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余华是当代文坛上的一位重要作家,其创作风格多变,深受读者和评论界的关注。本文纵向梳理余华小说的主题内容,将其分为“人性恶”、温情“苦难”和“怪诞夸张”三个阶段,通过对其典型作品的分析,发现在余华小说纷繁芜杂风格巨变的叙述形式下,始终不变的是作者对人生命运问题的深深思考,对人类精神家园的执著守望。
关键词:余华 主题 人文关怀 精神守望
自上个世纪80年代余华以鲜明的先锋和试验姿态登上中国文坛至今,一直以其大胆的实验和创新精神引起读者和评论界的广泛关注。然而纵观其小说,我们不难发现,在其纷繁芜杂风格巨变的叙述形式下始终不变的是作者对人生命运的关怀,对人类精神家园的守望。
一
20世纪80年代先锋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课题是对暴力的欣赏和玩味,对人性恶的展示,余华的先锋小说同样表现出对暴力和人性恶的强烈关注。随便翻翻余华的早期作品,我们会发现其小说中疯狂、变态、暴力、死亡、阴谋、宿命等交织在一起,文中到处是阴森恐怖让人不寒而栗的场景:《现实一种》中山岗、山峰一家人骨肉相残、同室操戈;《难逃劫数》充满了欲望、变态,为了一己私欲的满足而滥杀无辜,而无辜者的被杀仅仅是妨碍了他们的临时野合;《世事如烟》更是描绘了一个充满阴郁与死亡气息的国度;《四月三日事件》中那个“他”时时刻刻处在一种莫名的恐惧中,周围处处是阴谋、是冷漠。暴力、死亡、疯狂、变态等这一切非常态在余华的小说中似乎已经成为生活的常态。
余华毫不掩饰自己对暴力的偏嗜和渴望:“暴力因为其形式充满激情,它的力量源自于人内心的渴望,所以它使我心醉神迷。”[1]他自己也坦言:“我在一九八六年、一九八七年里写《一九八六年》、《河边的错误》、《现实一种》时,总是无法回避现实世界给予我的混乱。那一段时间就像张颐武所说的‘余华好像迷上了暴力。”[2]还说这“三篇作品记录了我曾经有过的疯狂,暴力和血腥在字里行间如波涛般涌动着,这是从恶梦出发抵达梦魇的叙述”。[3]《一九八六年》中余华写道:“十多年前那场浩劫如今已成了过眼烟云,那些留在墙上的标语被一次次粉刷给彻底掩盖了。他们走在街上时再也看不到过去,他们只看到现在。”[4]历史教员在被人遗忘的时候再次出现在小镇上,“他嗅到一股暖烘烘的气息,这气息仿佛是从屠场的窗口散发出来。他行走在这股气息中,呼吸很贪婪。”[5]这篇小说中,历史教员不仅保存着“文革”中的某种血腥记忆,而且通过复原种种古代酷刑,唤醒了被层层的历史表象所掩盖着的暴力真实。余华试图通过暴力性的刺激使人们正视历史深处的残酷,也使人们正视自己骨子里嗜血的本性和潜能。
在余华20世纪80年代的小说创作中,对暴力的浓厚趣味还体现在对鲜血的钟情上。在中国以往的文学作品里,血莫不与道义、气节联系在一起,而余华笔下的血已无关宏旨。“鲜血像是伤心的眼泪”[6],在成名作《十八岁出门远行》里,余华不动声色地将自己鲜红的血液稀释成了“眼泪”,第一次向读者显示了他冷酷的一面。而在那篇以《鲜血梅花》命名的小说里,他就兴趣盎然地玩味道:“一旦梅花剑沾满鲜血,只须轻轻一挥,鲜血便如梅花般飘离剑身。只留一滴永远盘踞剑上,状若一朵袖珍梅花。”[7]到了《死亡叙述》,余华则是这样描述鲜血的:“动脉里的血“哗”地一片涌了出来,像是倒出去的洗脚水似的。”[8]而“我”却以欣赏的眼光看着自己的鲜血在地面留下的印痕,毫无痛惜之感。对暴力的迷恋,使余华在描写鲜血时,禁不住会以一种超然于物外的欣赏的眼光来打量,甚至以华丽的语言不厌其烦地精描细写。如在《一九八六年》里,余华这样写道:“破碎的头颅在半空中如瓦片一样纷纷落下来,鲜血如阳光般四射……溢出的鲜血如一把刷子似的,刷出了一道道鲜红的宽阔线条。”[9]在这里,鲜血四溢的视觉冲击,给人的不再是惊心动魄的畏惧,而是豪奢的感官盛宴。鲜血成为余华作品中一种暴力审美的象征符号,在某种意义上也构成了余华小说中暴力描写的一种美学标志。余华的小说通过对暴力的盲目性和自发性的表现,显示着一种人性本能的攻击性和破坏性,同时也显示着某种被历史表象所掩盖的人性恶的残忍和丑陋。
