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投资

2009-07-04 23:30郑局廷
小说月报 2009年3期
关键词:厅长大桥

陪省楚桥路建公司的黄老总和财务部长斗了一夜地主,直至早上六点半才散场,走进卫生间,镜子里映出的是一张苍白憔悴的脸,布满血丝的眼,黑青色眼圈,鼓胀的眼泡和“耐克”眼袋,他拍打着松弛麻木的脸颊,感觉是在拍打一张僵硬生涩了无生机的面具。都奔五的人了,还这样酣战通宵,正是在透支身体,拿“革命”的本钱开玩笑。

走出卫生间,景正中正要给黄老总打声招呼,中午过来陪吃午饭,谁知黄老总头沾枕头就呼呼大睡鼾声如雷了。也该他睡爽心觉,一夜地主斗下来,他进账七千多,比拿生杨树棍抢劫还来事咧。自己和财务部长各输了三千多,前天刚发的工资和补贴一夜之间就改“姓”,老婆又该絮絮叨叨,一个月她有说事的话题了。真是窝囊呀!昨晚本该要别人陪的,可找了几个人,不是家里有事要接孩子就是推说手上没带钱,一个个溜得比兔子还快,最后只得自己亲自上阵。他心里亮堂得很,桃都没山没水没有任何留得住人的景点,人家从上面来到你这儿,就是要斗斗地主抹抹红中开杠,你下面的人得陪,赢了人家总不那么自在,只有输了才显亲热。多陪几次,真的奈之不何,单位又不报销这种开支。谁他妈钱多了烧包或吃错了药拿钱贴本为公家陪客?

其實他可以不输的,有几盘可以炸封顶的牌,他故意出错,倒让黄老总反炸封顶。有啥办法呢?有求于楚桥路建公司嘛。黄老总和财务部长专赴桃都,就是来讨要桃都汉江大桥一点五亿元贷款利息的,市财政没钱给,只能低头给别人说好话。那黄老总就喜欢这一口,用他自己标榜的话说“斗遍全省无敌手”,逢斗必赢,你景正中陪他,总不能打破他的那个“不败金身”吧。斗地主,黄老总也算是高手,记牌准确,判断到位,拿牌相对保守,出牌严谨缜密。他最反感别人打“业务牌”故意输他,一旦捕捉到这种迹象,他会不动声色地打几盘,借口身体不适需要休息而封牌,脸上是那种没玩儿尽兴的讪笑。景正中出牌,明知是出错牌,也出得小心翼翼,并且能讲出个子丑寅卯来,让黄老总不致看出破绽。

从电梯出来,直接走进一楼早餐部,找一偏僻角落坐下,喝了一杯豆浆,吞了一份煎蛋,吃了一碗黑米粥,风卷残云一般,绵软疲倦的身体里补充了能量,他觉得浑身充满劲儿。

走出宾馆大门,喷薄而出的太阳有如圆盘挂在东边,新鲜而温热的光芒刺得他睁不开眼。站立片刻,他拦下一辆的士,想回家美美睡上一觉。刚坐上车,手机响了,是市长秘书小张打来的,说上午八点钟市长在办公室召见他。他抬腕看表,离八点还差四十分钟,家不能回了。他忙给的士司机赔上笑脸,下了车,慢慢向市政府大院走去。

市长真够忙的,周六周日从不休息,总有处理不完的公务。市长在周六第一个召见他,说明转贷之事在市长心中的分量。桃都汉江大桥横卧汉江,气派雄伟,巍峨壮观,高大的桥墩刺破苍穹,更刺在市长心里。一想到这些,景正中的心就像被什么堵住一样,慌慌的,难以安宁。

桃都建县已有两千多年,建市亦有将近三十年。这座城市北依汉江,东临分蓄洪区,西枕通河和电排河两条排灌河,南有宜黄高速公路横贯。汉江、分蓄洪道、通河和电排河以及宜黄高速公路像四根铁杆架成了一个“口”字,把桃都城区囚禁其中,拳脚难以伸展,发展空间受制。从南突围向北拓展是桃都城市发展的必然选择。“天堑变通途”是桃都人以及北面邻市人的共同梦想。投资二点一亿的桃都汉江大桥在新世纪之初终于建成,如长虹卧波,让人们眼前一亮,更让两市人民受益多多,让两市的交流更加频繁和快捷。然而,投资大桥的六千万资本金,桃都市东挪西凑才筹了三千万,还有三千万是通过财政抵押向信用社贷款,至今尚未偿还。省交通厅厅长老光承诺的一点五亿贷款转为国家投资随着他的落马而变得毫无着落。当时,桃都人为了及早建成大桥,在一点五亿元资金尚未明确投资主体的情况下,只听了厅长老光的一句话就开工建设。老光说,你们成立大桥指挥部申贷,省交通厅下属的楚桥路建公司担保,你们市财政反担保,把钱贷出来桥建起来。随岳高速这条南北大通道即将开建,我们争取桃都汉江大桥成为随岳高速的一部分,到时候再把一点五亿元转为国家投资。光厅长权威甚高,拍板干脆,一言九鼎,桃都人便按厅长设计的模式开始运作,抢工期赶进度,创造了建桥史上的神话和奇迹,只用两年时间就完成了桃都汉江大桥的建造。大桥通车剪彩之日,举市欢腾,比撤县建市的庆典还要隆重、热闹。光厅长也来了,被市委书记市长和一大帮官员簇拥着,神采奕奕,满面红光。市电视台当家花旦周雨菲采访他,他声如洪钟侃侃而谈,那些话语至今还飘荡在桃都的上空:桃都人梦想有座汉江大桥向北拓展其发展空间,省厅采取了变通的办法,先贷款把大桥建起来,既解决了两个市交通阻隔的问题,也为随岳高速经过桃都汉江大桥起了一个引导……光厅长没有完成通车典礼仪式,就接到省主要领导电话,匆匆而去,再也没有露面。伴随着光厅长的被“双规”,桃都汉江大桥的一点五亿元贷款也就束之高阁,转贷之事化作泡影,随岳高速公路也因为专家论证不能通过市区而向西偏移了三十公里,光厅长许诺的桃都汉江大桥成为随岳高速的一部分只能成为一种设想。

市长心里能不急吗?贷款一点五亿三年多,本没还上一分,息也没付一厘。发放贷款的市建行从上至下处分了上十人,形成了一个“上访团”,轮番到市政府省政府上访静坐,闹得一锅粥乱煮。省建行逼息直接从楚桥路建公司硬划,楚桥路建公司拿出桃都市政府反担保合同,要起诉市政府。市长被搅得焦头烂额疲惫不堪。

将近八点钟,景正中步行到了市政府大院,迈上十级台阶,爬上三楼,他感到气有点喘头有些沉脚步有些飘,站立片刻,吁口长气,便往东穿过一段走道,来到市长办公室。

市长很热情地握过他的手,又是递烟又是让座,还让秘书给他泡了一杯铁观音茶,搁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市长靠在大班椅上,问,景局长,到交通局任职有三个月了吧?看似问得漫不经心,实则蕴有深意。因为在年初变动职务把他从科技局调到交通局时,是书记和市长一起找他谈的话。当时市长神色严峻语调急促地说,老景,你上任后首当其冲地解决转贷问题,甩掉背在我们财政身上的沉重包袱。它像一道金箍,箍在我们头上,使我们时时刻刻感到危机。他知道一点五亿元贷款的事,但具体情况不太了解,也不曾想到事态会这么严重。在书记市长面前,他只能一个劲儿地点头。一点五亿元贷款,对于一个年财政收入只有三个亿、财政供养人员超过两万人的县市来说,应该算是一笔大债务。中西部地区的县市都是“吃饭财政”,至多从牙缝里挤出一点资金搞下城市建设解决一下民生问题,不是钱多了咬手,谁也不会投两个多亿去建这个汉江大桥。这就好比一个家庭,食不果腹房不遮身,连温饱都没解决,却拉债扯债去买电脑摩托,那不是让人戳背脊骨遭骂吗?

景正中望着市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平静地说,市长,按照您的要求,我们马不停蹄在做工作,但收效不大,或者说,还未取得突破性进展。

到底隔在哪里呢?市长追问道。

新任厅长只认一个东西,原厅长办公会议集体讨论通过的纪要。查遍了这几年的所有文档,没有关于这方面的。他沉下脸说。

市长站起身,踱着步,说,光厅长虽然是个一言堂,但这么大的投资,他肯定在某种场合或某次会议上吹过风透过气。

景正中赶紧接口道,我们也是这么分析的,可翻阅了这几年的几大本记录本,也没有这方面的记载。

去找找负责这个项目的其他领导,兴许能找到突破口。市长提醒说。

省厅负责大桥建设的总工及几位处长都作窝案关起来了,人家恨死我们桃都,面都不见我们。更为严峻的是,省厅从上至下都像防敌特分子一样防着我们,铁板一块,无从发力。景正中哭丧着脸无奈地说。

都怪你们局那个范晓斌,当什么反腐英雄,迟不报早不报,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报。光厅长垮台不说,还带出一大帮人。对我们桃都来说,损失够惨重的,一点五亿的投资像无把的葫芦毫无着落,更要命的是和省厅的关系搞僵。原来有什么交通项目省厅是不遗余力地往我们桃都倾斜,可现在人家连尿也不朝我们这边撒。修复这种关系可能需要一代乃至几代人的努力呀。市长心情沉痛情绪焦虑地说,他不仅想到了现在,更考虑到了将来。

范晓斌以一个公民的良知和果敢举报贪腐,合情合理合法,却被当成了桃都的罪人,遭到桃都人的嫌弃和唾骂,这公平吗?景正中不能赞同市长的观点,但又不能反驳,只能从内心深处为范晓斌抱不平。

这个人调离财会岗位了吗?市长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连忙回应道,在我上任之前就调离了,现任局项目协调办主任,没什么具体工作,很闲散。

对这种人切不可重用!市长扬起手,在空中一劈,厉声道,他像一颗炸弹,随时有可能引爆而闹出事端。我们桃都再也经不起这种折腾。

是。景正中只能违心地点头。

好了,再给你三个月时间,拱破天眼也要把一点五亿贷款转为国家投资!市长站起来,握着他的手,叮嘱道。

星期一早上,景正中走进办公室,放下公文包,正准备泡杯茶,一个女人闪身而入。他转过头,略显惊诧,你怎么来了?女人苍白的脸上挤出一缕笑意,反诘道,我为什么不能来?吓着你了吗?景正中细细地打量她一眼,上身着白色长衫,下穿小黑裙,那种知性温婉的形象跃然眼前,他朗声一笑,说,周大记者造访,蓬荜生辉呀。咱们该有三个多月没见面了吧?她说,景大局长调任有职有权的强势部门,眼角里哪还有咱这平头百姓?景正中斟了一杯茶,递给她,说,周雨菲,你什么时候能够变得不那么刻薄?

