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瑜
一
五点,再有半个小时就下班了。望着笔记本电脑的右下角,苏筱雨心生盼望。六年多,工作已经差不多成为习惯,没有激情没有热情没有感情。手边的事情处理完了,她满心期待着按时下班。可惜这也并不能回回如愿。
出事了!
业务经理袁明杰和华北区老板程伟业吵了起来。快下班时,外面一阵喧哗,后来吵架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只见袁明杰怒气冲冲地从苏筱雨门前经过,脸色铁青,接下来,就收到程伟业秘书林紫欣的电话,通知各部门经理下班开会。
唉,苏筱雨心里叹了口气。
六点大会议室。所有部门的主管和经理聚在一起。程伟业一脸的阴郁。苏筱雨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知道为什么我们要开会吗?”没人出声。
“我们的团队出现了问题。”程伟业边说边看着袁明杰。那个家伙一脸沮丧。“为什么我们的市场不作假就没法看?为什么每一次老板来都要手忙脚乱地搞来搞去,为什么不能平时就把事情做好?为什么你们就会做表面功夫?难道你们就会做表面功夫?!”
这样的问题,谁能回答?其实所有人都知道,目前的状况是难以控制的,产品供应链有问题。让刚调任的袁明杰一下子把问题解决,的确有点勉为其难。
“苏筱雨,你说说。”程伟业点了她的名字。苏筱雨抬起头,“嗯……这个事情……我想,主要是销售计划没做好,需要改善。”这样的话听着不痛不痒,但也还算客观。
程伟业并不为难她,因为作为负责市场的经理苏筱雨不向他直接汇报,她的老板在总部。
他转头问另外一个销售主管:“为什么?”
那个销售主管吭吭哧哧地说:“我们准备得不够。”
“为什么?”
“我们很多人刚刚换了负责的区域。”
“为什么?”
“……”销售主管把目光投向袁明杰。
袁明杰不得不搭话:“希望改变可以调动大家的工作热情。”
听起来有理。
“你不知道,这样的调整会耽误事情吗?看看这个月,所有过来的老板都不满意,而且每一次都没有明显改善,下周总经理大卫再来,你给他看什么,你是经理还是化妆师?”程伟业的话咄咄逼人。
袁明杰没说话。
“公司请你们来不是度假的,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个道理你们不懂?好么,整天就是忙着救火,你们平时究竟干不干活,大学都是白上的吗?”程伟业没上过大学,他批评别人的时候常常提起这句话。会议室寂静一片。苏筱雨玩着手中的笔,转动,一下又一下。这样的场面见多了,已是毫无感觉。老实说,她并不同情袁明杰,那的确不是一个肯干的人。但是三十几岁的人,让老板那样奚落,她替他面子上不好过。再说,这一次的事情似乎是有理由解释的。
程伟业又说了几句难听的话。苏筱雨若是袁明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可是袁明杰面不改色,他只是冷冷地听着。终于,程伟业停下了话头,环顾了一下这些公司的骨干们,说:“如果不想干,请趁早离开,在这里混得了一时,混不了一世。你们都好自为之吧。”说完,走了。
大家也纷纷起身。苏筱雨看见林紫欣拿着本子坐在那里,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你记下些什么?”
“呵呵,没什么。”她的记事本上除了日期什么也没有,林紫欣小声说,“怎么大家都一声不出呢?”
“想什么呢,这会儿沉默是金。”
二
大卫来的那个早晨,苏筱雨破例在闹钟没响之前就醒了过来。大概是潜意识里的压力吧。她还是没睡够。其实究竟睡多少才算够,她也不知道,总之每个早晨都是让人觉得疲惫不堪。
她提前到达公司。这次她的老板和大卫一起来,所以市场介绍由她来做,业务走访由她来陪同。
两个小时之后,自己的老板陈嘉维和大卫才出现在公司里。用职业的微笑,苏筱雨把两位迎到自己的办公室。总经理大卫是到任不久的英籍马来西亚人,大约五十来岁,见面握手的感觉温暖有力。半个小时的介绍下来,看到他们平和赞许的目光,她知道,大卫对她的印象不错。
那就好办。
接下来安排走访市场。袁明杰已经把路线安排好了,他们只管去就是。这实在像是一个猫捉老鼠的游戏,以至于有一次他们几乎撞见了守候在那里的业务代表。不过不管怎么说,做给老板们看的虚假繁荣还是达到了效果。他们的满意,在大卫脸上皱纹里的笑意写得明明白白。
苏筱雨心里纳闷。老板们是真的不知道真相,还是不想知道真相?
不管怎么说,都是打工,谁也不想拆穿谁,那么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好在公司是棵上百年历史的大树,加上行业的暴利,偶尔混混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大卫特意放慢了脚步,和后面的苏筱雨并排走在一起。他温和地问:“去年年底的评估里,你有没有提出职位的更换?”
“有,我希望今年可以去调研部门。”
“哦,有机会,这是总部的工作,可以调你过来。”
她礼貌地笑了笑,心想不会有这样的好事吧。
过了一周,人事部的麦麦打电话给她,说负责调研的经理程美珊要和她约个时间谈谈。她心里有些惊讶,真的吗,这样快!
她打电话给林紫欣。
“你好。英国普辉。”电话那边传来林紫欣专业的声音。
“是我,有事情问你。”林紫欣是苏筱雨的好朋友,在公司里,这样的事情苏筱雨只和林紫欣分享。
“调研的那个老外要找我谈话。”苏筱雨简单地说。
“为什么?啊……我想起来了,好事情,听说她最近要调回英国。这个我知道。”林紫欣很快疑惑起来,“不会是让你去接替她吧?你在这个职位才不到一年,不太可能。”她很快否认了自己的猜测。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你老板没说什么吗?”
“没有,不过上次大卫倒是写了个邮件夸奖你们市场做得好呢。”林紫欣想了想笑道,“呵呵,他不是看上你了吧。”
“别瞎说,他好像有些年纪了耶,怎么会那么想。”
“那可说不好,多大年纪的人也是人啊。”林紫欣坏笑道。这种事情她看得多了。
公司里的确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外企一样有潜规则,但是潜还是不潜,要看每个人的选择。坦白说,如果愿意,这也是一条捷径。可惜苏筱雨是不走这根筋的,她相信靠实力总会有前途,因为无论什么时候,老板总需要干活的人。而她,是一个做事的好手。至于靠出卖色相换得的升迁,她并不能亲为。遗憾的是,这并不会被别人歌功颂德。简单地说,这是成年人的选择,你选择捷径抑或是一级一级地往上爬,全看你的人生观。苏筱雨想,慢就慢吧,反正她也不是那种很有野心的人。
接下来的周一,她去见了调研经理。那一天刚好在总部碰到大卫,他特意陪苏筱雨一起去了程美珊的办公室,还拍着她的肩膀对程美珊说:“苏筱雨是我们公司优秀的员工……”她被夸得不好意思,除了微笑不知該说什么好。大卫走后,程美珊用英文和她聊了聊,其实就是走走过场。她耐着性子回答所有的问题,心想就当练习口语了吧。
窗外偶尔有熟悉的同事走过,向她投来好奇的眼光。大家都在猜测,苏筱雨为什么会坐在程美珊的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果然,有同事跑过来问:“要调来了吗?”
“没有,老板找我问点事情。”即使这样说,也逃不掉人们敏感的猜测。那人诡秘地笑笑,走开了。
回到公司的时候,似乎人人都知道她去过总部了一样。每个人看见她都神秘地笑笑。难道是自己太敏感了?苏筱雨心下有些疑惑。她抬手拨通了林紫欣的电话。“喂,怎么去趟总部谁谁都知道啊。”
“呵呵,”林紫欣那边笑了起来,“那算什么,还人人都知道你要被调走了呢。”
“唉,这可怎么好。”苏筱雨叹道,“原来我的人生没有秘密。”
“你才知道?说真的,今天谈得怎么样?”林紫欣认真地问。
“还好吧,她问什么我答什么呗。”
“有戏没?”
“那要看老板的意思。”
“要是大卫定了你去,应该没什么问题的。”
“顺其自然吧。”苏筱雨告诉自己,不希望便不失望。
这天苏筱雨很晚才离开办公室。从写字楼出来的时候,她习惯性地望望天空。细细的月牙被笼罩在温吞吞的青色云雾中,没有生气。来来往往的汽车寂寞地排着队,整个城市似乎都在忙着赶路。路上有不少行人,个个匆匆忙忙,一脸严肃。苏筱雨站在街头的一角,望着天,望着路,望着身边走过的人们,忽然发现,她完全在命运的手中,对于未来,她毫不知晓。
三
又过了两周,苏筱雨接到老板陈嘉维的电话,问她是否愿意去总部工作。
她略微迟疑了一下,说:“好啊,不过我现在的这个位置做了不到一年,是不是不合适?”
“没关系,公司会再物色合适的人选,你也可以推荐一下。”
苏筱雨除了“好”没别的话可说。她和陈嘉维相处时间不长,对于他,其实不了解。她宁肯不说话,也不多说话、说错话。而这个职位调动是她去年申请的,她想去。
这个消息在她答应后不到一天就传遍了公司。销售主任顾志伟跑到她的办公室里:“苏筱雨,你调到总部啦?”苏筱雨不置可否。她和顾志伟不算熟,只是同事的时间比较长而已。
“那谁来接替你的位置呢?”顾志伟显然迫不及待地想套点消息。是的,她离开就空出了经理的位置,当然会有人向往。再说无论如何,她都是有资格推荐候选人的。“不知道。看看再说吧。”苏筱雨不肯透露任何想法。“苏筱雨,咱们同事这么多年了,你觉得我工作上哪些方面还需要改进?”顾志伟用热诚的口吻说。
苏筱雨有点为难。他比她早来公司两年,年纪也比她大,让她面对面地评论他,还真是不大好开口。但人家正用期待的眼光望着她,她只好说:“你,可能,有时候太直率了吧。”其实顾志伟是个鲁莽之人,之所以跟苏筱雨套近乎,因为他和自己的老板袁明杰关系不好。并且这么多年,他好像跟哪个老板的关系都不好——说话意气用事,做事不动脑子,平时抱怨又多。这会儿,苏筱雨挑了一个最无关紧要的缺点说,算是给面子。
顾志伟立刻做出人海茫茫遇知音的表情。“真的吧,我也觉得自己太直率了。”接着又啰唆了一会儿。瞥见袁明杰从窗口走过,他赶紧溜回了自己的座位。
苏筱雨觉得他可怜。挺大岁数的人,搞得像个小孩子,看到班主任赶紧跑回去坐好。而且他拉家带口的,不踏踏实实工作,整天混日子,想混上去怎么可能。之后的几天,顾志伟总是在袁明杰不在的时候跑到苏筱雨办公室里来,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讲,不过是东拉西扯。苏筱雨心里明白,他是想让她推荐自己做市场经理的候选人。她没有拿到公司正式的调动通知,这样的事情还是缓缓再说。老板们心里都有自己的人选,所谓让她推荐,不过随便一说,当真去说了也未必有什么结果。何况对于顾志伟,她还真是不看好。
大卫在苏筱雨调任的消息确认后,打了电话给她。
“苏筱雨,你很快可以来总部工作了。觉得怎样?”