“在先锋作家经常表现的荒谬、暴力、死亡、性、欲望、罪恶等主题话语中,暴力与死亡是最为普遍与突出的。在过去的文学描写中,暴力主要与对恶人的描述相关联。但在先锋文学中,暴力成为一种普遍意义上的生存景观,它不仅是那些社会规范之外的恶人的行为表征,也不是人的偶发的意外的行为,而是几乎所有人都或明或显存在的一种普遍人性。……先锋作家对暴力的关注与表现,体现了他们对人性恶的认识。”[10]余华小说中的阴谋、鲜血、暴力等实际上成了人类生存的一面镜子,它们充分显示了人类自身恶的一面。作者将人性的冷漠、凶残、变态等丑恶面进行充分展示与揭露,将人的丑恶、人类存在的悲剧性渲染到极至,目的在于让我们实实在在地正视人类存在中的苦难性、悲剧性,真真切切地看人性中的丑恶部分。在看似冷漠无情的叙述中,透露着作者对命运、对人生的人文关怀。
二
余华在1993年《活着·前言》中曾说:“我和现实的关系紧张,说得严重一点,我一直是以敌对的态度看待现实。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内心的愤怒渐渐平息,我开始意识到一位真正的作家所寻找的是真理,是一种排斥道德判断的真理。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控诉或者揭露,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这里所说的高尚不是那种单纯的美好,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和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可见余华90年代后的作品少了对“人性恶”的“控诉或者揭露”,多了对人性“单纯”和“高尚”的展示。
20世纪90年代是中国社会的转型时期,商品经济逐渐取代了以往的市场经济成为社会的主要经济形式。几十年的市场经济让大多数中国人适应了按部就班的安逸散漫的生活,面对商品经济带来的“优胜劣汰”和“适者生存”,他们感到了无所适从和生存的压力与危机。随着物质生活的丰富物质利益的强化,人的各种欲望日益膨胀,相反人的精神世界却日益空虚,道德滑坡,正义和良知不断萎缩匮乏。精神失去信仰后带来的各种社会问题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不断出现,人性、人生问题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面对社会变化带来的一系列问题,有良知和正义感的知识分子,包括那些思想文化工作者,在困惑的同时,从没有停止过思考和探索的脚步,他们在思考和探索一条拯救良知、拯救自我的道路。此外,西方后现代主义哲学思潮的不断涌入,也促使中国人重新思考人类、自然、社会之间的复杂关系。
进入90年代后,余华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在细雨中呼喊》便体现了作者这一时期对人类、自然、社会的思考,它可以说是余华由先锋写作回归现实写作的一个衔接过渡,作品中过去那种浓浓的暴力血腥味被细雨冲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对各种大大小小不同欲望的叙述。吴义勤认为,《在细雨中呼喊》是余华“先锋写作的最后总结”,是其“先锋写作的巅峰之作”,之后,他“义无反顾地踏入了一片新的艺术领地”,并在转型的“阵痛中完成着对于自我和艺术的双重否定与双重解构”。[11]而在《活着》中余华已经成功完成了自己创作风格的转变,开始贴近现实,进而关注普通百姓的生活,关注底层人物的命运,作品少了对血腥暴力死亡场面的冷描写,多了对苦难生活的叙述,甚至显示出含情脉脉的温和。