她垂下头,咬着嘴唇,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掉。他深感愕然,俯下身子,关切地问,你没什么事吧?她双手抚脸紧贴双膝背如弯弓,一头秀美的头发散开有如灯罩遮住了她的头和脸,啜泣声喁喁而来,让人顿生揪心之痛。

他坐在她的身边,手拍着她瘦削的肩背,小声地说,雨菲,你这大清早地跑到我办公室哭哭啼啼,不知情的还以为我与你揪扯不清,欺侮你了呢。

她蓦然抬起头,用纸巾擦擦梨花带雨的脸,充满歉意地问道,没让人撞见吧?

他摇摇头,继而关切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如此伤心?

她盯了他一眼,眼波里流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情,接着低下头,小声道,你得帮帮他。

帮谁?

范晓斌。她抬起头望着他,眼里有乞怜,更多的是信任。

他是你什么人?

丈夫。

哦!尽管他颇感意外,但他没让这种神色表露出来。

他和她相识于三年前,在市电视台的演播大厅,她是“真情面对面”节目的主持人,他是那一期的嘉宾。半个小时的节目,两个人你问我答,甚是默契。节目录制完毕,她要他看一遍,有无改进的地方,可只见画面,听不见声音,原来声控开关没调好。她羞红着脸一个劲儿地给他赔礼,他笑笑说,没什么,老天也给充裕的时间让咱和美女主持面对面,真是艳福不浅啦。他的轻松和诙谐驱散了她的紧张和不安。录制第二遍时,她表现得更加自如更加机智更加洒脱,他也全力配合紧密跟进妙语连珠,节目做得非常感人。在送他出门时,她索要了他的名片。当天晚上,他就收到了她发过来的短信:你很成熟持重,但太冷傲;你有一双会笑的眼睛,但笑得太少;你很想结识年轻异性,但拉不下清高。能够结识你我很高兴,非常感谢你今天的默契配合!看完短信他感觉很受用,毕竟是清纯美丽的女主持在向自己示好。她的浅笑盈盈烙在脑际总也挥之不去,就像襁褓中婴儿的笑,滤掉了红尘之俗,凝结了人间之善,更像那傲然挺立的雪莲,清新、脱俗、灿烂,让人眼前一亮,给人一片惊奇。当时,他没回复,玩儿了一个欲擒故纵的小把戏,也是为自己要真正寻觅到一位红颜知己而设立了一道屏障。在任局长的这些年,他认识了不少美女记者、美女主播、美女营销,但她们和你相识只有一个直接目的:拉广告寻赞助。他觉得男女之间相识只要以金钱为媒介真的是变质变味了。他很审慎。缘分是天意,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强要也得不到。半个月后,省科技厅选点到桃都实行“科技三下乡”活动,她作为现场报道记者和他不期而遇。省上来了一大帮人,她和他们不熟悉,自然就和他走到了一块儿,两个人并肩而行有说有笑甚是惬意,像是久别再见的朋友,倾诉着说不完的别后感言。那天活动结束后,他请她到生意火爆的农家大院吃了一顿农家饭。知性温婉是她的标志,就像温暖的奶茶,没有红酒的高贵,咖啡的香醇,却时时散发知性的气息和淡淡的女人香,让他感到如沐春风养眼舒心。她说话俏皮睿智有时还很尖刻,是你在台面上无论如何也听不到的。混迹官场,修炼多年,所看到的是台面上你恭我敬,台面下你争我斗,台面上虚情假意,台面下互相攻击,听不到真话看不到真相,但是和她在一起可以感受到世间百态,听到诤言挚语。至关重要的是,和她在一起,她只字不提广告赞助之事。以至于后来和她熟识后,希望为她做点什么,可她从不提及。那天他请她到天禄宾馆大厅吃饭,主动问她,台里每年分派多少广告费任务?她说五万。他又问,有没有什么奖励和惩罚?她说,拉一万奖三千。完不成任务只能拿百分之七十工资。他关切地问,你拉到了吗?她淡然一笑说,让漂亮女主持人去拉广告,就是送羊羔入虎口。我从未拿过全工资。向你申明,我也不想拿全工资,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喽!他说,你拉点广告应该很容易的。她说,实话告诉你,我不愿意作贱自己。那些男人,第一次接触勾眼,第二次接触动手,第三次接触上床,三步曲,赤裸裸的交易。我真的做不出来。这几年,我算看透了:男人没一个不好色!他急忙辩解道,不会有这么绝对吧。她郑重其事地说,我亲历亲为的事还会有错。他诡异地一笑,说,我也是个男人咧。她幽幽地望他一眼,坦坦荡荡地说,你与众不同。表现有三:其一,你有一双会笑的眼睛,流露出的是发自心底的善良和真诚。其二,你是个知识型干部,不鲁莽、不冲动,和你待在一起有安全感。其三,你从未有过男女绯闻。他紧盯一句,原来你还调查过我呀?她正儿八经地说,当然啦。还有一点,你请我吃饭,从不进那迷离暧昧的包间,也不找那隐秘昏暗的厅房,你总是在大庭广众之间在众目睽睽之下。说明什么呢?说明你阳光、磊落、透明,值得信賴。他连忙摆手说,我可没你想象的那么高尚,也许我这个人心有歹念深藏不露吧。她断然否定道,不!我的直觉告诉我,你是一个注重精神追求的人。可惜,这个世界,追求精神享受的人寥寥无几。

两个人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谈工作谈事业谈时政,就是避谈家庭。他没问她,她也没问他,像两颗独立的星球,彼此照耀,彼此按照预定的轨迹运行。

你让我怎么帮他?他直视着她,坦诚相问。

不要歧视他。她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吐出心迹。

没谁歧视他呀。他一脸无辜地说。

你没有,但局里的人,省厅里的人呢?好端端的财务科长,就因为举报而被调到项目协调办公室,根本就是一挂名科室。一个人独往独来,让全局的人无形之中对他形成了一个“孤立圈”。还有,协调办与省里没有对口处室,切断了与省厅的联络,好比给他与上面安扎了一道“隔离带”。一个人左右不能交流,上下没有沟通,他只能像闷葫芦一样憋着,像肉哑巴一样待着。他出于一腔正义,举报贪腐,何错之有?她圆睁杏目,逼视而问。

情理上没错,但客观上对桃都造成了很大影响。一点五亿贷款市财政兜着,息都付不起。省里的关系也因为他的举报而变得极其微妙。我们原来和省厅上上下下都很铁,可以称兄道弟,省厅对我们桃都可以说是项目优先报,资金倾斜拨,而现在我们去了,他们公事公办正经着咧,该往桃都投的资金项目都要掐住捏着。过去和现在,真的是冰火两重天。面对她的责问,他不愠不火,口气平和,如实相告。

哼!她冷笑地说,别人人云亦云我可以理解,但是我不知道你也变得这么世俗!她的尖刻使他的脸上呈现出难堪之色。在原则问题上,她总是据理力争毫不妥协。她说,范晓斌的举报与你刚才所说的后果根本没有必然的联系。一点五亿资金不能转为国家投资,有两个原因,一是原任厅长独断专行,一人说了算,没有履行集体决策民主决策程序。二是桃都人心浮气躁急功近利草率从事,连正式批文都没有,就匆匆上马,完全背离投资规律。停息片刻,她继续说道,如果省厅的人对待举报是这种态度,只能说明正义正在沦丧。不愧是桃都名记,思路敏捷,语含机锋,一语中的。

现实明摆着,人们只看到表象的损失,根本没有挖掘内在的深层次的病根。你封住了我的口,但你堵不住桃都人的嘴巴。

首先你得端正心态。在他面前,她用了一种居高临下的语气,主要是让他引起足够的重视,接着,她顺着她的思路层层递进了,从桃都看,范晓斌的举报可能造成一点五亿贷款没有着落,但从全省看,范晓斌的举报可能为国家挽回了比一点五亿高好多倍的损失呢。景大局长,你想过没有?

