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数父亲的鱼

2009-07-14 09:54米米七月
美文 2009年12期
关键词:鲤鱼祖母母亲

米米七月

这边儿的传统,吃了年夜饭之后的清晨,带上少量的烛火,去送亮。这次去不作打扰,清明才是重头戏,在坟头插满珠钗。送亮也就是上坟的意思,送亮这个说法,显得我们的亲人们自离开之后一直生活在泥泞和黑暗里。外祖父的墓还是多年前迁坟的时候去过一次,一挖开,之前干燥的用石灰糊过的坑已经成为水沼,里面跑出来很多青黄不接的蛇,像搁浅的鱼群拍打,肝胆和肠子流了一地。眼看着这些蛇被烈日刺伤,惊恐地溜掉,这似乎是家族兴旺的迹象,没有人驱赶哄吓,蛇虫鼠蚁唯独在这个时候是吉利的、受欢迎的。祖父的近几年都没去了,修葺的时候也不肯去,为此挨了母亲的打。

在这些清晨,刚玩儿了通宵的我手掌是脏的,用手背擦着迷蒙的眼睛,把父母支开,向父亲说明跟母亲去看外祖父,再同母亲表示随父亲去看祖父,不管他们对质否,趁着这个间隙冲上楼呼呼大睡。剩在家里的祖母并不计较,端坐在沙发上看医学报纸,她是一个革命者、无神论者,心里想得开,她认为,我们应该供奉活人,不必再为死者流一滴无用的眼泪。这是否暗示我们对她不够好,此举真是站在逝者的肩膀上。有了祖母精神上的支持,母亲自然是睁只眼闭只眼,动我不得。埋葬先人的山虽然不远,极其难走,我这样的八字脚走上一回,泥水能溅满后背、溅到后脑勺去,在寒冬又要多出一套笨重的衣服让她洗,这是给她添麻烦。为此我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得不到祖先的庇佑,也许是心理作用,可怕的不肖一定是赌徒时期的我九赌十输的终极原因,先人对我的轻慢相当不满,一定以某种离奇的力量制裁着戏弄着牌桌上的后代,换掉我的底牌。

我这个冷漠到无精打采的人,主张在亲人活着的时候描述他们,即使多么面目可憎,多么乏善可陈,他们死后,肯定会迅速遗忘他们。只有在讲与他们相关的故事的时候,才能无论开多么一小道口子,都能血流股股,自行决堤。这样一来,就可以在日后伤肝摧肺的回忆里偷工减料,或者根本不用去伤心,还不如惨败的一场牌局伤心。而我的父亲,似乎已经把自己推倒在生命的边缘,他有糖尿病,还不至于尿毒,这个病号称不死的癌症,每个夜里他会皮肤瘙痒难忍,躁动得被母亲踢下床去。祖母说此病是年轻的时候好吃贪喝所致,不值得怜悯。每逢参加一个人的葬礼,抚摸着棺木,他总觉得自己是下一任死者,把这个疑虑说给年龄不在他之下的守灵人听,使他们哭笑不得。

多次端详我的父亲,长相非常可观,拥有一个朗诵者、施舍者、带领者的面容却无相关作为。男生女相,而用我们的话来说却很难听,母坯。有一年他醉酒在街头,抱着一棵树旋转,被我表哥目击,表哥嬉笑着把他领回来,那时候他还是一个胖子,大胖子也未必。现在,他的脸上拥有了一种沧桑的浮肿,身子却急剧瘦下来,是在我的一场长达一年的刑事官司里瘦掉的,所有的衣物都开始漂浮在身上,整个脑袋日益硕大。他拥有悠长的假期,一辈子没怎么去过单位,工资照领,去了也是捣乱。拥有悠长的单眼皮,鱼背的流线型,梳子脊的形状,特吉祥物那种,这在单眼皮里是不常见的,多半是三角眼或者门缝眼。眼皮因为浮肿而跨塌,形成大型的外双,眼睛仿佛被撑大了一倍,他的郁郁寡欢使眼珠显得潮湿,像两颗黑色围棋。这么看起来,真的还算个善良的教养不错的男人。鼻梁端正挺拔,带鹰钩,两个鼻孔因为常年掏有些翕,类似骡马。我们并不反对他掏鼻孔,建议不要用大拇指掏而是用小拇指掏,那么大一颗拇指放进去,不撑破才怪,而且不要把掏出来的东西往嘴巴里送。可他从不改,以至于现在,他的整个大拇指都能放进鼻孔。长期和他对坐对视,我也养成了掏鼻孔的不良习惯,我较为收敛,每次掏的时候要惶恐地查看附近有人没人。他的耳廓开阔、人中仁厚、手指修长,在年轻时候饱受夸奖,被一些乞丐和孤老婆子誉为拥有帝王之相,也遭到同事和熟人的打趣。很多人都问他帝王之相干啥用,他只好解嘲地回应:有帝王之相的人多,有帝王之命的人绝无仅有。

