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父亲张志沂(1896—1953),别号廷重。从张廷重的生卒年份来看,他恰是跨越了中国近现代巨变的一个人。时代在上演轰轰烈烈的正剧,对很多人来说可能是个福音,而对旧官宦家族遗孑的张廷重来说,却不折不扣是一场个人悲剧。与在史书上留名的李鸿章、张佩纶的辉煌生涯形成强烈反差,他的名字,只因女儿、父亲、外祖父而为世人所知。
他跟他父亲一样,也是七岁就丧父,但却没能像老爸一样“艰难困苦,玉汝于成”,而是一生都笼罩在失败的阴影中。旧式家族,男丁为主,要重振家声更是需要子弟们争气,生母李菊耦便把过重的期望押在了他的身上,这一来,反而害了他。
李菊耦在清末的十几年间,经历家国之变,心理上有一个强烈的反激。昔日娘家的尊崇,夫婿的未展之志,都化为她望子成龙的心切。
这位通晓诗书的母亲,教子甚严,背不出书就打。但常规的仕途,到此时已走不通了,清政府于1905年废除了科举,张廷重为做八股而学的一肚子学问,完全成了无用。
他的一生也就如失舵之舟,再也没能找到方向。
父亲张廷重种种不合时宜的举止,张爱玲在幼时便有很深印象——那是一个神态沉郁的夫子,终日绕室吟哦,背诵如流,滔滔不绝,一气到底,末了拖起长腔一唱三叹,算是作结。然后沉默踱步,走了没两丈远,又起头吟诵另一篇。听不出那是古文、八股范文、还是奏折,总之从不重复。
末世人物有他们割舍不了的精神寄托,但是就连小爱玲听着也觉心酸,因为毫无用处。
这绕室徘徊的习惯,就是李鸿章传下来的健身绝招“走趟子”。这个词,充满了“无路可走、但也非走不可”的荒诞感。
尽管张廷重受清末维新之风的熏陶,学过英文,能读会写,甚至能用一个手指头在打字机上打英文函件,但是,他还是没法走出宅门去谋生就业。因为,做生意外行,蚀不起;当官、入政界更不行。
前朝老臣的后裔,怎能耻食周粟?——“投敌的名声是败坏不起的”!
他只能当遗少。
看张爱玲的传记《传奇未完》,文章中张的父亲如同一个蛮横粗暴的君主,在祖上传下来的旧式城堡里作威作福。
张爱玲与父亲相处的时间比跟母亲相处的时间多。在张四岁时,母亲和姑姑一同出国留学去了,儿时的张爱玲对母亲的感情是这样的:
“我一直是用一种罗蔓蒂克的爱来爱着我的母亲的。她是个美丽敏感的女人,而且我很少机会和她接触,我四岁的时候她就出洋去了,几次回来了又走了。在孩子的眼里她是辽远而神秘的。”
按理说来,张与弟弟跟着父亲住在硕大幽深的大院里,应该有相依为命之感。但父亲张廷重在妻子前脚走时,后脚就把姨太太接进了家门,姨太太进家门是管理张家的大小事务,而张的父亲则倒在烟榻上抽大烟。当然,如果天气好的时候,他也会在庭院里学着祖父李鸿章的样子吟诵古文,张爱玲在一旁研墨,看着父亲写旧体诗,这时候张爱玲与父亲的相处是童年难得的一丝幸福。
张的父亲的作风很有些遗少派头,排场大、开销大,好玩乐,花天酒地。他是20年代初极少拥有私人小汽车的车主之一,配有专门的司机,还自驾车玩乐,四处招摇,出身豪门贵族的人大都带些“皇”气。然而时过境迁,科考在他十岁那年被废除,“五四”之后,出风头是刚刚兴起的白话诗,他得意的旧体诗成为古董,长衫短袍则被西服替代,他穿的锦绣金线长袍如同戏里过时的旧衣服,走在上海街头,很颓,很蹩脚。
而张爱玲的母亲却爱上了新潮,婚后到英国留学,爱上了扑面而来的西方文明,经过这样一场文化洗礼,她更加无法忍受家中那个抽大烟喝花酒一辈子陶醉在自己家族光圈里的旧式老公,回国不久就提出离婚。
张廷重对妻子提出的离婚一度以迁就的姿态,但她的一句:“我的心意已经像一块木头”,让张廷重自尊心大受震荡,随即在离婚书上签了字。
最为可气的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张爱玲居然也爱上了母亲和姑姑的那一套西洋玩艺,张爱玲在姑姑与母亲的家里,看姑姑在钢琴上弹奏着西洋曲调,母亲在旁边高声吟唱,用英文大声交谈……女儿回到父亲身边,喜滋滋地传递着在母亲处的快乐,孰不知,父亲对母亲的情感是爱恨皆有,恩怨交加。对于张爱玲,张廷重虽然不能说宠爱有加,却是倍加欣赏的。当张爱玲提出要去姑姑那里住几天时,他情知妹妹与前妻同住,却余情未了,在鸦片榻上柔声答应了。
但在十几天后,张爱玲从母亲那里回来时,他刚刚起床,心情颓落,加上后妻挑拨女儿不把她放在眼里,跟她母亲一样叛逆不懂规矩。张廷重想起前妻,一个尖锐盛气凌人的影像浮在眼前,一意投奔母亲的张爱玲也变得可恶起来,他所有的怒气,在那一刻爆发。
爆发的结果是张爱玲被毒打后关在黑屋子里差点病死,在佣人何干的帮助下逃离了那个潮湿阴暗的家。从此,父女俩就此翻脸,一生也没有回转过来,如此的决绝,并不是因为不爱,相反,是因为爱,只是求近之心往往弄成疏远之意,那样深的爱,却无法超越两人不同的人生观。之后张廷重在鸦片烟雾的徐徐袅绕中,生命之光也一天天耗尽。
而张爱玲则以写作闻名,起起落落,从上海到香港再转至美国,不同的人生观,让他们颠沛于不同的路途,然而,那样一份变了味的爱,却始终陪在他们身边,使他们一生牵挂,却一生不愿妥协,耿耿难安隔着半个世纪的时光惦记到人生之末……
传奇里的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张爱玲对亲人的爱终究不肯说出来,只是在文字深情地眷恋:“我没赶上看见他们,所以跟他们的关系仅只是属于彼此,一种沉默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我最需要的。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我爱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