雨菲,你说的我都想过。我和你是战略同盟。举报贪腐是一个公民的权利和职责,绝对没有错。但是,在我们这个法制尚不完备的国家,要用举报的胆量和勇气承担举报后可能带来的一些意想不到的报复和打击。他望了她一眼,降低声调加重语气说,原厅长位高权大,该有多少利益共同体,范晓斌斩断了一些人和厅长的利益链条,堵死了他们的赚钱门道。你不让他赚钱,他就不让你安生。前不久,我看到一则报道,一女老总举报领导,被追逐在外,几年不能回家,几乎搞得家破人亡。所以说,你们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看来我有点误会你了。周雨菲缓和了语调,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说,你的分析很有道理。两个多月前,范晓斌独自在广场散步,五六个彪形大汉跑过来,用一黑布袋罩住他的头以及上身,你一拳我一脚像击沙袋。要不是一老警察上前制止,他可能命都没了。伤心的泪水从她的眼里浸溢出来,滑过白皙的脸庞,潸潸而下,滴落在地板上。

还有这种事?我怎么没听说?景正中紧紧追问道。

他浑身被打得青紫胖肿,贴满了膏药。我让他去报警,他说算了,只当送给狗子咬了一顿。他也猜出是别人在实施报复。他不愿意向别人透露,一个人在苦苦支撑!

近段时间一定要作好自我保护,最好不要单独出门,尤其是夜晚。他提醒道。

他也防范着。早上上班直至晚上下班,足不出室。晚上关在家里,一声不吭。我怕他憋出病来,周六周日就放他出去和朋友斗地主消遣。他这个人干什么迷什么,斗了几次地主就陷进去了,竟然把锁在柜子里积攒几年的存折上的三万块钱取出来输了。我又不敢问,更不敢责怪他,只能告诉你去敲敲他,让他今后注意点,切切不能把他撩翻了。女人的心里藏着太多的苦,苦汁渗透到脸上,满面愁容一脸苦相。

放心吧,雨菲,我马上找他谈谈。我也会尽全力保护他!景正中抓起她柔弱无骨的小手,坚定地说,向她传递着一股力量。

她款款而去,飘忽眼前的是她娴静婀娜的背影。

他拨通内线电话到项目协调办,范晓斌接了。他说,要是没事,请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五分钟后,范晓斌敲门而入。身高一米七五的范晓斌颀长、俊朗,稍带那么点文弱。他架着一副眼镜,镜片后的那双眼睛特别发亮特别有神,像金刚钻似的。

坐吧。景正中指了指沙发,说。

范晓斌坐了下来。

近来还好吧?景正中问道。

好不好您不看着吗?他的回话带有明显的抵触情绪,脸上挂着那种漫不经心的笑。

停顿片刻,他又问,近来在忙什么呢?他自己也知道,这种谈话的序曲无聊而多余。

忙?实话告诉您吧,我现在呀,闲人一个,没事可忙,百事不管。他的话语中弥漫着懒散的气息。

工作不忙,忙斗地主呀。景正中隐约地感到,和他谈话不会那么轻松,只能直奔主题。

领导真是深入实际呀,连我们平头百姓的这点业余爱好也了如指掌,真是鸭棚的老板睡懒觉,不(捡蛋)简单啦!范晓斌的话中,字字带着讥诮,连标点符号也含有嘲弄。

斗点小地主,娱乐消遣,无可厚非,但切莫发展到赌,把家里的存款取出来输,那性质就变了,你是大学生,应该懂得这个道理吧。对于面前这个满腹是气满脑是火的人,他只能苦口婆心慢慢劝导,而不能劈头盖脸猛批猛斥,不然会适得其反。景正中觉得自己分寸把握得很好。

景局,您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感到莫名其妙。范晓斌一头雾水不知所云。

晓斌,不要装蒜了,你把家里存折上的钱取出来斗地主输了,这应该是事实吧。在这种情形下,景正中不得不点破揭穿。

景局,先表扬您深入实际,看来您是枉有虚名。我斗五元钱的小地主,输死也输不得三万块钱,何况,我斗地主没输钱呀。

你还硬撑,没买房没炒股没添置大件,你那几万块钱不是输了不会自个儿长腿跑了吧?景正中毫不留情地把他抵到门角,让他犟也犟不脱,只有束手待擒的份。

他急赤白脸想要申辩,可没说出口,眼里折射出那种不被理解的委屈和无助。他长叹一声,掏出钱夹,在夹层内拿出一张小纸片,甩在桌上,迈着那种吊儿郎当的步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

定睛一看,原来是银行汇款回执单,上面写着:户名中国红十字基金会;账号020000101914483874;开户行:中国建设银行北京朝内大街支行;捐款人:范晓斌;金额:30000.00元。

原来,范晓斌把三万元钱隐秘地捐给了汶川地震灾区。景正中目瞪口呆,瘫坐在大班椅上,脸上满是尴尬,心里一阵愧疚。

当初,范晓斌是局财务科长,兼管大桥办的开办费账目。开办费基本上由前任局长支配。每个月底,局长都要提取二十万现金,说是陪厅长到香港澳门花销。回来报账,除了飞机火车票属正规单据,其余全部用白条充账,局长说是送了,送了多少送给什么人局长没说,范晓斌没问,但是直到有一天,前任局长让他汇两百万元到广东一家贸易公司,他才引起警觉。交通局和大桥办与这家广东公司既无购销合同也无业务往来,八竿子也打不着,平白无故汇两百万出去,要是出了问题他这个财务科长可担待不起。范晓斌多了个心眼儿,他有个非常要好的大学同学在省纪委信访室工作,他把情况简单地给同学说了,央求他出面查一查这个公司的背景资料。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原来这家广东贸易公司是澳门赌场“大耳窟”设在广东专门用于给官员赌博洗钱的公司。那位同学当即给省纪委领导作了汇报。后查实,光厅长每个月都要去澳门一试身手赌上一把,并且逢赌必输,都是业务单位的人给埋了单。最后一次竟然输了两百多万。国家安全部的人早已盯上了他。范晓斌不揭穿,国安的人终究会掌握他的犯罪证据。光厅长落马是迟早的事。

摸清了这些情况,景正中觉得自己应该出面帮帮范晓斌,在机关里树树正气。市里有些不知情的领导都认为是范晓斌吃饱饭撑的无事生非举报厅长,使一点五亿大桥贷款不能转为国家投资,让市政府背上沉重的包袱。局里的人则认为范晓斌愣出风头把光厅长挑落下马,带出一窝案,使局里和省厅的关系弄僵,搞得局里无颜对省厅。他不能让大家把怨气责难牢骚统统泄向范晓斌,让他一个人独自背负这莫须有的罪名。他要尽量淡化范晓斌在光厅长落马中所起的作用,便于他“合群”,尽量弱化范晓斌在这件事情上的主动,不能让他”拔尖”,只有这样,才能使他不致遭受孤立和非议。

景正中召开了一次全局干部职工大会,主要议题是号召大家再次向灾区捐款。在最后的讲话中,他不动声色,平静地有如叙述一件家常故事。他讲道,昨天,市民政局负责救灾的副局长给我打电话,询问范晓斌是不是我局干部。我说,是呀。那位副局长说,从民政部赈灾司反馈到我市的情况,范晓斌以个人名义向地震灾区捐款三万元,是目前我市个人捐款最多的一位。希望你景局长好好表扬一下。放下电话,我陷入到了沉思之中,一個结婚才几年每月只领不到两千元工资的小干部,能把省吃俭用下来的三万元钱不声不响不张不扬地捐向灾区,让我看到了真,看到了善,看到了中华民族传承下来的爱心和美德!范晓斌给我们交通局争了光彩撑了脸面。

景正中抿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话锋突转,声色俱厉,这么好的同志,现在却要遭受孤立,就因为他提供线索让原任厅长“双规”。我可以郑重其事地告诉大家,范晓斌不提供线索,国安的人也找到了把柄,省纪委正要立案调查,原厅长落马是必然。范晓斌只是出于职业操守,为两百万资金的安全考虑,向他的同学询问,应该算是扯出萝卜带出泥。大家把一点五亿银行贷款不能转为国家投资的罪过推加给范晓斌,完全不合常理!让正义变得猥琐,让良知变成扭曲,让真理变为罪过,这不是什么正常现象。这样下去,今后谁敢举报贪腐,正义何日能扬眉吐气?

景正中的讲话在机关干部中颇有震动,从现场募捐资金来看,收到捐款近十万元,比第一次多出将近一半。袋里总是空空如也有一角钱被老婆拿走两个五分的梁科长,捐了七百元,两百元是向老婆要的,还有五百元是从皮鞋的垫层中抠出来的,是他攒了两年的“牌本钱”。会议一结束,大家就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儿议论开了,局里有一位当了十八年科长人称“嚼筋”的黄必树,有把蚂蚁嚼得斗过大象的本事,也有把黑东西嚼得白晃晃的骗术,更有把没影的事儿嚼得有模有型的技能。他专门嚼别人的舌根,谁受表扬了他嚼,谁受批评了他嚼,谁家有好事他嚼,谁家有丑事他也嚼。他嚼人的话像喷洒了剧毒农药一样,伤心绝情毒人。他曾把人家好生生的一对夫妇嚼散,把局里两个中层干部嚼得操拳挥掌大打出手,还把局里的一个老处女嚼得无法安身调往外地。一进办公室,他就当着办公室的几名科员说,范跷斌真他妈福气旺呀,出了三万块钱,名扬全市,划算。景局长还为他叫穷,他那漂亮风骚的老婆媚眼一勾骚劲一来,不知迷倒多少达官贵人,广告收入源源不断,三万块钱只怕是他老婆抠下的一点牙祭。这男人哪,当王八吃软饭也快活咧。屋子里顿时一阵轰笑。

刚好范晓斌路过,伤人的话嘲弄的笑像钢针直刺五脏六腑,前几天,他也听到过黄必树嚼过自己,说,范晓斌举报厅长,一人得功,全局遭罪。现在咱们连省厅的门槛都不敢踩啦。这种人先害别人后害自己,必遭报应!当时,他没太在意。可是今天如果再放过他,不定他会嚼出什么更恶毒更没影儿的事。他冲进办公室,左手揪住黄必树的衣领,右手一记勾拳击向黄必树,说,你这个老杂种,嚼死人不偿命,我让你嚼!