我长得介于母亲和父亲之间,没有吸收精华,甚至长出一些败笔,比他难看许多。我很厌恶这一点,为什么娶了我母亲。随便娶一个女人,我都可以拥有更为娇纵的容貌,娶了她也罢,行为应该慎重,不该组合出此时此刻的我。每个亲人都孜孜不倦地回忆,我出生时长得非常扭曲,让亲朋唾弃,不是婴儿普遍的丑陋,毛绒绒皱巴巴什么的,而是特定的丑陋,一直沿袭到几岁十几岁。祖母总选择给我穿领子高耸的衣服,带我上街去打预防针,排长队令她骄躁不安,生怕我的样子被别的家长看去,颜面尽失,在我高高卷起衣袖露出大截手臂的时刻也万万不能露出脸。仅次于生孩子不长屁眼、脑瘫、豁嘴之类的缺陷。只有父亲,对我爱不释手如杰作,把我像瑞兽一样高高举起。他说他要顶着我上北京,去北京看动物园。北京动物园最近引进了一种新动物,叫四不象,挺骇人的,每天其余的动物们被吓得摇头晃脑,动也不敢动,有的还会大小便失禁。夜幕来临的时候,总会传来动物们的哭泣,上至老虎。他最怕的就是老虎,小时候在乡下,老虎经常出来散步,四不象真为他出了一口恶气。不过是他的臆想,好象我的面容能镇压那只四不象似的,好象我应该去投靠四不象似的,我觉得四不象没准儿是象的一种。直到十八岁之后,对异性哪怕是自己的父亲也会心存警惕的时候,他不停地夸奖我,可能是担心我自卑下去。每次深夜接我,说无论多么远,也能从胡同里一眼认出我,我的女儿身材一流。我觉得他有些下流,有些为老不尊,简直侮辱了我这个新女性。说了这么多,都不够具体,我曾经把他知青时代的照片给一个同学看,想获取赞叹,结果这个同学,仅仅认为他长得像一个相声演员,甚至是偏丑角的,实在不怎么样,差点儿为这个跟同学绝交。

年老之后,他走在街头,像一尊缓缓的衣衫褴褛的观音。似乎不该让一个老人穿得这么破旧,好像缺乏后人或者后人不济。曾尝试给他买过好点儿的新衣服,母亲不让他穿,时间长了,他也就破罐子破摔,拒绝穿新衣服,裤裆上被烟灰烫满了洞,要去浇花似的。他最看不得别人使用手机,尤其穷困潦倒的牌友们。有一次,我在异地无法顺利交纳手机费用,求助于家里,我母亲交得欣欣然,他竟然在一旁大声喝到,不打手机要死人吗。我觉得是因为长期没及时地给他配备手机所造成的情绪低落,让他在牌友里抬不起头来,他对外宣称不使用手机是怕触电,同时他也害怕过马路。

顺着他的长相,这个小说的标题在没写完之前叫做《父亲的绯闻》或者《父亲的鱼群》或者《父亲的声响》,这也说不定,也许结尾的那一刹那,又要回心转意啦,我始终是个喜怒无常的人。之所以有了目前这样的改动,完全是因为他的一句话。有一次,家里的电视坏了,电视估计用了十年,那时候还没有电器超市,是母亲用背篓从商场里背回来的,长虹红太阳,国产货,质量真没的说。那段时间里,祖母从哪张小报上看到,电视总共只能活几十万个小时,开关一次,折寿一小时。跟人似的,心脏不出意外,最终只能跳动多少亿次。我们全家吓得一天看到晚,中途不敢关,因为关一次也痛失一小时,不如就看上一小时。就这样,今时今日它坏了,最开始的症状是把电视里的人们上半身拉得很长很长,腿变得很短很短,身材变得很差,连小女孩也拥有了一个磨盘屁股。接下去是不好好说话,不配合画面说话,这个台上演凄厉的节目,它却开出些玩笑,玩笑的台词,应该是相邻的频道提供的。我们没法看下去,直到它精神分裂、崩溃,扑哧一声,画面变黑,变成断电的样子,说断了它并没,不时发出滋滋的声音,只能切断电源。母亲说那响声像油炸开了的声音,祖母说像蛇吐信子的声音。两个人的说法都很绝望,预言这台机器大势已去,不会再复员。你听他说,他说,这是冬天里鲤鱼的叫声。

