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国古典戏曲是一门兼容并包的的艺术, 不仅包容了唐诗、宋词、元散曲,而且包容了汉赋、六朝骈文乃至先秦古文等各种文学体裁。在戏曲中有一种由黄门(即宦官)诵出的赋,文中称为“黄门赋”。赋兼具诗和散文的性质,是我国独有的文体,而这种所谓的“死文学”,竟也神奇地存活于戏曲之中,发挥着独特的作用,这是一个非常值得关注的文学现象。笔者不揣浅陋,撰成此文,以期抛砖引玉,求教方家。
关键词:古典戏曲 黄门赋 铺陈
中国古典戏曲与古希腊悲喜剧、印度梵剧并称为世界三大古剧。作为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以富于艺术魅力的表演形式,为历代人民群众喜闻乐见,在世界剧坛上占有独特的地位。
中国戏曲的渊源,最早可以追溯至秦汉时期,但到宋元之际才得以成型。因此,戏曲的成熟是从元杂剧开始,经元、明、清的不断发展而进入现代。八百多年来,中国戏曲繁盛不败,先后出现了宋元南戏、元代杂剧、明清传奇、清代地方戏及近、现代戏曲等几种基本形式,共有360多个剧种,可谓包罗万象。李渔曾说:“若论填词家宜用之书,则无论经、传、子、史,以及诗、赋、古文,无一不当熟读,即道家、佛氏、九流、百工之书,下至孩童所习《千字书》、《百家姓》,无一不在所用之中。”[1]可见,中国古典戏曲是一门兼容并包的艺术形式。从文学史的角度看,戏曲不仅包容了唐诗、宋词、元散曲,而且包容了汉赋、六朝骈文乃至先秦古文等各种文学体裁。尤其是赋,这种所谓的“死文学”,竟也神奇地存活于戏曲之中,发挥着独特的作用,成为一个值得关注的文学现象。令人惋惜的是,专门研究赋的学者很少到戏曲中去找材料,而研究戏曲的学者也不关注宾白中客观存在的赋。
赋是我国独有的一类文体,兼有诗和散文的性质。班固说:“赋也者古诗之流也。”刘勰说:“赋也者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者也。”由此可见,从文学发展的角度考察,赋和我国古诗有密切的关联,而《楚辞》更可谓是赋的近源。赋一词,最早产生于《诗经》六义之“风、雅、颂、赋、比、兴”。梁钟嵘在《诗品》中说:“直书其事,寓言写物,赋也。”指出赋的意思是“铺陈事物”。刘勰在《文心雕龙·诠赋》中说:“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可见,铺陈美丽辞句是赋的形式,而叙事写物是赋的内容。通过铺张夸饰和瑰丽缤纷的文辞来描绘事物、抒写情志,成为赋的本质特点。
赋体物铺陈,句子最好是散文化,讲究铺采夸张,用华美的词藻、铿锵的音调来咏物叙事。其题材主要是宫室苑囿、田猎车骑、祭祀巡游、服饰饮食、声色犬马等,不外歌功颂德之类,是典型的宫廷文学,缺乏创意,因此被称为“死文学”。但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歌颂帝国强盛的升平雄伟景象,也无可非议。班固就在《两都赋序》中肯定了汉赋“兴废继绝、润色鸿业”的作用。
