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利的愿望

2009-07-04 06:14罗伟章
小说月报 2009年3期
关键词:吉利

每年临近春节,吉利都会想这样一件事:等我将来有了钱,就定下日子,请全世界的人来千河村吃顿饭。全世界究竟有多少人?吉利不知道。他想那人一定不会少,单是普光镇,遇上赶场天,三条大街挤得水都流不过去——全世界的人当然比普光镇多。但吉利相信,人再多,千河村也能装下,村里的院坝摆不下席桌,就摆到田野上去。这么说来,最好是冬天,冬天的田野,除旱地里种着土豆、小麦和油菜,水田都是荒芜着的。所谓水田,是开春后播种稻谷用,其实并没蓄水。仅谢光文屋后那块猪腰子田,就可以摆下五十张八仙桌,邱慧当门的三角田,至少也能放四十张。这么开阔的地势,吉利就不信装不下全世界的人。

吉利每年想,今年自然照旧想。腊月二十九,也就是被人称为小除夕的这天,他很早就从床上支起身,认真筹划这件事情。外面风雪交加。吉利的住房,是他父母亲留下的板屋,大半个世纪过去,削薄的木板早就走样,到处穿眼漏壁。风夹着雪花,从壁缝挤进来,扫过吉利的脸,卧室地板上,还铺了浅浅的积雪。但吉利并没觉得冷。热辣辣的血流遍全身,使他脑子里的幻象非常生动。

客人到来的前一天,就要把应该准备的准备齐全。蔬菜是不必准备的,油煎辣水烧开,再发动村里的碎娃妹崽,去菜地里撇也不迟。冬天的千河村,地里只有青菜萝卜,少量人家种了菠菜。不过这就够了,请人家来吃饭,总不能净吃蔬菜,关键是肉。在这带地界,只说一个肉字,就是指猪肉。半年前,吉利在全贵家看过一回电视,电视上说,世界上有一些人,是不吃猪肉的,当时吉利很为那些人惋惜,猪肉啊,多好的东西!但既然人家不吃,只好用牛啊羊的代替。可现在村里已没有几头牛,耕种时节,那几头黄牯子,出了东家的田,又进西家的地,枷把毛磨掉,把皮磨穿,牛虻叮在创口,欢欢实实地吮血。牛不能杀,羊也很少,那就杀鸡杀鸭吧,鸡鸭有的是。

当然,不吃猪肉的毕竟是少数。主要肉食,还得从猪身上打主意,杀一百头够吗?一百头不够,就杀两百头!吉利想,反正我有钱,不愁买不到这么多猪。

他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左手的五根指头,蜷曲着,像捏着一沓什么东西,右手的食指在舌头上舔了舔,就去点左手里的那沓东西。本就没有,因而永远也点不完。他显出激昂的样子,每点一下,嘴里就发出一声响,是在数数。点到一个整数的时候,便用虚拟的动作,将其捆扎起来,放在被面上。被面不知用了多少年,布料早朽了,风一吹也会无声无息地流开。可此刻在吉利的眼里,被子上覆盖着他点出的百元大钞,一捆挤着一捆,大片的暗红色,光芒四射。

有这么多钱,未必还不够买两百头猪?还不够请全世界的人吃顿饭?

他笑了。

猪买来后,要赶快宰杀。杀两百头猪可不是简单的工作。村里像模像样的杀猪匠,只有全贵。全贵的杀猪手艺是有渊源的,他爷爷、爸爸,都是杀猪的好手,可惜也都不得善终。他爷爷杀猪是在人民公社的年代,现在的普光镇,那时候叫普光公社,为每个大队的每个生产队,都钦定了一个杀猪匠。全贵的爷爷负责千河村,村里的猪只能由他宰杀,别人敢在猪身上动刀子,就要被民兵用细麻绳捆了,交到公社的局子里去。全贵的爷爷很珍惜这份特权,一双蚕豆似的眼睛,亮如星子,目光钻人,哪家喂了几头猪,他一清二楚,要是突然不见了一头。他自会告发,六亲不认。所以,即便有人为逃重税偷偷杀猪,也是请全贵的爷爷下手。通常是在深更半夜时分,他穿着油腻长衫,影子一样飘到主人的圈门边,把猪头往怀里一搂,一刀捅进去,直刺心脏。他的动作疾如闪电。事后,请他吃顿刨汤肉,再送他五斤宝肋肉。他活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突然得了一种怪病:肚子上生脓疮。疮大如钵,脓水终日外泄,擦都擦不及,风干过后,揭下来,便是半张肚皮。这样揭了七个半张后,死了。他的儿子,也就是全贵的爸爸,在父亲死后接过那片两指宽的长刀,把屠场摆到了乡场上,每杀死一头猪,他都把盈尺长的针管插进猪心,往里注水。后来他发现,死猪远不如活猪能吃水,因此动刀之前,他把猪固定在一个特制的木枷里,用铁钩钩住其上腭,使其头部上扬,再将一根尖端锐利的水管,捅进猪的心脏,把猪灌得全身硬邦邦的,连尾巴也挺直起来,再慢慢杀剥。他这样做了将近十年生意,自己的肚子也硬邦邦的了。那是肝腹水。但村里人不知道那叫肝腹水,只以为是对猪作孽领受的报应。上两辈得了猪的好处,也吃了猪的大亏,全贵学乖了,虽依然杀猪,但杀得正派,千河村的猪们,终于可以在全贵的刀下像猪那样死去。

匠人请好了,还得为他找下手。

这时候吉利才感觉到,要请一趟客,什么事都得自己操心!邱慧愿意以女主人的身份帮我一把吗?她肯定不愿意,那女人,只知道朝谢光文翘屁股。

要是肖桂芳在就好了……

本来,阳树是个好下手,无须吩咐,他就知道把事情做在前面,可那人私心太重,关键时刻是靠不住的。前年金娃结婚,让他给全贵打下手,正在节骨眼上,他竟然离开现场,回家去给生病的婆娘递药。结果,睡在杀猪凳上将死的畜生,四蹄乱蹬,蹬翻了血盆,好端端的一盆血旺,就被他毁了。一盆血浪费得起,两百盆谁浪费得起?两百盆血倾在一起,就相当于山下的清溪河了。说起来,还是请谢光文最合适。谢光文闲哪!谢光文跟吉利一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按理,家里人口越多,活越轻松,但乡下的活,一半出自田土,一半出自婆娘的嘴,男人刚从坡地里回来,汗巴水流地坐在门槛上抽烟,还没抽完,婆娘又给你支吩了。支吩的活,完全可以丢下不干的,甚至还没到干那活的季节,但婆娘就是见不得自家男人坐下来,男人坐下来她们就心慌,就觉得别人家赶到自己前头去了,就觉得生活没有保障。谢光文没有谁支吩他,他可以把中午当早上,也可以把傍晚当中午,时光在他那里没有特权,就像在吉利这里没有特权一样。可是,让谢光文来帮忙,总是让吉利不舒服,在吉利的意想中,应该让谢光文成为彻头彻尾的旁观者!只有做了旁观者,他才能腾出心思来观赏这从未有过的盛大场面,并在吉利做出的伟业面前发抖,事后,也才不会用他那该死的、多得吃不完的粮和肉来羞辱吉利,邱慧自然就不会朝他翘屁股。

邱慧呀,吉利暗自叫了一声。到时候,你就知道是跟谢光文值,还是跟我吉利值。谢光文不把你当回事,我却要把你当菩萨一样供起来,该男人干的活,我干,该女人干的活,我也干,总之你只要跟了我,我就供着你,让你享清福。你嫌我的房子烂,重新修一间就是了。我能请全世界的人吃饭,还没钱修一间新房吗!我求你从今往后,别再去谢光文房前屋后转悠,你在他那里讨不到好。他是个自私透顶的家伙,挣再多的钱粮,也只舍得拿给自己用。邱慧你嫁到千河村已有差不多三十年光景,关于谢光文的那些事,未必你还不知道吗?

不过,想到全村人都在为宴会忙碌,只有谢光文被晾在一边。吉利到底有些不忍。毕竟,大家祖祖辈辈都是在这块土巴上走过来的。那么,还是让谢光文去给全贵打下手吧。

这些事情都安排好了,接下来就是谁进厨房。办酒设席,厨房最需考究。厨师没说的,就是金娃,金娃结婚的时候,都是自己当厨师。他当厨师的最大好处,是节约原料,别人办二十桌席面的肉,金娃却可以办成三十桌,且让食客吃得心满意足。但那么多头猪,那么多鸡鸭,金娃一个人切不过来,跟全贵一样,他也需要下手。多少年来,千河村形成了这样一个规矩:厨师是男人,厨师的下手无一例外都是女人。当然是干净的女人。像冉启梅那样的女人是不能要的。冉启梅的男人到广东打工去了,有一回她请吉利去帮忙犁田,吃中饭的时候,吉利觉得每样菜都没味道,说,启梅,有豆瓣酱吗?冉启梅说有啊。她把豆瓣酱窖在坛子里,坛子就放在八仙桌底下,她勾了肥硕的腰把坛子挪出来,揭开盖,伸进瓢去舀,竟舀出一只死老鼠!老鼠已经泡烂,肠子线团那样缠来绕去,血红的辣酱从肠子上往下滴。让这样的女人进厨房,脸就丢大了。吉利这回,又不只是请本村人、本镇人,也不是只請中国人,而是请全世界的人,让冉启梅去招待全世界的人,简直是开国际玩笑。

村里,真正干净的女人不多,邱慧是最干净的一个。本来,吉利想把邱慧留在身边,跟他一起去接见外宾的,现在看来,还只能委屈她,让她去厨房帮工。

外宾这个词,在吉利那里过于新鲜,使他手心冒汗,紧张起来。他在电视上看到过国家领导人接见外宾的情形,都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皮鞋亮得晃眼,头发黑黑的。而吉利只有四十九岁,头上就飘了雪,连胡子也白了。吉利的胡子乱蓬蓬的,有的前伸,有的下垂,大部分自根至梢灰扑扑的,少部分枯黄如秋草。这都是以前的生活过得太不成体统的缘故。他出生那年,整个中国遭灾,勒紧裤带,点点滴滴地挨日子;之后是“文革”;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文革”还没结束,中国南方再次遭灾,接连九十四天,千河村滴雨不下,万木枯焦。熬过了这重重难关,正说日子有了点起色,哥嫂又给他气受。算起来,吉利真没几天清爽过,要不然,即便头发白了,胡子也不会白,要白也不该白得那么难看。他只能把胡子剃掉。头发是不能剃的,他不能光着头去见外宾。再说剃胡子他自己就能办到,剃头发却要仰仗别人。吉利已有不下五年没找别人理过发了。村里的理发匠去了外地打工,要理发只能去镇上,既不洗,也不刮面,只修剪一下,就要两元五,实在划不着。吉利都是自己剪。他拿着生锈的铁剪,走到村里的堰塘边,像女人那样照水行事。堰塘里常有牲畜前去饮水,常有女人端着孩子的屎尿片子前去清洗,塘水浑浊不堪,只能照见一个模糊的轮廓,因此吉利的头发老是被自己弄得长长短短,像鬼摸过。这回可不能那么干,这回他要请邱慧帮他剪一剪,哪怕剪出一个锅盖头,至少也能给人整齐的印象。

还有语言呢?国家领导人接见外宾,身后都坐着一个翻译,因为那些黑种人白种人,说的话就像鸟语。吉利想自己也应该有个翻译。这难不倒他,全贵的三儿子在北京念过大学,眼下在珠海,听说是个诗人,还翻译外国书。吉利打算给全贵一大笔钱,到时候把他三儿子叫回来。

现在剩下的,就只是跟全世界的人握手了。

半躺在被窝里的吉利,带着矜持的笑脸,把手伸出去,认真演习,一个接一个地握。

雪停了,风却刮得异常猛烈,吉利的手冻得发僵。他还以为是握手握僵的。直到住在同一个院坝的阳树咬牙斥骂他的孙子,随即又莫名其妙地大笑,紧跟着,全贵发动了他的打米机,马达像怄气的小媳妇,声音很不平稳,低几声,突然又高一声,才把吉利闹醒神。卧室地板上的雪,从床脚白过去,一直白到伙房门口,他起了床,连雪也不扫,只用鞋底擦了几下,把雪擦脏,脏得与他屋子里别的地方相匹配,才去了伙房。伙房里也有雪,灶沿儿上还挂着弯弯曲曲的冰柱子。

吉利由冰柱想到了输液器,由此又想到母亲病重时的情景,想到哥哥抛下他之后的情景。

但这些事都不会让他伤感,更不会怨恨。那个时期早就过了。

他没去管那些冰柱,摸出不多的几根火柴,生火做早饭。

连续十多天,他的早饭都是烧一个红薯。红薯还没烧透,他就从柴灰里刨出,用脚在地上踢,踢了十来个翻滚,红薯身上的白灰就被潮湿的地面剥掉了,表面的温度也退下去。他把那个地雷一样的家伙拾起来,龇了龇牙,将其一分为二。豪豪的热气直冲鼻孔。