“嗯……挺好的。”苏筱雨不知道说什么好,“谢谢。”
“不用客气。以后过来这边,有什么问题直接找我好了。”大卫听起来很热心,这样的热心让苏筱雨有些受宠若惊。公司里的确有些老板和她是好朋友,但大都是因为同事时间比较长、比较了解,相互帮助。大卫这样热情的老板她还是第一次遇到。
苏筱雨的调动很快宣布了。接替她的人是袁明杰以前在外省的部下。因为两边都需要一段时间做业务交接,所以时间表上的安排是,一个月之后他们各就其位。
本以为像以往一样风平浪静、忙忙碌碌的一个月,没承想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像突如其来的沙尘暴一样,搅得这个春天昏天黑地,让人迷了眼睛,揉了揉又流出了眼泪。
四
先是程伟业出了状况。
公司给他配的奔驰丢了!才买了不到三个月。说是头一天晚上司机送他回家后,因为太晚,就没按规定送回公司,停在自己家附近的路边,第二天一早就不见了。
监察部门的经理威廉一早就来到公司,问了司机问程伟业。然后报警。警察随后来了,给相关人员做了笔录,又把所有资料复印了去。再后来保险公司来了,又走了一遍程序。整整一天,人来人往穿梭不断,搞得大家心惶惶然。
事情发生得有点蹊跷,不过很多人也没多想。公司不是第一次丢东西,所有财物上了保险,所以损失也不会太大。只是程伟业的司机表现得有点反常,他如祥林嫂一般见人便叹气,便说起原委。
苏筱雨对这些消息,是听过就算了的。谁承想,她在茶水间碰巧遇见程伟业的司机,又被拉住听了一遍这个耳熟能详的故事。听过之后,苏筱雨反倒有了些疑问。既然是第一次开车回家,为什么不停在停车场?如果家附近没有停车场,为什么不停在程伟业的家?再说那么贵的车难道没装防盗器吗?难道奔驰是很容易被偷的车吗?一个又一个问题的涌现让她觉得有点纳闷,但转念一想,有监察有警察,想那么多干吗?
两周以后,程伟业辞职了。奇怪的是,一般辞职需要一个月的交接时间,可是程伟业从提出辞呈那天起,十天就离开了公司。
他去了宝丰做总经理。
最后一天,程伟业收拾了自己的私人物品,迈出了公司的大门。踏入电梯,以前一呼百应的他没几个人来送。“保重。”林紫欣说。他点点头,按住电梯里的小三角,门关了,他的眼睛有一点湿润。这个公司他做了二十年,从十八岁起,就把最好的时光都给了它。当然公司也待他不薄,可是他却越来越难以找到平衡点。眼看着比自己年轻的毛孩子们爬了上来,时刻准备撼动他并不坚固的位子,见不到希望的他不得不为自己找了另外的出路。他曾经以为自己是公司的孩子,做父母的好歹会有些舍不得吧,没有,没有留恋没有挽留没有一丝温情,清点好双方的账目后,他就像条破抹布般的被扔了出来,这样的情形,他心里不是不失望的。
这仿佛就像扯不清的家务事。是你先对他冷淡、漠视,让他看不到希望,所以他才出轨。因为他出轨,所以你干脆立刻就不要了他,一丝旧情也不念,一声挽留也没有,完全不在乎过往的情谊。双方都有点说不出来的委屈,所谓背叛,究竟也是有理由的。
当然,公司是没所谓的,每个人对它来讲都是一颗螺丝钉。没有谁都可以运转,更何况大把崭新发亮的钉子螺母在外边等着呢。
送走了老板的林紫欣颇有些失落。这个老板把她招聘进来,一起共事了六年多,虽然平日里也有些抱怨,可看着他那样快地走掉,做秘书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挨到中午,打电话约苏筱雨一起去吃午饭。
在公司旁边的茶餐厅。林紫欣边喝茶边叹气。
“你没事吧?”苏筱雨关切地问。
“没事,就是觉得这么送走他,挺冷清的。”
“打工嘛,难免的。”苏筱雨可不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情。
“公司该给他开个欢送会啊,至少。另外,他干吗去宝丰,行业差不多,又不如我们的规模大。”林紫欣有些执拗。
“人家请他当总经理干吗不去。在普辉,他想混到‘总一级,至少要十年吧。”
“唉,也是。人挪活,树挪死。看来在一棵树上吊死是没有前途的。”林紫欣说道。
這句话说者无心,听的人不觉心下一惊。六年了,苏筱雨在这间公司里做了六年多,虽然公司每两年给她换一个职位,但是这样做下去,以后还能有其他的选择吗?苏筱雨皱紧眉头,心渐渐沉了下去。
人走茶凉。这个规律在公司尤为明显。大部分上下级是没什么感情的。程伟业离开后,大家的感慨很快就变成了对新经理的推测。
谁也没猜对。
从总部派来了一个年轻的英籍华人,谢志祥。据说是英国的MBA,讲英文的时候故意用浓重的英音。头发很短,喜欢穿白色紧身的衬衫或T恤,可能是为了显示他的美好身材。他会说广东话和一点点的普通话,但他只说英文。第一次见面,他就说自己不太会讲普通话,以后要用英文跟大家沟通。苏筱雨心里想,装什么嘛!在北京连普通话都不肯讲,真是病得不轻。她从来不是一个有政治色彩的人,不过爱国的基本感情却还是有。她讨厌任何虚伪做作和把自己不当人、只把老外当回事的人。所以对新经理,她没有一点好印象。好在过几天,她就调到总部去了,管他是什么样的呢。倒是林紫欣,她率真的个性让人有几分担忧。
果不其然。
没过几天,林紫欣和新老板的矛盾就摆到了台面上。因为谢志祥只看英文的文件,于是林紫欣无端端地多出了许多工作量。那些中文的资料,每次都要她先大概了解,然后翻给谢志祥听。
这不算什么。
更麻烦的是,和中方的客户吃饭或是交往的时候,因为语言的问题,她成了他的贴身小秘。
这也不算什么。
他家里的那个美国太太,动辄就打电话给她。连去秀水砍价都打电话给她。自从谢志祥上任以来,她的手机就被要求二十四小时开机,随时听候吩咐。就连周末也不例外。
这还不算什么。
这么做使唤丫头,她却还是没落着好。老板对她呼来喝去的,仿佛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没几天,他居然因为司机对他太太的怠慢,把林紫欣叫进去骂了一顿。本来司机的工作,就是接送他上下班,可是平白无故地多了陪他太太逛街串门的责任,当然不愿意了;加上他们对司机的歧视,想不怠工都找不到理由。
林紫欣本想含蓄地解释给他听,却被他一句“你去问问他们还想不想干”挤对得上了火。她冷冷地看着他。谢志祥自顾自地说话,手指在桌边有規律地敲打着,“不想干、不愿意干请他们说嘛。想干的人有大把,你们以为很难请人吗?”他不可一世的态度终于让林紫欣忍无可忍。在谢志祥最后的那个口头禅“shit”尚未结束之前,她说了句:“等下。”
一会儿,林紫欣拿着刚刚打好的一张纸走进来,放在他的桌面上,上边的题目是硕大一个单词:“Resign(辞职)”。她微微一笑,心底泛上来痛快淋漓的感觉。
五
林紫欣辞职了,这事没人想得到。一直以来,她都是一个“好好混事”的态度。今年二十九岁的她,喜欢做秘书,喜欢安于现状,只要天天开心,几个好同事好朋友一起,她不希望也不需要有什么改变。要不是谢志祥太过分,林紫欣不会放弃现在这份工作。
离开的那晚,苏筱雨请她吃饭。在公司她们是最好的朋友,差不多同时间加入公司,差不多的年纪,在一起的时间比家人还多,相互的支持和帮助也是毫无疑问的。共事六年多,她们是彼此青春成长的见证人。
“以后有事都没人商量了。”苏筱雨叹。
“你找麦麦啊。”林紫欣说,“没我,你还不干了呀?”
“没你,我的职业生活多么没有意思啊。”这是实话。苏筱雨从来都觉得,林紫欣给她枯燥的职业生活带来了很多乐趣。
“那你将来开个公司,我给你当秘书去。”
“嗯。我看行。那咱们得多开心呢,上班肯定成为人生一大乐事。”苏筱雨笑道。她喜欢林紫欣,就是因为在很多困难的时候,她都会轻而易举地化解阴霾,乐观且积极。
晚饭两个人都没什么胃口。埋单之后,苏筱雨一边小口喝着杯里的咖啡,一边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此话一出,不知为什么,伤感立刻填满了心间。苏筱雨努力想把温润的泪滴消化在眼眶里,可最后还是用手指抹了抹眼角。
林紫欣看得清楚。她拍了拍苏筱雨的手臂:“没事,傻瓜。我当然得先在家好好歇歇——被折磨了这么久。”
“也是,这些日子累坏了你。”
“你呢?总是说不想干了,什么时候轮到你潇洒走一回?”
“时刻准备着。从感情上讲,我早就不想干了,理智却叫我一忍再忍。在这里,”苏筱雨指指她的脑袋,“理智和感情的斗争从来没有停止过。不过现在还是理智占上风呢。没办法。”
“我看你啊,是理智型人格。等着感情战胜理智,需要很多耐心呢。”林紫欣笑。
把林紫欣送上车,苏筱雨也打车回家。望着窗外的灯红酒绿,她觉得恍惚得如同做梦一般。这些天,这一切,是真的吗?
但是,没等她想清楚,甚至都没来得及羡慕林紫欣,她就被推到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
程美珊即刻被调回到英国。而应该做的工作交接,由原来的助理全权代理。苏筱雨虽然在公司做过几个职位,但只有这个部门是没做过的,所以她在去年提出来,想去锻炼一下。这次虽然如愿,可是工作也要有个熟悉过程,忽然扔给她一个新摊子,她怎么接呢?
车到山前必有路。她开始阅读相关资料。其实,事情往往没什么难度。真正的困难都是人为制造的。
苏筱雨上任的第一天,助理瑞贝卡就明显地抱着不合作的态度,她把一串钥匙、一个笔记本电脑、一堆资料,放到她面前,然后说:“有什么问题问我吧。”就走开了。问题,当然是大大的。苏筱雨虽然是她的老板,可也要小心翼翼,尽量不要问些低级的问题,让人耻笑。糟糕的是,如果有人张着嘴等着看你笑话,找不到机会也可以制造机会。虽然苏筱雨在公司里干了这么多年,虽然她一再小心,可到底还是被人家算计了去。
事情是这样的。苏筱雨上任不久,就赶上高层会议。原来,每个月调研部门提供的数据都是瑞贝卡做的,老板看一下,就发到各个部门去。可是没人和苏筱雨说及此事,瑞贝卡把报告交给她,就算万事大吉,完全没提醒她要发出去的事情。
到了会议前两天,一个部门经理打电话来问,苏筱雨才知道这个事情。她没有追问瑞贝卡,只是再三地问她是否保证数据没错。瑞贝卡说应该没错,但还是建议苏筱雨再看看。讲这番话的时候,瑞贝卡的心里是有笑意的。
因为赶时间,苏筱雨没仔细看,就急急地发了邮件出去。没承想,就这样出了错。数据里有一个错误,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在两天后的会议上,有人提了问题。当着所有经理的面,苏筱雨没的解释。
她不能说她刚上任,没有任何交接,她不能说没有人告诉她每月该发报告的时间,更没有办法说那个报告是瑞贝卡做的,她没时间看就发了出去。
没办法,她能做的只能是连连说对不起。
大卫同情地看着她的窘迫,但并不能救她。和苏筱雨关系不错的同事为她难受,和她关系一般的人在那里看笑话。
那个提出问题的经理,不轻不重不咸不淡地说,以后请注意,我们很多时候是依照你们的数据做规划的。苏筱雨只有尴尬地说好,下次一定注意。
会议结束后,苏筱雨把瑞贝卡叫进办公室,问及数据的错误,瑞贝卡轻描淡写地说:“哦,我没注意。”
“没注意?”苏筱雨觉得胸中的火苗开始往上蹿。
“是啊。”
“做了好几年,你怎么可以出现这样低级的错?”