突如其来的一拳正中鼻梁,黄必树眼冒金花头昏脑涨,鲜血汩汩直往下掉。他抹了一把血,扯住范晓斌的衣袖,歇斯底里地喊道,你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范晓斌狠狠地甩开他的手,右食指指向他的眼角,恨恨地说,这次只揍扁了你的鼻梁,下次听你再嚼,老子割掉你的舌根,让你自个儿嚼自个儿听。说完,大摇大摆扬长而去。

黄必树从进机关到现在,总是找别人的茬说别人的事,不说没人敢打他,就是当面也没人敢说他,因为别人怕他无中生有乱嚼一气,惹不起就躲。因而他越嚼越来劲越说越有理,在机关里舍我其谁唯我独尊。今天遭受如此大辱,黄必树觉得把今生今世的脸丢尽面赊光。他捂着鲜血直冒的鼻孔,跑到走道里,像泼妇骂街一样骂道,范晓斌,老子和你没完,老子要到市里告状,整死你这个王八蛋!

黄必树的叫骂声惊动了全局的人,大家围拢来看热闹,没一个上前去劝。大家心里特解恨,巴望不得范晓斌再来几下,索性把他打个人仰马翻闭嘴禁语。景正中赶紧过来,把他拉进办公室,递给他纸巾,让他擦净血渍,接着询问事情的经过,黄必树一五一十作了回答。最后,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恳求道,景局长,现在是以人为本时代,他范晓斌凭什么敢打人?不就是仗着他有个风骚老婆会勾引当官的男人能够给他撑腰嘛?咱把这条老命拼上了也要和他斗争到底!您得为我做主!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打死也不长记性,三句话离不开嚼别人的舌根。景正中问,你要我做什么主?黄必树似乎来了劲儿,振振有词地说,首先他要写书面检讨,张贴在局公示栏里。第二他要当面向我赔礼道歉。不然,咱就去派出所报案。景正中拉下脸,问黄科长,你张口闭口范晓斌的老婆偷郎养汉,有证据吗?黄必树结结巴巴地说,我是听别人说的,外面……外面……都在传。景正中严厉地说,你是以讹传讹。你到派出所告他打你,至多是个治安处罚,但范晓斌和他老婆如果到法院告你诽谤,你可能要吃官司。你自己权衡该怎么办吧!黄必树急红了脸,心有不甘地问,景局长,那我这不是白挨揍了吗?景正中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息事宁人地说,黄科长,有句俗话叫“断了手臂往袖里塞”,悖理了就不要强词夺理,长个记性吧,五十岁的人,积点口德。现在讲和谐社会,多说好听的话。

黄必树像一只耷拉着尾巴的阉鸡走出了办公室。

景正中这次没有批评范晓斌,倒不是他要助长这种打人风气。黄必树在机关待了二十多年就嚼闲话嚼了二十多年,每个人都被他嚼到了,但就是没人敢动他,大家像瞎子见了鬼似的,尽量不沾他不撩他,由着他去嚼由着他去编,见怪不怪习以为常。机关里正气不扬邪气上涨。而范晓斌敢于打他,代表了一种正义。伸张正义动用武力又何妨?

打架事件仅过两天,周六下午,吃过晚饭,景正中刚转路回来,突然接到辖区派出所一位刘姓副所长的电话,告知他单位干部范晓斌赌博被抓,让他去领人。

景正中火急火燎地赶到派出所,在大门口撞见了匆匆而来的周雨菲,两人来到接待室,刘姓副所长说,下午四点钟,我们接到举报,范晓斌伙同他人在天河宾馆508号房间斗地主赌博。我们立即派人抓获,当场收缴赌资六百三十五元。三个人已经做了笔录材料,现已送到市局法制科裁决。你们准备好钱领人吧。

他们斗多大的地主?景正中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五元钱的底子。刘姓副所长回答说。

这能叫赌博吗?你们不是有不成文的规定,抹牌带彩一元两元五元不算赌博也不抓吗?景正中盯着刘副所长问。

我们从没这种规定,只要来钱,就是赌博。刘姓副所长说得斩钉截铁,不留余地。

麻将馆里那些爹爹婆婆打五元钱的晃晃,纯属是消磨时光,也算赌博吗?景正中耐着性子问,见刘副所长没答话,他便以训诫的口气说,刘所长,斗点小地主抹点小麻将不伤筋动骨,已成为我们老百姓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娱乐方式,是利于安定有助和谐的好事,你这样又是抓又是罚,不是在维稳而是在添乱。

刘姓副所长深知自己讲道理讲不过眼前这位局长,便直通通地说道,我奉命抓赌,没啥可讲。要讲道理,你和我们所长讲去。

正在这时,送案卷到市局裁决的一名警察回来,把裁决书递给刘姓副所长,说,每人罚八百元。

听到裁决结果,待在旁边一声没吭的周雨菲憋不住了,她不无讥诮地说,斗五元钱的地主治安处罚八百元,只怕是“天价罚款”,比抢钱来得快呀。

你不要在这里冷嘲热讽,告诉你,这起赌博案件我们严格按程序办理,没有丝毫越规,你要是不服,可以提起行政复议。你还可以去告呀。你们不是专门告别人的吗?后面的诘问意味深长,不得不让人产生联想。

景正中想,完了,听话听音,派出所是受人指使去抓的牌。和他们这帮子人讲不出道理,只能搬大菩萨来压了,便走到一旁给公安局局长打了手机,通了但无人接听。他又给政委打,接了说在外地考察,问他有什么事,他哼哼哈哈一阵过去了。千里迢迢的,为这点小事烦扰人家,值不值得呀?何况和局长政委只算是“面子上的关系”,根本没什么深交,要是人家把“拦头板”一打,你还真没辙咧,细细想过,便断了这份念头。

景正中走到刘姓副所长身边,说,罚个百把块钱说得过去,也拿得出来,罚个千兒八百的,对于一个小干部来说,确实很困难,刘所长就通融通融吧。

刘副所长板着脸,没有半点让步的意思,冷冷地说,局里的裁决就是命令,我们岂能更改?您当局长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吧。

看到景正中受一个小所长的轻慢,周雨菲心里十分难过,她赶紧从包里掏出钱,说,我们认罚,我们认罚。

景正中捉住周雨菲拿钱的手,以一种命令的口气说,你给我把钱收起来!接着他面向刘姓副所长,说,这个裁决不合理,钱我们不认罚!语气坚决,挑衅味很浓。

不罚?那我们就继续关押!刘姓副所长不甘示弱脱口而出。

你敢关押?他们是罪犯吗?你有什么权力关押?景正中得理不饶,层层追问,咄咄逼人,弄得刘姓副所长脸色赤红,无言以对。

平时都是只有派出所警察向别人撒野讲狠的份,今日却被别人搞得理屈词穷狼狈不堪,待在旁边的一个小警察耐不得烦了,他把桌子一拍,恶狠狠地说,对这些赌博佬不罚款就要关押,关死人咱偿命!

血直往上涌,脸上的肌肉愤怒地颤抖,眼里喷着火般的目光,景正中拍桌怒斥道,胡搞!

咱就胡搞,你能把咱怎样?我警告你,这不是交通局,由着你拍桌打椅!小警察双手捏拳,像一个做好准备上擂台的武士,气势汹汹地向景正中逼过来。

景正中没有退却,他凛然而立,攥紧拳头,暗自使劲:只要你敢动手,咱就拼死自卫。虽然不是对手,但咱也要咬一口。即便被打挨揍,绝不让你们这帮人把理儿占了去!

箭在弦上,枪已上膛。

周雨菲旋即插在两人之间,赔上笑脸,说,算了,算了,我们认罚。便把八百元钱丢在桌上,到留置室里接出了范晓斌。走出派出所大门时,她感叹了一句,真是门宽衙门大,有狠就是理!

