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伍德·安德森：一位不该被淡忘的作家

舍伍德•安德森是美国重要的小说家，对现代美国小说产生过深远的影响。但是在近几十年安德森几乎淡出美国学界的视野。本文从安德森研究现状的问题出发，从安德森的思想和艺术两个方面，讨论安德森对现代美国文学传统所做的贡献。文章试图探讨形成所谓“安德森从未处于美国文学中心”的各种可能的因素，并对安德森研究在当下的必要性提出粗浅的看法,希望能引起学界对安德森的重新关注，也希望安德森研究中反映出的问题能引起批评界的反思。

今年初夏我在美国一所大学的图书馆借阅一本安德森研究论著时，惊奇地发现在我之前，借阅那本书的时间竟然是1988年，有20年那本书无人问津。无论如何，这多少也能反映安德森与当今美国文学研究的相关度。早在1916年他就被认为 “初露大作家的才气”，此后更是被认为是现代美国小说的卓越艺术家。他的代表作《小城畸人》已经成为美国文学经典之作，被认为引起了美国短篇小说的革命。他的作品在美国文学选读中也不断出现。从1926年Doubleday出版的美国文学文选，1937年的《美国意识》的文选，1941年的《剑桥美国文学选》，1962年极具影响力的《主要美国作家文选》，1979—1998年版的《诺顿美国文学文选》，到1970年出版的《小布朗文选》、《美国文选》、《希斯美国文选》等，均收录安德森的作品。通过在选读中被收入，他的作品得以不断正典化，安德森作为重要美国作家的地位似乎无可非议。

然而，在距今约40年的时间中，安德森基本上淡出了学界的视野。仅从这些选读的出版日期便可看出，安德森被正典化的情况大都发生在20世纪70年代之前，近几十年间美国出版的安德森研究专著屈指可数，批评界对他的评价也在降低。2005年出版的一个研究著作有这样的评价：“安德森在中西部作家群体中的地位巍然耸立。但是他在更大范围的美国文学正典中从来没有处于中心地位，而在当今的学术和批评气候下，这个地位也正面临进一步下降的危险。”Robert Dunne, A New Book of the Grotesques, Kent and London：the Kent State UP, 2005.p. xii.“文学中‘畸人的主题在近年来得到当代理论研究学者的极大关注，但是安德森却无人提及，尽管舍伍德•安德森关于畸人的概念曾经吸引批评家们几十年的注意。”同上p. xvii.“我们不得不承┤稀…安德森的学术成就还不足以用取代新批评的最近的文学创新理论方法来研究，这里主要指的是后解构主义、新历史主义、新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和多元文化主义理论。”同上p. xvi.而且,《哥伦比亚文学史》和最近出版的文选都表明，在文化研究和后结构主义的当下，安德森的地位没有任何的提高。

一、 舍伍德•安德森作品中的美国文化传统

美国最新出版的研究安德森的一部重量级作品是著名安德森研究专家沃尔特•B. 里德奥特，历经数年创作的两卷本安德森传记，题为《舍伍德•安德森：一位美国作家》，2006年12月出版。该书名强调了安德森是一位美国作家。在对安德森的众多的评价中，评价他是“美国作家”最多，或“真正具备美国特质（Ameircanness）的作家”。作为非美国读者，我们很想知道安德森作为“美国作家”和其他美国作家作为“美国作家”的差异。

在21世纪非美国人的心目中，美国形象很有可能是纽约、芝加哥这样的大都市。然而20世纪上半叶美国人心目中的美国形象却完全不同。美国《生活》杂志曾试图捕捉“美国”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当询问普通的二战老兵在想家时他们心中的美国形象时，这些人回答说，他们心目中的美国既不是城市，也不是郊区，而是温斯堡镇这样的中西部小镇。美国中部的小镇代表典型的美国。安德森书写的是美国中部小镇的人们。他对小镇的历史文化的书写就是对美国历史文化的书写；他构建的美国小镇神话就是美国神话。他一生关注的主题是他所了解和亲历的美国经历的意义。

更为重要的是，安德森的思想全然是美国的，扎根于美国文化传统。这主要体现为安德森的许多价值观念都与对美国历史文化有巨大影响的超验主义高度吻合。爱默生的名言——“相信你自己”，以及“一个人能够成为他想成为的人”等鼓舞平民百姓自强自立的思想，不但成为了美国民族精神的一部分，而且成为美国梦的核心内涵，吸引着所有追求个人精神自由的人们。