“谁没有出错的时候啊,再说我让你看过的。”瑞贝卡理直气壮。
“对不起,你不是第一次做这个报告吧?作为助理,这样的工作你不应该出错。因此,我要给你一个书面警告。”
苏筱雨的脸色变得很严肃。
“啊?”瑞贝卡的语气里有些惊讶,她没想到看上去柔弱的苏筱雨态度强硬。可是她又不好意思立刻服软,于是喃喃地狡辩说,“我没犯多大错啊。”
“犯大错的时候,恐怕就不是一个书面警告了。”苏筱雨冷冷地说。
第二天,瑞贝卡请病假一周。
苏筱雨心里明白,这是消极怠工。好吧,她找出人事部发的员工手册,看看休假的规则,心想,只要你按规则玩游戏,我就陪你玩到底。
苏筱雨开始努力地自学那些工作里的新东西。好在公司内部的网站上有一个讨论区,她的问题贴上去,很快就能得到答案。她跟自己说,这个世界得靠自己,自学成才是唯一的出路。
第二周,瑞贝卡继续请假。
第三周,瑞贝卡谈笑风生地到办公室,拿来了新的病假条。
第四周,瑞贝卡没来交病假条。
等到第四周结束,苏筱雨发了邮件给人事部。
第五周,瑞贝卡拿来了第五周的病假条。
苏筱雨礼貌地请她坐下,又打了电话给人事部。等人事经理麦麦到齐,苏筱雨开了口:“你上周没有交假条。”
瑞贝卡没有料到苏筱雨会那么认真地收着她的病假条。她本想再歇一周就回来上班的。
“那……那,我回去补。”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不必了。公司规定,病假条要当天或提前交。”苏筱雨望向人事经理麦麦。
“是的,员工手册上写得很明白。按照规定,你被除名了。”麦麦说。
“啊?”瑞贝卡的语气里明显有些慌乱。她终于泄露了她的底牌,“那什么,我可以去公司其他部门啊,我没想离开啊。”
苏筱雨不再说话。麦麦拿出了一份解雇合同放到瑞贝卡的面前。她犹豫再三,签了字,麦麦走出去,让秘书帮助瑞贝卡办了离职手续。
看着瑞贝卡沮丧的神情,苏筱雨叹了一口气,心下并无一丝快意,反倒有些沉重。这么多年来,这是她在公司里炒掉的第一个人。若不是瑞贝卡欺人太甚,她不会这样做。以前她的下属虽然也会偷懒,但还不至于陷害她,瑞贝卡实在是有些过分。苏筱雨不明白,为什么在并无实质冲突的时候,人和人之间不可以友善地相处呢?为什么?
六
瑞贝卡离开了,公司规定近期不补充新人,这样一来,苏筱雨凡事都要亲力亲为。她忙得天天加班,自我解嘲地想,多干多学都是自己的,这样上手才快嘛。
可惜,她的身和心却没对上号。
在连续加班一周的情况下,她终于累倒了。周五这天她请了假。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钟。不想起床,她抱着被子在床上漫无边际地沉思默想。
在所有人看來,她的生活已经足够好。可是于她而言,以自由为代价换来的物质满足渐渐地显得不那么有吸引力了。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围城:在世俗的眼光里,光鲜亮丽的职场犹如一条透明的绳索,你不经意地被套住,恍然觉醒的时候,却发现这千丝万缕的缠绕让你欲罢不能。除非你下定决心快刀斩乱麻,否则稍有犹豫,物质的欲望之手就会纠缠不休,让你不能决断。
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映出淡蓝的尘世,恍如梦境。
苏筱雨心下的怅惘忽然间如春天里的油菜花,泛滥得无可救药。
这样的日子。
傍晚的时候,她打电话给林紫欣。
“是我。”
“怎么听起来没精打采的。”林紫欣问,“总部那边怎么样?大卫有没罩着你?”
“我前几天把助理给炒了。”
“真的?你也会炒人啦?是谁把这么温和的苏筱雨都惹急了?”
“瑞贝卡。”
“她啊,我知道,挺难缠的一个人。不过你也挺厉害的啊,说说看怎么回事。”林紫欣有着孩子般的好奇和纯粹妇人的八卦,她喜欢听故事。于是苏筱雨给她讲了前因后果,林紫欣道:“应该。你做得对,若不给她点颜色看看,之后不定怎么欺负你呢。”
“我心里一点也不舒服。”
“以前程伟业说,炒过人的老板才是真正的老板。这可是个复杂的心理过程。”
“他说得不错。我真是好累,我又不想干了。”
“你看,我终于又等到你说这句话了。每次你要是不说不想干了,我就觉得咱俩的对话缺点什么。”
“去,不许嘲笑我。”
“没有,我给你数着呢,看你说到哪一年才不干了。”
“你怎么样?”
“我得好好歇着。前两天看了中医,说是气血两亏,需要静养些时日。我最近打算读书静养呢。”
“读书怎么静养啊?静养就应该什么都不干,躺着。吃了睡睡了吃。”
“你当养猪呢。哎,你猜怎样,我打算去上师大的心理学研究生班了。”
“真的?为什么?”
“因为我以前是学教育的,又一直对心理学感兴趣。我想也许将来可以办个学校,当老师也不错。”
“现在有闲有钱有心情读书可真是奢侈的事情了。”苏筱雨在电话这边羡煞不已。
“你想你也可以呢。”
“我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苏筱雨叹道。
挂了电话,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拿出日记本,翻开新的一页,写下几行字:
职场
人群
日子
我的迷失。
梦想
远方
生活
我的向往。
越久远越清晰。
她停顿了好久,接着写:
我的心
想象
自由的欢唱
窗外,月牙不知什么时候挂在天边,半明半昧,几朵乳白色云朵依在它旁边,星星都困倦地躲在云的后面。城市里的光影错落有致。在每扇窗户的后面有着不同的故事。周末选秀节目的主题曲正从很多窗里传出来:
推开夜的窗
对流星说愿望
给我一双翅膀
能够接近太阳
我学着一个人成长
爱给我能量
梦想是神奇的营养
催促我开放……
苏筱雨听得有点出神。梦想,我的梦想呢……
七
周一,苏筱雨穿着得体的职业装按时出现在办公室。拿着钥匙打开门的那一刻,她对自己说,这就是人生。千般万般的不乐意,还是要回到既定的轨道上。挣扎是内心的惊涛骇浪,总有风平浪静的时候。挣脱,唉,总会有那么一天。无论如何。
打开电脑,这样的感慨即刻消失。邮箱里几十封邮件等着回复呢。喝了一口水,苏筱雨安下心开始工作起来。
忙碌中的时间溜得飞快,她终于累了。中午时分,阳光从窗外映进办公室,趴在苏筱雨清瘦的背影上。微微的暖让人觉得很舒服,她扬起双臂,大大地伸展了一下腰肢,揉了揉发酸的脖子,闭上了眼睛。片刻安宁。
可惜,这样的舒服没有十分钟,电话便响起来。
“你好。”
“你好,苏筱雨。我是程伟业。”
“您好,最近好吗,程先生?”苏筱雨有点惊讶。
“苏筱雨,你知道的,我在宝丰公司做总经理。最近华北区的副总刚辞职了,你有没兴趣来做?”
“啊。”苏筱雨没想到,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复,“我……”
“你考虑一下,不用着急答复我。回头我把职位说明书发给你,如果有兴趣,联系我好吗?”
“好吧,谢谢。”
苏筱雨很意外。程伟业和她一起共事很多年了,当年她加入公司的时候,他是投了赞成票的。虽然他对于苏筱雨的欣赏是毋庸置疑的,但两个人一直都是不远不近的工作关系,并没有太多交道。他怎知她就不会拒绝他?
程伟业虽然从来没有做过苏筱雨直接的老板,可共事那么多年,他了解苏筱雨的能力和为人。选她来帮忙,因为放心。程伟业一向认为,多大的老板都不难做,只要有得力的下属。从某种角度来讲,老板就是一个伯乐的角色。世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因此选好了人选对了人,让他们死心塌地地跟着你干,事情就成功了大半。虽然程伟业没上过大学,没读过MBA,但这些他自己总结出来的朴素的管理理论,真的让他一直坐在老板的位置上。并且程老板还有一个个人的小秘密:相对来说,他喜欢用女性员工多一些。并不是他好色,而是因为多数女性认真而单纯。男人不同,他们当中有些人是有野心没良心的,做你手下的时候可以卑躬屈膝奴颜媚骨,心里却是学习勾践,卧薪尝胆。他们从来就觊觎着更高的位置,一旦有机会,他们决不会放过。程伟业亲手提拔起来的几个年轻人,就是如此,或跳槽或升迁,做得越高,越觉得和他这个当初的启蒙教练没了关系。于是他喜欢女性管理者,她们能干,且大部分懂得知恩图报。
程伟业的邀请让苏筱雨兴奋和犹豫。
兴奋的是:虽然宝丰的公司规模比不了普辉,但不是有一句话吗,宁做鸡头不做凤尾。现在她只是一个经理,看到的是一个部门的东西,而做副总,毋庸置疑可以看到更全面的大局。这对于个人发展来讲是很好的提高机会。现在普辉所有的高层都是老外,虽然公司一直喊着要本地化,可喊了好几年,也不过只是经理这一阶层渐渐本地化了。她要做到副总,不知要哪年哪月呢。宝丰公司提供的平台当然宽广得多,而苏筱雨是喜欢变化,喜欢学到新东西的人,她有些动心。
可小公司她应付得来吗?她很久没有换过工作了。虽然厌倦目前的状况,但是突然一下子,生活轨迹要发生改变,她的心里不是不犹豫的。
脑海里起了波澜,她按捺不住地盼望下班时间。
傍晚时分,她少有地准时出了门。等电梯的时候碰到大卫。大卫看到她,笑着问道:“今天怎么按时下班了?”
她也笑了:“好像我天天加班才合理呢。”
“不是合理是习惯,我下班的时候,习惯看到你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那你也是天天加班啊。”
“嗯,加一会儿。比你好多了呢。”
电梯来了。
“苏,你很像我妹妹,你不觉得我和你之间有chemistry吗?”
