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峰
摘要:霍克海默、阿多尔诺通过对启蒙概念的深入分析,重新审视了启蒙运动的思想资源。他们揭示了“启蒙退化为神话”的启蒙概念自身所蕴涵逻辑结果,从而对由启蒙带来的以工具理性为主导、以人的异化为特征、以世界性灾难为必然的现代性世界进行了卓有成效的批判,这对克服工具理性的负面效应、重塑价值理性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关键词:霍克海默;阿多尔诺;启蒙;批判;重审
中图分类号:B565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2589(2009)14—0054—02
二战以后,面对现代化浪潮在全球的广泛展开所带来的一系列的世界性“浩劫”这一社会现实,西方思想界对此进行了追根溯源的考究和分析,最后多数思想家认为肇始于近代的启蒙是这些现代性问题产生思想根源,从而展开了对启蒙的广泛、持久的批判,而这其中又数法兰克福学派的主将霍克海默和阿多尔多的批判最为深入、影响也最大。本文主要以霍克海默和阿多尔诺合著的《启蒙辩证法》一书为文本依据,对两者的启蒙观进行较为深入分析,并返回两位作者对启蒙批判的基础内部,试图揭示他们对启蒙精神重审的逻辑根据与现实依据。
值得注意的是:霍克海默和阿多尔诺对启蒙的分析和批判不同于一般人或流于形式的鞭挞、或侧重于现象的否定等等诸如此类的纯粹外部审视和考察,而是通过深入到启蒙精神的源头处,分析得出“如同神话已经是实现了的启蒙一样,启蒙也一步步深深地卷入神话”[1]9是启蒙内在辨证逻辑发展的必然,并对这种启蒙辨证的发展后果进行了全方位、多角度的揭露与批判,从而为20世纪一系列世界性的现代性问题症候找到了重要的思想病源。
一、启蒙的内在逻辑
“就进步思想的最一般意义而言,启蒙的根本目标就是要使人们摆脱恐惧,树立自主。但是,被彻底启蒙的世界却笼罩在一片因胜利而招致的灾难之中。”[1]1这是霍克海默和阿多尔诺在《启蒙辨证法》中开篇对一直被视为进步运动的启蒙的严肃拷问。也就是说,启蒙了的世界为什么会走向其原初宗旨的反面而使这个世界重新陷入野蛮的状态呢?这既是现代性问题的焦点,也是当代世界需要迫切解决的重大理论问题。经过深入启蒙思想源头的研究,霍克海默和阿多尔诺发现:以上这些现代性灾难的发生,是启蒙的内在逻辑发展的必然——启蒙和神话具有天然的亲缘性。从某种意义上讲,启蒙与神话犹豫一个硬币的两面,它们之间同根同源、形影相随、难分彼此。也就是说,神话发展成启蒙(从古希腊到近代启蒙运动)和启蒙倒退为神话(从近代启蒙运动到当代一系列现代性问题出现)一样,都是启蒙自身的逻辑使然。启蒙的逻辑主要体现在启蒙与神话的以下两个方面的关联上:
1.神话已经是启蒙。换句话说,就是近代启蒙的一切特征在古希腊的神话中均已有萌芽或者隐喻。众所周知,启蒙的最核心的概念是“祛魅”,使人摆脱恐惧和外在支配,树立人类自身的主体性。正如康德所言:“启蒙运动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不成熟状态就是不经别人的引导,就对运用自己的理智无能为力。”[2]24作为“脱离不成熟状态”之“祛魅”的目的又是要使人类的自我意识觉醒,这在启蒙运动的口号:“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智”[2]23中得到了集中表现。而在唤醒人类自我意识过程中,最根本的手段就是用知识替代幻想,正如近代“经验哲学之父”培根所言“知识就是力量”一样,知识(自然科学知识)成了启蒙运动以来人们的根本追求和渴望。对知识这种力量的崇拜,是建立在人类思维(理性)自身和外界(包括自然、社会和人类自身)对立的基础之上的。从此以后,世界的一切都被人类的理性对象化、固着化了。