正是在超验主义追求自由的思想的指导下，美国开始真正独立于欧洲大陆的文化，因此，超验主义运动被认为是美国人的精神独立宣言。这种独立宣言的精神在安德森作品中表现为要独立于欧洲文学传统、开创美国文学传统的自觉意识和实际努力。事实上，超验主义者爱默生和梭罗身体力行的追求自由、精神独立、反对拜金、崇尚自然、简朴真实等道德品行和价值观念，无一例外是安德森的道德品行和价值观念。超验主义作为思想和哲学的追求，被安德森用叙事的方法在文学中得以实践。爱默生对平民的关注，在安德森的作品中表现为对普通小镇居民的关注。由于超验主义对美国文学的巨大影响，它在构建美国文化和创立美国文学传统的历程中具有里程碑的意义，而他作为有明显超验主义思想和风格的、开一代新风的作家，这应该是安德森被称为“美国作家”的首要因素。

安德森被称为“美国作家”的另一重要因素应该是他对美国的文学形式做出的独特的贡献。在他之前，美国也出现过一些优秀的短篇小说家。但是，用短篇小说的形式探讨美国人内心世界的，安德森应该是第一人。N.布利里昂•法金是这样评价安德森时代及其之前的美国小说的：“美国小说多注意表面的事物，即所谓的现实主义小说。我们一直都在讲述人们如何衣食住行，创业致富，获得成功的故事。‘冒险题材的小说深受读者欢迎，但是似乎也仅局限于行为冒险。纵观历史，我们从来没有写过人物内心世界的冒险故事。”N. Bryllion Fagin, The Phenomenon of Sherwood Anderson—A Study in American Life and Letters, Baltimore: The Rossi-Bryn Company, 1927. p. 63。他认为：“欧洲早就出现了剖析人类灵魂的伟大艺术家。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到马塞尔•普鲁斯特，欧洲的心理学研究经过了漫长的历史。然而在美国，只有舍伍德•安德森对探索人类心理的问题做出了真正的尝试。”安德森给短篇小说这一文学地位低于长篇小说的体裁注入了严肃的主题，打破了美国短篇小说形式的程式，可以说安德森是具有美国特质的短篇小说的先驱。

二、 安德森创作艺术及其意义

谈到安德森的创作艺术，给人印象最深的莫过于他简约的句法特点，和对连词的大量运用。其实简约的文学，无论是结构上还是措辞上，都并不是安德森首创，而是有着西方文学渊源的。荷马的《伊利亚特》就被认为采用了简单的结构，连接词在将其连接成为一个整体的过程中起到重要的作用。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也表现出对简约的欣赏，他说：“太华丽的辞藻掩盖了性格和思想的表现。” 需要强调的是，安德森并不是因为词汇量小而不得以才简约的。安德森是有意在创作一种不同于以前文学传统的风格，他有意要创建一种美国风格。安德森曾经明确表示过：“有时我甚至认为小说的形式对美国作家已经不适合了，小说是一种引进的体裁。我们需要的是一种新的松散形式。在《小镇畸人》中我采用了松散的形式。”John H. Ferres, ed. Winesburg,Ohio：Texts and Criticism. p.14.安德森还说过：“首先，必须要创作出伟大的美国小说（原文字母大写），还必须靠我们十分重要的创作来提升美国或英国的戏剧，更不用说其他的诸如诗歌等等之类的文学形式了。我们都致力于把我们宏伟而重要的思想感情付诸于文学作品的出版。”Ray Lewis White, Sherwood Anderson & Gertrude Stein Correspondence and Personal Essays, pp. 16—17.安德森对建构美国文学传统的自觉意识，可能与两个原因有关。首先，安德森曾经于1896年搬到芝加哥居住。19世纪20年代芝加哥就有“美国的文学首都”之称，活跃着艺术界一批有志于改革的艺术家和作家。他们希望直面美国生活中存在的现实问题。在芝加哥的经历使安德森相信，美国作家需要自己本土风格的文学。因此，产生建立一个真正的美国文学传统的想法，应该是很自然的。第二个原因是安德森本人与超验主义十分吻合的思想，有可能是他产生创新的思想根源之一。爱默生在《美国学者》中说过：“思想着的人绝不能受制于他的工具。”安德森对一种新的小说形式的需要，正是体现了他不能“受制于他的工具”的思想。