“你也相信chemistry?”他们说的是化学反应。两个人一见面,合不合眼缘,第一眼就有感觉。这就是chemistry。
“当然。”
“怪不得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很亲切。”苏筱雨的确那么觉得。
“公司人员冻结,你们部门现在就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还行吧。尽量做多一点呗。”
“实在不行,就和我说,我帮你争取一个助理的名额。”
说着话,电梯到了一层,两人要去不同的方向。
“嗯。再过一段时间吧,实在不行你再帮我申请。”苏筱雨说。
“不用事事自己扛,你听过那句话吧,会哭的孩子有奶喝。不行就和我说啊。”
苏筱雨点点头,跟大卫道了再见走出写字楼。
阳光铺洒了下来,苏筱雨不禁眯起眼睛。在室内的时间长了,突然站在光线下,有点不适应。夕阳未落,余晖铺在街道上。下班时间的路上渐渐喧闹了起来。苏筱雨没有直接回家。这里离使馆区一街之隔,那里有一条被她称为“心灵港湾”的小巷非常幽静,她想一个人走走。
林荫路上没几个人。这个城市真的很奇妙。隔条街道就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喧哗,而这里是世外桃源的静谧,安宁得让人想跟每一棵树说Hello。她边走边想。工作,同事,未来,生活……直到天色渐暗,她才从摇曳树影遮蔽下的小巷走了出来。答案尚未明晰,心里倒盛满了对未来的很多向往。
何去何从?
想了两天,她仍然不能决定,仿佛选择哪一条路都有无数的理由。她需要多些时间来沉淀一下,理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何况,公司的周年庆典月底就要举行了,就算她真的想离开,也要参加完活动,才不枉为这间公司服务这么多年呢。于是她发了封邮件给程伟业:“最近工作繁忙,请给我时间考虑。会再打电话给您。”
既然犹豫,事情就姑且搁下。放上些日子再回头看吧。她想。
八
公司的周年庆典终于来了。
那一天,在那个著名城市的外滩,两千平方米的广场成为银色的海洋。银色的舞台,银色的餐台,银色的旗帜,在夕阳的映射下熠熠生辉。开始的时候,那些身穿或银或黑或银黑的人在餐臺前川流不息,相当一段时间之后,人们开始坐下来,整齐地把自己放置在那些横平竖直的方阵里。台上的演出开始了。穿着银色套装的歌手,用着惯常的手法煽动着观众的热情,方阵里毫不吝啬地发出应和的声音,于是台上台下,看起来就掉进同一个节奏里了。
天色渐渐转暗。灯光亮了起来,昏黄暧昧。在影影绰绰恍恍惚惚的灯影人影杯影酒影觥筹交错纸醉金迷的万象中,夕阳沉落下去。更精彩的人间百态登场了。
苏筱雨拿了酒杯,坐在角落里。公司这样的活动,并不是头一次,每一次她都会很期待,然而每一次她都觉得很恍惚。那样的场景那些人,仿佛如梦幻一般在眼前出现。她也并非一个旁观者,在大家酒过三巡的时候,苏筱雨带上职业的微笑端上半杯酒,去敬那些她应该敬的人。她在扮演一个不是自己的角色,她在心里告诉自己要乐在其中。
一圈下来,没有找到大卫。再去倒酒的时候,她发现大卫正和人事总监黎文迪在角落里说话。她端着酒杯正想走过去,却被人事部的麦麦拉住了。
“别去。”
“怎么?”
“你看他们干吗呢?”
苏筱雨定睛一看,吓了一跳。他们似乎在不时耳语,但是咬耳朵的同时,分明在亲吻对方的耳朵和脸颊。
“啊?”苏筱雨转头看麦麦。
“没错,我刚才也想去敬酒来着。”麦麦小声说,“你看看周围有多少观众。”
果然,各个角落昏黄的灯光下,那些拿着酒杯交谈的人,都“不经意”地瞟着他们。
“他们一定是喝醉了吧?”苏筱雨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Who knows!(谁知道呢!)”麦麦答。她拿起酒杯和苏筱雨碰了碰,“我们来喝一个吧。”
那一晚,苏筱雨在庆典晚宴结束前就回了酒店。她喜欢看热闹,不喜欢凑热闹。身在其中,她总觉得说话喝酒的那个不是自己。她还是早早回去睡觉比较好。
很可惜,她错过了公司史上最值得八卦的一幕。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她在餐厅看到了计划部的小欧。他热情地举手,示意让她过来。还没等苏筱雨坐定,他就迫不及待地问:“你知道了吧?”
苏筱雨随口答应了一声“嗯”。
小欧立刻接着说:“昨天大卫可真行。”
苏筱雨以为他说的是大卫和黎文迪的事情:“没准两个人都喝醉了。”
“肯定喝醉了。不过郑文慧真放得开啊。如今这些年轻人……”
“谁?你说谁?”苏筱雨放下手里的刀叉。
“啊?你不知道啊,我还以为你知道呢。昨天晚宴散了以后,好多人又去了乐苑酒吧,在那边玩到两三点钟才散。大卫和郑文慧大跳贴面热舞,在场的人都惊了。散场后大卫把她带回房间了。”
“你怎么知道的?”
“同事亲眼看见的。”
“真的?怎么会?那个郑文慧是谁?”
“一个业务代表。其实也没什么,成年人的选择呗。”小欧的口气里居然有一丝羡慕。
“嗯,也是。”苏筱雨想到大卫和她说起chemistry的事情,心说原来大卫是个花花公子,跟谁都有chemistry。
“估计那个郑文慧要走运了。”小欧心情复杂地推测道,“多么好的捷径。”
“不会吧。大卫又不是她老板。”苏筱雨不以为然,“听你的意思,仿佛恨不得自己是个女生才好呢。”
“是啊。你想,她老板的老板归大卫管,搞不好她直接就替换了她老板呢。不过昨天的好戏你没看到真可惜。”
“人家也许是真情呢。”苏筱雨有点不死心,想帮一夜情找个说得过去的借口。
“嗨,真什么情,昨晚上跳舞之前,他们谁认识谁啊。”
“One night stand(一夜情)。看起来只能这样定性了。好在两个都是单身。”苏筱雨这样给了结论。对别人的私生活,她的原则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本来嘛,只要你情我愿,这样的事情其实和别人没有关系。最重要的是当事人要懂得对自己负责。别人,管他们干吗。
九
原以为那不过是一段老板和员工之间的绯闻,很快会随着时间飘散得无影无踪。可惜,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们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大卫先生,之后做出的决定令事情陷入一个无可挽回的境地。
透过厚厚的窗帘,倔强地射进来的一束阳光移到了大卫的脸上。大卫迷迷糊糊地感到一丝温度,他终于睁开眼睛,醒了过来。然后他看到自己胸口上一只柔软雪白的手臂,那一刹那,大卫吓了一跳。
他的床上有一个他不认识的女孩,且一丝不挂!
天!他努力地想,他和她……他终于想了起来,那灯红酒绿下的贴面热舞,那失去理智热烈的拥抱缠绵……
“Oh! My God!”大卫痛苦地揪住自己的头发。他知道在这么重要的周年庆典上,他将成为所有人的谈资。这会不会影响他的前途,可不好说。
他的脑子开始飞快运转。这个哈佛的MBA,最后做了他迄今为止最愚蠢的决定。
开除她!只要这个人不在,绯闻就会停止传播。这样掩耳盗铃的方法,居然是大卫想出的唯一补救方法。
郑文慧醒来的时候,大卫刚刚做出了一个保全自己的决定。看到她睁开眼睛,他充满愧疚地凑近她,吻了吻她的额头。他想,她一定以为在公司里,她从此有所依靠了吧。
他没猜错。
郑文慧的确是这么想的。她是刚刚加入公司半年的员工,长得不算漂亮,但是小巧。典型的南方女孩。她是有心机的,从进入公司的第一天起,她就一直寻找机会升迁。她不喜欢按部就班,她喜欢出其不意。在这个城市里,要做到主管,怎么样也要个三五年吧。她是女生,她要利用女生的优势让自己不用等那么久。
她利用得很好,她的老板已经给了她一个新员工不可能做的项目在做,并且承诺之后会为她申请升职机会。可是她依然嫌慢,她想寻找更快的途径。她等来了大卫。昨晚大卫招呼大家跳舞的时候,她勇敢地贴了上去,她才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散场的时候,大卫醉醺醺地拉住她不放,她索性跟他去了他的房间。开门的时候刚好有同事经过,投来异样的眼光,她心里想,爱谁谁,随便你们怎么想。
她以为这世界凡事有付出就有得到,这一回她真的想错了。
十
大卫回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郑文慧的老板黄国维,间接地把自己的意思说了。黄国维是个明白人,当即答应大卫尽快办妥此事。放下电话,他的心情颇为复杂。郑文慧是他喜欢的一个业务代表,小丫头能力强,有野心,聪明。即使跟他没有过那几次暧昧,他也会帮助她升职。她着什么急嘛,聪明反被聪明误。“×!”他心里骂道。
他开始盘算怎么找到理由开除郑文慧。最好能找到她的一个按公司规定不能原谅的小错。发票!他很快想到。所有人都是打车出去拜访客户的,他是搞业务出身,他知道业务的发票十有八九都有问题——要不就是把自己上下班打车的发票混进来报销,要不就是在手写发票上多开些金额,这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游戏。
他立刻叫财务把上个月郑文慧的报销单拿过来,一张一张地仔细看。果然,有几张出租车票是在八点到八点半之间的。黄国维向后一靠,松了口气。
下班的时候他看到郑文慧。她和大卫的事情,让黄国维有些不爽。这小丫头真是既可怜又可恨。瞧她兴高采烈兴奋异常的样子,肯定还以为找到靠山了,可惜。
他忽然有些恶作剧的心理,打算把这事情放上一两周再办,让大卫着着急,让郑文慧继续做做梦。
这期间,有些人没事找事地打电话给他,讲到最后多多少少都和他议论一下郑文慧。他心里笑道,好么,要是在娱乐圈,这小丫头就红了哎,一夜之间,全国人民都认识了她。看起来一夜情是可以出名的,不过要看跟谁。跟他黄国维,别说一夜,就是几夜几十几百夜也红不了这么快。还是得选对人才行。这样想着,他忽然对郑文慧的勇敢生出一丝荒诞的敬意。为达到目的,敢作敢为,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豁得出去做得到的。可惜她碰上的这个大卫做了一个自私的决定。多大一点事,干了还要开除人家,真是不像话。
半个月过去了,大卫已经打了几个电话来催。黄国维终于采取行动了。一天下班時分,他把郑文慧叫到自己办公室,沉吟了一下,开口道:“我一直很信任你,对不对?”郑文慧点点头。她看着黄国维面无表情的脸,猜不透他到底想说什么。黄国维把她上月的报销单推到她跟前:“你知道这里面的问题吗?”她一下子明白了。黄国维故作沉重地说:“按照规定,这样欺骗公司的行为是要立刻离职的。”“其他人都是如此。为什么单查我?”郑文慧本能地回应。“不是单查你,是我们要一个一个地查,先查你,是因为我信任你,我以为你肯定没有问题。你太让我失望了。”黄国维做出痛惜的样子,“这一次真的没办法救你,你明天办手续吧。”
太意外了!郑文慧完全没想到。她来不及有所反应就被赶出了公司。等回过神来,她终于明白,这根本就是找借口把她踢开,而黄国维不过是借刀杀人的那把刀,真正的主谋非大卫莫属。她愤怒极了。其实就是一夜情而已,即使大卫今后不照顾她,也没关系,也不用这么赶尽杀绝啊。大不了就拼个鱼死网破!她恨恨地想,大卫,既然你无情,休怪我无义。
郑文慧可不是省油的灯。她立刻找出人事总监的电话、邮箱地址,不仅是中国区的,还有亚太区的、全球的。她开始用她流利的英文写一封封声泪俱下的控诉信,她发给中国区所有的老板,发给全球的那些知名的总监总裁。反正认识不认识的,她都发了。电话也是能打就打,她下决心要和大卫拼个明白。为此她还阅读了《劳动法》,心里想如果公司不给个明确的说法,她就去法院起诉。
好吧。多大的公司也是公司,以利益和利润说话,没时间在一些绯闻上浪费时间。如果大卫不做那个愚蠢的决定,如果郑文慧懦弱到逆来顺受,他们之间的一夜情根本就不算个事。但是现在,这事闹得越来越大,大老板们终于烦了。他们讨论过后,直接给大卫停了职,理由是在公司的周年庆典上做出这样的事情,影响太不好了!这话似乎另有意思,好像不在周年庆典上就可以做这样的事情了。
停职三个月后,大卫提出辞职。郑文慧得知后,变得悄然无声了。这就是她要的结果。她开始忙着找新工作了。
十一
大卫离开后,苏筱雨给他打了一个电话。
对于大卫,她是另有看法的。毕竟是大卫把她调到总部,毕竟这是唯一一个要帮她争取助理名额的老板,她对他心存感激。至于他所做的那件事情,苏筱雨认为既然已经过去,大可不必揪住不放。人是多么复杂的动物,谁都难免会做错事情。对人她从来都有自己的判断,不会因为别人的观点影响自己的看法。她清楚谁对自己好,谁是自己的朋友,她相信自己的判断力,所以她不会因为大卫犯了错,就跟众人一样忽略他。
接电话的大卫听起来非常失意。
“你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再找新工作吧。”苏筱雨安慰他。
“谢谢你,苏筱雨。公司没什么人给我打电话。”
“因为大家都很忙。最近有新的市场活动呢。”
“大家以前也很忙,但是都上赶着跟我说话请我吃饭。”
“你别多想。”
“在职场那么多年,我知道大家都很现实,很势利,很懂得趋炎附势。你不一样,所以以前我想帮你。”
“谢谢。”
“唉,只有离开公司,你才知道谁是自己真正的朋友。”大卫似乎感慨良多。
“没你说的那么世态炎凉吧。”
“可能不止如此呢,等你离开公司,你就知道我的感受了。”
苏筱雨的手机响了起来。“大卫,我手边有个电话,改天约你一起喝咖啡。再见,take care。”
电话是程伟业打来的。离上次邀请苏筱雨,已经过了两个月。
“苏筱雨,考虑得怎么样了?”
