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静宜
这是一条深敻的小巷,悠远的历史就像这座城。
它和别的阡陌蹊径一样。红砖铺成的路。两旁是白墙灰瓦。墙上布满爬山虎,绿荫荫的一片,掩盖着部分残缺的墙面。
每天经过这条巷的人络绎不绝,他们来自各个地方的不同角落,什么身份的都有。或者骑单车,或者步行,或者轿车,或者摩托。
我不晓得他们谁是谁,是走路还是坐车。只知道他们走在同一条路上,并且左脚永远不会羁绊到右脚,车子的前轮不会碍着后轮,轿车的四轮更不会彼此相斗。但偶尔会见着某个年轻人很得意地飚着一辆快散架的单车吹着口哨猛向前冲,随即在巷子的拐角处与一辆机动车热烈相吻,接着自行车羞涩地扭过头去,便再也无法扭转回来。仿佛得了落枕。
白天的巷还不算寂寞。
这里年轻的小伙子会不畏溽暑严寒,并且十分忠恳地每天花八小时光阴对着一辆破板车呼呼大睡,顺便守株待兔静侯废品的不期而至。这叫我无比佩服他们的耐心。
中年妇女除了会摆摆地摊卖卖盗版图书之外,顺便也看一点当作消遣,我猜想这有可能是一个学问家,只是她脑部某些发条暂时不灵。
再就是有年过半百的老爷子踏着一辆与其年龄相仿的老爷车不紧不慢地彳亍着,嘴里优哉游哉地哼哼“老鼠药,蚂蚁药,蟑螂药”贯穿着巷的这一头到那一头,也是八小时以上。虽然这像是随口哼哼打发寂寞的歌。他说辞流畅,神情安详,看上去还不至于老态龙钟。反正人好不容易活到这把年纪,不需要什么文凭便能当名自由销售员也算捡个便宜。有便宜的事谁不捡啊,不捡白不捡。这年头就这样。
当然,这些都是住民以外的角色。他们每日工作N 小时,这个“N”大于等于八,外加周末节假日不休,工作加量不加价。巷子中的工作狂们在这个城市里如此活着,活着也还算自在,很是安居乐业的样子。
但他们仿佛太敬业,偶尔遇上天公作怪影响及工作的时候,就得被动放假。于是不免听到一句天外传来的“狗日的天气!”,然后我从窗子里望见整条巷陌空荡荡,冷清清,一派凄凄惨惨戚戚,好不热闹。
我是个爱热闹的人。巷子静了我心不静啊。
狗日的天气!害得我心潮澎湃终日不宁。
每日清晨我都从巷子里走出,然后到巷子外边的那个巴士站乘公车去学校。虽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还是个学生,还要啃着做不完的习题,精神上难免有些麻木。但我也是个安居乐业的人。
某天上学途中,我的头脑还在思考昨夜的那个函数图象应该是奇函数还是偶函数的时候,看到离巷口不远处,一个堆着满脸横肉的城管将手里的电棒抡成一个抛物线砸在挑着扁担的老农身上,我霎时惊呆了。我看到老农趔趄了几下被推倒在地上,他歇斯底里地望着那家伙的青面獠牙,两眼充满了恐惧,伸出的双手不停地颤抖着。然后那家伙挑了两棵肥大的白菜托在手心里,再踩烂老农竹筐里剩下的菜叶,接着头也不回地走人。
我在那里呆愣了许久,直到不知何时老农已经消失在巷子里,才恍然如梦初醒。但路面上的斑斑血迹和残留的菜叶叫我不得不相信眼前的一切是那么活生生的。整个世界是活生生的。那一刹那我才明白,原来我并没有麻木。
我知道,这也是一个安居乐业的城管。之所以乐业,因为他有不要钱的白菜。其实他还可以不费功夫得来很多不要钱的东西。这年头,钱是个好东西,放在家里藏着还要使用保鲜膜。有便宜的事谁不捡啊?这年头就这样!!
遥闻深巷中犬吠。若干年前我就听过这话。不奇怪,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奇怪的事早已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巷的外面是个更不奇怪的世界,那里什么都有:马路、超市、报社、政府、菜场,也有夜总会、桑拿、宾馆,等等等等。
这个世界还真是活生生的,那里什么新鲜事物都有,那里什么故事都新鲜。
巷的另一头是个茶艺居。
我是个爱茗茶的人,但从来没有进去过。首先是站在门口的迎宾小姐时常打扮得油头粉面分外妖媚,我看到这样的状况多少会有点担心一进去就出不来了。我向来是个胆小的人,我怕。但我不知道那些西装笔挺或者纨绔锦衣的老板大款为什么不怕。
每回深夜我从父亲单位打完字回来,都可以看到茶艺居门前停放着很多K字头的小轿车,门口的迎宾小姐却不知去了哪。但我从不怀疑她们,因为我知道她们一定也是敬业的。兴许是她们知道我怕见她们,于是黑夜就不准备出来吓我了。好像很善良似的。
十三年前我住在巷对面的那座院落里。
三年前我搬进这条巷。
三个小时前沉沉夜色惑人心,幽幽细雨落深巷。
三分钟前我发觉这细雨幽得怕人,于是莫名其妙地恐惧了。也许是夜太黑太静,也许是巷子里昏黄的路灯光芒太诡异。我突然就很佩服自己刚才那会儿是怎么探着黑漆漆的夜从巷口走到家的。
是怎么探着黑漆漆的夜从巷口走回家的?忘了,真的忘了。
这年头的事儿可真容易忘。
夜色兀自静谧。雨滴兀自淅淅沥沥地下个没完。苍天哭了。我不知道苍天为什么哭。
巷依旧是巷,只不过巷比昨日的巷老了一点;我依旧是我,只不过我也比刚才的我老了一点。但我再怎么老也老不过巷。——巷终究是要比人老的。所以我不知道的东西巷一定知道。巷没有眼睛,但他看到的注定比我看到的多。
巷很苍老,因为他把看到的历史全都刻在了自己的身上,所以他不懂得忘却。巷听得懂苍天的哭泣,这到底是老者对老者的诉说。巷之所以是巷而不是人,因为巷只能看到而无法改变。人之所以是人而不是巷,因为人只能改变所看得到的。真遗憾,两者无法互补。
要是有人能像巷那样活几个世纪,那么这个世界就不会如此单调,或者说是如此诡异了。但我们都无法那样活着,因为我们只是人。
神不知鬼不觉地,黎明来了。
又有一些无法预料的事情将变为巷的历史。
——也许,巷已有所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