叫声,鲤鱼,而且是冬天里的。不知道鲤鱼会不会叫,叫声人类的耳朵够不够得着,叫声会不会拱土而出、钻出水面,在严冬甚至还是个破冰之作。他一生之中说过无数类似的没心没肺又有些甜头的话,如同他整个人,生性散淡浪漫又不负责,不少女人深受其害。我在敲打的过程中惊人地发现,“鲤鱼”多像“女人”的谐音,声调完全一样,它们只是互换了一个小小韵母,而这“韵”又直逼“孕”,都是暗示女人。女人的眼角眉梢,女人的虚荣和跃跃欲试,女人的鳞片和棱角,跟鲤鱼多么相似,鲤鱼鲤鱼,果然是妖冶之词,我觉得鲤鱼都该产卵都该是母的。穿着小红棉袄的鲤鱼,三步一摆尾,一步三回头,我说的应该是锦鲤。这些女人们,干脆就叫鲤鱼们,现在都不知道上哪去啦,未必肯回过头看他一眼,未必愿闻其详,且听下回分解。我突然听到中年的他少年的他,他脏兮兮的衣角擦着饭桌、课桌、办公桌、麻将桌,稀稀簌簌一路走来的声音。他像一只年轻的搪瓷缸子,上面有某个领袖的头像,将来会在桌子尖上磕掉瓷,如同在坑坑洼洼的人生之路上。清脆的开水、羽毛般的茶叶在他的胸口、肚内擦出微弱的声响,一个人,总会在这个世界上闹出点动静来,不闹出来就不算人,有的干脆是几声枪声来结果。哪怕很小很小,啼哭、骂街、开怀畅饮、淫笑、哼哼唧唧,可是,谁肯帮你悉心录下来呢,谁又有闲工夫反复聆听。

这边儿还有个习惯,形容一个女人的风骚,是不说狐狸精的,说得较为文艺较为含蓄,鲤鱼精或者蚌壳精,鲤鱼精从一些粗糙的街头曲艺来,由花甲老太太扮演,到我们家屋后的池塘里去。很多女人在年老之后,才狠狠过了一把狐狸精的瘾,觉今是而昨非。每个险些成为我二分之一母亲的女人,都被从不一分为二看问题的我母亲唤作鲤鱼精,耿耿于怀。在此,我先说说我们家屋后池塘的情况,我需要这个场景,因为父亲的故事,像一些鱼尾纹躲藏于他的脸庞,像一些鱼群追逐于他生命的流域。

他从满脸横肉的麻将馆里终于赢回了两百多块钱,诗性大发,要修建一个池塘,这笔钱投进去,工钱刚刚好。几天就砌成了,几立方米,四四方方。他精心设计,说得美妙,到时候会种上藕,摇椅垂钓,结果出水口比进水口还高,一池子的水头昏目眩,纯属豆腐渣工程。他叫我投放一百块钱的鱼苗,几块钱一斤,也是好几十斤呢,我答应了他。属于礼尚往来,之前他也投资过我,当时我企图整容,割双眼皮,他苦苦节省了几个月的烟钱。我的父亲,没有一分积蓄,只有一张工资卡,积蓄一目了然,债务也没胆子高到哪里去。而考虑到眼睛会充血,怕疼,等他联系了一个另起炉灶的老同事,我临阵脱逃。真正的原因是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张报纸,梦如此简陋,没有一个行人,一个城市就剩下一张报纸独自流浪在路上,我觉得自己何尝不是那张淋着雨的报纸。上面标题赫然写着对仗的“花季少女筹资欲割双眼皮,老父爱女心切偷窃锒铛入狱。”尤其是锒铛那一声,响彻整个梦境,好象真有一扇巨大的铁门拉上了关紧了。大清早去菜市场买了几回,终于凑齐了几条老弱病残。其中还有一条红鱼,是鲤鱼跟金鱼第几代第几代的交欢,最讨厌的一种鱼,看起来丑又无法食用。真佩服他是从哪里搞来的,有可能是从公园偷来的。