“那个职位很有吸引力,可是……”
“我们是小公司,和普辉没得可比,没有系统,程序上混乱,请你来就是想让你和我一起建立一个和普辉模式相同的管理系统,你在这方面有经验。我尽量给你争取最大化的福利待遇,但可能还是不如普辉的好,这就看你看重什么了。副总的职位在普辉基本上都是老外在做,中国人几年内肯定没机会,这你也是知道的。”程伟业一口气说完。目前在新公司,他急需一个能干的人来帮忙,不然他不会主动打电话给苏筱雨。
“谢谢您,程先生,我知道这对我的个人发展而言是个好机会,这样好吗?您再给我一点时间考虑,我尽快回复您。”苏筱雨再次有些动心。对于她而言,福利待遇固然重要,但是在一定程度上,多两千少两千其实影响不到她的生活水平。她不是不在意钱,但她也不是那么在意钱。她转年就三十岁了,她希望有一个职位的飞跃。她心里这样想着,已经有百分之六七十倾向去程伟业的公司了。但她还是慎而又慎,没说出自己的决定。再想想吧。
挂了电话后,苏筱雨开始新一轮的思想斗争。她开始用更理性的方法来论证自己的选择。
将公司背景、薪资待遇、人际关系、发展空间、办公环境等按照不同的权重与不同的比例,她画了一个表格。
分数如此接近!难怪她犹豫。不过还是看得出,她的内心倾向于去宝丰。那就去吧。她对自己说。一下做了决定,苏筱雨终于安下心来。
十二
公司无一日安闲。
就在苏筱雨决心离开公司的第三天,监察部门的经理威廉到访北京公司。这回他是和财务部门的经理一起来的,进了门直奔谢志祥的办公室。
很快,谢志祥需要一个大包。一个小时之内,他被威廉送出了办公室。
即刻,公司网站出了通告。“谢志祥因贪污被公司开除。”通告详细列举了他如何多报少花,贪污市场活动费用,如何欺骗公司,将过期的产品继续放在经销商那里销售,如何从客户手里收受回扣……
他真的聪明哎,同事们私下感叹,什么贪钱的方法都被他想了去。苏筱雨不觉得意外。谢志祥的离开,是早晚的事情。一个人只是聪明,未必就有前途。在任何地方,做人总比做事更重要。看谢志祥对待林紫欣的事情,就知道这是一个小人。小人得志是不会长久的,因为天理不容。
这个消息当然要告诉林紫欣。苏筱雨拨通了林紫欣的手机。
“林紫欣,告诉你一个消息,谢志祥走了。”一接通,苏筱雨就热切地说。
“是吗?他终于走了。早该如此,这个人本来就心术不正。”林紫欣那边非常嘈杂。
“你在哪儿呢,那么乱。晚上有空一起吃饭吗?”好久没见林紫欣,苏筱雨有很多话想说。
“不行啊。我晚上有课。”
“真上课去了?”
“当然,干吗骗你。”
“那等你哪天没课时聚吧。”
“行,我一、三、五有课,其他时间找我都行。”
世界变化快,人的变化更快。林紫欣已经投身于她喜欢的事情里了,而苏筱雨还在纷纷扰扰的职场江湖中身不由己。挂了电话,苏筱雨想起以前自己的愿望是三十岁退休,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现在眼看年纪到了,可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梦想能照进现实呢。
这实在是一个忙碌的世界,让人很难有闲情逸致想起“梦想”两个字。很快,工作的繁忙就把苏筱雨的感慨湮没了。下班走出写字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几颗稀疏的星星孤单单地挂在天边。她揉了揉发酸的颈椎,望着云彩后面半遮半掩的月亮,忽然心疼起自己来了。我这么累,到底是为什么啊。
回到家,她累得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了。趴在沙发里想歇一会儿,不承想一下子就睡了过去。
恍惚中,她被湮没在灰色的海浪里,一个又一个浪头打过来,她挣扎着用尽力气游啊游,可是离岸却越来越远,她拼命地划水,距离却丝毫没有移动。她刚想放弃,身体就立刻开始下沉,海水淹没了她的肩她的脖子她的手臂,她喘不过气来了,她想挥动手臂想喊救命,却动弹不得、发不出声音,海水渐渐吞没了她整个人。她浑身发软,惊恐万分,她终于喊了出来。
她醒了。开始咳嗽,一定是趴着睡压迫了心脏。默默地在沙发里坐了一会儿,她觉得有些黯然。换不换工作,于她而言并无太大分别,在哪里打工都要尽心尽力。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认真努力是应当应份的,谁不是如此呢。奴颜媚骨卑躬屈膝趋炎附势,想混下去想混得好,一样也不能少。
唉,什么时候她的梦想才能照进现实呢?一天里,她问了自己两遍这个问题。她觉得应该做点什么,她得做点什么。她想了下,起身拿过手机,把闹钟的铃声换成了这首歌。她要在每天早晨听到这样的提醒,让自己时时记得这句话,即使还不到实现梦想的时候。
还能怎么样呢?虽然这样做似乎有点自欺欺人。
十三
清晨,在“梦想照进现实”的歌声中,苏筱雨醒了过来。唉,这哪里是梦想照进现实,这完全是现实无处不在。现在连睡到自然醒都成为苏筱雨的梦想之一了,多可怜。
可惜时间是不等人的,作为经理的她是不好常常迟到的。她飞快地收拾好,飞快地冲到街道上打车。
在出租车上,她一边喝着牛奶一边啃着面包。这个时候手机响了起来,程伟业的电话,她赶紧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然后接了电话:“早,程先生。”
“苏筱雨,过来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我等你等得很辛苦啊。”
苏筱雨稍稍沉吟了一下:“我去。”
这两个字让程伟业大喜过望:“真的,你打算什么时候来?现在快到月底了,你辞职的话,按规定要留一个月工作交接的时间,下下个月初就来好不好?我马上叫人安排你的办公室。”
“我准备一下,交了辞职信给您短信。不过,我想离职后休息两周,调整一下。”
“行。你什么时候交辞职信?”
“这周。”
“好吧,你确认了给我短信。”
苏筱雨是个信守承诺的人,周五下班前,她递交了辞职信。选择周五,是因为她不想被人问来问去。隔一个周末,让她做好思想准备再说吧。
这一天离开公司的时候,苏筱雨没有想象的那么轻松愉快。按下电梯的那个小三角,她忽然有些不舍。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太熟悉了,而奔向新生活的喜悦,似乎并不足以完全替代那些对旧日时光的怀念。再一次走出写字楼的时候,苏筱雨的感觉复杂极了。
工作交接的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月底。她,苏筱雨,到了该发告别信的那一天。这一天她似乎一直都在隐隐期待着,甚至于她总会认真地研读别人的goodbye note(告别信)。她想象过轮到她时,该怎么写。不过有些事情,想象归想象,到实际发生时,苏筱雨无限的感慨化成了简单的几句话:
世界很大,我们也许永远不再见,
世界很小,我们也许明天就遇见。
离开是过去的句号,
离开是未来的冒号。
真正的朋友,
友谊是没有距离的长句,绵长且温暖。
不要伤感只要祝福吧,
因为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你我都是客。
这封邮件她早就写好了,到了要发的时候,还是看了再看,才按了发送键。
最后一天。和相熟的同事告别后,苏筱雨离开了工作近七年的公司。走出来的时候,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慨叹:新生活。
明天,她可以睡到自然醒。明天,她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此刻,在温暖阳光的拥抱下,一切都是那么可爱,人群、车辆、路边的树。让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一边儿去吧,新生活正等着她。眼前,两周闲散随性的日子正召唤着她。空气里似乎充满了自由的甜味,所有时间都可以自己安排了。多么美妙!为什么这情景颇似从牢笼中释放出来的感觉?
她拨通了林紫欣的电话。
“我自由了。”
“嗯?”林紫欣充满疑惑的声音。
“我辞职了!”
“真的?为什么?”
“因为,不想干了,不想干了呀!”
“去哪里了?”
“你怎么知道我去了新公司?”