吉利眼前的景象,飘忽起来,华丽起来,带着醉人的甜香。

这是他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光。

屋子里有了热度,雪化了。冰也化了,灶台上滴滴答答的,地板上的水,想流又流不开,蓄在密密麻麻的小坑里,带着膏一样的稠度。如果天晴,坑里的水十天半月后会自行干涸;当然,它们会把地上的小坑咬得更深一些,让部分泥土跟水一起,化成气体,逃出吉利的世界。

吉利的世界就是这样被一层层剥掉的。

想当年,他也风光过。那时候,他住的房子还没经历这么长久的岁月,不漏风,更不漏雨漏雪。他的母亲也还健在。他母亲是个小个子妇人,小得有些离奇,一把锄头扛上肩,也要把她压垮似的。听说他父亲个子很高大——吉利当然只是听说,因为在他出生第二年,父亲就死了。饿死的。往后的几十年,母亲都在念叨父亲的死,母亲说:那天他出去找粮,我劝他别去,树皮草根都刮得精光,到哪里找?我说你老老实实坐着,还能多坐出口气。可他不听。他出门只走了两三步,就栽倒在街沿上,再没爬起来。我也没去拉他,我一步也走不动,想拉也莫法。再说我怀里还有两个娃娃,三岁的吉春和不到一岁的吉利,我只能让他先走,自己留下来把孩子拉扯大。母亲不厌其烦地说着这件事情,语气却是平淡的。她这样做,并不是悲伤,而是造成丈夫一直活着、一直在跟她过日子的假象。父亲生前是个没有名分的土医生,自采草药,救死扶伤,却不收费用,因此在村里很受尊重,死后荫及后代,吉利和他哥哥,也跟着受到尊重。吉利长到十八岁,记忆中还沒受过任何人的白眼。在他十八岁多快满十九的时候,村里在五里外的山上修水库,吉利竟可以不去工地上背土石,而是被大队部选为联络员——他最风光的时候,就是当联络员的时候。

千河村这名字很好听,却也古怪,这带地界,方圆数百里,只有一条清溪河,千河之说纯属臆想。更何况千河村悬于半山,山里的村子,战线总是拉得很开阔,要从村东至村西,正像民谣里唱的,“哥哥你要跑断脚”。即便如此,谁需要谁去联络呢?一旦开工,就如一架发动起来的机器,为多挣工分,村民都是披星戴月,玩了命往工地上跑,工地上的高音喇叭里,自有干部们指挥调度,根本不需要吉利的联络。他的风光也正在这里:不用费多大劲,却挣一个满劳力的工分。

当然不仅于此。为鼓舞干劲,大队部让村小——南山小学——每隔十天半月,就上工地表演一次节目,唱歌,跳舞,或者把报纸上的内容编成顺口溜,打莲花落。南山小学加校长在内,共三个教师,只有一个是女的,就是肖桂芳。唱歌跳舞总是女人更在行,因此学校派肖桂芳负责节目,每次也都由她带学生上工地去。开始几次,肖桂芳很有热情,自己也加入表演,为此她还特意买了件白地上飞翔着许多黑蝴蝶的新衣。几次过后,热情冻住了。在她看来,既是鼓励干劲,当然应该在劳动时表演,可工地上的头儿说,那时候表演误事,等工人们吃中饭时再说。中饭都是自己带去的熟食,统一存放在工棚里,工棚搭建在一坡土坎上,地势逼仄,队伍排不开,要表演只能去夯实的大坝,大坝距工棚至少五十米远,没有话筒,莲花落的声音传不过去,歌声也只能听个影影绰绰,至于跳舞,几乎就没人看。正是暑天,工人们又累又热的,早就巴望利用吃饭时间躲进帆布棚里坐上片刻。只有那些有孩子参与表演的家长,才端着碗站在棚外,笑眯眯地望着这边,可连那笑脸也看不分明。肖桂芳没了兴致,后来再去,就只委任一个负责的学生。在通常的时间赶到工地,自己在后面拖拖拉拉。不过她并不寂寞,因为有吉利陪着呢。

要说吉利真有一点事做,就是去村小跟肖桂芳联系。

肖桂芳初中毕业就来南山小学教书,现在刚满十七,两个年轻男女单独相处,且一路的深山密林,在途中到底干了些啥,猜疑起来,比孩子们表演的节目有趣多了。每次都是节目表演得快要结束,才看见吉利和肖桂芳慢悠悠地摇上来,两张脸红扑扑的,似乎有种潜藏起来的兴奋。上到工地,吉利就跟肖桂芳分开了,肖桂芳去招呼学生,吉利去工棚。他行动自由,并没把饭带上来,他去工棚有显摆的意思。工人们满足他的心愿,笑着说,吉利呀,我们挖水库,你打井,我们把水库越挖越深,你那口井却没见深下去,你小子真不该拿那么多工分!吉利当时还听不懂这话里的猥亵,只感觉到大家都在羡慕他。怎么能不羡慕呢?肖桂芳人生得漂亮,还是教师,虽是民办教师,但那时候在村小教书的,九成都是民办,南山小学的三个教师,全是民办。

吉利不答话,脸上却洋洋自得。在乡里,像吉利这个年龄,本也到了定亲结缘的时候,他母亲前不久还在跟刚刚结婚的哥嫂商议,说再等些日子,給媒婆张氏送两升绿豆去,让她多长个眼睛,看这山里有哪家姑娘合适,给吉利撮合过来。吉利却不要媒人,自己就把姑娘找到了!这心思长在他脸上,明明白白——特别是在他与谢光文对视的时候。谢光文比吉利大四岁,几年前,他们一同上山割牛草,为一把放在沟畔的嫩草是你割的还是我割的,两人争执起来,大打出手。那次吉利吃了大亏,不仅因为他年龄小,打不过谢光文,还因为谢光文的弟弟半年前被征召入伍,且不是陆军,而是头上有条蓝飘带的海军。这在千河村乃至普光镇,都是相当神秘的身份,面对谢光文,吉利首先就怯了几分,挥出去的拳头,是被抽了骨头的。

而今他的骨头硬了。谢光文每次跟他对视,绝不会超过一秒钟,就会把头低下去,提着杠子,撬上箩筐,走下松软的斜坡,去深坑里挑土。他弟弟当了海军又怎样呢,媒婆张氏踏破他家门槛又怎样呢?眼看就满二十三岁的他,还不知道小妹儿(清溪河流域对未婚妻的称呼)在哪一家养着。

吉利知道,他的骨头是肖桂芳帮他养硬的,因此,当大家都吃过饭,再次走出工棚,肖桂芳也带着学生准备离去的时候,他故意跑到肖桂芳身边,大声地跟她说话,又故意不把话说明白,只让人感觉到他们之间有某种默契。肖桂芳呢,毕竟是姑娘家,想应承又不敢大胆应承,脸红到了耳根,把鬓发都映照得红艳艳的。这种表情,让人由疑心进而确证了他们之间的苟且。吉利就需要这种效果,每次肖桂芳下山去,他都站在堤埂上,像只骄傲的小公鸡,给肖桂芳和她的学生娃挥手。

任何一种风光,都需要付出代价。没过多久,工地上就有了传言,说的是吉利跟肖桂芳躲在栎树林里胡搞。对男女间的那点事儿,再愚笨的人,也能激发出最丰沛的想象力,因此细节总是不缺的——吉利说,舒服吗?肖桂芳说,舒服。这被传扬开去的简短对话,给人的感觉不像是少男少女,而像是经历了淫风浪雨的老手。但大家都跟着信了,信得有滋有味。结果,肖桂芳被赶出了课堂,去工地表演节目的事,从此停止。吉利也没资格打着甩手当联络员了,父亲积下的阴德,被他消耗殆尽。他只能跟谢光文们一样,去工地上挑土。他再跟谢光文对视,首先把头垂下的,变成了吉利。吉利盯着润湿的黄泥,心想放谣言的人,定是谢光文无疑。可所谓谣言,从暗渠流到天光底下,都拐了无数道弯,经过了复杂的手续,谁要想理清它的源头,都是徒劳。再说,就算查出是谢光文说出去的,你又能把他怎么样?要说打架,吉利根本打不过谢光文。谢光文个子高壮——他后来瘦成了排骨,那是后来的事——吉利则很矮小,而且谢光文的那双手,会使锄头铁耙,也会使钢钎大锤。拳头有石头那么硬,不像吉利,从小受到母亲的疼爱,真正的重体力活,没干过多少。

吉利身上最显著的特征,是眉毛长,长得像挂在眼睛上的帘子。人家甩头的时候,最多把头发和胡子甩得飘起来,吉利甩头,可以把眉毛也甩得飘起来。生这种眉毛的人,多多少少都带佛像的。吉利安静下来,真还有那么点儿佛像的意思,可一旦沮丧起来,佛像没有了,只剩下蠢像;加之吉利的嘴唇特别厚,给人的印象就蠢得相当到家。

被罢了联络员当了挑土工的吉利,就是这副样子。

吉利的嫂嫂姜华,没过门的时候就不喜欢他,她对当时的未婚夫后来的丈夫吉春说,吉利哪有佛像啊,不过就是蠢像么!这证明,在嫂嫂面前,吉利一开始就表现得沮丧。嫂嫂的脾气像爆豆,当姑娘时来婆家,就吆五喝六的。姜华不喜欢吉利,吉利也不喜欢她,可哥哥吉春就服姜华那包药,吉利自然没有办法。婚前说吉利蠢,婚后还说吉利蠢,吉春的耳朵听出茧子,心里很烦。虽然,百姓爱幺儿,母亲用在他身上的心思,远不及吉利,但毕竟同母所生,他对不满一岁就没了父亲的弟弟,免不了有几分怜惜,只是惧内,不敢在老婆面前表达对弟弟的那份感情而已。谁知道吉利竟闹出跟肖桂芳的桃色新闻!这种新闻,乡里人无一例外都觉得男人占了便宜,因此于吉利和他的家庭,本也没什么损失,更说不上丢脸。可问题是,肖桂芳跟姜华都是清溪河对岸的千雷村人,自从肖桂芳被解了职,且解职不过两个月,便胡乱地嫁到了远方,姜华就连娘家也不敢回了。一回去,肖桂芳的母亲就丢下活,跑到她跟前来,啥话不说,只抹眼泪,抹得姜华身上蹿过一棱一棱凛冽的寒气。在丈夫面前,她以夸张的口气和动作,描述肖桂芳母亲的苦状以及她自己的难处,边描述边哭骂,闹得吉春不得安宁,久而久之,吉春也觉得,自己这个兄弟,除了给他添麻烦,真可谓百无一用。

其实,自从栽了那次跟头,吉利就变得沉默而勤劳,但吉春的眼和心,都被蒙蔽住了,终于做出决定,跟母亲和弟弟分了家。

分家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因为在那之前,吉春和姜华已经在老房旁边起好了一间红砖瓦屋,有将近两个月时间,他们都是睡在那新房里的,自己的家私,也早被姜华转移过去,现在只是分出一半锅碗瓢盆,另起炉灶就是。

母亲伤透了心。在她看来,这无疑是背叛。更大的背叛还在后面:分家两年后,吉春两口子锁了房门,带着一岁多的女儿去了新疆,这一去,整整三年,鬼影子也不见一个!他们不管还没找到小妹儿的弟弟也罢了,可连母亲也不管。母亲对儿孙的牵挂,还有对幺儿婚事的担忧,都在心里淤积成一个蜂巢,时不时地,就飞出一群马蜂叮她一下。她终于病了。吉利那时候二十七岁,活到这个年纪,他还没怎么把母亲放在心上过,这时候却着了急,延医抓药,并把医生请进家里,为母亲输液。他这样做,一是感觉到这个世界上只有母亲才是他的亲人,突然间产生了害怕失去母亲的恐慌,再就是要让乡邻们都看看:我是怎样在待母亲,吉春又是怎样在待母亲!