在《活着》中余华以平和的心态正视人生的苦难,他不再是一个神情漠然的旁观者,更多的时候,他对人物采取的是同情和宽容的态度。福贵由一个吃喝嫖赌、挥霍无度的富家少爷,到在懵懵懂懂中输光家产,沦为佃户,从而气死父亲,母亲也在贫病中死去,从此天灾人祸始终紧逼着福贵。所有的灾难似乎都不由人预测和抵挡,而似乎又都是生活的应有之物。苦难随着生活在继续,福贵和那头与他相依为命的老牛依然在坚韧而豁达地活着。福贵似乎是中国历史上普通老百姓的代表或者缩影,他们在社会生活的洪流中无力抗击命运而只有顺从甚至麻木地生活着,并偶尔享受生活带来的小小快乐。福贵在苦难中表现出的超脱达观,使其成为余华对抗苦难的一种态度。
《活着》给予读者的不再是血迹斑斑的放纵,而是充斥着阳光温暖的现实关怀。虽然“死亡事件”在《活着》中反复出现了七次,但我们分明感到死亡更多成为作者主题传达情节发展的一个重要组成元素,正是人物接二连三地无价值地死去,生命中的不确定因素才得以显露,活着的意义才得以显现。
余华在写完《许三观卖血记》后曾说:“我过去的现实更倾向于想像中的,现在的现实则更接近于现实本身。”[12]由此可见,《许三观卖血记》对现实生活的关注程度,小说中的许三观是一位地地道道生活在城市底层的小人物的形象,作者采用顺叙的叙述方式将许三观所遭遇的人生磨难一一展现在读者面前,而许三观面对苦难、摆脱困境、化解苦难的唯一方式竟是卖血。第一次卖血后许三观成功地娶到城中漂亮的油条西施许玉兰为妻,以后几乎每次家中遇到困难时,许三观都会去卖血,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时卖血,为救儿子一乐的命,许三观一路卖血到上海,几乎把自己的命搭上。而正是在被妻子许玉兰称为“身上的血是祖宗传下来的,做人可以卖油条、卖屋子、卖田地……就是不能卖血,就是卖身也不能卖血,卖身是卖自己,卖血就是卖祖宗”的一次次卖血中,许三观的宽容、善良得以展现,同样展现的还有许三观面对苦难的态度及对生命对家人的理解与关爱。
20世纪90年代后余华的几部长篇少了血淋淋的暴力场面的冷漠描写,多了对生活苦难的温情叙述。作品中不变的是作者对人生对社会的思考,只不过前期先锋作品中作者的人文关怀侧重于暴露人性中的丑恶方面,侧重于关心人的精神层面的问题,而20世纪90年代以后,作者的人文关怀则转向现实生活层面,侧重于关心普通人的人生苦难问题,作者不是仅从个体角度开看待苦难,而是从人类生存的层面上来正视它、思考它。像福贵、许三观这样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他们只能生活在现实的种种打击里,以他们柔弱但坚韧的生命力来对待苦难,进而完成自己的生存,正是这种乐观豁达的生活态度,推动了人类社会的进步。余华对普通人命运的理解和同情,对乐观豁达态度的肯定,显示出作者对人类生存的思考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三
2005年,余华的新作《兄弟》引起轰动,因为他将“精神狂热、本能压抑和命运惨烈”的文革时代和“伦理颠覆、浮躁纵欲和众生万象的”当今社会通过一部小说呈现出了,虽然有荒诞的夸张和变形,但它们确实是社会问题的存在。
《兄弟》既有其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两种风格的糅合,更有起独特的所在。《兄弟》讲述了江南小镇两兄弟李光头和宋钢从“文革”至今的跌宕人生,《兄弟(上)》讲的是“文革”中的故事,通过两兄弟的家庭在劫难中的崩溃,缩写了一个精神狂热、本能压抑和命运惨烈的时代,展示了个人命运与权力意志之间不可抗衡的灾难性景象,也凸显了人性之爱与活着之艰的坚实关系。[13]《兄弟(下)》通过两兄弟的“裂变”展示了伦理颠覆、浮躁纵欲的现代生活。两兄弟的命运与两个时代一样天翻地覆,他们最终走向了命运的两端,恩怨交集地自食其果。[14]中国人活40年就经历了“文革”和当下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而在西方一个人活400岁才可能看到这样两个极端的时代。所以,余华调动一切手段、运用狂欢式的写法去描绘荒诞、泡沫化的现实。