“我当然知道,你那么没有安全感的人,肯定是找好了下家才辞职的。”
“唉,又让你猜中了。我去了程伟业那家公司,他叫我过去帮忙。”
“他也叫我了,我没去。我实在是不想干了。”
“我们一起去KTV吧,好久没唱歌了。”
“好啊,我今天正好没事。”
两个人很快见面,在市中心一家歌厅一唱就是三个小时,之后终于饿了,就去附近的一家绍兴餐馆吃饭。温了一壶黄酒,林紫欣举起酒杯說:“祝贺你,无论如何,你终于有勇气离开普辉了。”
苏筱雨也举起酒杯:“是啊。快七年了,做这个决定多么不容易。真希望能像你一样,想做什么就去做,过自己想要的日子,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她和林紫欣碰了碰杯,自己先干了。
“你当然可以像我一样。你就是太缺少安全感,你知道吗?安全感其实是自己给自己的,不是别人或者一份工作能给的。”林紫欣也干了,放下杯子说。
“是吗?”
“我现在发现,其实人的物质需求可以很少的。比如说我,因为不用上班,所以花费很少。不用买新衣服,不用应酬,偶尔和朋友的饭局也花不了几个钱。一个月,我的花销不过一千元,你信不信?但我比上班时快乐了许多,有些东西不是金钱能够换来的。”
苏筱雨仔细看她,的确发现她看起来比以前舒朗温润了许多。
“你看,因为快乐,人就变得宽容自信了,因为宽容自信,所以就觉得世界在自己预想的轨道里行进,因为可以掌控自己的生活节奏,不用看别人的脸色行事,就有安全感了。”
“哦?”
“当然,经济是基础,但经济基础不一定给人安全感,不一定能带给人快乐,你说是不是?不然为什么很多有钱人也会不快乐?”
“嗯。”
“我前些日子做的报告被老师大大地表扬了一下,然后我高兴了好几天。给我两千块我也不至于高兴那么久的。你知道吗?你理解吗?”
“嗯。”
“你怎么就会说嗯了,嗯小姐?”
“你那么多道理,我当然只有说嗯的份儿了。以前咱俩在一起的時候,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八卦公司那些事情了,那会儿没觉得您那么有思想啊。”
“过去哪有时间思考。现在不是空下来了吗……”
“呵呵,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苏筱雨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那也对,我们思考的这些事情,在上帝看来是最简单不过的。《圣经》不是早就教导我们说,人们不必为物质生活发愁。就连一只小鸟,上帝也会照顾好它,更何况人呢?我们要做的就是爱人如己。”
苏筱雨夸张地凑近林紫欣:“果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您不仅读小说,还读《圣经》了呢。”
“你以为博览群书是什么,榜样就在你跟前的。”林紫欣得意地指指自己。
“哎,姐姐,您要不要先明白一下谦虚使人进步这道理呢?”
“好了,我谦虚一下。”林紫欣给苏筱雨斟满酒,“预祝你早日赶超你眼前的榜样啊。”
“我的天,还没怎么喝你就高了?”
这场酒一直喝到饭馆打烊,两个人都喝得尽了兴,有点微醺的意思。苏筱雨顺路送了林紫欣回家,林紫欣下车的时候拉着她的手,嘟嘟囔囔地说“没事的时候一起上课去”。
十四
两周的时间,不长,却让苏筱雨体会到了自由的迷人滋味。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穿着舒服的纯棉休闲服,看看书发发呆,喝喝咖啡品品茶,再把买来好久没看的影碟找出来看……她那么快就适应了这样的日子,以至于她觉得自己简直天生就是一个家居动物。
不过在闲适中,她也没忘记和大卫的约定。在一个晴朗的午后,她约了大卫在咖啡馆见面。其实,在公司的时候他们算不上熟悉,反倒是离开公司后,感觉走近了一些。苏筱雨一向认为,人在失意的时候,周边人应该拉他们一把。打打电话喝喝咖啡算不上什么,但是对现在的大卫来讲,算是一种安慰吧。
坐下来捧着热热的咖啡,苏筱雨说:“大卫,我辞职了。”
大卫有点惊讶:“什么时候的事情?”
“前些日子。我下周去程伟业他们公司上班。”
大卫皱了皱眉头:“为什么?”
“程伟业请我去帮忙,说了好几次,我觉得有点儿盛情难却,而且,去那边做副总,也许可以学到一些新东西。”
“嗯。程伟业,这个人……”大卫有点犹豫,他在想该不该把他知道的东西说出来。看到苏筱雨探询的目光,他觉得还是应该把自己的感觉告诉她:“我不太喜欢他。他有能力,可人太狡猾。你知道吗?他经济上不清不楚的事情多了,记不记得上次他丢车的事情?”
苏筱雨努力搜寻记忆,然后点了点头:“那辆奔驰?”
“对啊,公司给他配的奔驰,没三个月就丢了。后来警方在外地找到了,根本就是监守自盗。不过公司也没再深究,因为觉得这样的事情摆出来太没面子。并且这只是一件事情而已,他还有其他类似的问题。好在他很快辞职了,不然公司早晚会开除他。”
“啊?真的吗?”苏筱雨感到非常意外。
“辞职的事情你应该早些跟我说,我一定不建议你去。你再考虑一下,要不要我帮你介绍其他公司?”
“我都答应他了,不去不合适啊。无论如何,我还是试一下吧。”
“那你要小心。在新公司,他当然希望有用得上的人,你呢,他肯定觉得是既能干又可靠。但是我提醒你啊,除了工作,他让你帮其他的忙,你可要慎而又慎。”大卫语重心长地说。
苏筱雨用小勺搅动咖啡,那棕色的液体形成一圈圈小小的漩涡。她若有所思,望着杯子里的景色发了会儿呆。
大卫知道他所说的对苏筱雨是个小小的打击。他默不作声,等着她消化掉她的震惊。苏筱雨终于回过神来,端起咖啡啜了一小口,神色坚定地说:“没关系的,我想我还是要去试一下。和程伟业相处好几年了,我觉得他不至于害我。”
“是不至于,只是你小心才好。要是不喜欢那边的工作,我可以介绍新的机会给你。”
“谢谢,暂时不用。你呢,大卫,你怎么打算?”
“我打算自己做了。打工打了大半辈子了,我干够了。上次的事情,我真是……”
苏筱雨接道:“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很惭愧。”
“不说这个了。你打算干什么行业?”
“投资公司,我有很多朋友有钱没地方投,我打算帮他们花钱。”
“真的,这么好的事情?”
“刚开始筹备,有很多细节要考虑。我不叫你来,是因为我请不起你。”
“别这么说。有需要帮忙的时候,你说一声就是了。”
“我会的。谢谢你,苏筱雨,只有离开公司,你才知道谁是自己真正的朋友,是不是?”
“没错,这个我深有体会。”
“不过,也有你这样在我离开公司以后才成为朋友的朋友啊。”大卫端起咖啡杯和苏筱雨的杯子碰了一碰,“多么不容易。”
这一场咖啡喝了三个小时,苏筱雨和大卫从店里走出来的时候,他们觉得彼此好像是相知甚久的老朋友了。
回到家中,苏筱雨想了很多。对于程伟业的事情,她的确有些惊讶。但仔细想来也并无大碍。那是他的事情,而苏筱雨做人做事的原则是:工作嘛,尽职尽责尽心尽力就好了;人呢,能简单友好相处最好,不能,就离得远一些。程伟业是她的老板而已,她并无太多的期望。选择宝丰,更多的原因是想换一个宽广的平台,充实自己的阅历。
未来,她已经选择了,她要做的不是犹豫和后悔,而是面对和承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什么呢。她很快释怀了。
十五
转眼就到了上班的日子。
想到又要开始朝九晚五的生活,苏筱雨心生紧张。临睡前,她把第二天的职业装准备好,然后早早去睡。可惜并不如愿,翻来覆去到一两点才蒙眬过去。清晨,在熟悉的手机闹铃中,苏筱雨努力睁开眼睛。她知道,她又要上路了。
第一天上班,她故意穿得很体面。对于新环境的挑战,她感觉有些陌生,她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面对。
程伟业适时地打来电话,问苏筱雨适不适应。他在上海总部,而苏筱雨是在北京负责华北区的副总。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有一个曾经熟悉的同事,无论如何都会让人觉得温暖踏实。
新的工作很快铺天盖地地涌将上来,苏筱雨以为自己会有一段熟悉工作过程的时间,可是没有,她还没来得及认清新同事,就已经开始上手工作了。这的确是个小公司,没有系统的入职培训,没有人等你熟悉情况,装了电脑电话给你,你就开始工作吧。
第一周,苏筱雨天天加班到九点。她累得完全没有力气思考,只凭直觉和经验做事。周末的时候,她一口气睡到中午才醒来。她有点恍惚,发现原来她以前过的是天堂般的日子,而新工作不仅没让她觉得新鲜,反而超乎寻常地忙碌,让她感到一丝迷失。也许,也许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苏筱雨想错了。三个月之后,工作上她的确有了得心应手的感觉,但是人际关系、办公室政治让她陷入郁闷。原因很简单。这里的人都是原来副总的人,而苏筱雨,很明显,当然要算作程伟业的人。
表面上,他们买她的账,那毕竟是副总的头衔。私底下,他们采取消极怠工不合作政策。很多时候,苏筱雨交代下去的事情,每个都态度很好地接收,但是不催三遍,就见不到结果。更有甚者,那个在公司工作了快二十年的经理项鹏飞,倚仗自己资历老,和老总熟,总是没事找事地跟苏筱雨对着干。
苏筱雨不是没炒过人的。对于项鹏飞这样的人,她一忍再忍,并不是因为没有炒他的勇气,而是在心底对他存有恻隐之心。他是那种可有可无的螺丝钉,缺了他,公司不会有任何损失,而他如果离开公司,就很难再找到这样高薪的栖身之地了。都快五十的人了,英文不行,电脑不行,干活不多,牢骚满腹。他明明没有能力,偏还就有无限的妄想,看见苏筱雨那么年轻就做了副总,他满心的不平衡。他心想,凭什么你一个小丫头来了就管着我,我可是跟老总打江山的人呢。我走过的路比你吃过的盐还多,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很多公司,就是被这样的人拖累着,炒了他于心不忍,不炒他,真是一粒老鼠屎坏掉一锅粥。
苏筱雨看得清楚,她也想相安无事得过且过的,哪知道有些人偏就是登鼻子上脸,不管不顾地欺负她。苏筱雨可从来不是忍辱负重的人,工作那么多年,她有自己的原则,她不会对人不好,也不会上赶着对人好,工作中,她要求自己做到对事不对人。在普辉,这个原则一直畅通无阻。但如果别人欺人太甚,她是会反击的。这是她第一任老板教与她的:在理言理,职场上讲的是以理服人。不欺人,不被人欺,这是起码的吧。
项鹏飞打错了算盘。在苏筱雨来的三个月里,他倚老卖老,不仅不帮忙,还不断地制造事端。对苏筱雨提议的客户奖励计划,他以过来人的口吻说,我们早就跟公司提过,不过公司有公司的考虑,这么多年来都是这样,不可能实现对客户的奖励……他小看了苏筱雨,苏筱雨根本就不是轻易放弃的人,对事情的专业和执著让她有了当年在普辉的位置,也是因为如此,程伟业才会锲而不舍三番两次地邀请她加盟。对于项鹏飞的态度,她心里不屑,嘴上不说。她安排人手做了市场调查,然后写了一个报告,摆事实讲道理,生生就把项鹏飞所说的“多年都没批准的客户奖励计划”给争取了下来。宣布项目通过那天,苏筱雨看了一眼坐在旁边面无表情的项鹏飞,成就感油然而生。项鹏飞自然明白,自己在这一回合中输给了苏筱雨。他虽然恼火,但也并不灰心,日子还长呢,我就不信你玩得过我!表面平静内心澎湃的他恨恨地想。
推卸责任,这是项鹏飞随即找到的对付苏筱雨的好方法。公司里有踢皮球的时候,当然也得看怎么踢。可是项鹏飞虽然干了很多年,却并不是玩游戏的好手。因为他是曾经跟着老总打江山的元老,大家谁都让着他些,唯有苏筱雨不买他的账。虽然表面没有过直接的冲突,但是两个人的chemistry就是不对劲,说话即使和颜悦色,心里也是针锋相对的。而这样的游戏苏筱雨是熟悉的,在普辉,那是她上的第一课。她的老板们教会她,任何时候,都应该做一个负责任的人,但只负该负的责任,而不负不该负的责任,而且要在有道理有根据的时候,才把球踢给别人。
所以,当项鹏飞把产品销量降低的原因归结于苏筱雨负责的市场部时,她当然毫不客气地把皮球踢了回去,她直接写了邮件,给项鹏飞的老板和自己的老板程伟业,一二三四五,清清楚楚举重若轻地把自己的责任给择了出来。老实说,这游戏很容易赢,因为这根本就是苏筱雨熟悉的套路。程伟业当然站在苏筱雨这边,他跟上的一封邮件让苏筱雨完全立于不败之地。
这一回合项鹏飞又输了。他沮丧极了,但仍然不能服气。而连着几次的事情,让老总也开始怀疑项鹏飞是否已经“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自家的生意,当然是谁好用就用谁,你跟着他打江山没用,你得帮着他不断地赚钱守住江山才行。现在老总对于项鹏飞的印象已经大打折扣,在一次开会的时候,他正儿八经地说,团队精神很重要,不要浪费时间在无谓的争执中。会下吃饭的时候,他旁敲侧击地提醒项鹏飞,不要意气用事,注意同事关系。
这些都让项鹏飞怒火中烧,没多久他就病了。到医院查来查去也查不出什么,休息了一周,他回到公司,脸色惨淡,完全不似以前意气风发趾高气扬的样子。他发誓要好好干一场,要在业务上树立自己的威信,赢回自己的尊严。于是他脑子一熱,在制定本季度的销售目标时,设立了一个天文数字,他的手下提醒他那是一个mission impossible(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他一意孤行,才听不进别人的意见。
转眼到了年终,各个地区汇报总结本年度的工作成果,只有项鹏飞这边没完成自己制定的目标。他傻了,这是要给出合理的解释的。他哪有像样的理由?说和苏筱雨赌气非要争个第一,还是说自己意气用事头脑发热设定的目标有误?以他这样的资历,要他说自己决策失误,还不如说手下的人不够努力呢。于是下属的一干人马成了替罪羊,而他作为领头羊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更糟糕的是,下一年的销售目标还得比照今年的做,就是原封不动,也够他和他的团队喝一壶的。说真的,私底下他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没事闲的,跟人较了半天劲,最后把自己折了进去。这回他项鹏飞的形象,在老总的眼里算是彻底完蛋了。
苏筱雨冷眼旁观,看得清楚,心下竟有些可怜他。那么大岁数的人,何必呢。怪不得他也就做到经理的位置,这样的心胸哪里能干大事!