赋的写法,无严密格律,或骈或散,叙事多用散文,描摹多用韵文,有时还用排句、偶句,以四言、六言为主,也有三言句、五言句、七言句,此特点贯串了从汉到唐宋的整个赋史。赋作为一种时间跨度较大的文体,难免与其他艺术形式产生碰撞或融合。据笔者初步统计,仅《六十种曲》中就有四十多篇长短不一的赋,如果扩展到全部戏曲史料中,数目肯定相当可观。因此,笔者不揣浅陋,撰成此文,以期抛砖引玉,求教方家。
在此,笔者所谈的“黄门赋”,戏曲中并没有此名称,但其在形式上却是地地道道的赋,又因这四篇赋都是由黄门诵出,故称之“黄门赋”。黄门一词有其渊源,秦汉时,宫门皆为黄色,故号之“黄门”。郎官供事于黄门(宫门)之内,则被称作“黄门郎”或“黄门侍郎”,随后黄门一词泛指宦官,其职责为侍奉皇帝、传达诏命。在戏曲中朗诵黄门赋始于高明的《琵琶记》(第16出),后面的作品有明显的因袭成分,如施惠的《拜月亭》(又名《幽闺记》)(第4出)、高濂的《玉簮记》(第25出)、张四维的《双烈记》(第6出)等。
在结构上,黄门赋的朗诵都处于每一出戏的开始。如《琵琶记》中第十六出《丹陛陈情》的开场:“【北点绛唇】(末上)夜色将阑,晨光欲散。把珠帘卷,移步丹墀,摆列着金龙案。【北混江龙】官居宫苑,谩道是天威咫尺近龙颜。每日间亲随车驾,只听鸣鞭。去螭头上拜跪,随着豹尾盘旋。朝朝宿卫,早早随班。做不得卿相当朝一品贵,先随着朝臣待漏五更寒。空嗟叹,山寺日高僧未起,算来名利不如闲。自家是汉朝一个小黄门。往来紫禁,侍奉丹墀。领百官之奏章,传一人之命令。正是:主德无瑕因宦习,天颜有喜近臣知。如今天色渐明,正是早朝时分,官里升殿,怕有百官奏事,只得在此祗候。(内问)怎见得早朝时分?(末)但见银河清浅,珠斗斑斓。数声角吹落残星,三通鼓报传清曙。银箭铜壶,点点滴滴,尚有九门寒漏;琼楼玉宇,声声隐隐,已闻万井晨钟。瞳瞳曚曚,苍茫红日映楼台;拂拂霏霏,葱菁瑞烟浮禁苑。袅袅巍巍,千寻玉掌,几点瀼瀼露未晞;澄澄湛湛,万里璇空,一片团团月初坠。三唱天鸡,咿咿喔喔,共传紫陌更阑;百转流莺,间间关关,报道上林春晓。午门外碌碌剌剌,车儿碾得尘飞;六宫里呕呕哑哑,乐声奏如鼎沸。只见那建章宫、甘泉宫、未央宫、长杨宫、五柞宫、长秋宫、长信宫、长乐宫,重重叠叠,万万千千,尽开了玉关金锁;又见那昭阳殿、金华殿、长生殿、披香殿、金銮殿、麒麟殿、太极殿、白虎殿,隐隐约约,三三两两,俱卷上绣箔珠帘。半空中忽听得一声轰轰烈烈,如雷如霆,震耳的鸣梢响,合殿里只闻得一阵氤氤氲氲,非烟非雾,扑鼻的御炉香。缥缥缈缈,红云里雉尾扇遮着赭黄袍;深深沉沉,丹陛间龙鳞座覆着彤芝盖。左列着森森严严,前前后后的羽林军、旗门军、控鹤军、神策军、虎贲军,花迎剑佩星初落;右列着济济锵锵,高高下下的金吾卫、龙虎卫、拱日卫、千牛卫、骠骑卫,柳拂旌旗露未干。金间玉、玉间金、闪闪烁烁、灿灿烂烂的神仙仪从;紫映绯、绯映紫、行行列列、整整齐齐的文武官僚。螭头陛下,立着一对妖妖娆娆,花容月貌,绣鸾袍、鸳鸯靴的奉引昭容;豹尾班中,摆着一对端端正正,铜肝铁胆,白象简、獬豸冠的纠弹御史。拜的拜,跪的跪,那一个敢挨挨拶拶纵喧哗?升的升,下的下,那一个不钦钦敬敬依礼法?但愿得常瞻仙仗,圣德日新日新日日新;与群臣共拜天颜,圣寿万岁万岁万万岁。从来不信叔孙礼,今日方知天子尊。道犹未了,一个奏事官人早到。”[2]