周一早上一上班,周雨菲打来电话,让他迅速查看桃都网。景正中打开电脑,点击进入桃都网,在网页的中间,黑字标题特别醒目赫然可见:《交通局一干部赌博被抓 局长大闹派出所》。不用打开内容,他也知道把自己描成了一个妨碍公务无理取闹的丑角形象。沉思须臾,他立刻反拨周雨菲的电话,说,雨菲,你迅速着笔,赶写两篇稿件,一篇稿件叫《我在派出所的亲闻亲见》,主要是澄清事实彰显真相;一篇稿件叫《派出所名曰抓赌实则捞利》,主要是分析原因揭露实质。写完后,你去找桃都网的胡主编,我马上向他打招呼,争取中午登载出来。

三天后,市纪委书记老方约请他到办公室谈事,不用问,景正中也知道方书记约见的意图。派出所已将范晓斌等三人赌博的卷宗材料呈送到了市纪委,市纪委按照条例规定要对参赌干部进行党纪处分。最要命的是,市纪委去年曾和机关公务员签订过《戒赌承诺书》,明确规定参赌一次要开除党籍。市纪委要真追究下来,范晓斌等三人的政治前途宣告完蛋。

走进方书记办公室,方书记又是倒水又是让座,很是盛情。寒暄过后,方书记便切入正题,和善地问道,范晓斌的事情该如何处理?看来方书记对这件案子也心存疑惑颇感棘手。景正中摸准了方书记的心思,便无所顾忌地亮出了自己的观点,这件事不能处理。如果处分范晓斌,只能在老百姓中留下笑柄。方书记面呈难色,说,公安派出所那边盯得很紧,网上炒得沸沸扬扬。昨天我还接到一个陌生电话,问范晓斌赌博市纪委处分不处分?如不处分,他要上告到省纪委。看来不给个结论,公安派出所只怕不会善罢甘休。景正中喝了一口水,赶忙献计道,方书记何不来个网上投票,让市民参与,掀起一场大讨论,如果大多数市民同意处分范晓斌,您再作处理也不迟。如果大多数市民不同意处分,那就代表一种民意。方书记,从保护举报者的角度,您应该保护一下范晓斌。我琢磨着,从派出所抓赌这一系列情况来看,是蓄意为之,彻头彻尾的一种报复行为。

方书记沉吟好久,才说,你的提议可以考虑。这件事情相当复杂,已经闹到书记市长那儿去了。接着方书记突兀地问,听说范晓斌前几天把一位老科长打了?景正中很惊讶,这么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儿怎么一下传到方书记的耳里?他点头说,有这么回事。您的耳目真广呀!方书记笑着说,不止这些呢?有人状告你和范晓斌的记者老婆有一腿,什么事情都袒护他,还想提拔他。还告你丧失原则,大闹派出所,千方百计为他开脱赌博之责。景正中张大口,很想解释几句,但不知道从何说起。方书记很体谅似的说,景局长,你的为人,我不相信会有这档子事,但注意点好,舆论杀人呀!他感激地望着方书记,一个劲儿地说是是。

市纪委就范晓斌等三人斗五元地主之事组织了一次网上投票,参加网评的达九百八十人,同意处分范晓斌的只有二十五人,占0.05%,不便评判的三十人,占0.06%,不同意处分的九百二十五人,占到99.9%。对于市公安局移送过来的赌博卷宗,这是市纪委唯一一例当事人没受处分的。

从市委书记罗海涛办公室里出来,景正中的心情特别压抑特别沉重。一见面,罗书记凝眸久望,让他感到一种期望,更感到一种君威。罗书记语重心长地说,调你景正中到交通局当一把手是看中你的正派、果断和公关能力,好多人都盯着这个位置,毕竟是强势部门,但我力排众议,独选你去。接着罗书记话语中流露出了不满和失望:调动时跟你谈话一再重申,要求你在三个月内无论如何要把一点五亿的大桥贷款转为国家投资,现在都过去四个月了,怎么还在原地踏步,没有一点实质性进展?市里财政状况不好,省建行准备起诉,法院一旦封存我们的财政账户硬扣,麻烦真大了,既被邻近县市笑话,更给财政带来巨大困境。最后罗书记下了死命令:景正中,你丢掉手头的工作,给我驻守省厅,再给你三个月时间完成转贷,不然……罗书记戛然而止,没有说出后面的话,但景正中听得出尾音。他设想了一下,无外乎三种结果:一是不转贷成功,我无法交代。这是最好的。二是不转贷成功,不要来见我!这也能接受。三是不转贷成功,你给我引咎辞职!这是最严重的,让他浑身发紧一阵后怕。转而一想,又感到释然,辞职就辞职,有什么大不了的?无官一身轻。当这个破官,没好路走老百姓骂,为转贷的事领导压,心理负担重,神经紧张,再干几天,不崩溃才怪咧!

三个月,九十天,说快就快弹指间,说慢當然还有做工作的时间和余地,现在主动权在省厅在一把手厅长那里,针插不进水泼不进,让人手足无措。具体负责转贷工作的杨副局长和两个科长在省城驻了三个多月,每天和省厅的干部一样上班下班,脑壳都想破,法子都使尽,就是没进展。杨副局长每天给他打电话汇报完工作后就大倒苦水,要求换人,说热脸挨着人家冷屁股,人搞贱脸搞丢尊严搞没,活像一个太监,碰到和尚叫姐夫,受的那份洋罪没人能够体会。他一边安抚一边劝导说,你在交通战线待了二十多年,上上下下都混了个脸熟,让别人去摸头不知脑,工作不是更难吗?坚持吧,坚持就是胜利!杨副局长口上有牢骚心里有怨气,但工作毫不含糊,每天带着两位科长守在厅里打探情况没挪半步。

景正中接通了杨副局长的手机,问他在哪儿?杨副局长说在省厅。景正中问,厅长在办公室吗?杨副局长说正在厅里开会。景正中说,你在那里守着,我立马往省厅赶。

桃都到省城个把小时车程,上午快下班时,景正中赶到省厅,厅长办公会刚结束,厅长从会议室一走出来,景正中便笑吟吟地迎过去。厅长问候道,来啦。景正中谦卑地笑着答道,又来打扰您啦。厅长又问,还是为转贷的事而来?景正中点头哈腰地说,是。厅长走进办公室,放下笔记本,指着旁边的沙发,让景正中坐。厅长问,大桥建起快一年了,那个接线工程咋还未完工?景正中答道,也是资金没有落实,弄成了个胡子工程。厅长说,桃都建大桥,不能什么都依靠国家省里投资,该放血的还得放血。大桥建起来闲着,不能发挥效益,这是一种犯罪!你回去后迅速落实接线工程,快点让大桥形成收费。收费后还息,省建行也不会逼得那么急那么紧了。转贷之事,接线工程完工再说。厅长老成持重,举止不慌不忙,做事慢条斯理,说话滴水不漏,但今天的这番话总算露出了点口风。景正中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欣喜若狂,他把胸脯擂得山响,信誓旦旦地说,请厅长放心,我们力争在一个半月内完成接线工程!厅长赞许地点了点头。

从厅长办公室出来,景正中的双腿像安上了弹簧,轻快而矫健,他午饭没吃,坐车往回赶。

接线工程也是块腊肉骨头,坚硬难啃,要是好办,早就应该完工,拖至今日,实属无奈。

建造桃都汉江大桥,应该是桃都市和江北岸邻市共同受益,但从动议到立项到贷款以及建造都是桃都主动,并且都是桃都市交通局拿在手上。大桥经过邻市进入城区有五公里的泥巴路,按理说应该全由邻市投资。但邻市说,大桥是你桃都要建的,不建大桥,我们就不必修这条路。谁出这笔投资怎么也定不下来,只能由省厅定夺。原厅长专门召集两市市长进行协调,五公里路得投资两千万,原厅长发话,让桃都和邻市各出一千万完成接线工程,桃都市负责发包和监督工程质量。两市市长均同意这个方案。桃都的一千万很快到账,而邻市却左搪右塞东推西卸,工程款一直不到位。铺修接线工程的施工公司,是原厅长老家的市政公司,他们仗着原厅长这座靠山,不怕做了工程接不到款,因而抢时间赶进度,很快就完成了工程的大半。邻市的工程款杳无音信,无奈,他们去找原厅长,原厅长再次给邻市市长打招呼,市长表面答应暗里拖着。邻市觉得,桥是你桃都建造,名誉归你桃都拥有,我们不出钱,你桃都也得完成这段接线工程,不然,你的大桥建得毫无意义。有了这种坐享其成的想法,邻市当然不会轻易拿出这一千万元工程款。原厅长大为光火,但也拿邻市没办法,最后许诺从别的地方调度资金补这个缺,万一不行,今后从大桥的收费中优先解决。厅长的话犹如给了施工公司一个板凳,让他们感觉到踏实。但没过几天,厅长便被“双规”,一千万资金成了“海市蜃楼”,施工公司感到问题严重便停工讨钱。讨钱未果,他们便在路上砌了一个临时工棚,十个人驻守工棚,遗留下来的路不铺,人也不撤,双方就这么耗着。桃都方派人去协调,他们说,要修路,拿钱来。要撤人,给清工程款。双方各自据理,互不相让,斧头把越斗越紧。一桩老大难问题就这样搁置下来。

车到局院子里,景正中没有下车,他让司机打电话要范晓斌下来,陪他一同到邻市去看看接线工程。

范晓斌几乎是小跑着下来,坐进了副驾位置。你把接线工程的进度及付款情况具体地说一说。景正中靠在后座上,对范晓斌说。

接线工程已完成工程量的三分之二。五公里路的基础全部完工,还有两公里没铺水泥和柏油,我们只付款一千万,按工程进度,我们最少还得付施工队三百五十万。范晓斌说。

我们付三百多万,施工队同意撤出吗?景正中问道。

半年前付这笔款,他们巴望撤出,但现在他们坚决不撤!

为什么?

他们有揩鼻涕的由头。我们大桥办违约,没按合同日期付款,更重要的是,他们认为是桃都人让原任厅长落马,要出桃都的洋相,让你的桥通畅不了。

要是付他们款,让他们完成接线工程呢?

他们同意干,但要追加预算一千万。

那不是狮子大张口吗?

