,艺术家们不再只是一群富于个性与激情、拥有强大的表现力与表现冲动的人,他们的艺术行为也不再只是一种单纯的幻想与表达的游戏。更准确地说,在艺术家表面的形式游戏之下积聚着一股强大的拯救力量,这种力量具有真正有力的现实性。这种现实性并非我们生活于其中的那种繁杂、平庸、世俗的现实性,而是一种最大的现实性,它把人聚集到他的此在的根据之上,把世界重新置回大地家园之上,让流浪的人重新寻找到存在的根基。

在这个特定的时代,诗人们冒险入于存在的深渊,他们冒语言之险。在他们发出的本真的道说中,诗人说着不同于日常语言的诗性的语言,而在这种诗性语言中,技术的本质、时代的贫困及存在的被遗忘一一被指出;世界及一切存在者从对象化的状态走出来,重新归属于存在者整体,存在者进入了无蔽状态。世界成为美妙的整体,人从而能够重新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之上,诗人的道说把我们从日常的平庸的栖居中置入此在的“诗意的”根基上。

艺术与诗性的语言在这个贫困时代乃是一种拯救的力量,它具有使世界不致落入深渊之中,使终有一死的人的本质不致滑落,使存在的真理重新闪耀的可能性,而这也是贫困时代的诗人、艺术家的神圣而独特的天职。他们对那些困囿在制造与劳绩中的终有一死者大声呼喊:人在本质上是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的。在这个诸神遁去、上帝缺席、神性熄灭的贫困时代里,诗人、艺术家为人类追寻着诸神的最后的踪迹,让流浪的人类重新返回存在的家。在这样的贫困时代的彻底的黑暗中,他们发出的本真道说是照亮存在的真理,使它不致被黑暗完全吞灭的最后一线光亮。然而发出这样的本真道说需要的是一种大胆的冒险。在这个贫困时代里诗人何为、艺术家何为呢?正如荷尔德林诗中所说的:

……他们就像酒神的神圣祭司,

在神圣的黑夜里迁徙,浪迹四方。

注释:

[1][2][6][7][德]马丁·海德格尔:《技术的追问》,选自《海德格尔选集》,孙周兴译,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

[3][德]马丁·海德格尔:《荷尔德林的大地与天空》,《荷尔德林诗的阐释》,上海三联书店,1996版,第221页。

[4][德]马丁·海德格尔:《诗人何为》,《海德格尔选集》,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431页。

[5][8][9][10][11][德]马丁·海德格尔:《……人诗意地栖居……》,《海德格尔选集》,孙周兴译编,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470页。

[12][13]张志扬:《门:一个不得其门而入者的纪录》,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50页、第151页。

参考文献:

[1]叶秀山.思·史·诗——现象学和存在哲学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

[2]张弘.西方存在美学问题研究[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5.

[3]陈嘉映.海德格尔哲学概论[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

[4]余虹.艺术与归家——尼采·海德格尔·福柯[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

[5]张贤根.存在·真理·语言——海德格尔美学思想研究[M].武汉大学出版社,2004.

[6][德]马丁·海德格尔著.存在与时间[M].上海三联书店,1999.

[7][德]马丁·海德格尔著.人,诗意地安居——海德格尔语要[M].上海远东出版社,1995.

[8][德]马丁·海德格尔.林中路[M].孙周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9]张祥龙.朝向事情本身——现象学导论七讲[M].北京:团结出版社,2003.

[10]张祥龙.海德格尔思想与中国天道——终极视域的开启与交融[M].上海三联书店,1996.

(林琳 浙江宁波大学科学技术学院人文分院 315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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