十六
转眼一年过去了。
苏筱雨在新工作中如鱼得水。
程伟业一直照顾她。苏筱雨也让他很有面子,不仅在工作上帮忙,在每一季度公司汇报会中,苏筱雨也总是表现得专业得体。老总不禁夸奖程伟业,说他选的人果然不同凡响。
工作中的信任,苏筱雨和程伟业是有基础的。可苏筱雨从来没把他当朋友。很多细节表明,程伟业对她好归好,但还是留了一手。比如,他最近介绍了两个新人放在她身边。人事部门的经理跟苏筱雨关系不错,悄悄告诉她,其中一个是程伟业的亲戚。其实什么人在她身边本无所谓,因为她一向是光明磊落的,可是这样的做法,还是让苏筱雨觉得隐隐地有些不舒服。
所以苏筱雨渐渐动了离开公司的念头。而林紫欣是最可以商量这件事情的人。
一个周末,两个人一起出来喝茶。
“我又不想干了。”她坐下来便说。
“很好,我又听见这句话了。您有些日子没说过这几个字了呢。”林紫欣并不惊讶。她已经快从心理学的研究生班毕业了。她已经计划好了她的未来。
苏筱雨把程伟业的种种汇报给林紫欣,然后问:“你说他什么意思吗。”
“你不了解程伟业,其实他比你更没有安全感。你想啊,虽然你们以前是同事,可你和他没有过真正的上下级关系。他想找一个可以完全信赖的人帮他,但你那么个性的一个人他还是有些拿捏不准的,所以才派了自己的人跟着你。其实,那些人只是帮你的助理,又不是管你的老板,充其量他们也只是做观察员,通个风报个信而已。没什么的。”
“那我也不习惯。”
“那你得习惯。因为他是观察考验你呢。过了这一关,他会重用你的。信不信由你。”
“是吗?”
“当然。我跟他共事了六年多,我比你了解他。”
“怪不得人家说,秘书是老板的第二个老婆。”苏筱雨笑道,“你快念完了你的心理学了吧,准备将来做什么?”
“做回我的老本行,教育。”
“当老师?”
“不止,我想自己办个学校呢。”
“真的,真的吗?那我给你打工去。”
“好啊。我想过了,这辈子一定要试一下给自己打工的滋味。将来有需要,你真的得帮我啊。”
“当然。那还用说。”
这一场下午茶喝得卓有成效。苏筱雨对于程伟业的做法基本释怀。站在他的角度上觉得可以理解。要说还是林紫欣了解程伟业,他的确是那么一个心思。这个公司虽然小,但是正因为小,不够系统化,所以才有空子可钻。他如今已经发现了可以拿钱的好去处,但做这事之前,无论如何得找一个替罪羊。没事的话,两人利益均分,有事他也能一推六二五。靠薪水是发不了财的,他程伟业有今天的财富,靠的是捷径。把自己的亲戚放在苏筱雨身边,不为别的,就是考验一下苏筱雨到底可不可以百分百地信任。三个月,苏筱雨顺利通过测试。
程伟业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他要先探探苏筱雨的口风。
很快就有了机会。
那次,两人一起搭机去外地开会,飞机上,程伟业和苏筱雨坐在一起。在漫长的旅程中,说完了所有的工作话题后,程伟业开始和苏筱雨聊闲天,他问:“苏筱雨,你买了房子没有?”
“没有。现在房子很贵。”
“是啊,北京的房子快赶上香港的房价了。你和父母住?”
“没有,我租房子住。生活习惯不一样,怕影响他们。”
“买了车没有?”
“没有。我总是觉得给人打工,能坐车就坐车,能打车就打车,买车的必要性不大。”
“话虽如此,不过有了车还是会觉得很方便的。”
“那是。”
“你有没有做其他的投资?”
“没有。”
“苏筱雨啊,你太没有物质欲了。”
“《圣经》讲,上帝会照顾每一个生灵,为什么要那么强的物质欲呢?”
“因为安全感。你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车,自己坚实的经济基础,你就会有安全感。对于一个女人来讲,这非常重要。那样的话你就不会因为男人的钱嫁出去,而更会看重他的人品和魅力。”程伟业说得语重心长,心里忽然明白自己那么想赚钱,原来是因为没有安全感。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您这样一说我倒是要好好想想看呢。”苏筱雨果真托着腮帮子开始了思考。她觉得程伟业说得不错,但想来想去,她还觉得现在的生活无可改变。程伟业提出的新课题实在令她太伤脑筋,她思考得累了,顺势睡了过去。
十七
机会来了。
程伟业一直在耐心等待,并为这一天的到来做好了一切准备。
这一季的市场活动只在北京和上海举行,预算是他头一年做的,五百万。他故意多估出两百万来,一般公关公司三百万的花费肯定是足够的。与此同时,他让人在北京注册了一家公司。他打算让苏筱雨跟自己的公司签约,然后再找别的公司把活干了,利益到手之前,他得显得跟这家公司没什么关系。万一出事,他也是完全没责任的。钱是要赚的,但安全也很重要。
这当然是他心里的小九九。做起来毫无痕迹并不那么容易。苏筱雨太正,他得让她觉得可以接受。他打算在两百万里分苏筱雨五十万,因为没有人会做无利可图的事情。他上次在飞机上对苏筱雨旁敲侧击,是想激起她的物质欲。有了物质欲就会想赚钱,有了赚钱的欲望,就会想办法。五十万对苏筱雨来讲也不是小数目,这样容易赚的钱她不会不要。何况赚钱会让人上瘾的,很快她会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車,然后喜欢上名牌、旅行、豪宅、好车等等,随着物质欲的膨胀,她会成为自己赚钱最好的合作伙伴,而他将是每一场赚钱游戏的幕后策划人……程伟业这样想着,嘴角不禁浮现出一丝狡黠的微笑。一切按照他计划的轨道行进是多么让人得意的事情。用不了多久,他就是千万乃至亿万富翁,那时候他还是会在公司打工,他还是可以表现得温和谦卑,但他的心里一定是趾高气扬的,他的高傲得意没有人看得到,那才叫牛呢。
上次和程伟业在飞机上的谈话,让苏筱雨的确对自己的经济状况有些灰心。她没有房子没有车,除了买买衣服,吃吃饭,似乎也没有什么大的花费,本来她挺满意现状的,而程伟业的提醒,真的激发了苏筱雨的物质欲。无论如何,她该有个长久属于自己的地方吧。动了这个心思,她开始留意楼市,一看不要紧,吓了自己一跳。人人都说楼市涨得厉害,她却没想到涨得那么厉害,没有百十来万根本不行。
看了一阵子,苏筱雨灰心了。她不想把所有的积蓄投进去,然后负债累累。她不喜欢超前消费,她喜欢轻松自由。算了,她想。她就租房子怎么了,公司在哪儿,她就租在哪儿,还节约了交通费呢。这样自欺欺人的想法,居然让苏筱雨感到一丝安慰,她心里还真就把买房这件事情放下了。
接下来季度的市场活动要开始了。她看到了五百万的预算,心里纳闷怎么这么多,以往的经验,两三百万应该足够了。助理给她推荐了三家公关公司,谈过之后,她发现报价相去甚远。一家几乎按照他们的预算做的,四百九十万,一家三百万,一家二百三十万,她觉得三百万那家还行,于是给程伟业发了邮件,推荐了第二家。
程伟业看到邮件后立刻给苏筱雨打来电话:“苏筱雨,你知道我们的预算是五百万吧?”
“嗯。”
“花不掉也是犯错误的。这样啊,这个预算是我做的,我想还是别差太多,不然剩出两百万来,我们不好跟老总交代。你看呢?”
“可是……这样很浪费的。”
“不会亏待你的,苏筱雨。这件事情你听我的,就用四百九十万那家吧。回头你让他们做个计划,我来批就是。”
苏筱雨一时没有转过弯来。
难道是……她想得到,却不敢相信。
挂了电话,程伟业怕苏筱雨还没明白,索性发了个短信给她。“事情办好,给你五十万。短信看过即删。”
苏筱雨终于证实了自己的想法。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她很快陷入了犹豫。要知道,很少人在金钱的诱惑下可以毫不动摇的。
五十万,她能拿吗?她敢拿吗?拿了她安心吗?