母亲到底没能熬过去,断了那口气,让自己解脱了。吉利给母亲办了丧事,一切如仪。

葬了母亲将近四个月,吉春回来了。他一个人回来的。进屋第一件事,就是把吉利叫到他家门口,甩了他一耳光,责问母亲死了,为何不通知他。吉利没申辩,更没还手。村里人谁都知道,吉春去新疆后,没写过一封信,没寄过一分钱,吉利想通知也无处寻人。不过,吉利不还手,还真不是把是非丢给外人去评判。那一耳光,毕竟是哥哥扇在他脸上的,哥哥现在是他唯一的亲人,因此吉利脸上在痛,心是暖的。他以为哥哥扇了他,就会跟他叙一叙兄弟情谊。

但吉春没那样做,他去母亲坟上磕了头,烧了纸,就去了阳树家,并在阳树家吃饭。

哥哥去上坟的时候,吉利就取出给母亲办丧时剩下的腌肉,在盆里泡着,准备煮给哥哥吃,哪知道他火生起来,水还没烧热,阳树家就传出劝酒的声音。他听见哥哥跟阳树说话那么亲热,就像他们才是弟兄。那时候,吉利感觉到红色的火苗也冰凉刺骨。他把柴块退出,去床上睡了。你跟阳树亲热去吧,你有本事,就别来跟我说一句话!他望着卧室房顶上的那块亮瓦,想得心里发酸。亮瓦上积满灰尘,只有一线浑浊的白光,白得让人困倦。吉利果真睡过去了,当他醒来,见阳树在打整哥哥的那间砖房,才知道哥哥已经离去,并且把那间砖房以一千五百元的价钱卖给了阳树。

山里的房子,本不值什么钱,可再怎么说,那间砖房也不该只卖一千五。既然要卖,为什么不先问问自己的弟弟?当然,吉利没那么多钱,给母亲办丧,他借了不少,后来收的人情,刚好把借款抵清。但听阳树说,吉春在新疆包了百多亩棉花地,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农场主了,手里并不差那一千五,既然这样,把砖房送给亲兄弟,并不会把你送穷!可是阳树说了,吉春表示,那间老房是父母留下的,本来应该兄弟俩平分,考虑到吉利没地方住,就送给他吧。

阳树还说,吉春这回去新疆,把户口也迁走了。

什么事都是阳树说的。

吉利也跟母亲死前一样,生了场大病。但他挺了过来。他能挺过来,倒不仅仅因为年轻,还有一个隐秘的原因:放不下肖桂芳。在他的想象中,离开自己嫁到远方的肖桂芳,多么可怜。修好水库回来,尽管有母亲的百般张罗,甚至丢下脸去向人乞求,可就是没一个媒人上他家的门。张氏已经老迈得只能偎在床上数日子,村里已无职业媒婆,那些偶尔动动“媒嘴”的老婆婆小媳妇,大多是把相熟的娘家人介绍过来,这自然要介绍个可靠的。吉利可靠吗?不上二十岁时就把一个姑娘家弄得那么惨,能说可靠吗?尽管他现在变得本分了勤快了,那又怎么样呢?要说本分勤快,他比得上谢光文?谢光文的家庭条件还比他好得多呢,但最近这两年,也没见媒人在谢光文身上动过心思。

大家都拿他跟谢光文比,让吉利很窝囊,也很不齿。吉利有对一个女人的愧悔和牵挂,他谢光文有吗?吉利敢说,谢光文一辈子也不会有,谢光文只牵挂他自己。吉利牵挂的人,究竟嫁到了哪一个远方,他不知道,但只要惦念着她的可怜,他就有了养育自己的活水。他没想到还有机会碰上她的。那是夏季的某一天,吉利去镇上赶集,走到百货商场前,猛然间看到穿着无袖衫的肖桂芳了!当时走在吉利前面的,是邱慧跟她男人,那时候邱慧刚嫁过来,不认识肖桂芳,可她男人认识,她男人给肖桂芳打招呼,嘿了一声说:多年没见你了。肖桂芳也认出了跟她说话的是千河村人,竟一点也不尴尬,露出一口白牙,花是花朵是朵地笑,笑过后对她身边的男人说,我以前就在他们村教书。那男人是她丈夫,又高又瘦,肖桂芳的光膀子,藤蔓一样缠在他的瘦腰上。肖桂芳倒是比以前丰腴了些,头发染成了栗色,在阳光下闪着尊贵的光泽,很漂亮。是那种洋气的漂亮。

她一点儿也不可怜。

吉利觉得,肖桂芳眼睛的余光,是看到他的,但没有招呼他的想法。

她不在乎碰见千河村人,也就是不在乎当年的流言,不在乎吉利。她恐怕早已忘记那些事了。

从那以后,吉利就成了另一个吉利——现在的吉利。

山里人家,都是一嘟噜一嘟噜地聚居着。千河村的这一嘟噜,大体上分为三层院落:西院→中间院坝→东院。吉利跟阳树、全贵等人,住在西院,而吉利最不喜欢待的地方,就是这层院落。他觉得西院的人最没有意思,一年到头,他们都在忙,忙些啥呢,无非是地里来地里去,脚板跑烂,也跑不出个世界!这并不等于说,吉利就觉得自己的世界比别人的大,像阳树,儿子儿媳在江苏昆山打工,前年,儿子把他接到昆山去玩过,坐过两天一夜的火车;全贵更不消说,他三儿子结婚的时候,老两口去了珠海,回来的时候,坐的是飞机!吉利却从没跨出过普光镇的辖区。但吉利觉得,自己比他们过得有意思。生活是要讲点意思的,对此吉利从来就没含糊过——比如,有朝一日请全世界的人吃饭,西院人想得出来吗?当然想不出来。整个千河村人也想不出来。

正因此,多数时候,吉利活得是很骄傲的。

他从不在现实中去寻找令自己骄傲的理由。吃着烧红薯,他就绝不去想别人家的早饭是什么样子。红薯表皮干燥,柔韧,薯肉呈竖条状,因为没烧透,红里夹着隐隐的白,软里藏着峭峭的硬,入口即化,又微微垫牙。这就是感觉的全部。这感觉美妙极了……

全贵的打米机停歇下来,正在扫糠。他把打米机放在偏厦的街沿上,那间偏厦与吉利的房子相邻。吉利的左手边,是他哥哥卖给阳树的砖房,右手边就是全贵的偏厦,偏厦上堆放着柴草。全贵扫糠的时候,藤刺锥破了他的手指,将刺拔出,一粒血珠也跟着追出来。全贵是个小心人,想到应该用盐塞进刺眼里消消毒。他的偏厦和正屋之间,隔着一条通道,全贵懒得走那几步路,于是来敲吉利的门。吉利呀,他说,我见你早就起了床,为啥不开门?吉利把门打开了。风迎面扑来,像有人推了吉利一掌。石坝里没来得及化掉的雪尘,又被风吹回了天上,只留下又干又冷的白。全贵举着流血的手说,吉利,把盐送我两颗。

吉利脸色一变,不高兴了:挖苦我吗,全贵你挖苦了我你得什么好处?

全贵愣住了,骂道,你个狗日的,我找你要两颗盐塞刺眼,怎么就是挖苦你?

吉利的长眉毛甩得向上一扬,大声说,我有两个月没盐吃了!

全贵张大嘴,吁了一声,接着笑起来,差点笑岔了气。

要不是今天遇巧,他哪里会知道吉利有两个月没盐吃呢?

笑过了,他快速回了正屋,拿一包盐来,扔在吉利傍门边那张龇牙咧嘴的小桌上,啥话不说,离开了。他知道这时候不能多说话,否则吉利就不要他的盐。吉利是很讲尊严的。最近这些年,无论城市还是乡村,都不会把吃看得过重,城里熟人碰面,早就不兴问“吃了吗”这句话,而乡里还保存着。这本是一句问候语,相当于“你好”或者“最近忙吗”之类,对方也便高高兴兴地应一声:“吃了。”接下来才是拉家常,聊近况。而这样的问候语,在吉利那里却行不通,谁要这样问,他就跟谁急,他脸红脖子粗的,说你以为我没吃的?我多得很,两三年也吃不完!问的人很无趣,脸拉下来,再添上幾声骂。虽如此,村里人都不会跟吉利计较,因为大家都明白,他果真没什么吃的!

自从那次在镇上碰到肖桂芳,他就泄了气,不再把日子当回事了。庄稼人的日子,自然跟庄稼紧密相连,不把日子当回事,也就是不把庄稼当回事。像这时节,挨门挨户赶在冬雪来临之前,都把土豆下了种,某些人家的田地里,土豆苗已生起来,在雪野上青绿逼眼,而吉利还没有。他要等到过了春节再说。春节之前的这段时光,特别是腊月十五以后,天地间会生成一种节日的气象,任何一种声响——哪怕是平平常常的一声狗叫,也有着让人怀想的意味。吉利要拿出全部精力,浸泡到那意味中去。春节过后,山川总是呈现出异样的寂寥,吉利去田地里干活,可以把寂寥赶走一部分。但他干活的时间极其短暂,他只是把种子埋进去,就让它们自生自灭,不松土,不清除杂草,也不施肥。化肥买不起,可他连农家肥也不施。他不喂猪不喂牛,也不喂鸡喂鸭,农家肥本就很少,但就是那么一点点,也是赏给别人的,让别人不定期地从他粪坑里挑走。

这样自然种不出好庄稼,而吉利对庄稼,却自有一番非凡的情感。他随时缺粮,随时都在巴望庄稼成熟。庄稼跟人一样,就算同年同月同日生,成熟也有个先后。合格的庄稼人,都要等到田地里弥漫着庄稼的香味,再下镰收割,而吉利却等不及。比如稻米,从泛黄到干浆,不晒十天半月的狠太阳,是不行的,可要等十天半月,吉利就可能饿死,因此,谷物泛黄的时候,吉利天天端着木钵去田里,一朵稻穗一朵稻穗地察看。干没干浆,一眼就能认出来,没干浆的谷粒,有种润泽的青光,给人的感觉是温柔的,也是防范的,干浆之后就有了咄咄逼人的气势。吉利小心翼翼地把成熟的稻穗掐下来,放进钵里。有一些稻穗,半生半熟,吉利就只把成熟的部分摘掉,一粒一粒地摘。在这过程中,他的胃因激动而欢叫。他摸着那些谷粒,想到它们能让自己饱肚,长力气,手上就特别地细腻,连谷物上那些肉眼看不见的凹槽,他也能分明地感觉到。由于是以这样的方式收割,从头至尾打整稻谷,他全用手搓,用石臼舂,彻底的手工操作,速度降下来了,却也把时光和情感织进去了。他看着舂出来的米粒,看着米粒做成的白饭,就像看着自己的亲人。

在这个世界上,他最缺少的,就是亲人。

哪像别人,收谷的时候,用弯镰齐根割掉,背回来铺在院坝里,枷上牛,拖着碌碡打磙。像全贵这种有钱且被三儿子灌输了现代观念的人家,还买了脱粒机,直接把脱粒机抬进田里去,背回家的,谷是谷,秆是秆。谷物晒干后归仓,稻秆架在草树上,冬天喂牛。在吉利看来,他们与谷穗根本就没有接触,那种沉甸甸的、温暖的手感,从来就没有体味过。

粮食太多,他们就粗糙地对待。而最不把粮食当数的,是谢光文。

谢光文和吉利互相耻笑。谢光文耻笑吉利的,是他那副饿痨相。想想吧,谷物还没完全成熟,就顶着烈日,站到田里去瞅,瞅准一窝揪一窝,天底下还找得出这样的庄稼人吗?吉利耻笑谢光文的,那可就多了:无节制的勤劳,对粮食的糟蹋,还有他那颗冷酷的心。

前面说这里的民居大体上分为三层院落,谢光文却不在这三层院落之内。他是故意这么做的。他的老屋在东院,自从父母谢世、当海军的弟弟出事之后(弟弟怎么出了事,暂且按下),他就把老屋毁了,去严家坡单门独户地起了一间石头房。严家坡在村东,离东院怎么说也有将近二里地。他的那间石头房,碉堡似的,立在土路上方。那条路是去镇上的必经之道,千河村人走,深山更深处的人,要下山去普光镇,也从这里经过。吉利觉得,谢光文一方面要跟村里人拉开距离,另一方面,是要别人抬头瞻仰他!房前的石坝,大得跟东院差不多,东院可是住了十几户人家的。你就一个人,修那么大一块石坝,不是为了显摆又是干吗呢?可谢光文不是这么说的,谢光文说,我每年收那么多粮食,没一块大坝子,就没法晒。他说这样的话,不是站着说,更不是坐着说,而是走着说。除了夜里睡觉,谢光文都是在路上。走在路上的谢光文,只要不是寒风刺骨的冬日,都光着上身,因为他正把粪担进地里去,或者正把粮食收回来。大颗大颗的汗珠子,顺着他肮脏的耳背,流到黢黑的脖颈,再流到瘦得让人心慌的前胸后背。他以前说不上胖,可壮实,现在却瘦得那么不成体统,整个上身,看上去像一只细长的筷子篼,肋骨根根可数。汗水流下来,就像溪水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闯入了寸草不生的荒坡,显得张皇失措。谢光文就是要展示自己的瘦,表明这瘦都是累出来的,表明自己有多么勤劳,以此和吉利形成鲜明的对比。