工程只是个扯头,他们的意图很明显,就是为原任厅长出口恶气,捣你桃都的蛋。

那真还成一个死结啦。就没有办法解开这个死结?景正中抬起身,凑近前座的范晓斌,问道。

很棘手。范晓斌说。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小车驶上桃都汉江大桥,八车道的桥面宽阔平坦,高耸入云的主桥墩,暗红色的斜拉铜管,从眼前一晃而过。

小车驶过大桥,跑过一段缓坡,到达了接线工程所在地。一堵高约一米的砖墙横跨路上,上面用白石灰写着一行字,“做工不给钱桃都不要脸”。一栋小工棚砌在路中央,几台大型的铺路设备横七竖八摆在路上,景正中和范晓斌绕过砖墙来到工棚,只见十个山里汉子光着膀子围在一块“端火锅”,屋子里乌烟瘴气闹闹哄哄。见有人来,工头模样的人站起来,说,你是姓景的局长吧,是不是给我们送钱来了?景正中笑了笑说,没钱送,但我可以给你们送来新的合同。工头摆摆手,说,使不得,使不得,你们桃都政府是他娘的流氓无赖政府,没半点诚信,要谈合同,先付违约金再说。

我们景局长可是解决问题来的,说话不要那么冲,心平气和谈吧。范晓斌插进来说。

姓范的,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让我们怎么心平气和?铺了路不给钱,连窝点都不给一个。你们让我们完成余下工程,什么都涨得稀巴烂了,还按原价格和我们结账,我们做得来吗?

像你们这么久拖不动也不是办法呀?景正中敲道。

混一天是一天,反正每天有吃有喝有牌打,悠哉着咧。

你们这样影响大桥通车,对国家损失巨大。范晓斌严厉地说。

国家有损失,我们的损失谁管?你们桃都人忘恩负义,三娃子(原厅长小名)给钱你们建桥,而你们却举报他,让他进了局子。是你姓范的告的密吧?工頭眼睛里喷着火,问道。

我出于正义提供线索有什么不对?范晓斌理直气壮迎头还击。

工头喊道,大头、二柱,快拿锹来,砍死姓范的这狗日的东西,就是他把三娃子告了。瞬时,屋子里的九个民工手持铁锹跑了出来。

景正中推了范晓斌一把,范晓斌旋即向小车跑去。

告诉你,姓范的,咱们老区出过一百多位将军,也出过一百多个土匪,咱们这些流寇没别的,就秉承了他们的血统:不怕死把命拼。你给老子听好,不打断你的肋骨,老子十个人不是人养的东西!工头对着跑远的范晓斌恶声恶气地喊道。

在返回的路上,景正中叮嘱范晓斌说,接线工程的事交给你这个协调办主任。这件事情很复杂,警力不能用,看来只能另辟蹊径。千万不能和他们斗气闹僵。明天市里有个会,后天我们再碰一下。你先考虑考虑,争取和平解决。

等着您的和平解决,恐怕黄花菜都凉了。范晓斌用那种玩世不恭的嘲弄口吻说。

你觉得和平解决行不通,那你有本事就现嘛。范晓斌,如果你能顺利解决这个问题,我陪你斗几天地主。景正中好像在开玩笑,但玩笑中透着认真劲。

那成吗?斗赢了您您不高兴,斗输了您我不甘心。所以我还是不做这费力不讨好的事了。

范晓斌,斗地主不要只讲输赢,主要是娱乐,景正中特别强调道。

而我更看重的是技巧。范晓斌顶撞道,我不习惯和水平差的人斗,烂了自己的水平,我也不喜欢和官员斗,要取娱他们,打“业务牌”,扭曲个性。

两个人虽是针锋相对,但很是投机。

第二天上午,景正中在市里参加全市安全生产会,会场里手机屏蔽,十二点散会走出场,手机上短信提示音接连响起,他翻开短信一看,局办公室主任发来三条短信,内容一样:景局,范晓斌在接线工地被打成重伤,现正在市一医院急救室抢救。

他的心忽地一紧,突生怜意,眼泪差点滚落下来。细细一想,又有点儿恼恨范晓斌,昨天千叮万嘱让你不要和他们斗气,多做劝和化解工作,怎么一天不到就与民工发生格斗被打成重伤?这不是使本来复杂难缠的接线工程变得更加不可收拾了吗?

市一医急救室在二楼,景正中匆匆赶到,急救室的大门紧闭,周雨菲坐在墙边的靠椅上低头哭泣。他走过去,问道,雨菲,不要紧吧?

周雨菲抬起泪眼蒙眬的脸,伤心地说,上来十个民工,你一拳我一脚把他的脾脏打裂了,大出血。

这帮民工怎么下手这么狠毒?他恨恨地说,转而安慰道,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不会有事的。

他真是命苦!不就是举报了一个腐败分子吗?好像成了公敌。总像自己犯了什么大罪,总是在想办法赎罪。昨天晚上,他和他弟弟在客厅嘀嘀咕咕商议了大半夜,我真担心他们做什么出格的事。

他弟弟叫什么?是干什么的?景正中警惕地问道。

范晓刚,在开黄砂站,手下有很多人,是城区有点名气的“拐子哥”。周雨菲答道。

正在这时,身高马大一脸凶相的范晓刚跑了过来,急问,嫂子,哥没事吧?

正在抢救,你和你哥到底干了什么?周雨菲追问道。

哎——范晓刚懊悔地叹了一声气,用手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脑勺,说,我哥为了公家的事把命都不要了。昨晚,他专门找我到你们家,说大桥接线工程上住着一帮民工赖着不走,动也不敢动,闯又不能闯。他让咱兄弟俩去合演一出“苦肉计”。他说那帮民工对他怀恨在心,他去他们必定围攻他,就让他们把他打伤,让我借这个理由把他们赶离接线工地。我说,何必要你去挨顿打,我带一班人轰走他们不就得了!哥说,能走早就走了,这一班寡骨溜筋的流寇不那么好缠,捏不住他们的疼脚他们不会轻易屈服。

那班民工走了吗?景正中问道。

我刚才带了三十个弟兄两车人,把他们赶得抱头鼠窜,工棚也给他砸了,横在路上的墙也给掀了。要不是哥反复叮嘱我不打伤民工,我的弟兄把那帮人只怕要捣成肉酱。

景正中的心一抽一抽的,眼泪瞬时模糊了视线。

接线工地上,原施工公司驻守的十个民工自知重伤他人罪不可赦,不得不丢盔弃甲逃回老家,连工程款也没敢催讨。市交通局下属的五洲工程公司进驻工地,施工进度一天一个样。五洲公司的一把手经理老何驻守工地亲自指挥,更加快了工程进度。光着脑袋在烈日下暴晒得黑不溜秋的何经理欣喜地说,景局,至多二十天,接线工程即可竣工,您只要把钱给我们备好就行了。景正中递给他一瓶矿泉水,说,工程还没影儿咧,就知道钱,钱,做完再说。何经理接过水,咕噜一下,瓶空了。他歇口气,说,行,我在这巴掌大的工地上投入了两百多个劳力,负责保质保量完成任务。说完就到那边张罗去了。

景正中从心里涌出的是那种难以言状的喜悦。只要接线工程竣工,大桥即可收费,就有了要求厅长转贷的筹码,一点五亿元贷款转为国家投资似乎触手可及了。从厅长发话修通接线工程迄今不过二十天时间,进度如此快捷如此顺利真得感谢范晓斌,要不是他别出心裁出招当机立断行动以命相搏牺牲自己,那些留守民工不知会赖到何时,伤神费力也不见得能把他们请出。他此时特别想见到范晓斌,品味他挂在脸上满不在乎的笑,感受他耸肩吹哨吊兒郎当的神情。局里一位副局长年初到点退下,组织部要补个人进班子,大家都看好老实可靠循规蹈矩的工程科长胡刚,可他怎么也看不上眼,以观察为由按下了此事。现在看来,范晓斌才是自己心中的最佳人选。他富有爱心,又有正义感,还敢于作自我牺牲,这么好的干部真是难得一遇呀。虽然有时有点满不在乎有点桀骜不驯,但只要引导得当,必是一个可造之材。然而,市领导那关怎么通过呢?要是他能在一点五亿资金转贷上将功补过,那该多好呀!对,把他推到省城,让他在转贷上建功立业。目前形势所迫,指望杨副局长一行人按部就班至多当个耳目探探情况,根本难得突破,这就需要一个人打破常规跳出窠穴剑走偏锋,兴许能够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而这个人非范晓斌莫属。景正中打定主意,便拿出手机,换上前不久移动公司做活动时送给他的一张充值神州卡,给范晓斌发送了一条短信。

第二天,景正中打通周雨菲的电话,问道,范晓斌恢复得怎么样?我有十天没见着他,还在医院吗?周雨菲咯咯笑着说,难得你大局长还记得你的虾兵小卒。他恢复得很好,昨天出院了。他嘱咐道,毕竟伤了一次元气,应该多住几天。周雨菲应和道,怎不是呢?可他就是不听,昨天一出院就跑到省城,还说要在那儿住上十天半月,也不知他在搞什么鬼名堂。

嗨,动作还真快!短信起到作用了。景正中想。但这个性情飘忽捉摸不定的人,在省城会干些什么呢?景正中的心悬了起来。他提醒道,雨菲,你可一定要掌握他的行踪。周雨菲大大咧咧地说,大局长,放心吧,有一点可以保证,范晓斌不会违法乱纪。

尽管周雨菲满打包票,但景正中的心总是无法安宁下来。

接线工程竣工那天晚上,景正中在桃都大酒店宴请了五洲公司的何总一行三人。酒过三巡,老何就借着酒劲开口讨要工程款,景局长,别人说十个罐子八个盖,还差两个轮流来。现在我们是十个罐子五个盖,怎么盖也盖不来。接线工程可是借的罐子赊的漆,我是满身胡梢,这几天讨债的把我逼得吊颈。景正中拿过酒瓶,亲自斟了两小杯酒,对何总说,前天我收到一则短信段子,说给你听听。不要歇也别太累,到时吃来按时睡;看上就买别嫌贵,决不和环境来作对;得空与友聚聚会,既有清醒也有醉;能扯债来会消费,生活才算有滋味。老何,你也可以列入这潇洒男人行列了。钱嘛,总会有的。扯得到就是本事。工程开工时,我找市长去要钱,市长说,搞了再说。工程做到一半,我找市长拨款,市长说,搞完再说。工程完工了,我又去找市长要钱,市长说,过后再说,桃都人谁都知道市长的这三句话,我们要理解,市里伸手就要钱,动脚要拨款,哪来的钱?市长难啦!景正中感叹市长的难实际是告诉何总,自己也难。都是害的没钱的病。喝吧,别影响今天的心情和胃口。景正中举起杯子,老何赶紧把杯子靠过去,一碰,两个人干了。旁边的办公室主任打圆场说,老何,喝酒莫谈钱,谈钱不亲热。喝酒,我敬你。两个人用大盅拼起酒来。

酒宴一直持续到晚八时,没钱给五洲公司,好话总得说几句,酒总得多陪别人喝几杯。现在的事呀,靠行政命令不见得好使,但拍肩膀讲感情是绝对拿账的。为了让何总几人尽兴,景正中给每人敬了三巡,九小杯酒都是“一口闷”。喝高了,头感觉晕晕乎乎的。前几天,医生嘱咐过自己,喝酒微醉,花儿半开,血吸虫肝切不可过量豪饮。自己这是怎么了?一到酒桌,就把持不住,把自己的宝贝“心肝”完全不当回事。这真应了古人所说心有愁肠千杯嫌少呀!