通过对古代神话的考察,霍克海默和阿多尔诺认为近代启蒙所具有的这种典型的对象化思维已经在神话中雏形初具。因为在荷马史诗中,“众神与物质元素区别开来,并成为它们的总体性。自此时起,存在就分解为逻格斯(这种逻格斯随着哲学的发展而被归结为单子,归结为单一的指谓项)和外部的万事万物。这种对自身存在与实在的区别压倒了其他一切的区分。”[1]6也就是说,神话中的诸神就已经有意识地将它们区别于其身外的世界,确立自身的主体性。与此同时,“许多神话人物都具有一种共同特征,即被还原为人类主体。”[1]4所以,这样一来,在神话中的诸神就和近代启蒙中的人类相通了。除此之外,神话世界里的诸神等级制、人类因对陌生事物的恐惧而将之神化等等都和启蒙中人类用理性对身外之物进行分门别类、对陌生之物穷根究底并最终顺从于其(所谓客观规律等等)有不同程度的契合。一言以蔽之,近代启蒙的一切都可以在神话中找到原型。
2.启蒙倒退为神话。启蒙发展到极致后,最终使自身变成一种神话成为一种必然。为此,霍克海默和阿多尔诺强调说:“被启蒙摧毁的神话,却是启蒙自身的产物。”[1]5“如同神话已经是实现了启蒙一样,启蒙也一步步深深地卷入神话。启蒙为了粉碎神话,吸取了神话中的一切东西,甚至把自己当作审判者陷入了神话的魔掌。启蒙总是希望从命运和报应的历程中抽身出来,为此它却在这一历程中实现着这种报应。在神话中,正在发生的一切是对已经发生的一切的补偿;在启蒙中,情况也依然如此:事实变得形同虚设,或者好象根本没有发生。”[1]9也就是说,启蒙的精神本来的目的是要以知识代替幻想与幻象、以理性反对神话与蒙昧,并力图使人类从无知、愚昧和野蛮的状态中摆脱出来,成为一切身外之物(自然、社会等)的主人。然而,启蒙在发展的过程中却走向了反面,创造了理性的神话。随着启蒙运动的不断推进,启蒙精神越来越深地和神话交织在一起了。于是,可以说:启蒙用以抵抗、祛除一切神秘力量的原理,就是神话本身所包含的原理,或者说启蒙自身退化为神话。也就是说,人类在不断运用自身的理性这个工具来追求支配外部世界、试图获取自由的“祛魅”启蒙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将理性奉为了可以主宰一切的神明。从而导致了主体理性的胜利是以主题对理性和现存事物为代价的,即当人们用理性来考量一切时,人的思维也就完全受到了理性逻辑的摆布,这样,“启蒙就是彻底而又神秘的恐惧”[1]13。可见。这跟神话中的人受制于各种神秘事物本质上讲是一致的,不同只在于两者的表现形式罢了。
二、启蒙辨证的逻辑后果
在分析启蒙内在的辨证逻辑发展的同时,霍克海默和阿多尔诺也对启蒙所带来的一系列可怕的后果作了精当的分析和批判。综观《启蒙辩证法》一书,可以看出,对启蒙所带来的种种现代性危机,至少可以从以下几个不同的角度来把握:
1.哲学角度。启蒙思想的实质,是对作为“支配”和“统治”的“主人精神”推崇和无限制拔高。这种精神在哲学领域里主要表现为一切唯理性马首是瞻,理性在把握和统治世界的过程中,将整个世界绝对地和自身对立起来,从而不可避免地导致了自然与人类、物质与精神、肉体与灵魂的二元对立。同时在理性不断试图用自己的标准去把握和统摄一切外部世界时,同一性的形而上学恐怖也将不可避免地时有上演。正如“启蒙对待万物,就象独裁者对待人”[1]7一样,整个世界都成为了理性的奴隶。
2.宗教学角度。如果我们可以将宗教理解为人类精神最后的避难所(人生终极意义的生产地、生命最高价值的寓所)的话,那么启蒙最可怕的后果就是将这个避难所彻底地粉碎。启蒙在反对“神义论”,不断张扬“人义论”的时候,也将“神义论”中所蕴涵的价值之维一起抛弃。在追求知识“祛魅”之时,将知识(科学)这个“工具”抬高到了“目的”的地位,这直接导致了人类价值维度的缺失,这时西方的“虚无主义”时代就不约而至了。正如尼采所说“虚无主义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最高价值的自行贬值。没有目的,没有对于目的的回答。”[3]280的一样,当人的“工具(手段)”和“目的”颠倒过来时,意义世界便荡然无存了。即启蒙“在通往现代科学的道路上,人们放弃了任何对意义的探求。”[1]3