以前过春节,腊月二十过后,就进入了过节的状态。眼下的人,已不再把春节当回事了——像今天是小除夕,除了吉利,大家都在里里外外地忙活。可不管怎么说吧,除夕天和大年初一总要丢下活玩两天,谢光文偏不,别人玩得尽兴的时候,他却扛着锄头上坡去。年年如此,今年肯定也如此,不信等着瞧。而且他故意绕道拣人多的院坝经过,让大家都看到,当然最好是让吉利也能看到。

他不知道吉利正在鄙薄他呢。

谢光文收的粮食,的确不少,去年割下的稻谷,还堆在街沿上。也就是说,他连磙也没打,谷粒还长在稻秆上。有一次,金娃赶集回来,走到严家坡。顺便上谢光文的院坝歇了口气,刚在院坝边的碌碡上坐下来,就听到街沿的稻谷堆里响起锐利的尖叫。金娃吓得两腿打颤,他知道那是老鼠,可就是不信,因为那叫声气壮如猪。金娃站起身说,光文哥,你为啥不把谷子打整出来?里面的老鼠,怕有上千只呢!那时候谢光文正给金娃送一杯茶出来,快活地说,我放在那里,就是养老鼠的。金娃把脸沉下来,说光文哥,你作孽呀,你舍得用谷子养老鼠,也舍不得给吉利送些?吉利早就没吃的了,饿得眼皮都睁不开,昨天村长安排他去修理了桑树湾的路,给他称了二十斤米作为报酬,他才活过来的。谢光文将脖子一挺,送他?我宁愿喂老鼠,宁愿填粪坑,也不送他!我这辈子,最看不上的,就是耍搭汉(懒汉)!金娃没再说啥,也没喝他的茶,走了。

吉利觉得,邱慧之所以在谢光文面前翘屁股,就因为他粮多,钱也多。谢光文养的鸡鸭不算,每年还要养五头猪,那些猪个个肥头大耳,还不到腊月,就蹿到三四百斤。谢光文往往是卖掉四头,留一头自己吃。见多识广的杀猪匠全贵,也经常对人说,谢光文的猪不是猪,是牛!每次帮他杀,我都像杀牛那样不忍心,那个肥呀,刀插进去,肉就把刀吃住,胳膊上使力,使得发酸,也推不动,刀往外一抽,血就“刺”地一声狂叫,追着刀尖喷出来,像要啃我的手。全贵还说,我爷爷跟我爸爸,都杀了一辈子猪,都得怪病死了,可他们见过那么大那么肥的猪吗?没有,我敢说肯定没有,他们死得不值呀!说到这里,全贵红了眼圈——那么大一头猪,谢光文再能吃也吃不过来,檩条上密密麻麻的,到处都挂着腊肉。民间有个说法:腊肉不过六月。这是有道理的,过了农历六月的腊肉,就算没腐烂,但肉质松散,吃起来哈喉。因此每到六月前夕,谢光文都是眼泡皮肿的,腿上也绵软无力,村里人问他:谢光文你最近是怎么回事呀,病了?他便摇头叹息,之后诉苦:这些天我抢着吃腊肉,吃得喊爹叫娘的,可就是吃不完,苦哇!

吃得喊爹叫娘也吃不完,谢光文只能想别的办法。他的办法就是烧掉。那一回,他把剩余的腊肉取下来,装了小半背篼,带着铁锹,上了他屋后那块大田,也就是吉利请全世界的人吃饭时,准备摆放五十张八仙桌的那块田,因形似猪肾,村里人叫它猪腰子田。谢光文当然不是去田里,那时候田里的稻秧有半人高,满田里青郁郁的,只等着抽穗、扬花,就像姑娘等着某个眼神、某首情歌。谢光文把腊肉背到了田埂外面。田埂外面是红砂石斜坡,他放下背篼,用铁锹在坡上戳出一个平面,再把肉架在那平面上,然后坐下来抽烟。

他抽烟不是想抽,也不是混光阴,而是心情激动地等一个人:吉利。

他知道,不一会儿,吉利就会走过来。

家里没有女人,又不侍弄庄稼,吉利有的是时间。时间是需要打发的,不然就没法往下过。吉利打发时间的方法是转村子。每天早饭过后,他就出门,从村西转到村东,再从村东沿渠堰转到水库上去,然后回到村西。一个回合转不到天黑,就转两次、三次。他就像村里的义务巡视员,只要不出意外,比如赶场,或者给人帮忙去了,吉利转村子,差不多像钟摆那般准确。

谢光文的那袋烟还没抽完,吉利来了。谢光文掏出火柴,划燃,伸向最肥的一块肉。五月尾子上,天气已经闷热,肉上的肥油,吊在檩条上时就滴滴答答的,哪经得住明火去点!火柴还没伸过去,肥油就一口把火苗咬住,只听嗞地一声,肉身起了许许多多泛着白点子的泡泡,火苗围着泡泡烧,发出嚯嚯的声响,像哭,又像笑。浓浓的肉香,被风撩开,遍山里弥漫着富贵气象。

谢光文看得真切:风是向西吹的。也就是说,站在三十米开外的吉利,早就闻到了肉的香味。他当然闻到了。为此他感到震惊。谢光文,这个遭天杀的,把好端端的肉烧掉干吗?就算过了六月,腊肉吃起来哈喉,可毕竟是肉啊!想想前些年,有的人家请全贵的爷爷偷杀了兔子那么大一头猪,要是被谁告发了,不仅肉被全部没收,还挨耳光,坐班房,遭受数不尽的罪;有的人家几年才能杀一头猪,熏出几块腊肉,自己舍不得吃,都留着待客,一留好几年,客人吃着那样的肉,除了感激主人的热情和慷慨,谁也没说过它哈喉的话;还有的时候,肉质腐烂,蜡黄色的蛆吊成串,加再多的海椒,也压不住辛辣的臭气,可照样没见谁扔掉、烧掉,都是用舌头搅拌两下,眼睛一闭,囫囵地吞进肚里去,再幸福地把眼睛睜开。

吉利接下来所做的事,让他过后想起来就后悔到死:他像被一根绳子牵着,一直朝前走,竟然走到了谢光文身边。谢光文蹲着,因为是斜坡,他一条腿前,一条腿后,这样才保持了平衡。吉利也蹲了下去,也是一条腿前,一条腿后。那时候他心里没有谢光文,只有嚯嚯燃烧的腊肉。风在高处吹,蹲下去的吉利感觉不到风,但燃烧的猛火自生风力,吉利的长眉毛,在火风里上下荡漾,如淹了一半的水草。吉利真的被淹没了,双眼圆睁,呼吸困难。

他不知道谢光文正盯住他。谢光文这时候是得胜的将军,正盯住溜肩缩背的俘虏。

就像吉利吃烧红薯一样,谢光文的感觉美妙极了。

他又摸出一支烟抽。

刚抽了两口,下面响起嘎嘎嘎的笑声。

是邱慧在笑。千河村只有邱慧才这样笑,声音沙得像敲破锣,也像破锣声那样散,那样空。她刚从镇上回来。今天是冷场天,邱慧去镇上,是给她男人弄药的……她不辞辛劳,沿一条干沟爬到谢光文身边。她一来,梦中的吉利就醒了,对自己跟谢光文蹲在一块儿,感到莫名其妙,站起身要离开,但蹲的时间过久,腿脚麻木,因此一时迈不动步。平台上的腊肉,多半已成焦煳的疙瘩,剩下两块,也烧得油水四溢,只剩草鞋那么窄的一绺。邱慧竟不怕烫,伸手去抓,把那两块小小的腊肉救出火海,扔在砂石坡上,用脚将火踏灭,对吉利说:拿走!

她也不想想,这种时候,吉利怎么会拿?吉利带着仇恨,盯她一眼,一高一低地横过田埂去了。

谢光文又把腊肉捡回来,重新点燃。邱慧说,你个砍脑壳的!挨刀的!金娃说你街沿上养着上千只老鼠,现在又把腊肉烧掉,你不像一个庄稼人!谢光文说,我不像个庄稼人,未必还像工作同志?

“工作同志”这个词,是那些年上级委派工作组下乡,乡里人对他们的敬称。沿袭至今,只不过意义有了变化,成为对身份比自己高的一切人的统称,敬的成分少了,带一点儿乡间幽默,有时还含着奚落和讥诮。那回全贵家的跟冉启梅吵架,冉启梅说:你以为你三儿子是个工作同志就了不得吗?我头场上街卖猪,把猪背在肩上,猪比我高,它还不是个工作同志!

邱慧和谢光文显然都想到了冉启梅的那句话,都在笑。笑声直刺吉利的耳朵。

接着,两人又扬声说话,在吉利听来,那些话字字句句都相当无耻。

他没想到邱慧会跟上来,跟得很紧,几乎贴到了他的后背,小声而郑重地对他说:谢光文不是东西!之后又语重心长地说,吉利,你争口气,不要再当耍搭汉好吗?你自己勤快些,把田地好生经管经管,比他谢光文种的粮食更多,养的猪更大,到时候,你把腊肉背到他谢光文的门前去烧!

吉利紧走几步。当他确信邱慧追不上他的时候,才鼻子一酸,差点儿掉下泪。

说吉利懒惰,有失公平。吉利对自己的事懒惰,这没说的。别人收割后的稻秆,只有拳头那么深的一段浅桩,稻谷归仓,马上就把田犁了,让稻秆经历一秋一冬,在泥土里沤烂成肥,这样的田野,看上去又规整又漂亮;而吉利的稻田,由于只掐掉了稻穗,有的还只是摘掉了谷粒,枯黄的稻秆便有半人高,在冷风里瑟缩,给人触目惊心的荒败感。他要到下年播种之前,才放一把火,将老稻秆烧成灰。于家里,他更是懒得经营,母亲把房子交到他手里的时候,地上有了几个小小的土坑,母亲没来得及收拾,就不行了,她落气之前,还很不放心地对吉利说:你弄些土来,把坑填了,免得人家进来崴脚。母亲说的“人家”,当然是特指:她的儿媳妇,吉利的女人。这么多年过去,那个“人家”没有来,屋里的土坑也有增无减。伙房里那个傍墙的灶台,几年前缺了一块,铁锅放上去,倾斜得相当厉害,烧碗菜汤也会溢出来,有时还把灶孔里的火淋熄,即便如此,吉利也没有修理。

然而,对别人的事,吉利从不懒惰。

这村里,谁家的忙吉利没帮过?除了谢光文,再数不出第二家。他不帮谢光文,是因为谢光文不要他帮。吉利给人帮忙,都是巴心巴肝地帮狠心忙。请他砍柴,本来说只砍五把就吃午饭的,真到吃午饭的时候,他至少砍了七把。他把活做得相当细致,那些长相端正、看上去可以成材的小树,他绝对留着;那些扎手的刺藤。为烧起来方便,他剁得特别细碎。不像谢光文,别人请他帮忙,能不答应就不答应,即便答应下来,也不尽心;村里对谢光文的评价是:那人啥都好,就是狗得很!因为“狗得很”,尽管前面加了个“啥都好”,其实差不多把这个人彻底否定了……

有回吉利给阳树家剔柏树,骑到高高的树枝上,左手握枝条,右手握弯刀,啵啵啵地砍,砍了四五刀,见两只鸟在他头顶盘旋,喳喳地叫个不休。他骂了一声:干啥呢,行死呀!他还挥舞弯刀,恐吓它们。两只鸟飞往旁边的树枝,叫得更加急切,且不等他继续干活,又飞到他头顶上。他这才醒悟,朝正砍的那根枝条上瞅,终于瞅见一个鸟窝。窝里也有两只鸟,光着身子还没睁眼的雏鸟,伸长细瘦的脖子,嫩黄的嘴无声地开合。吉利歇了手,默然一阵,离开那棵树,去剔另一棵。可他的心再也静不下来了。他在想,要是当初没有那些流言,肖桂芳就不会被解职,他跟肖桂芳就会和那两只鸟一样,早有了孩子。结果,他和她手也没拉过,流言就断送了他的好事。

可是,那次在普光镇上跟男人在一块儿的肖桂芳,为什么那么高兴啊!她用光膀子缠住男人腰部的小動作,证明她对她男人是依恋的。她会不会是装出来的?

吉利希望是,但另一个声音又说:怎么会呢,肖桂芳从不装假,而且她根本就不认识你了!