那一晚,这几个问题她问了自己几十次几百次,她的答案是:不。她不能拿,她不敢拿,拿了她不安心。
苏筱雨非常明白她的角色,出了事一定是她担着,没出事以后这样的情形只会越来越多。这游戏沾不得,沾上了就很难洗手不干。她不是不喜欢钱,但是这样的钱她没法拿。
于是,如何向程伟业说明自己的意思就成了难题。她忍不住拨通了林紫欣的电话。诉说了原委以后,林紫欣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这事情不好办。”
“我当然知道不好办,不然找你干什么。”
“你好不容易获得了他的信任,这样一来,你了解他的意图又不跟他合作,会让他觉得很不安全。”林紫欣停顿了一下,“没办法,你只有辞职了。”
“辞职?我还没找好工作呢。”
“你想啊,你不辞职,你又知道他的秘密,他还敢让你踏实地干下去?别看程伟业表面上还算温和,其实他心里是很有算计的。你现在辞职,还可以跟他说明白,即使离开,大家也还可以做朋友。”
“让我想想……”
“我比你了解他。这就是他给我多少钱,我也不想去的原因。”
“这个决定挺突然的,我还没有思想准备呢。辞职再找工作,总归没有骑着驴找马好一点吧?要不我就跟他说明白,让他给我三个月的时间找工作。”
“那也行。索性坦白一点,倒显得真诚了许多。”
“唉,又要找工作了,真烦恼。你怎么样?什么时候毕业?”
“还有三个月。我还是想自己干。”
“我要找不到工作,咱俩一起干吧。”
“你是说真的吗?”
“是。打工打得真的有点厌倦了。”
“我们实在是说得太多,做得太少。你看人家福布斯排行榜上,三十多岁身价上亿的那几个,靠的是什么,除了聪明才智,就是实干。患得患失,瞻前顾后,生怕丢掉自己现在拥有的那点利益,这就是我们。”
“唉,你说得是。我说不干说了太久。打了这么多年工,虽然有收获,但也是犹犹豫豫优柔寡断,老实说我真希望命运推我一把。什么事情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是吧?”
“你啊,没人比你更会讲道理了。先把程伟业那边搞定,再来和我说自己干的事情吧。”
十八
苏筱雨决定尽快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程伟业。她不想在电话里说,公司内部用分机,不安全。可她近几天又没机会和他见面。其实就是面对面,也不太好把话直白地说出口,短信是最好的方式。一个傍晚下班后,她发了条简短的信息给程伟业:
“谢谢您。想了很久,还是觉得不妥。我会离职,可否给我三个月的时间找工作?”
短信发出,很久未回。
两天后,程伟业晚上给苏筱雨打了个电话。
“为什么呢,苏筱雨?”
“我真的做不来。”
“其实很多人都这样做,普辉也有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我真的不行。本来就会失眠,我怕这样下来更睡不了了。”
“你留下来,我们会合作得很好。”
“早晚我都要走的,您还是尽快物色人选吧。”苏筱雨停顿了一下,“谢谢您。”
“你太客气了。我没帮你什么,倒是你帮了我不少忙。再找你这样能干的人不容易呢。”
“谢谢!”
话说明白了,两个人心里都好过了许多。程伟业心中暗自佩服苏筱雨的决定,但他有点好奇,当初若是用一百万诱惑她不知是否可以。苏筱雨的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她舒服了许多。
事情依照轨道运行。程伟业在找自己可以信任的人,苏筱雨在找新工作。
对于面试再面试的见工过程,苏筱雨很快心生厌倦。她已经把自己的简历倒背如流了,在别人审视的眼光下,她努力做到专业,她觉得很累。在她拿到一份工作确认函后,她向宝丰递交了辞职信。再一次离开公司,她的感觉已经不似离开普辉时那样复杂。
走出公司的那一刻,她无喜无忧,接下来的她还要上路,她并不轻松。不赶时间的她在街道的一侧慢慢行走。几只小麻雀在树梢上欢叫跳跃,她望着环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内心忽然有滚滚雷声滑过,一个清晰的声音在呐喊:我要我的自由!
十九
新东家的工作合约还差苏筱雨的签字,她打算迟两天再签。这些年的工作让她像个陀螺,转啊转的,没空思考任何自己的事情。她需要静下来好好想一想,她到底要过什么样的生活。这些年来,她太透支了,她的时间被一件又一件的工作填满,她太少关注自己的内心世界,繁忙中,她忘记了年轻时的向往,日复一日的生活里,她淡漠了自己的梦想。虽然这一次找工作的过程还算顺利,但感觉上仍然不舒服。被人如挑萝卜白菜一样精挑细选有什么意思。何况,加入新公司她还得打起精神做事,对于没有背景的她来讲,一定有场新的挑战等着她。
我要我的自由!那个声音忽又响了起来,明亮得振聋发聩。这是怎么了?苏筱雨揉了揉太阳穴问自己。她放下手里看了半天没翻一页的报纸,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温暖清润的感觉顺势而下,她有点心疼自己,摸着胸口,她对自己保证:我一定给自己自由。
电话适时地响起,林紫欣的声音:“怎么样,大小姐,打算去哪家公司打工?”
“德润公司。不过,我还没决定呢。”
“为什么?”
“不想干了呗。我这样认真努力的人也许应该给自己打工才对。”
“没错。我打算办一个学英语的教育网站,你有没有兴趣加盟?”
“当然,什么想法,有没有具体计划?”苏筱雨来了精神。
“明天我们约个地方谈一下吧,我前些日子做了些调查,正想跟你讲。”
第二天上午十点,两人聚在一个安静的咖啡馆,一直谈到下午三点。把网站定名于“好孩子”,并且基本搭起了赢利模式的架子。说到后来,两个人都很兴奋,分手前把手头最要紧的工作分配了一下,各自领了功课回家。
午后的阳光格外地温暖,苏筱雨走在大街上,感觉到自己的心被希望点燃,热情似乎喷薄欲出,浑身充满了新鲜的干劲,她昂首阔步,连脚步都似乎格外有力了起来。
接下来的一周,她在家看了很多资料,把自己那份功课完成得相当出色。林紫欣还没做完她那部分。苏筱雨又有了空闲的时间。对于德润公司,她已经失去热情,她跟他们说,需要重新考虑一下。那边很诧异,但仍然表示可以给她一个月的考虑时间。
闲下来的日子,苏筱雨想起了大卫。他毕竟工作经历丰富,又创办了投资公司。和林紫欣合作的这个项目,她很想听听他的意见。于是她发了短信给大卫,约了一起吃晚饭。大卫爽快地答应了。
“我又辞职了。”苏筱雨一见到大卫便说。
“早就料到了。你怎么可能跟程伟业一起做呢。”大卫一副未卜先知的样子,“找到新工作了吗?跟我做好不好?最近我们做得不错,应该可以请得起你了。”
“谢谢!我找到新工作了。可是不太想干。”
“为什么?”
苏筱雨把和林紫欣的计划和盘托出,她对大卫有足够的信任。
“这个想法不错。回头把你们的商业计划发给我,如果可以,我帮你们争取投资。”
“真的吗?太好了!大卫你那么有钱,你也要投啊。”
“你不用担心,如果是赚钱的项目,我怎么能放过。不过苏筱雨,你真的有勇气创业吗?”
“我太想试试了。”
“如果你有做一件事情的渴望,又有足夠的执著和耐心,就一定要去试试。很多时候人们不一定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后悔,反而会为自己没做过的事情后悔,那是最可悲最遗憾的了。所以我支持你去试一试。”
“大卫你觉得创业比打工好吗?”
“很难比较,是不同的感受。打工其实比较省心,虽然我们一天到晚地忙,但是我们不用考虑公司的财务状况现金流等等,我们关心的只是公司能不能按时发我们薪水给我们应有的待遇。可是创业不一样,什么你都要看的,人啊财务状况啊等等,需要承担起更多的责任和压力。打个比方来说,创业好像自己生一个孩子自己养,看着他一天天长大你会有很大的成就感,当然也要担负所有的责任。打工呢,是帮别人养孩子,保姆的角色,少一些责任,少很多成就感,而且可能随时更换雇主。你们年轻,应该体验一下自己当家做主人的感觉,只要肯吃苦,执著一点,我相信你和林紫欣肯定可以干起来的。以后有什么问题随时找我,我一定尽力。”
“谢谢!”
“谢什么,在公司时没帮你太多,这回能帮上忙我很开心呢。说不定我还能借着你们的项目发大财呢。”大卫端起茶杯,“来,祝你成功!”
“借您吉言。”苏筱雨和大卫碰了碰杯。
和大卫刚分手,苏筱雨就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林紫欣,“今天和大卫吃晚饭,你猜怎样,他说让我们把商业计划给他,帮我们争取投资!”
“真的?太好了!”
“你赶紧完成你那部分,然后我们发给他。”
那一晚苏筱雨兴奋得睡不着觉。窗外的月光清淡缥缈,和往常并无别样,但在苏筱雨看来却是格外地迷人,她觉得那是迷雾中的希望,只要一阵及时和煦的轻风,希望就会拨开面纱,露出最妩媚动人的光芒。
二十
然而事情并非想象得那么简单。她们很尽力,预算足够细致,计划足够详尽,Power Point也非常漂亮,职业的外表,流利的表达,充满信心地娓娓道来,老实说,从表现来讲,很是无懈可击,连投研小组也说对她们的个人能力有足够的信心,对项目本身也充满兴趣。只是他们希望看到一个搭建起来的创业模式再投钱。这个模式需要两百万,还是最简单的一个模式。而她们没有两百万。
两个人收到回复的时候,都觉得很无助很无奈。她们不甘心就此放弃。在大卫热心的介绍下,她们又联系了另外两家投资公司,但最后得到的结论是一样的,每个公司都想看到她们把创业模式搭建起来再投资。这是一件困难的事情。虽然大卫表示可以资助她们一些,但是其余的金额也不是那么容易筹措得到的。两个人思量再三,只好放弃这个项目。可心已经是被点燃的野草,燃起来了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之后,苏筱雨一个人背着包去了新疆。望着哈纳斯湖边的水天一色,她觉得,在她的人生航程里,以前的自己是随船而行的乘客,船行到哪里,人就在哪里,虽然身未动,但是心已远。而如今,她是一只小船,虽然漂摇动荡,虽然可能被随时而来的暴风雨吞没,但好在自己是舵手,自己掌握着行进的方向。她要做和能做的,是做好一切准备,扯起风帆,顺势而为,哪怕未来的风雨来得猛烈,她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因为已经在路上。更何况,无论如何,她都有了选择方向的自由。对于人生来讲,或许这比什么都更重要。
一个月后,她回到北京,跟德润公司说了再见,注册了自己的公司。一切从头开始。
原刊责编 石一枫
【作者简介】伍瑜,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出生于北京。祖籍湖南。昆士兰大学MBA。九十年代大学毕业后分配为教师,后加入外企工作十年,2005年回归自由,著有《外企白领成长笔记》一书并由中青社出版。另有其他文章散见于报刊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