3.社学会角度。启蒙在推崇工具理性、发展自然科学的过程中,潜移默化地对社会领域产生了重大甚至决定性的影响。一切运用于自然科学领域的规则:强调量化、整齐划一、同一性、整体性等等都被社会的管理者理所当然地运用到社会的治理上面来。这样,社会中的人彻底地就成了社会总体的奴隶,同时“随着支配自然的力量一步步地增长,制度支配人的权力也在同步增长。”[1]36这种情况在以资本为基础的资本主义社会里体现得更加淋漓尽致。在工业发达的西方国家里,“广大群众被驯养成一支失业大军。在广大群众的眼中,他们已经被彻底贬低为管理的对象,预先塑造了包括语言和感觉在内的现代生活的每一个部门,对于广大群众而言,这是一种必然性。对于这种客观必然性,他们除了相信之外无能为力。这种作为权力与无力相对应的悲惨境地,连同要永远消除一切苦难的力量一起得到了无限的扩大和增长。每个人都无法看清在他面前林林总总的集团和机构,在这些集团和机构内,从最高的经济指挥阶层到最低的职业行当都各自维护着各种既存地位。”[1]35由此,在强大的经济机构面前,人的主体性彻底地化为乌有。
4.政治学角度。霍克海默和阿多尔诺指出,启蒙世界里,在人们对工具理性(其本质是技术)抬高到无与伦比的位置这一带有“极权主义”性质的“造神”运动过程中,为别有用心的独裁者统治、压迫甚至杀戮大众提供了冠冕堂皇的“合理化”借口。这“合理化(理性化)”的掩饰下,极权者便可以为所欲为了,“他(即领袖——笔者注)在现实生活中体现出来的正是他禁止他人所做的一切。”[1]207而更为可怕的是,这种极权性质的统治是与人类启蒙的程度同步发展的,而不是相反。按照这样的逻辑,人类在20世纪所遭受的灾难就是一种必然了。正如鲍曼所言:“正是人类不断增长的力量,以及人们不受限制地决定把这种力量应用于人为设计的秩序这两者之间的结合,才使得人类的残酷打上了独特的现代印记,而使得古拉格、奥斯维辛和广岛事件成为可能,甚或不可避免地会发生。”[4]283同样,纳粹德国正是在一种特殊的历史境遇下,利用启蒙所推崇的“纯粹”、“绝对”等宏大概念来制造极权制度和推行其意识形态罢了,反犹主义、大屠杀只不过是这些宏大概念所表现出来的冰山一角而已。
综上所述,通过对启蒙内在逻辑的分析和考究,霍克海默和阿多尔诺对近代以来一路高奏凯歌的启蒙精神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和批判,并从不同的角度对在启蒙精神推动下成型的现代社会的种种弊病之本质和现象进行了釜底抽薪般的鞭挞和针砭,从而实现了对启蒙精神的严肃、深入的重新审视。也许他们对启蒙的批判在某些方面有过激之处,但是作为一种“社会批判理论”,它们是深刻、真诚、中肯而又可贵的。其为陶醉在启蒙胜利气氛中的现代世界敲响了警钟,为对工具理性过分张扬的现代世界重建价值、人文理性、克服片面工具理性所带来的负面影响提供了重要的启示。
参考文献:
[1]霍克海默,阿多尔诺·启蒙辩证法[M].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2]康德·历史理性批判文集[M].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3]尼采·权力意志[M].张念东,凌素心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
[4]鲍曼·现代性与大屠杀[M].杨渝东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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