恍兮惚兮之间,吉利一刀剁在了自己手上。

剁得很深,左手拇指根部的骨头也现出来。他这才明白,这里只有两只大鸟和它们的儿女,这里没有肖桂芳,也没有他的亲人。他的哥哥一家,把户口迁到新疆之后,再无音信;现在去新疆打工的千河村人,越来越多,有的还是给吉春打工——收获时节,为他们摘棉桃。那些人偶尔回来,提到吉春一家,却没向吉利带个话,比如哥哥是否问到了他的近况。开始,那些人说到吉春的时候,还拿眼睛瞟一瞟吉利,后来就不瞟了,在村里人心里,做了农场主的吉春,跟吉利没有任何关系了。吉利想着这些事,伤感一下是难免的,但也就那么一下,他知道在遥远的新疆,有他一个哥哥,这就够了,至于哥哥是否想得起在遥远的故乡有他这个弟弟,那是哥哥的事情,他管不着的。他现在的任务,是在帮阳树家剔树,不能因为刀剁了手,就不把活做下去。他撩起衣襟,用力撕下一根布条,将伤处缠住,收回心思,越发卖力地挥舞弯刀。

他并不知道,哥哥吉春那次单独回来卖了房子,返回新疆后,多多少少是有些后悔的。他甩吉利那一耳光,明知没理,可又不能不甩,否则村里人就认为他不把母亲的死当回事,就会从头到脚地把他看扁。虽然已经打定主意不回千河村住,但这里毕竟是他的根,被故乡人看扁,不是什么好滋味。他在阳树家喝了酒,本想去弟弟家坐坐,但吉利那时候关了房门睡着了,吉春叫了两声,没见应,以为吉利故意不理他,心想就算我甩了你耳光,可我是当哥的,从小到大,我照顾你的时候还少吗?我只比你大两岁。落雪天上学,到了古寨的风口,都是我背着你走,现在你记不住这些了,我大老远回来,竟然连屋也不让我进了!气头一上来,愤然离去。回了新疆,心里才难受起来,写封信吧,可他只读到小学四年级,吉利只读到二年级。就算他动得了笔,吉利也不一定认得那些字。后来,有千河村人去新疆打工,被他请去摘棉桃,棉桃是抢出来的,饭和水都是吉春送进地里去,别人吃饭喝水的时候,他就问到吉利。问十个,十个人都异口同声:耍搭汉!然后就把他的庄稼地描述一番,把他抄着手转村子描述一番。到底是个不成器的家伙,吉春想,庄稼人不以庄稼为业,又不外出打工挣钱,还算个人吗?渐渐地,再有故乡人去他那里,他便懒得问吉利了,省得窝心……

那天阳树喊吉利回去吃饭的时候,怪异地看他包扎起来的左手,看了好几次。但阳树没有问是怎么回事。他已经猜出来了,既然吉利自己不说,还是别问的好。真问清楚了,至少要提一提找医生弄药的话,而医药费当然只能由阳树出,这等于捉虱子上身。且看那情形,吉利伤得不轻,布条被血浸透,成一条风干的血带,硬邦邦的。连他手腕和袖管上,也有鲜明的血迹,真要弄药,不是三块两块就能拿得下来的。

吉利为人帮忙,有时是别人请的,有时是他自己去“望”的。“望”字用在这里,清溪河流域读阴平,有乞求的意思。就是说,吉利还要去求别人请他帮忙。这怎么讲呢?在时下的乡村,特别是千河村这样的山区,八九成青壮年都外出打工,留下来的,真就是时下流行的说法:三八六一九九部队。那些妇女、孩子和老人,好些都跟吉利一样,身边没有亲人,与吉利的区别只在于,他们知道远方的亲人还会回来,心里有个盼头。既如此,要找个人帮忙很不容易,吉利用得着去求吗?何况吉利帮忙,主人家只供一日三餐,大方些的,最多再加盒两块钱一包的“五牛牌”香烟,仅此而已,又不付什么劳务费。然而事实就是这样。吉利于自己的田地那么不当心,别人早就看贱了他;吉利太好请,别人也就看贱了他的劳力。因此,只要勉强能凑够人手,就不请吉利。可吉利只要一听说谁家有事,就坐不住,立马去那家察看。他要看看是否真的有事,确证之后,就等着别人开口请他。前面说过,吉利是有尊严的,即便“望”一个忙来帮,也希望把求的意思藏起来。去一趟别人不开口,就多去几趟,甚至不惜一天去十趟八趟,晚上赖到别人想睡觉的时候也不离开。遇到心善的,想想,也罢了,吉利为自己帮过那么多狠心忙,这次怎么就不要他了呢,再说万一今后还有事,又找不到别的帮手,还得靠吉利呢,于是说:吉利,你帮我个忙吧。听见这话,一直闷闷不乐的他,终于松快起来,把帮忙的日子问清楚了,起身回家。遇到心硬的,只看着吉利的长眉毛和厚嘴唇发笑,就是不请他。眼看那日子就是明天或者后天,吉利熬不住,只好自己开口。

他会说,让我也来帮你一把行不?以前你一叫我就到。现在你找得到人,就不要我了。

冉启梅结儿媳妇的时候不请他,他就是这么对冉启梅和她从广东赶回来的男人说的。

因为那次从豆瓣酱坛子里舀出一只腐烂的老鼠,吉利不吃她做的饭,还把这事在村里传扬,让冉启梅很不舒服,男人廖广田回来,她向男人告了状。廖广田没出门之前,并不觉得自己女人有多邋遢,可他出门那么多年,近几年又在东莞一家送水公司上班,见识过城市的街道,也见识过城里人的家,内心的某个角落,起了变化,进村子的第一感觉,就是脏,路上到处是牛粪狗粪,院坝里到处是鸡屎口痰,脚也没法下。自己家就更不消说,连灶台上也是鸡屎,陈旧的,新鲜的,都有,只差鸡屁股没朝铁锅里喷射了。进门的当天他就想发作,但跟老婆久别重逢,难听的话怎么也无法出口,他只是换上水靴,拉出水管,默默无言地把屋子彻底清掃了,还用竹苗制的大扫把,把公用的院坝也清扫了。冉启梅只以为自家男人在外面吃得太好,力气用不完,廖广田打扫院坝的时候,她拉下脸说:院坝里自古就这样,没见别人去扫一下,偏你要狗咬耗子!廖广田没回女人。直到冉启梅说到吉利那次不吃她做的饭、而且把那件事四处传扬的时候,他才忍不住冒了火,他说我要是吉利,不仅在村里传,还要到镇上去传,丢尽你的脸!

话虽如此,女人毕竟是自己的,廖广田嘴上没表露,心里对吉利还是系着个疙瘩。

但廖广田不是阳树,也不是谢光文,疙瘩归疙瘩,却不小肚鸡肠,结媳妇不请吉利帮忙,实在是另有原因。

十多天前,吉利的腿摔坏了,是在堰塘边摔坏的。堰塘在东院至严家坡的半途中,靠一股浸水维持着,虽主要用于供饮牲畜和清洗衣物,但从水库下来的渠流分配不及的日子,还得把塘水放掉,灌溉下面的田地,因此在堤埂上挖了个缺口。正值枯水时节,缺口没有填上,那天吉利赶场回来,没注意,一脚踏进了缺口。这本也不会出多大事,可不知是谁在缺口的边缘放了块石板,吉利右腿的膝盖,刚好剐在石板上,髌骨当即错位。他没请医生,自己搂着那块尖端朝下的三角形骨头,一紧一松,把它搂回到原位上去了。虽然回去了,骨头和皮肉却受了损伤,红肿起来。至今还是红肿的。结媳妇时请男人帮忙,都是去女方家背陪奁,箱箱柜柜的,重得很,何况廖广田的儿媳妇住在山巅,曲里拐弯地走,打空手单趟也要走四个来钟头。有些路段,比如“老鹰嘴”、“鬼见愁”,听听这名字,就知道有多荒凉多险要,怎么能让一个拖着伤腿的人去那么远那么险的地方背陪奁呢?

但吉利说,我没事,一丁点儿事也没有!他把右腿的髌骨啪啪啪地拍了几下。

廖广田见他这样,也便应允了,只是嘱咐他,到时候背个轻便些的物件。

男方请去帮忙的背夫,要跟新郎一道,抬着涂了红墨水的猪肉,带着若干红包,去女方家吃早饭,因此吉利他们不到凌晨四点就开拔。吃过早饭,还有诸多仪式,仪式过后才迎新娘出闺门,背夫也才将陪奁往自己带去的背夹上套。可吉利仿佛等不及,仪式刚开始,他就将立柜用粗大的麻绳合在了背夹上,像别人要跟他抢似的。立柜是所有陪奁中最重的东西,往常遇到这种事,男方都要给自己的相好叮嘱:要是没人愿意背立柜,就只有麻烦你下力气啊。这证明那东西谁都想躲。它不仅重,体形还格外庞大,在逼仄的山路上走,需格外当心,否则在凸出的石岩上一撞,就可能连人带物撞下山崖。这样的事以前是发生过的。这次廖广田也给一个人嘱咐了,这个人是金娃,跟其他背夫比起来,金娃最年轻。金娃本该做厨,但冉启梅的娘家弟弟也是厨师,她当然更相信自己的弟弟。半夜出门,金娃一路都在愁苦,谁知时候未到,吉利就先下手了呢!金娃大大地松了口气,人也显得活泛了许多。可真到装货上路的时候,他还是走到了吉利身边,问:你行不?吉利很不乐意地盯住金娃,大声说,金娃看你说的,我怎么不行?我以前又不是没背过!金娃这才心安理得起来,他想我已经问过吉利了,是他自己要背的,怪不得我。

那天,吉利虽然比其他背夫晚回千河村,可他毕竟回来了。他刚把立柜在院坝里放稳,整个身体就扑下去。人们把他拎起来后,院坝里印出一个完整的人形。那是他的汗水。

他那条腿,肿得硬邦邦的,连骨头也发了炎。他依照偏方,自采草药,嚼烂了“箍”在髌骨上,“箍”了两个多月,才勉强见好。

吉利为什么这样做,别人很难理解,都说他蠢。

对蠢得不堪的人,千河村叫“哈脓包”。吉利就是公认的“哈脓包”。

只有邱慧能理解。

邱慧说:吉利只有房子没有家,没有家的人,给自己干活就没心没意;他给别人帮忙,帮得那么狠心,还不是希望暂时把别人的家当成家呀!

吉利帮得最多的人,就是邱慧。小除夕这天早上,他吃了烧红薯,之所以没立即出门,去履行“义务巡视员”的职责,倒不是因为夜里下过雪,路不好走,而是想等一等,看邱慧年前有没有急着要他帮忙的事。往年她总是有的。他怕自己出门后,住在中间院坝的邱慧就找不着他了。

邱慧花不起工夫找他。她是被捆住的女人。捆住她的不仅有农事,还有她的丈夫。

她丈夫严登奎,十四年前去外地打工,给即将上初中的女儿挣书学费。他进的是家石材厂,做水磨,只要不怕手掌磨穿皮肉,不怕树脂油粉屑钻进肺里,一天能挣好几十块。要是不出事,他会这么一直干到五十岁,甚至六十岁,到那时,女儿大学早就毕业了,老两口再不必那么辛苦,消消停停地种一些粮食、蔬菜,松松活活地过日子。高兴了,就去女儿家住上几天,认认真真地享受一下城市生活。去城里打工的农人,出了厂区就进工棚,离城市其实是很远的,他们身在城市或者城市的边缘,却没有享受过城市生活。严登奎不想则已,一想就想得入骨。正因为太入骨,才害他出了事。那天他去油坊搬石料,搂住最大的那块,往水磨坊走。水磨以石料的面积计算工钱,因此工人总是抢大的做。他两只手抠住石料边缘,一端搁在肚皮上,劈开腿,弯着膝盖,脸挣得血红地挪动步子。只走两步就朝后滑倒了。他动弹不得。压在身上的石料被人搬走之后,依然动弹不得。工友叫来120,送往医院。

没想到后果那么严重,他腰部以下的神经受了毁损,瘫了。

是邱慧去北方那个天荒地远的城市把他接回来的。跟邱慧一同去的,还有阳树、全贵和吉利。后三人各有职责:全贵和吉利负责把严登奎搬上搬下,阳树则是邱慧的律师。阳树从没学过法律,怎么可以当律师呢?但清溪河流域的乡民,家人在外面出了事,都是在本村找一个口才好的,能缠人的,去跟那些陌生人摆出十条八条,把别人难住,以满足自己的要求。好口才通常附着在两种人身上,一种是天生的机敏睿智,一种是什么事都斤斤计较,因而有了心智的历练。阳树属于后一种。但阳村不知道,他肚子里的那点水,最多漂浮着道德的油脂,与法律是搭不上界的。应该说,法律是底线,道德高于法律,可在道德与法律的较量中,败下阵来的却往往是道德。阳树不甘心失败,就耍横,坐在人家办公室不走,或者在人家发动汽车的时候,猛然间躺到车头前,要是敢碰他一下,他就翻白眼,装死。那次帮邱慧,他就使了这些招数,结果还算基本满意,开始,老板只承认除掉医药费,另外再付一万块,阳树却迫使老板付了三万。阳树的规矩是,凡帮这种忙,他都提成百分之十五,如果谈得好,百分之十五之外,再给他一点劳务费;劳务费的意义不在钱了,而在于对他业绩的肯定,因此给多给少不论。可是,他为邱慧多争了两万块,邱慧付给他四千五的提成之后,就再无响动了。为此,阳树至今还耿耿于怀。

