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在如何做儿女

2009-07-14 09:54
美文 2009年12期
关键词:粗粝幼小劳作

李 貌

我们受过个性独立自由的教育、批评过二十四孝粉饰人性的人,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做人儿女起来。

我从父亲那儿领受过许多爱,人人都从父亲那儿领受过许多爱,倘若只是探讨爱的感恩与回报,就断无占用人家版面倾一人之诉的必要。我只想说说爱与伤害,善良与懦弱,父亲学习如何做父亲,我学习如何做女儿的心灵之旅。

父亲于我,从前是个沉重的话题,因为家里曾经艰难的年月,他半生的忧郁,又隔着父权的威严,许多年我没有正视过父亲,不曾有过一次温柔的谈话,一次完整的表达。可是在我年幼的笔下,我确实道尽父亲的艰辛。在贫乏的八九十年代,中国大地上最卑微的莫过于农民。农民中胆大心细者,成了先富起来的一小半,另一半留在土地上的,也有精打细算、风调雨顺者,讨着了一个圆满的人生,但还有一小半,因为家底微薄,或者孩子多,总之五谷不曾丰登,六畜不曾兴旺,无论他如何不肯服输,劳作到与大地融为一体,仍只是家道清贫。我父亲就是这样的人,我想他一世活了别人三世的活。父亲那些摧残生命般的劳作让我痛楚,幼小的我觉得无以为报,于是我牲口般地学习。

然而父亲有他粗粝的一面。从我做他女儿起,父亲就是抑郁和暴怒,仿佛一场永不打算开天的乌云,隔几个房间都能听到他心里闷吼的雷声。爸爸在三餐的饭桌上日日抱怨世道的艰难,市井的狡猾,幼小的我以为世事暗淡至此,后来才知道十几年来父亲封闭的内心不曾让一丝阳光照进来。一家人寡言沉寂,孩子们无忌的笑会遭到呵斥,他无端讽刺我们兄妹愚蠢,无能,断言我们今后贱如乞丐。那时父亲背着债务彻夜难眠,骤怒起来将我们的饭盒书包扔出门外,咒我们去死,他说但愿我们立刻去死。那时候还不知道世界,只知道父亲,父亲就是我们的天,天都嫌我们累赘,幼小的我们恨不能立刻消失在他眼前,稍稍减轻他的痛苦。其实父亲只是心里压抑,他想制造更大的痛楚来掩盖刚刚过去的痛楚。父亲的行动无一不是对家人无私的承担,可是他的言语却是我们童年猝不及防的伤害。

事情的转变,是因为妹妹的离去。那年父亲53,我23,妹妹永远20。不幸发生的当时,我每分每秒都担心父亲能不能挺下去。然而我仍恼恨父亲的阴郁,认为是他导致了妹妹义无反顾地离开家门,以至于后来的不测。事情过去很久,我仍千里之外向父亲在电话里含沙射影,蒙在幼稚里和他吵架,我以为自己是在轰炸他的阴郁,哪怕安慰的话语里也含着孽子的抗拒。那时的我理智上应该是安慰父亲的吧,但在情感上却没有给父亲熹微的温柔。

直到有一天,例行给父亲打电话,灯下抓起电话的瞬间,忽然浮想起父亲的少年时。他5岁便失去母亲,那时他是不是也在村子里乘风奔跑?有没有藏起几个心爱的玩具?他的两个哥哥有没有替他挡别人的拳头?然而那时已经没有母亲在村口唤他吃饭的身影!我感受着父亲年年岁岁的委屈,心如刀割,我忽然怜惜,从父亲的少年到现在我都怜惜,我急切想知道那个少年的现在是否一切安好,急切地想听到父亲的声音,一秒都不能多等。

父亲接了电话,他跟我讲玉米的收成,讲立秋的棉花打第二道苞,讲谷子又涨了,讲得寂寞又欢喜,滔滔不绝,讲得旁若无人。我只倾听,我只赞成,我只幸福。平和与踏实在电话线里来来往往,十几年来不曾有过,仿佛父亲不再是那个父亲,我不再是那个我。

他找到了平和,我找到了温柔。

我不曾知道父亲内心经历了怎样的转变,但我们都不约而同唾弃了过去那段阴霾,不曾提起。父亲和我的爱,二十几年才找对调子,发出不再粗粝的乐章。岁月就是如此慈悲,它能让心最终温柔。

太多年我没有走进父亲的感受,如今我努力找回,他的欢喜,失意,寂寞,叹息,泰然,欣慰……他一丝一毫的内心我都想领悟,因为我知道父亲老了,父亲的爱已经不起再多辜负。他一天比一天更老,我仓皇珍惜,一分一秒,一粥一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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