家离酒店不远,他让司机走了,他想走走路透透气。

桃都的夏夜,没有一丝风,闷热异常,整个城市就像一间热气蒸腾的浴池。走了一会儿,酒劲翻涌上来,他赶紧蹲到路边的树下,哇地吐了满地,肝区有点隐隐作痛。他抹掉嘴角的涎液,用手指狠掐了掐肝区,踉跄着向前走去,汗水像蚯蚓一样爬满全身。人流一身汗,蛇蜕一层皮,他感觉轻松了些许。

手机铃声响起,他打开翻盖接听,是周雨菲神秘兮兮的声音,景局,你在哪里?我有情况向你报告。

他打了个激灵,不用问,他能猜到是关于范晓斌的,那颗一直悬着的心又开始晃晃荡荡。他说,我在车站广场。

你等我一下,十分钟后我来接你。周雨菲说完便挂了机。

周雨菲驾着一台旧富康车,是单位配备的采访车,实际上成了她的私家车。坐上车,呼呼直响的空调风直扑身体,让他感觉到了另一个清凉世界。

大局长今天能给我三个小时的支配时间吗?周雨菲浅笑盈盈,问道。

当然可以。仗着酒劲,他爽快地答道。她的笑沁人心脾,让人舒爽,叫人不忍拒绝。

那咱们就去汉江北岸的沙洲感受夏天的浪漫吧。她平静地说,心里有些胆怯,眼光睃着他的反应,毕竟未经同意擅自做主,去的又是一个带有暧昧色彩的场所。

沙洲属邻市管辖,距桃都不过几公里,景正中听很多人提过,有贼心想去但没贼胆敢去,因为那里是情侣们幽会的地方。

小车驶过汉江大桥,奔驰在汉江大堤上。他摇下车窗,风呼呼啦啦地吹进来,让他感到头清醒了许多。

所谓沙洲,就是汉江在转弯时冲积而成的滩头,汉江涨秋水时总被漫淹。起先,沙洲上面种的是既早熟又易抢收的作物,如黄豆、芝麻等,一平方公里的滩头一年收入很有限。几年前,一个农民突发奇想,何不借这块沙地建个江边浴场什么的,在周边围上铁丝网,收点费,经济效益兴许更可观。没想到沙洲开业,生意火爆,夏天时节,成双成对的情侣蜂拥而至,那情景比之上海外滩毫不逊色。

泊好车,买过门票,踩着松软的沙地走进沙洲,人就有一种沉醉感。银色月光下,人影憧憧,或并肩坐着喁喁私语,或抵肩而卧嬉笑调情,或缠绵相拥尽情接吻……一平方公里的沙洲,活脱脱就是一副谈情说爱的巨型画卷。

她的头发蓬松地盘着一个圆髻,几缕头发遮住了两耳,在风的吹拂下,透露出一种狐性和媚劲。她上着白色的深V夏装,胸脯饱满,乳沟尽现,蕾丝和缎面把她女性的妩媚和曼妙衬托得淋漓尽致,粉色超短裙装诱人又甜美,修长白皙的美腿像去了龙头的两截嫩藕,生得都想让人嘬几口。

两个人猫着腰,周雨菲牵着他的手在人堆中穿行,她像一条引游的小海鱼,敏捷而协调,而他跟游得有些气喘。

在靠近江边的地方,人显稀少,他们停下来,潮汐溅湿了岸边的沙坡,让人坐不下身。他幽默地说,老天真是长眼,窥视咱俩不是情侣,连一块能坐的干沙地都不留给咱们。

那咱们就鹤立鸡群,当回“另类”,站着说话。周雨菲笑着应答。

两人面江而立。她的手抓住了他的手,立刻两只胳膊绞在一起。朦胧的月色投下神秘的影子,在江面上洒开浮动不定的光,好像无数的银鱼儿在那里跳动。

这些天晓斌在省城到底在干什么呢?他很想从她的口中探听到范晓斌在省城的所作所为。

她的眼睛盯着江面,沉浸在烟波浩渺的景致之中,听到他的问话,转过头,说,他在省城请了一个私人侦探,正在进行秘密调查,说发现了厅长的一些重要情况。他洋洋得意的语气,好像又逮着条大鱼。

啊!景正中大惊失色,继而恼怒地说,上次举报原厅长落马还嫌不够吗?还要故伎重演?何况找私人侦探捞到的所谓证据,在法律上不予承认。雨菲,范晓斌是不是有心理阴暗症?

你——变态。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她激愤地说,放开他的手。

他怎么净是挑别人的刺儿找别人的茬呢?就不能看到阳光的一面积极的一面正当的一面?景正中懊悔不已,太不该用短信激将他去省城,宛如断线风筝,随风自飘,杳无影踪。

你不能理解一个举报者的心理和处境。她蹲下身子,望着江面,像是在向江水倾诉,他无时无刻不想将功补过。尤其是当他知道一点五亿贷款无法转为国家投资由市财政背着时,他感到自己对桃都犯了不可饶恕之罪,寝食不安,有时发呆一坐就是几小时。他买过整瓶的安眠药,也流露过轻生的念头。一个人连死的心都有,说明什么,说明他无路可走。一连串的打击接踵而至,他没有片刻安生。对他伤害最深的是他丧失了作为男人雄起的功能。

有这么严重吗?听到这个消息,他感到震惊和不安,忙蹲下身子,张开耳朵细听原委。

举报后的那个周末,大约是晚上十点多钟,他和我抱在一起行事。突然,一块石头砸向我们家的卧室玻璃,巨大的声响把我们紧张亢奋的神经震蒙了。很快,他的下身殃了,接着又是轰天一响,一块更大的石头砸来,简直像炸弹滚过。玻璃碎了,哗啦啦往下掉,他的心也碎了,如坠无底深渊。他再也硬不起来了,为了减轻那份痛苦,他索性和我分床而居,说与其共睡一床感到憋屈,不如分床而居断那念头。半夜时分,我从门缝时瞧见,他躲在被窝,一个人在偷偷哭泣。她淡漠地像在诉说着一个久远的与她毫不相干的故事,平静得像退了潮的沙滩。

举报没什么错,只是我们这个社会缺少保护举报者的措施和能力。我真的不能想象他活得这么艰难这么痛苦!

其实报复不仅深深伤害着他,也殃及到我。

怎么殃及到你了?他迫不及待地问。

我主持“真情面对面”栏目已经四年,这也是市电视台收视率最高的栏目。可一个月前,台长突然通知我,让我撤下,让一个男记者顶上。我非常纳闷,便去质问台长。台长被逼无奈,最后據实相告,有一公司出五十万的广告费到电视台,点名要我下岗。台里考虑到我是金牌主持,所以只变动一下工作,没让下岗。台里还是十分人性的。蹲久了,她站起来,脸上洇过一阵苦笑。

这个女人,把主持当作生命的最爱,而现在却要远离这个岗位,她的内心该有多少痛啊!他抓住她的手,急切地问,需要我去给你们台长打声招呼吗?

她紧咬嘴唇摇了摇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潸潸而下,他掏出纸巾,轻轻地为她擦拭,手指不经意间划过她的脸,有如电流闪过全身,她不由自主地一震,紧紧地抱住了他,头拱在他的胸前,像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羊羔在母羊的怀抱里寻求保护。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仰望天空,嘴里喃喃而语,正中,你能亲亲我吗?我不是一个坏女人。正中,你正派、善良、有正义感。你是我心仪的男人。

她像一只开屏的孔雀,展示着她的美丽,更像一只叫春的猫咪,张扬着示爱的鸣叫。望着她天使般的脸颊,圣洁而无邪,看着她含苞带露的面庞,清新而光洁,他感到冲动有如海啸铺天盖地袭来,那种原始的久违的情欲胀满了全身的每个细胞。他用坚实的臂膀抱紧了她,仿佛要给她无尽的呵护。他用舌尖在她细腻光滑的脸上舔过,沾在舌尖上的泪水咸咸的,还略带一丝苦味。

一艘轮船从江中驶过,巨浪拍打着江岸,溅起的水花洒落在他们身上,凉意阵阵。

他松开了她。

她也松开了他。

从岸边到上车,她冷着脸只说了一句话,真佩服你!是语含讥讽还是由衷感叹,他揣摸不透。

临别之时,他说,雨菲,晓斌为一点五亿元贷款转为国家投资的出发点是好的,但切切不能戳虚揭短。你让他回来吧,不要把事情搞得复杂夹生。景正中感到自己泼出去的水想要收回很难,但他必须收,一旦范晓斌重蹈覆辙,那他这一生真要死定了。

她头也没回,脚踏油门,小车倏地飙出很远。小车渐渐淡出视线,他噙着眼泪,默默地说,雨菲,骂我假装正经吧,骂我虚伪无聊吧,骂我不懂风情吧。我不是不想你不是不喜欢你不是不想拥有你,我也不是装什么高尚扮什么正派,而是觉得一旦做了“地下情侣”可能今天不是明天的事,但我们做精神恋人却是一生一世的事。我不想我们的关系变味,更希望长久!