严登奎成了废人,成天睡在床上,屙屎屙尿都要服侍的。再是恩爱的夫妻,一方在床上躺得太久,另一方的心也会冷。严登奎瘫痪的时候,只有三十三岁,邱慧还不上三十,她往后的岁月,就是周而复始地服侍床上的这个瘫子吗?开始半年,邱慧尽心尽力,从田地里回来,脸上的汗也来不及擦,粘在头发里的草屑也来不及拈掉,就站到丈夫床沿去,使了力给他按摩。邱慧喘息的声音,像牛的喘息。严登奎听到妻子像牛那么喘,心里涌起一股凛冽的寒意。他明白,人就是人,人像牛那么喘,短时间可以,几年,乃至几十年,是不行的!他觉得妻子最终会离开自己。有了这想法,他就相当地不配合,邱慧给他翻身,他不干,让他吃药,他不吃,按摩的时候,他用手去挡。他就像火药桶,妻子的一举一动,都可能引爆他。一旦引爆,就朝妻子大喊大叫。在他内心的最深处,埋着对妻子的怜惜,特别是依恋,然而,对自身的绝望,使他把这些情感都掩盖起来了。

但邱慧是相信奇迹的,尽管大医院都说严登奎此生不可能再站起来,邱慧就是不信。不管丈夫怎样骂她,她该干什么干什么,脸色也不变一下。她给丈夫举例子,说某某瘫痪多年,就因为经常按摩,结果好了。这些例子,个别的具有真实性,多数则是她编造的。她还请木匠做了把轮椅,遇上好天气,就把丈夫抱到轮椅上,推到院坝里让他晒太阳。院坝里三面都起了房屋,唯临河一面敞阳,当邱慧下地干活去了,严登奎就把轮椅摇到院坝边,看山下的清溪河,山这么高,奔腾的河水因而显得安静,像条蓝色的飘带,细细的,随山势绕来绕去的,一直绕到天边。严登奎想,他再也不可能走到山外去了!山外的世界带给他噩梦,但奇异的是,他无法对那个五光十色的世界产生恨意——只有怅惘,深入骨髓。他不想被怅惘扼住咽喉,于是把轮椅转了方向,背对河水。抬头一望,可以望见自家屋脊上的仙人球。那株仙人球是他不上十岁的时候,父亲栽种在瓦盆里放上去的,几十年过去,早就把它忘记了。除上房翻盖瓦顶,没有谁望过它一眼,可它依然活在那里。屋脊后面,是郁郁葱葱的山林,栎树遍山是,间杂白桦和云松。鸟们叽叽喳喳地叫着,雄野鸡拖着长长的尾翼,拍拍打打地在林间穿梭。这种景象,越是生机勃勃,越让他看到了自己终身瘫痪的命运。他并非没想过振作,这种念头,时刻都在脑子里盘旋,可就是做不到。因此,当妻子从地里回来,把他推进屋,又给他按摩的时候,他照旧不配合,甚至变本加厉地臭骂妻子。

半年过去,邱慧期待的奇迹并没有出现。她这架弹簧,终于绷松。她服侍丈夫,依然尽力,却难说尽心了。给丈夫按摩时,她不像以前那样说话,而是沉默着,想很多事。首先想的是女儿。丈夫出事后,正念初中二年级的女儿辍了学。手里虽捏着几万块钱,但床上躺着的这个人,让钱如水冲流沙。邱慧对女儿严小芹说,小芹,你别读算了。她说得并不郑重,女儿却听得郑重,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哭得邱慧心烦,说,想读你就读,妈又没迫使你不读,你哭啥?女儿抹了泪,收住哭声,邱慧以为这事就过去了,可下一个星期女儿回来,却把自己带去的桌椅板凳都背回来了,在家里住了不到兩个月,就跟邻居一道,去了福建。女儿刚过十四岁,身份证都是假的,外面的人和事,她能应付得过来吗?但愿女儿凡事小心,不要出她父亲这种事!想了女儿,邱慧也要想想自己的。她感觉到,自己在迅速变老,有好几次做梦,她正照镜子,看见头发一根一根地白!她还看见镜子里那个人脸上的皱纹,根须似的伸展,眨眼间,那张脸就成了干枯的核桃。邱慧长得是很好看的,鹅蛋脸,跟人说话时,眼睛有点儿虚。人家都说,来千河村的女子,除了在南山小学教过书的肖桂芳,就算邱慧好看。可是。再好看的脸,一旦变成核桃,就不好看了。邱慧心里发紧,忍不住叹息,悠长悠长的,有着万般感慨。许多时候,她给丈夫按摩,接连叹息了好几声,自己却不知道。她耳朵里钻不进声音,丈夫对她的臭骂也听不见。严登奎却是听得明明白白,妻子内心那种难以承受之重,让他恐惧,一时间也收了嘴,安静下来,乞求地望着妻子没有表情的面容。

生活还要继续。这句陈词滥调,却也道出了某种真理。在山区农村,家里没个男人,要把庄稼做出来相当难。比如犁田,女人就难得有那个力气。严登奎出门的那几年,邱慧都是请吉利帮忙,现在严登奎回来了,还是只能请吉利帮忙。只是,在邱慧那里,彼时与此时的心境,天悬地隔。

每次吉利去邱慧家帮忙,最难堪是在吃饭的时候。严登奎躺在床上,邱慧先把饭菜和酒给他送去,再过来招呼吉利吃。老实说,邱慧对吉利的看法,就跟吉利的嫂嫂姜华对他的看法差不多,她嫁过来不久,就听到有关吉利和肖桂芳的那些流言,因此一开始就对吉利没有好印象。可而今情况有了变化,吉利不再是那个带着蠢相的无耻男人,而是一个健康的、壮实的男人,邱慧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这种男人身上的气息了。她给吉利添饭,续酒,夹菜,这些平常举动,竟然做得有些担惊受怕。餐桌上的气氛是暧昧的,不说话吧,不行,说话呢,又不知道说啥。自从肖桂芳走了,母亲死了,哥哥迁移了,吉利就变得拙于言词,加上劳动后的疲软,吃饭的时候,他只管低了头往嘴里刨,话头也就只能由邱慧挑起。而在邱慧看来,哪怕只说说农事,躺在板壁背后病床上的那个人,也会往心里搁。事实也的确如此,严登奎想,吉利年轻时就不是好人,现在成了老光棍,单独跟长得好看的女人一道吃饭,饭菜不让他流口水,人会让他流口水!严登奎看不见餐桌,正因为看不见,他才觉得那两个人是在合谋欺骗他,沉默时是欺骗,无话找话更是欺骗。

他受不住这种煎熬,要求吃饭时也出来。

他对邱慧说,把我推出去,陪陪吉利,人家来帮忙,我陪都不陪一下,像什么话呢!

有严登奎在场,餐桌上显得轻松自然,邱慧有说有笑,吉利的话虽不多,但一说,就说得激昂。邱慧看出来了,不仅她心里有波峰浪谷,吉利心里也有。吉利端着酒杯,跟严登奎碰,说登奎,喝,我们兄弟好久没喝过了。严登奎脸上的肌肉扯动了一下,细声说,喝。八仙桌很高,坐在轮椅上的严登奎,比坐在大板凳上的吉利矮了一大块,回话的时候,他并不仰头看吉利的脸,只冷津津地平视前方。由于饭碗搂在怀里,严登奎的动作不够利索,酒液和饭粒撒在胸膛上的事情,经常发生,邱慧便用一张帕子,去为他擦。邱慧显得那么温柔,那么亲密,脸都凑到了丈夫的胡尖上。

只有吉利又下地干活去了,或者回家去了,邱慧把丈夫往卧室里推的时候,才涌起一阵落寞。

有时还是厌恶。

严登奎在床上躺的时间太长,后脑勺上的头发,被磨得光光的,露出青色的头皮……

大概是在严登奎瘫痪八年后的某一天,邱慧进田薅秧去了,“巡视员”吉利摇摇晃晃地去了中间院坝,溜进了邱慧的家门。那一天下着毛毛雨,严登奎躺在床上小睡,听见脚步声,他睁开眼,待看见吉利进来,吓了一跳,本能地想起身,可动不了,只是挥舞着双手,那样子像是叫吉利出去。

吉利没有出去,顺手搭张矮凳,放到严登奎的床边。

严登奎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来人不是吉利嘛,你怕什么呢?吉利虽然常常饿肚子,可他从没有偷过,顺手牵羊的事也绝不干,更别说钻人家的屋子——不管喜不喜欢吉利,这一点都是村里人公认的。吉利不偷,更不会抢,严登奎觉得自己真不该怕他。他把手肘架在床上,把上半身支得高一些,说,吉利,你坐。

吉利说,我就是来陪你坐的。

那时候他早就坐在那张矮凳上了,见严登奎支身,忙取过一个枕头,塞在严登奎的背后。严登奎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吉利跟严登奎聊——四川人叫摆龙门阵,摆的都是他最近在镇上的见闻,还有本村人的东家长西家短。经吉利这么一说,严登奎才发现,他不仅对普光镇生疏了,对村里人也生疏了,在外面打工三年,又瘫痪在床八年,加起来就是十一年,村里的人和事,都离他相当遥远了。同时他也发现,自己的老婆,邱慧,已经很久没有给他讲过这些事情了。

这些事都显得十分平淡,甚至无聊,可在一个不能动弹的病人那里,却弥足珍贵。

过后的好些天,只要邱慧不在,中间院坝别的人家也锁了房门,吉利就去陪严登奎。严登奎以前都是对吉利直呼其名的,这时候叫他吉利哥;很快,就把“吉利”两个字去掉,直接叫哥了。听严登奎这样叫他,吉利心里相当难受,他意识到,自己想说的话,已经难以出口。

吉利来陪严登奎,是有重要的话对他说的,前些天犹豫着不说,现在来说,就是欺负兄弟。

然而,就这么放弃,他又很不甘心,于是鼓足勇气,还是把话说了。

他说,登奎,你先别叫我哥,我有件事跟你商量,我把这事说出来后,你还愿不愿意叫我哥,你自己决定。

严登奎看着吉利,眼里光芒刺人。

吉利有些害怕,接连吞了几口唾沫。

严登奎却催他了:什么事你说呀。

他的语气像刀尖,又冷又锋利。

到了这节骨眼儿上,吉利也不再犹豫了,他说登奎,你把邱慧让给我吧。

床上的人动了一下身子。

你把邱慧让给我,吉利接着说,我和邱慧一起养你;那时候,你就是我的亲兄弟。

床上的人像石头那样沉静无声。过了好一阵,才送给吉利一个字:滚!

吉利等到很晚,也没在小除夕这天等来邱慧。邱慧家是否真有急事让人帮,他拿不准,因而也不好去“望”。于是他把房门一拉,出门转村子去了。

他的房门是用不着锁的。家无长物,实在没有锁的必要。

刮得很厉害的风终于停歇,空中挂着一轮白太阳,却反而使大地更加寒彻,院坝外一棵青冈树上的几片残叶,纹丝不动,像被冻住了。吉利站在树底下,踌躇片刻,朝山上走去。他害怕再次下雪,决定先去看水库。往常转村子,他走得慢,有时还站下来,到处瞅,像在找寻丢失在岁月中的宝物。今天却走得快,一步紧跟一步的。在家耽误得太久了。数十米高处,是缠在山腰的渠堰,堰里有一股看不见的细流,距离不等的雪堆和无处不在的腐叶,将流水盖住……那时候不是这样的,那时候还没有渠堰,细细的茅草路上,肖桂芳在前面走,他跟着,肖桂芳的手里,拿着根黄荆棍,有事无事地挥舞几下,说这是她奶奶教的,茅草太盛的地方,藏着蛇,要用棍棒将它们赶开。他说,有我护你,别说蛇,虎也不怕。这话他说在心里,没有出声。把脸挣得通红,他也没敢说出声。从学校把肖桂芳接来,直到走上工地,他基本上就不说话,偶尔憋出几句,也严重地词不达意。那时候他不仅蠢相毕露,简直就是个死人!上了工地,他才活过来了,去工棚里显摆,然后又故意大声地给即将离去的肖桂芳打招呼,别人见到的,是他的风光,而他自己,后悔得直想呕吐。他暗暗发誓,下次接肖桂芳的时候,一定把有些话只当着她说,而不是当着众人说。

结果,他的舌头跟他的心,离得越来越远。

一块巨大的黑石横亘途中,渠堰开凿在黑石鼓凸的肚腹上,之后转而上山。开堰之前,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先祖,用錾子在石上凿了几个小坑儿,脚掌放进那坑儿里,就能迈过去。每每走到这里,肖桂芳都扔了手里的棍子,双手去抱石壁,又抱不住,张牙舞爪的,很惊惶地发出尖叫。他想去抓住她的手,但他自己的手却像两根悬垂的树枝。有一回,肖桂芳身体倾斜,像要往下倒——倒下去可了不得,下面是条深涧,涧底乱石累累。这次他把手伸出去了,然而伸得那么晚,还没接触到肖桂芳的身体,她就稳定下来。他只好把手收回,长时间地闷闷不乐。这次以后,再过黑石,肖桂芳就既不晃悠,也不尖叫了。她也是山里人,她的老家千雷村,像这种峻峭险要的路段,多得很。这种路根本就拦不住她。别说她,连她那些七八岁、最多十一二岁的学生娃,也轻轻松松就能跨过去的。他知道自己失去了最好的一次机会,这种机会还会来吗?