以《琵琶记·丹陛陈情》为蓝本,再纵观其他剧目各篇,可以看出黄门赋的表演有大致固定的模式:先是末出场,唱一段名为《点绛唇》的曲子,接着诵一首诗或词,再自报家门,然后用“怎见得”或“但见”引出对早朝景象的铺陈,最后以“道犹未了,众官早到”之类的话结尾。
在角色的扮演上,除了《双烈记》是由小生扮演黄门外,其余三剧都是由末来扮演。这可能与末在表演中具有唱做并重的作用有关。
至于赋的内容,大致可分为两部分,即先说天象与环境,后写宫殿与侍卫,颇具汉大赋铺采摛文、穷声尽貌的特色。如之前《琵琶记》中《丹陛陈情》对汉宫庭的描绘:“午门外碌碌刺刺,车儿碾得尘飞;六宫里呕呕哑哑,乐声奏如鼎沸。只见那建章宫、甘泉宫、未央宫、长杨宫、五柞宫、长秋宫、长信宫、长乐宫,重重叠叠,万万千千,尽开了玉关金锁;以见那昭阳殿、金华殿、长生殿、披香殿、金銮殿、麒麟殿、太极殿、白虎殿,隐隐约约,三三两两,俱捲上绣箔珠帘。”[3]剧中大量的排比句、重叠词的使用,配合音乐从口中诵出,颇具有吸引力。
此外,黄门赋与汉大赋一样,是用来朗诵的,所以语言大多口语化、通俗化。王骥德早就指出:“琵琶黄门,只是寻常话头,略加贯串,人人晓得,所以至今不废。”[4]但有的学者却评价说:“其开头一段,模仿汉代京殿大赋的长篇文字,今天看来实在无味。也许,作家借此意欲反衬伯喈的不恋荣禄,坚辞其官的可贵吧?未免多余。”[5]黄门赋这一段在《琵琶记》中是否多余,暂且不论。单就赋本身的艺术特色来说,说它实在无味,这可能是长期以来的汉赋偏见论在作怪。平心而论,如果黄门赋不好,经过历代的改编,现在不可能还保留着它。而且,自《琵琶记》中出现汉黄门赋以后,许多剧本纷纷仿效,先后推出金黄门赋、宋黄门赋等剧,也可看出黄门赋是深受观众喜爱的。
在写法上,《幽闺记》、《玉簮记》与《双烈记》中的黄门赋是深受《琵琶记》影响的。如同写天象,《琵琶记》中以“银河清浅,珠斗斑斓,数声角吹落残星” [6]开头,《幽闺记》则作“银河耿耿,……几点残星,铜壶水冷,数声莲漏出花迟”[7],《双烈记》则作“曙色渐开,鸡声初报,几点疏星明碧汉,半轮残月坠瑶天”。[8]至于上文提到的宫殿描写,大多也是罗列宫殿名称,如《双烈记》:“只见丽正门、和宁门、东华门、西华门、宣德门,各门金锁齐开,日上扶桑明晓仗;文德殿、紫拱殿、集英殿,各殿朱簾尽挂,云开阊阖见宸旒。”《幽闺记》:“只见那奉天殿、武英殿、太极殿、谨身殿,巍巍峨峨,日色乍临仙掌动;奉天门、承天门、大明门、朝阳门、乾明门,隐隐约约,香烟欲傍衮龙浮。”由此可见,前后因袭是很明显的。
从以上资料看出,这四篇黄门赋在角色、结构、写法和内容等方面都有许多相同之处,那么,它们在整个剧本或演出中到底有什么价值和作用呢?