《兄弟》开始就写到李光头的父亲因偷窥死于女厕所,之后八岁的李光头有了性欲,到十五岁时也因在厕所偷窥被抓。在刘镇有偷窥欲望的还有许多人,就连刘镇的文化人赵诗人也不例外,他们跟在李光头屁股后面,不惜以一碗三鲜面的代价来打听林红的屁股。在那个的禁欲的年代,其荒诞性可见一斑。
《兄弟》余华还为我们刻画了一场荒诞的大赛——处美人大赛,处美人选拔的标准不是建立在公平、公开和公正的基础上,而是建立在你和领导的关系上,看你舍不舍得现身,这些所谓的处美人其开始就不是处女,在和领导发生关系之后处女又从何谈起?如此荒诞却有如此多的人拥护,这又创造出更多的荒诞。刘镇的闹剧中透露出来的是人性的迷失,价值的失落,个体的虚无。刘镇是现实社会的一个缩影也是现实社会的一个典型,刘镇闹剧体现出的同样是社会整体性的悲剧。小说结局,余华让最诚实的男人去贩卖假货,让最亲的兄弟阴阳相隔,让美丽的爱情之花凋零,让完好的家庭走向破灭,世界沉入无尽的荒诞。刘镇的世界可谓是荒诞至极的世界,但余华还是认为与现实的荒诞相比小说的荒诞真是小巫见大巫,世界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强烈的荒诞意识下,作者运用夸张变形的手法将当今社会的某些问题展现在我们面前,同时熔铸了自己对人的生存境遇问题的深深思考和对普通百姓生活命运的人文关怀。作品中荒诞的情节、世故的丑陋不但引发读者对人性深入骨髓的拷问,而且在轻松的、戏谑的类似于相声小品的氛围中,给大众留下无穷的想象反省空间。
纵观余华的小说创作过程,我们不难发现,在其形式迥异风格巨变的表面形式下,始终深藏着作者对人的生存境遇问题的深深思考和对普通百姓生活命运的人文关怀。不论是余华早期的先锋性、中期的民间性还是现在的都市性,其目的无非都是想以一种最适合的立场和风格来表述其内心的所思所想,并为读者所感知与共鸣,只是在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特点,选取的方式不同而已。
注释:
[1]余华:《我能否相信自己》,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1999年版。
[2][3]余华:《虚伪的作品》,上海文论,1989年,第5期。
[4][5][9]余华:《一九八六年》,《余华作品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版。
[6]余华:《十八岁出门远行》,《余华作品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版。
[7]余华:《鲜血梅花》,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
[8]余华:《死亡叙述》,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
[10]张瑞英:《论余华小说的暴力审美与死亡叙述》,文史哲,2006年,第3期。
[11]吴义勤:《告别“虚伪的形式”—〈许三观卖血记〉之于余华的意义》,文艺争鸣,2000年,第1期。
[12]王达敏:《从虚无到现实—论余华的文学观》,上海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
[13][14]余华:《兄弟(上)(下)》,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
(谢成梓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 250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