他等待着。可没过多久,肖桂芳就被赶出了课堂。

今天,吉利来到这里,当年的沮丧泛上来,还那么刻骨铭心。

山体沉寂。一只苍黑的岩鹰,正一动不动地悬于头顶,俯视大地;不远处发白的小路上,一只野兔凝视着空中那只沉默的杀手,像被吓傻了。

吉利没再继续往山上走。这时候的水库,蓝得发黑的水面上,只断断续续地结着薄冰,没有工棚,没有号子,也没有表演节目的学生娃……

他捡起一块土坷垃,朝野兔扔过去,吓傻了的家伙惊醒过来,飞奔进石穴之中。他古怪地笑了一下,返转身,沿着渠堰向东走。这条路可以直接把他带到村子的东界。东界并不是谢光文居住的严家坡,到了严家坡,差不多再走二里地,有个石砌的、而今已零落不堪的古寨,距古寨百余米,是南山小学。过了南山小学,就是别的村子了。

渠堰沿着当年的小路修建在山弯里,上方是柴山,下方是田地,柴山里,有什么东西在腐叶上窸窸窣窣地奔跑,沉寂的田地里,一些人弯着脊背,无声地劳作。麦苗和部分土豆苗,都冒出了头,油菜已生出一拃那么高,土层之下,庄稼的根系,喧闹着,蓬蓬勃勃地往深处伸展,因而田地里并非真的无声。吉利也会想到自己的庄稼,除土豆外,麦子和油菜他都已经撒下种子,至于长成什么样了,他不知道。他的心思用不到那里去。比如此刻,他只关心这条已经变了样子的路上,哪一粒石子是他跟肖桂芳踩踏过的,哪一棵草是肖桂芳手里的棍棒击打过的……他发现,自己和肖桂芳,原来也共同改变过一些事物!他清晰地记得,六月的某一天,是个星期一,上午八点过,他去通知学校,说今天是上工地鼓舞干劲的日子。校长说,肖老师早就准备好了一出莲花落,可是……让校长着难的,是昨夜里下过雨,路上湿滑,怕孩子们出意外。但他没把这层意思表达出来,那时候的村小校长,直接受大队部领导,作为民办教师,他怕忤逆上面丢了饭碗。吉利看懂了他的心思,说谢校长,没关系,最滑的路段只有拐枣弯,挖一挖就好了。校长想了想说,行啊,只是肖老师昨天晚上三点钟就从家里出发,半个钟头前才赶到学校,有些累,这回派胡老师去吧。吉利着了慌。虽然,他比校长还要怜惜肖桂芳,但要是肖桂芳不去,他这一路上还有什么意义呢?他说这不好吧,工地上就喜欢看肖老师带学生娃表演,前些天,大队何书记还表扬肖老师呢。吉利撒了谎。听见这话,校长很高兴,把正上课的肖桂芳叫出来,说只有委屈你啦。这样,吉利和肖桂芳带着学生娃出发了。吉利的肩上,扛著校长给他的锄头。校舍后面有块地,老师就跟农人一样,自己种菜。到了拐枣弯,吉利走在前面,把表皮那层土铲去,再让肖桂芳领着学生放心大胆地过来。他铲一段,他们走一段。可那段路实在不短,吉利的额头上亮晶晶的。肖桂芳说,吉利哥——她叫他吉利哥——让我来吧。吉利不肯。汗水挂在他的长眉毛上,淋淋漓漓地形成雨帘子,遮住了眼睛。肖桂芳说,吉利哥,像你这样,等于又下了场雨,不如不铲呢,还是让我来吧!吉利用袖子将眼睛一抹,又继续干活。然而,他的力气明显不支,想铲掉一个小小的土包,连挖三锄,土包却岿然不动。肖桂芳看不下去,硬是把锄头接过来,只一下,那个土包就飞到下面的塄坎上去了。

这,就是吉利和肖桂芳共同改变的事物。土包在路上的时候,被人和牲畜踩踏,无所作为,现在它去了新的地界,也就有了新的梦想,某一个神秘的时刻,山风会吹来一粒野花的种子,在它的子宫里生根发芽。下年春天,就有一枝花朵羞涩地绽放。花蕊引来蜜蜂,花蜜喂养一种生命,花粉又去孕育另一种生命。到那时,它再不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土包,而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家了。

仔细想来,吉利和肖桂芳共同改变的,可不止这些。全贵那个念了大学、做了诗人和翻译家的三儿子,那时候就在南山小学念书,那孩子歌唱得好,书也读得好,上工地表演节目,他多半都去。肖桂芳编的那些顺口溜,会不会就是被风吹到他心里去的种子?吉利想,肖桂芳是被我接上工地的,因此我也在其中起了作用。他倒不是真正看重自己的作用,而是看重他与肖桂芳之间的联系。对此,全贵的三儿子知道吗?吉利觉得,他一定知道的,每次回老家来,碰到吉利,他都给吉利散烟。在千河村,要不是请吉利帮忙,谁也不会给他散烟。有一次,他还在吉利面前提到了肖老师,带着尊敬。肖桂芳被赶出学校,早就成为一个说不完的笑料,只有他,全贵那个有出息的三儿子,才在许多年过去之后,还恭恭敬敬地叫她一声肖老师。就在他提到肖老师的当天,吉利进了全贵的柴山,砍了十几把柴堆在那里,事情过去很久,全贵才知道是吉利帮他砍的。全贵并不理解吉利为什么这样做,但心里存着感激,当知道吉利两个月没盐吃的时候,才不声不响地给他送一包过来……

山弯里无风,古寨上却是寒风凛凛。吉利站在风口,朝学校望。

校舍前面小小的操场上,枯黄的野草,足有半人高。

好几年前,南山小学就垮掉了。镇上一直不派公办教师来,而民办教师和代课教师,除极少数转成了公办,大多被清退回家,这里,再没有一个教书的人了。

要是肖桂芳当年没被流言赶出课堂,以后也会以另一种方式被赶出去。对她而言,说不定前一种方式更好些——吉利是这么想的,虽然这种想法让他胸口刺痛——这只要看看谢校长和胡老师就明白了,他俩都比肖桂芳年长二十来岁,也都未能转成公办,拿很低的工资,教了那么多年书,突然不让教,做农事没了体力,出去打工更没人要,日子过得是很萧索的。被清退后的头两年,谢校长每隔一段时间,就来学校,拔掉操场上的野草,清理掉房檐屋角的蛛网,两年过后,就没见他来过。他住在山顶,从家里来学校,比肖桂芳近不了多少。他的年纪已经不小了,而且几年前就得了肺气肿,现在是否活着,也是个问号。

吉利迎着风,朝学校走。他必须要走到学校去。在别人看来,他是无所事事的“巡视员”,而在他自己心里,他不是被人嘲笑的巡视员,而是正正经经的联络员!

古寨至村落,有两条路,一条是渠堰,另一条在渠堰下方。吉利本想原路返回,可站在岔道口,前脚迈出去的瞬间,他改变了主意。下面的这条路,要从严家坡经过,他想去看看谢光文的动静。

接近中午的时候,吉利站到了谢光文曾经烧腊肉的田埂上。目光抹过倾斜的屋顶,他看见谢光文的院坝被风吹得清清爽爽。只是不见人。屋子里也无任何声音。谢光文的田地,都在房前屋后,一眼就能看透的;田地里同样没有他的影子。柴山要远一些,可半个月前,谢光文就砍好了来年的春柴,青冈棒子堆在院坝角落,堆了好大一山。他不需要砍柴,也不会去镇上,昨天才赶了场呢,吉利亲眼看见他背着一个尖底宽口的背篼,把该买的年货都买回来了。

那么谢光文到哪里去了呢?未必,邱慧请他帮忙去了?

十天前,邱慧请吉利砍过柴,只砍了一天,现在大概都用光了。春节期间,客来客往,又烧腊肉又煮汤圆,比平时的用柴量大出数倍;单是除夕夜里,火通宵不熄——清溪河流域的人,相信这样可以驱除岁魔,确保来年平安——就要好多柴烧。早些天,吉利就听说,今年,邱慧的女儿严小芹,要在正月初二初三带一家人回来,准备的年货自然格外丰富些。花生糖果可以买,豆腐和汤圆粉子,却是靠手磨推出来,据吉利所知,时至昨天,邱慧还把黄豆和糯米泡在缸里的。

吉利有一种预感,谢光文不是帮邱慧砍柴去了,就是帮她推磨去了。

他站在田埂上,本来早就平静的心,禁不住有了些动荡。

在这样的时候——女儿一家要回来过年的时候,邱慧让谢光文去帮忙,一定大有深意的吧?

算起来,严小芹今年二十八岁了,可自从她出门打工,吉利就很少看到她,最近的一次,是大前年,她从厦门回来,站在母亲面前,又漂亮又光鲜,而母亲却显得那么憔悴和暗淡。这种比较,让人感叹岁月的力量,同时也感叹长年累月地服侍一个瘫子,有多么折磨人。那时候,严小芹还没谈男朋友,邱慧想托人在本地给她介绍一个,她坚决不肯,她说妈,我在外面待惯了,不可能再回来过日子的。邱慧说你回不回来我管不着,可你不能漂一辈子,你得成个家。这时,严小芹望了轮椅上的父亲一眼,又望了母亲一眼,头垂下去。过了一会儿,她说,妈,我没说我不成家,是还没到时候。邱慧说你都过二十五了!严小芹说,反正你不用为我操心。这句话,吉利是听得明明白白的,也意会了严小芹的意思:她是让母亲为自己多想想。

严小芹是前年结的婚,听说丈夫是厦门本地人,她真有本事。这些年,这架大山里,在外面结婚的男女,不在少数,但谁也没找个城里人,严小芹是第一个。从这个层面上说,她实现了父亲对她的梦想了,遗憾的是,父亲本人却不能如他所愿,跟女儿去享受城市生活。大前年回来后,严小芹没再回来过,这三年里,什么都在变化,严小芹的變化是她不仅结了婚,还生了儿子,本是一个孤身女子,带着一家三口回来,事情就变得隆重了。

而这份隆重,却与他吉利无关。

正如吉利所料,谢光文的确在帮邱慧推磨,但不是邱慧有意请他的。邱慧这次谁也不想请,她想到女儿一家要回来,女婿和小外孙她都没见过,身体里就窜过一股神秘的亲情,于吃食方面,不希望任何外人插手,再苦再累,也要自己亲手做出来。她激动得连早饭也不想吃,给床上的人煮了两个荷包蛋,并按他要求将他搬上轮椅,推到伙房里来,就把泡涨的黄豆端到伙房傍壁的磨盆上去。磨把还没装上,谢光文就来了。他在掏堰,要找邱慧借锄头使。堰里的水,既做灌溉用,也做饮水,各家各户,在离家最近的渠上搭根塑料管,就能把水接到自家缸里。但谢光文今天却没能接到水,因为昨夜和今天清早的大风,横扫下栎树的残叶,将邱慧屋后那一段渠堵住了。邱慧去墙角给谢光文找锄头的时候,轮椅上的严登奎说,光文,你能帮忙推推磨吗?邱慧忙说,不要不要,我自己推。谢光文也说,我水缸里还空着呢。严登奎不高兴了,说,你等会儿去把堰掏掉,只几分钟水就顺过去了!女儿一家要回来,严登奎虽然不多于表现,内里却比妻子还热,还兴奋,他好像认为,所有人都应该跟他一样兴奋的,谢光文却拂了他的意。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谢光文再是“狗得很”,也不好推辞了。他过去抓住了磨把。邱慧不让他帮。越是不让,谢光文抓得越牢实。他以这种夸张的动作表明,帮不帮你,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严登奎说了算,而是我谢光文自己说了算!