先从《双烈记》说起。张一平先生在《双烈记评注》中说:“此出名为抒悃,实则有大段喧宾夺主的道白。作者通过黄门之口,大肆宣讲皇家的威严、豪奢。后面的描写,力言皇家的靡丽与神圣。词藻绮丽、铺采摛文,排比事类,渺渺茫茫,如同仙境。在这种幻境里,南宋王朝一片歌舞升平,国家强盛。这忘乎所以的道白,显然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而是本出的糟粕。有了它,反使人觉得与当时的时代背景相悖,也与整部传奇文不对题。究其动机,恐怕与作者想歌功颂德有关。另外也表明作者对传奇的整体结构的把握,还并不是十分熟练的。”[9]
这种说法是经不起仔细推敲的。从结构上说,《双烈记》第五出写到了方腊的妄自尊大:“宋室当亡我国兴,鼓笳百里列军营,鞭稍指处风雷捲,齐晋燕秦一踏平”,从而为韩世忠跟随王渊剿灭方腊作了铺垫。而韩世忠立下战功,首要的条件是朝廷肯下决心出兵。因此,这篇赋对于皇家威严的铺陈,对于文臣武士的赞扬,正好暗示了后面廷议中主战派的胜利。如果抽掉这一段,那么第五出对于方腊起义军的夸饰,反而是真的喧宾夺主了。
而《幽闺记》中的黄门赋,在结构上与《双烈记》处于同等位置,也是前一出写北方番兵进逼,然后引出早朝廷议。主战派陀满海牙出于爱国之心,誓死诤谏,并举其子陀满兴福率兵,奔赴国难。主逃派聂贾列反诬他有反叛之心,海牙被当场打死。这出戏名为《罔害皤良》,而开头的黄门赋铺陈早朝的气派,虽有俗套之嫌,却不失为一种客观的描绘,因为无论戏剧中主角的命运多么悲惨,皇朝、皇帝并没有改变。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也将剧本的悲剧性反衬得更加突出。
至于《琵琶记》与《玉簮记》两剧,黄门赋在剧中的作用也有异曲同工之妙。《琵琶记》的《丹陛陈情》一出,写蔡邕入朝辞官、辞婚均遭拒绝一事。通过黄门夸述皇家气派的恢宏,反衬出了蔡邕丹陛陈情的无奈。同时,皇家的富丽堂皇与蔡邕家乡的民不聊生,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增加了戏剧的色彩。而《玉簮记》中《奏策》一出,前写潘必正母亲的离别之恨,后写爱人陈娇莲的相思之苦,而中间对早朝的夸饰与之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具有浓厚的艺术效果。
综上所述,黄门赋在戏曲中绝不是可有可无的,它主要承担着渲染、衬托、暗示与对照的作用。而且,由于它本身辞藻的华美绚丽,章节的抑扬顿挫,一直到现在,还深受人们喜爱。
注释:
[1]李渔:《闲情偶寄·词采第二》,《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七册》,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24页。
[2][3][6]高明:《琵琶记》(毛晋《六十种曲》本),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59页。
[4]王骥德:《曲律·论宾白第三十四》,《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四册)》,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8版,第141页。
[5]冯俊杰:《琵琶记评注》(《六十种曲评注》第1册),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72页。
[7]施惠:《幽闺记》(毛晋《六十种曲》本),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5页。
[8]张四维:《双烈记》(毛晋《六十种曲》本),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6页。
[9]张一平:《双烈记评注》(《六十种曲评注》第20册),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70页。
参考文献:
[1]中国戏曲研究院.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
[2]黄竹三,冯俊杰.六十种曲评注[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
[3]王实甫,汤显祖,洪昇,孔尚任.四大古典名剧[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
[4]杨庆存.古代散文的研究范围与音乐标界的分野模式[J].文学遗产,1997,(6).
[5]谢彦明.汉代禁省宿卫制度试探[J].人文杂志,2007,(5).
(陈湘君 广州 广东技术师范学院天河学院基础部5105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