池子没有经过任何处理,消毒、沉淀什么的,鱼们就住进去了。新房子也要打开门窗吹拂一段时间才能住人。那些鱼的皮肤和血丝,不知道比人脆弱多少倍。齐刷刷的,从进去的第一天起,鱼就是站在水里的,在水里直立行走,把头昂出水面,嘴巴一抿一抿,好象在指桑骂槐。他又买来一些泥鳅,那泥鳅活跃了一天,就深知其中厉害,干脆动也不动,躺在他丢的白菜叶子上面。白菜叶子本来是让鱼吃的,不见它们吃,渐渐只剩经络,可能鱼会自己吃一些浮虫。他投放完了就不管了,继续去打麻将。剩下祖母和我,急得不知道如何是好,每天都去查看。看到鱼那么痛苦,于心不忍,只好另外放了一盆子清水,把鱼捞起来。那些鱼虽然呼吸困难,却倔强得很惊醒得很,我拿着一只桶,祖母拿着一个簸箕,一触碰就沉下去,成了潜水艇,难得舀出来几只。最后,只好找来一根棍子,把浮出来的鱼一一弹晕,捞了起来。清水盆子水太浅,某鱼半夜跃出来,渴死了,后来又被几只猫嘿哟嘿哟协力抬走了。总之,那一个月,冰箱里全是鱼,晚饭全吃鱼。只要有猫咪路过,我就打开冰箱,铲一块出来给它吃。寒冬腊月,猫咪跟吃雪糕似的,爪子抓冰是最不堪想象的事,好象抓在我心上。还记得最后一条鱼,我几乎要给它举行葬礼了,因为在池子里待得太久,嘴巴上长了许多毒疮,象他上了火,嘴角生了泡。不知道是棍棒打的,还是池子水泥的毒性泡成的。

他向二哥求援,他二哥卖了市里的房子,搬到一个不远的山脚下,门口就有一个大水库。那水库是人工投放,连淡水水母都有。二哥曾经在此捕获一只乌龟,至今养在厕所里。那乌龟有脸盆那么大,身上写满了五十的花纹,标榜自己五十大寿。我就奇怪了,乌龟又不是树,怎么会有年轮,难道自己多大年纪,都写在身上吗,难道还认识阿拉伯数字吗。二伯赠送了他几条鱼,这几条鱼长得很帅,身形凛冽,但是拒绝把乌龟给他。他心生歹念,要趁夜盗走二哥的乌龟,当然,他只是想想,并没那么做,就像小时候二哥扬言盗走他的玩具一般。二哥据说年轻时候比他还要帅,可是现在秃顶了,衣冠不振作,挑着几张凳子从人群里穿插过去,之前的女人们不敢相认。那凳子很小一只,拥挤在一起,像一提粽子。回家的路上,提着那些鱼,他有些走不动,就稍稍停顿了下。有条弱智的黑狗走过来,在他身上蹭了半天,因为他穿着一条粗糙的黑布裤子。它擦着擦着,竟然一泡热尿泻在他腿上,撒完之后,又提起裤子若无其事地走开了。他把这事当成一个笑话,讲与沿途听,说你看这条狗如何如何笨。讲到我这里,我突然很反感打断他:到底是狗笨还是你笨。难道他就这么老了,连狗都不把他当人,当成一截朽木,这一枯下去,就永不再逢春。还有什么更可参照,从他身上最能看透时间的攀爬。池子果然荒废成了粪坑的模样,还怕淹着附近的孩子,幸好房客的孩子都在襁褓中。我突然觉得它静静的,孤苦伶仃,像嵌进地面的一颗色子,用脚踩与泥土平。可是我们在最初,在做每一次投掷的时候,都该是向上的呀怀一番好意的呀。既然鱼迟早一条一条的死去,又何必曾那么虔诚的投放,我替鱼恨他。

(未完下期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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