严登奎看出了谢光文的情绪,心里越发地不高兴。

要深究起来,他不高兴,主要还不是因为谢光文没顺他的意,而是觉得,谢光文对不起邱慧。

几年前的那一天,严登奎让吉利“滚”,吉利就没再提那个话头了。幸好没提,要不然,严登奎会杀了他的。严登奎准备了一把尖刀,那把刀平时用来削红苕,黑不溜秋,刀面有不少锈迹,但要捅死一个人,倒也轻而易举。他把刀子藏在枕头底下,如果吉利再敢到他面前放屁,他就会黑刀子进红刀子出。他想自己反正是个废人,要说命,也只有半条,用半条命去抵一条命,他值。但吉利绝口不再提起。偶尔,吉利还会到他家里去陪他闲聊,说些村里的事,镇上的事,就是不说他跟邱慧的事。吉利做得那么坦然,像那种话他从来就没说过。这倒让严登奎惭愧了。

同时也让他沉下心思,仔细地想一想妻子这些年的苦情。

妻子跟着他,纯粹是守活寡,而她根本就没到守活寡的年龄。毕竟是夫妻,他知道,妻子对肉体的欲望其实是相当强的。他不仅让妻子守活寡,还成了她的拖累,她在田地里累得口翻白沫,回家来还要为他洗脸,擦身,做饭,抱上抱下,端屎端尿。他是在盘剥妻子的青春,是在熬她的骨油。他想我凭啥这样待她呢?就因为我是她丈夫吗?而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是夫,要是她主动跨越了这个距离,你就什么也不是了。

有一天,邱慧为他擦身子的时候,他抓住邱慧的手说,慧,我有件事跟你商量。

邱慧愣了一下,啥事?

他把吉利对他表达过的意思,向邱慧说了。

他以为邱慧会激动,赞同也好,反对也好,都会激动。

哪知道她只是淡淡地叹息一声,就把手抽出来,翻过他的身,为他擦背。

这证明,邱慧也是想过这事的。这让严登奎很受伤。

好在他已经有心理准备,虽然受伤,也能自持。他说,我的话你好好考虑一下。

邱慧的回答让他更为吃惊,不管怎样,她说,我都会把你带在身边。

邱慧不仅想过那事,还想得很成熟了。

他说,我谢谢你……吉利也说,你跟他结婚后,他会把我认作亲兄弟。

邱慧打断他:别提这事了!

那一刻,邱慧凌厉的表情让严登奎畏惧。她嘴唇颤抖,有股歇斯底里的劲头。但她没朝丈夫发火,快步冲出卧室,进了伙房。紧接着,伙房传来乒乒乓乓的乱响,夹杂着玻璃的碎裂声,是瓷盆被扔地上了,茶杯被扔地上了,然后是邱慧跺脚的声音,不是跺在地板上。而是跺在被扔的物件上。那些东西,像挨打的狗,发出哀鸣。哀鸣声里,混杂着邱慧压抑不住的低吼。

严登奎这才明白,这些年里,自己给妻子带去的,究竟是怎样的伤害。

当天,两人无话,连饭前通常要做的按摩,邱慧也没有做。这种情形持续了三天,三天之后,一切又恢复正常了。但所谓正常,只是水面上的事,水面之下,早就暗流汹涌。严登奎决定不绕弯子,跟妻子好生谈一谈。他说,你就听我一句,我俩离婚,你嫁给吉利!不等邱慧回答,他又把自己的想法细细地加以剖析。从确诊他瘫痪的那一刻,一直剖析到今天,说的全是自己的不是,妻子的辛酸劳苦,说得两人都泪汪汪的。邱慧拉住他因长年不干活而变得细腻苍白的手,说:你也不想想,我嫁给吉利,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她说得平心静气,因而增加了肯定的力量。意思是往后的日子没法过。严登奎很惘然。邱慧接着说,我不是嫌吉利内懒外勤,我知道,一旦成家,他会把命都搭在家事上的,可是,他除了有一个人,还有啥?严登奎听出来了,妻子是嫌吉利穷,穷有什么可怕呢,两个人一起挣,总有脱掉穷皮的那一天。邱慧冷笑一声,挣得过来吗?这些年,要不是靠了小芹,我早就被债务淹死了!严登奎又不敢言声了。家里究竟欠了多少债,他真不知道,只晓得邱慧常去镇上给他买药,有时还把医生请到家里来,由于活动少,生病成了他的家常便饭。邱慧在摇头,摇了一阵,说:再怎么说吧,也要有点家底,不然,还不如我一个人挺。这么多年都挺过来了。反正,该种的庄稼,我都是种出来的。总不能跟吉利成婚后,把他赶到外面去挣钱。你看他什么时候离开过家乡?他走得最远的路,就是去镇上。一个很早就没有亲人的人,骨子里是不愿意离开家乡的,如果我赶他出去挣钱,不仅是盘剥他,差不多还等于是要他的命,那对他不公平!

說了这么多,邱慧唯独没说到自己的身体,没说到自己对性的需要。

肉体的欲望,早已退出了她的生命舞台。她变得那么实际。

既然论到了家底,另一个人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

那就是谢光文。谢光文有钱,这与他弟弟有关。前面说过,谢光文的弟弟谢光辉当了海军,后来,因为谢光辉文化太浅——小学都没读满,考兵时那张高中毕业证,是假的——无法适应现代兵种的需要,就复员回了原籍,而当时一同参军的一个姓侯的战友却步步高升,授了中校军衔,且在一个部门掌握实权。侯中校不忘当年的友情,把谢光辉召回去,让他在大门口站岗。谢光辉只站了三个月岗,就被一辆开进来的车撞死了。那时候,谢光文的父母都已过世,侯中校便把谢光文叫去,给了他一笔钱,让他把弟弟的骨灰盒领回家。又过些年,侯中校转业了,回到县里,做了粮食局长。侯局长有次跟财政、税务等几个局的局长朋友喝私酒,喝得舌头打搅的时候,就说到谢光辉。他说谢光辉当年的死赔了一大笔钱,但他并没全给谢光文。这件事,不知通过什么渠道,传了出来,传到了千河村,也传进了谢光文的耳朵。他去县里找侯局长,侯局长很害怕,又给了谢光文一大笔钱。谢光文高高兴兴地回来了。他去严家坡单门独户砌一个石屋,花的就是这笔钱,而且凭借那个碉堡似的家伙,保护他远远没有花完的钱……

吉利认为邱慧在朝谢光文翘屁股,就是邱慧夫妇那次谈话之后的事。既然丈夫主动提出让她找一个人,邱慧便去跟谢光文套近乎,每次从镇上回来,有事无事,都上谢光文的石坝去,谢光文在家,就打声招呼,不在家,就四处瞅瞅。她下地干活或从坡上回来,本来不必从谢光文的房前屋后经过,也故意绕道,把脚步留在那些杂草丛生的田埂上。她以为这样,谢光文就能看出她的心。

谢光文当然看出了她的心,吉利也看在眼里。

吉利一开始就断定,邱慧的努力不会开花结果。谢光文只关心他自己。这从他对谢光辉的事情上就能看个一清二楚。自己的亲兄弟呀,被撞死了,谢光文倒好,花着兄弟的性命钱,毫不心疼。他还好意思把谷子用来喂老鼠呢,还好意思把腊肉烧掉呢!

邱慧也不想想,一个宁愿把谷子给老鼠吃,宁愿把腊肉烧掉,也不送给乡邻的人,怎么舍得拿钱给你用?他的家底再厚,厚得挖土机也挖不穿,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在谢光文那里,女人是不重要的,家庭是不重要的,重要的只是钱,他能独享的钱。按理,谢光文不该像吉利这样打一辈子光棍,当年的老媒婆张氏,给他介绍了好些姑娘,之所以没成,是他父母的原因,他父母认为自己家出了个海军,心性高了,觉得一般姑娘配不上他的儿子。张氏过后,没人再去说媒,一方面是见不惯他父母那副傲气,更主要的,是认为谢光文太“狗”。再后来,他父母和兄弟都死了,他得了一大笔钱,消失了的媒人,猛然间又从地底下涌出,争相把自家妹子侄女外甥女往他怀里推。谢光文一个都不要!他说我老了,那些女人想嫁给我,不就是想等我死后得遗产吗,这不是嫁人,是嫁死!——那可都是些黄花姑娘啊,谢光文都不要,何况你邱慧上了一把年纪,身后还有个火车都拉不动的拖累呢!

吉利预计得对,邱慧没有成功。谢光文不是傻子,邱慧去跟他套近乎,他当然感觉得到,一旦感觉到了,他就非常警惕,邱慧从他房前屋后过,他分明在家的,邱慧喊他,他也不应;有时候,他还趁这时候故意到街沿或院坝里抱柴,故意出现在邱慧的眼皮底下,邱慧喊他,他照样不答应。他把态度摆在那里了,让你邱慧去想。邱慧当然要想,可她到底是个倔强的女人,既然在你谢光文身上付出了那么多心思,她就需要一个结果。于是,她直接去了谢光文的家,把自己的想法,还有严登奎的想法,一五一十地,毫不隐瞒地给谢光文讲了。

谢光文坐得远远的,很痛苦地抽着烟,那样子,就像他遇到了一个抢劫犯。

待邱慧说完,他站起身,打躬作揖地说:邱慧,你就行行好,不要打我的主意了,你在我身上打不到什么主意的。你以为我真有什么存款?没有,真的没有,一分钱也没有!我跟吉利一样穷,你与其在我这里白费工夫,不如去找吉利呢!

邱慧很有兴趣地盯住谢光文,盯上一阵,突然嘎嘎嘎地笑起来。

自那以后,邱慧就经常这样笑。

邱慧宁愿去谢光文那里碰钉子,也不找他,吉利有些伤心,但并没伤到骨子里去。平时让吉利去帮忙,今年女儿一家要回来,小除夕这天却叫谢光文去,吉利也有些伤心,只是同样没伤到骨子里去。他早就弄明白了,自己对邱慧的念想,起源于肖桂芳,如果他说邱慧能把他伤到骨子里,那是假话;如果他强把假话当真话,无论是对邱慧,还是对他自己,都很没意思。

他继续往回走。这时候,他不愿意见到任何人。年关时节,人们碰见他,免不了会问:吉利,年货准备好了吗?以往遇到这种事,就像别人问他“吃了吗”一样,他会冒火的。他说,顶好的年货,不就是肉嘛,你以为你才有肉吃,我就没肉吃吗?每次冒了火,别人沉下脸骂他的时候,他就一声不响地离开了。他当然没有肉吃。因此,离开之后,他心里是难受的。

不过,究竟说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心里难受一阵,也就过去了。他觉得自己不该冒火。那显得太小气。一个要请全世界吃饭的人,不该这么小气。在那神圣的一天,肖桂芳来了千河村——吉利请客。怎会不把肖桂芳请来呢?他已经设计好了,到时候,让肖桂芳随全贵的三儿子走,全贵的三儿子当翻译,肖桂芳陪着玩就是,要是她愿意,做一做记录也行,漂亮的老师,出色的学生,相得益彰;把所有人都安顿好了,再让肖桂芳把当年那批学生娃召集起来,唱唱歌,跳跳舞,打一出莲花落。总之要让肖桂芳欢欢喜喜。如果她欢欢喜喜地来,却听说当年脾气那么好的吉利哥,现在动不动就跟村里人冒火,她会怎么想呢?而且,吉利触摸自己的那颗心,发现他对每一个留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其实都是充满感激的,那么多人离开了,而他们留了下来!事实上,这里面的许多人都可以离开,比如全贵两口子,三儿子多次要接他们去珠海养老,但全贵不愿意,全贵说我就是个泥土上的命,改不了。还比如谢光文,他有那么多钱,完全可以去镇上乃至县城买房子,可他没去,他从早到晚地在千河村忙碌,让自己经管的那一份田地,寸土不荒,充满生机。没有这些人,吉利还转什么村子呢?没有这些人也就没有村子了!

吉利觉得自己真不该朝他们冒火。

他甚至想,自己是不是也跟谢光文学一学,把庄稼地侍弄得像样些,使村子看上去更像一个村子?

只要愿意,他就能跟谢光文做得一样好,他有这个信心。

不过那是春节过后的事情了,今天的吉利,踩着雪后柔软的土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忘记了关心是否会碰见人,也不再关心自己是否有肉过年,他把全部精力,都用来筹划那件亘古未有的大事。那件事一定要做得周全,做得万无一失,该请的帮手,最好先通个气,免得到时候锣齐鼓不齐的,把事情做砸了。既然邱慧的女儿两三天后要领着她的城里丈夫回来,吉利打算虚心地去向那个城里人请教请教,看怎样才能把排场操持得体面些,不至于丢脸。城里人嘛,总比乡下人见多识广。

有了这个辉煌的梦想,可以保证让吉利再幸福地生活好几十年。他那帘子似的眉毛,本就是个长寿相。

原刊责编李双丽

【作者简介】罗伟章,男,1967年生于四川宣汉,1989年毕业于重庆师范大学中文系。著有长篇小说《饥饿百年》等三部,中篇小说《我们的成长》、《我们的路》、《狗的一九三二》等二十余部,另有散文随笔数十万字。作品多次被转载,中篇小说《奸细》获本刊第十二届百花奖。现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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