陪省厅通村公路检查组成员吃过晚饭,景正中来到办公室,正要处理这些天积压下来摆满桌面的公文,却接到市长秘书的电话,说市长紧急召见。他急急匆匆赶到市长办公室,市长面色严峻神情沮丧地递给他一份公函,原来是省建行的督办函。他迅速浏览一遍,心里一阵一阵发紧。省建行已经给了最后期限:半个月。如若桃都市不履约,将向法院起诉,并缩减建行在桃都的营业网点,封杀桃都建行的所有贷款业务。

老景,狼来了,狼真的来了。这次省建行可动了真格,每一招都是把我们往绝路上逼。越是这个时候,越是需要我们冷静面对!市长虽然忧心忡忡,却处惊不变相当镇定。

都怪我们转贷工作没做好,害得您操心费神不得安宁。景正中连忙低头认错,赔着小心。

现在火已经烧到了门口,也不全怪你老景。今天我和罗书记跑到省里,找了分管交通的副省长,他答应做厅长的工作。转头我们又去找了省人大的江副主任,他当时是我们桃都建桥时分管交通的副省长,听了我们的情况后,江副主任也觉得把一点五亿大桥贷款让桃都背着很冤枉,毕竟这座大桥是跨市工程,他主动提出给厅长打招呼。两位省领导都要我们多花气力做做厅长的工作。所以找你来,是想问问你们的工作进度情况,市长心急如焚,但处之泰然,话语平和,给人举重若轻的淡定。

厅长已经有转贷的口气。明天,我们就去找厅长。景正中回答道。

需要我和你们一块儿去吗?市长问。

景正中笑着摇头道,我们先去打一捞,如果情况不妙,再请大菩萨出面吧。

也行,那就等你们的好消息。市长的脸上此时才露出一缕笑意,好比肃杀的冬天难得现出的一线阳光。

走出政府大院,他掏出手机给范晓斌打电话,范晓斌的手机关机。范晓斌呀范晓斌,你可是我单放出去的“奇兵”,我可是作了你的大指望呀!你这十几天到底在干什么呢?

熬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早上,景正中邀上五位副局长,乘坐面包赶往省厅,他们一齐出动,面见厅长,就是为给厅长报告,接线工程经过一个多月的紧张施工已顺利竣工,大桥收费即可实施,如果厅长同意转贷没话可说,如若厅长不允,他们将联合请愿。

在省厅院内,大家下了车,杨副局长迎过来,把景正中拉到一边,小声地说,景局长,厅长今天没上班。景正中反问道,今天不是没安排开会也不出差吗?杨副局长说,厅长的宝贝儿子前天失踪了,昨天厅长都没多在意,今天厅长亲自去找了。景正中摸摸下巴,说,这么回事呀。厅长的儿子是个大学生,树大个人,怎么会失踪呀?杨副局长凑过头,附在景正中耳边小声说,厅长的儿子在省城重点大学念书,念到大四,一直暗恋着同级的一个女生。今年三月份,那个女生出国了,厅长的儿子就急疯了,近段时间一直待在家里养病。每天晚上七点钟,他都要去大学门前待一会儿,好像是等人。前天晚上出去后就没再回来。厅长夫人都急病了。景正中充满同情地说,别看厅长外面风光,家里也有一屋子苦恼呀。

没办法,景正中只好带人原路返回。

回到桃都,在食堂里吃过午饭,刚准备到办公室躺一会儿,突然接到范晓斌的手机,这个家伙怎么突然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让他既惊且喜。范晓斌神神秘秘地说,景局,我们找到厅长的儿子俊波了。景正中差点儿蹦起来,忙问,在哪里找到的?范晓斌说,景局,我们在桃都大酒店大排档吃饭。您过来吧,我们把详细情况给您汇报。

赶到桃都大酒店,只见范晓斌、周雨菲和一位年轻人坐在大厅东角的沙发上。范晓斌走过来,对景正中说,景局,我们用了一点策略,找到厅长的儿子俊波。您千万别生气。景正中说,我感激都来不及咧。你们耍了什么鬼板眼?范晓斌单刀直入地说,我通过私人侦探,得知厅长儿子是因为暗恋一个叫雯丽的女同学而患上精神病。我们又通过大学的关系,找到雯丽的照片。一看到雯丽的照片,我觉得很眼熟,原来她和周雨菲长得特像。我们知道俊波每天晚上七点钟都要去大学校门口看一眼,就是想在那儿见到雯丽。前天,我让周雨菲模仿雯丽的穿着打扮,故意在校门口走动。俊波看到后,眼放绿光,紧追不舍,一直跟踪到了桃都。

这个范晓斌,简直像在叙说一起离奇曲折的案件。原来他请私人侦探是在打探这方面的情况,看来那一次和周雨菲都误会他了。为了心中的目标,他能够挖空心思去想,削尖脑袋去拱,义无反顾去做,这样的年轻干部值得培养!景正中打心眼里感到高兴。

你们没让俊波受什么委屈吧?景正中赶紧问道。

范晓斌拍拍胸,说,哪能呢?我们比照顾国宝熊猫还要尽心尽责。见景正中没有责备还面容和蔼,范晓斌的脸上又闪出那种漫不经心的坏笑。

景正中拿出手机,给厅长打通电话,告诉厅长俊波找到了,现在桃都。厅长欣喜地说,谢谢你们!要是再找不到俊波,他妈妈都要急疯了。你们等着,我和他妈马上来桃都接人。景正中说,厅长就不必跑路了,我們马上用车把他送回去,个把多小时,您和夫人就耐心等会儿吧。

一行人把俊波送到厅长家,厅长夫人见着儿子又是搂又是亲,生怕再跑了似的。厅长大略地了解了一下情况,说,俊波对那个雯丽姑娘太痴情,把脑子都搞坏了。为了配合他治疗,我想请周记者方便的时候多来几次看看我家俊波,权且冒充一下那个雯丽姑娘。不知周记者能不能答应我这个要求?

周雨菲浅浅一笑,脸上立刻现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她朱唇轻启,用夜莺般婉转的声调说,没有问题,我要认俊波为干弟弟咧。上班稍有空闲我会赶过来劝导他。不出几日,他的病会好的。可心的话语让人甜到了心里。

厅长送一行三人下了楼梯,走出院门时,厅长主动说,听说接线工程已经竣工,很好,你们要迅速开始收费。景正中点头说,是。厅长说,转贷的事省里有领导过问,我们也不准备久拖不决了。回去以后,以市政府的名义给厅里来个函件,要求一点五亿大桥贷款转为国家投资。后天就开厅长办公会,不出意外,转贷不会有什么问题。还给你们透露一个小秘密,原厅长在宣判时也惦记着这件事。宣判那天,我去旁听了,在被带走的时候,我问他有没有什么事要办?起先他摇头,最后他才对我说,桃都建汉江大桥是我表的态,原准备成为随岳的一段,不承想到情况生变。大桥投资的一点五亿元贷款由桃都背着,如果能够转为国家投资,请你给予方便,我不想因为我的失误让桃都人民唾骂终生。既然原厅长表过态,无论对错,我们就应该考虑,不能让下面蒙受损失或背上包袱。如果能找到原厅长讲过这种话的原始依据,那就更有说服力。

周雨菲接过厅长的话,说,厅长,我采访过光厅长,他说过类似的话,在我们电视台有录像带存根。

好!你们刻成光盘,连同函件一并送来。厅长说得利落干脆。

景正中看到范晓斌像一个小孩样蹦了起来,口里吹着口哨。从他如释重负的样子看,他的心结应该是彻底解开了。

现在最想做的是什么?景正中问。

我要去查一个号码感谢一个人。他耸耸肩,做了一个怪相。

查什么号码?他问。

住院期间,我收到一条匿名短信,是这样写的:范晓斌,你有本事举报厅长,就要有本事让一点五亿资金转贷。不然,你在桃都没有半点前途!就是这条短信,在我迷惘之时,给了我一种信念!

你怎么去查?他又问。

不用查,我也能猜出个八九。首先,这个人是熟知我情况的人,也就是说是我身边的人。第二,这个人是出于关心没有恶意。第三,这个人的语气是命令式,一定是个领导干部。范晓斌像一个经验老到的侦探,逐条分析,头头是道。

到底是谁呢?景正中故意打着哑谜。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范晓斌上前抱住景正中,动情地说,谢谢你,景局!脸上全然没了吊儿郎当满不在乎的神情。

站在一旁的周雨菲激动得哭了。

原刊责编 师力斌

【作者简介】郑局廷,男,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研究生学历,在乡镇工作多年,迄今已发表小说、报告文学、杂文等八十余万字,出版有长篇报告文学《桃花盛开的地方》,中短篇小说集《阳光总在风雨后》等。作品曾被多种选刊选载。现在湖北省仙桃市计生委任职,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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