爱默生在《论自助》中指出：“伟大的艺术作品给我们最深刻的教诲就是，要以最平和而又最执著的态度遵从内心自然而然产生的念头。”安德森十分重视瞬间在人生中的作用，他曾说，“真正的人生历史只不过是几个瞬间的历史。只有在少有的几个瞬间我们才活着。”甚至有学者认为，安德森的故事并不是由事件和插曲组成的，而是由瞬间或顿悟构成的，在这之间，角色表露出他们的本质，而安德森也给顿悟的瞬间注入了生命。他在故事《手》、《冒险》及《上帝的力量》中都谈到了顿悟的瞬间，其手法可与乔伊斯的《都柏林人》相媲美。在《小镇畸人》中，他及时抓住了揭示每个角色的信念和直觉的重要瞬间。据此，有人认为《小镇畸人》是现代主义作品的基石，也是后现代主义文学潜在的先驱。Robert Dunne, A New Book of the Grotesques, ﹑.109.无论是书写的角色，还是他的叙事语言，安德森的作品都有显著的美国特质。

三、 安德森地位下降的种种原因

安德森在美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值得研究。虽然他成为具有突出的美国特质的美国作家，但是他没有得到应得的承认。安德森在文学事业上活跃了将近30年之后，在文学界的地位开始下降。他去世的时候在评论界已经开始受到冷遇，近40年来更是逐渐被淡忘。我认为，形成这种状况大约有以下几个因素。

第一，美国批评界从当时到现在，对安德森的文学价值未必有充分的认识。哈里•汉森注意到：“安德森从不追求出名，他很少看别人对他作品的评论。他知道哪里是败笔，可能他比任何美国作家扔掉的凝聚着辛苦的书稿都要多。”Harry Hansen, Midwest Portraits: a book of Memories and Friendships. Harcourt, Brace and Company, New York, 1923. ﹑.169.在出版短篇小说集时他会严格挑选。没有被他挑中的故事，批评界想当然地认为不是杰作。他们并没有去认真研究这些作品。有专家指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认真研究过这些未经整理的安德森晚期的故事，其中的一些故事是作家死后由其他的编辑出版的，而且这些故事也很少被研究。”Judy Jo Small, A Reader餾 Guide to Short Stories of Sherwood Anderson. p.xi.这正是问题之所在。尚未全面地研究作家的作品便做出结论，很难是客观、公允和全面的。

第二，安德森的一些作品在出版时没有天时地利的好运。他的《回忆录》出版于1942年，出版的第二年美国便卷入战事。批评界和读者谁都没有闲暇，静下心来研读或欣赏文学作品。《回忆录》是一部独特的作品，它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回忆录。截至目前，对这个回忆录尚没有令人满意的解读。《回忆录》是一本评论性传记。在安德森的晚年，他的作品并没有严重退化，而是转向了新的方向；安德森的写作技巧深深地植根于美国文学传统；安德森是美国浪漫理想主义的主流作家；“他的作品只有被放置于当时的大背景之下才能有恰如其分的解读。”David D. Anderson, Sherwood Anderson: An Introduction and Interpretation, p.vii.

安德森的第四部短篇小说集出版后不久，他的出版商霍勒斯•利夫莱特就破产了，因此,这本书没有受到应有的关注。有人指出：“假如有一定的发行量的话，这本书本来可以使安德森的名气不至于下降。”Judy Jo Small, A Reader餾 Guide to Short Stories of Sherwood Anderson，p.352.作品受众面的有限，也影响到对安德森的接受。

第三，批评界没有及时、适当地批评和评价安德森，也是他沉寂几十年的主要原因。事实上，在后现代社会，安德森其实很难处于中心，因为他是崇尚农业社会、反对工业化的。他反对物质至上，而20世纪60年代之后美国资本主义有很大的发展，人们对物质的追求有增无减，物欲横流。在这样一个社会背景之下，安德森的价值观明显落伍，因此被批评界淡忘也不足为奇。安德森被评论界忽视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大约与他的创作立场有关。他坚持 “我们必须与以赚钱为目的的欧美图书杂志的标准决裂，回归到旧时美好的写作艺术标准本身。”我们很难想象他要与之决裂的杂志会刊登欣赏和支持他的作品。

四、 安德森研究的必要性

对安德森做出恰如其分的评价，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首先，解读他的作品并非易事。《小镇畸人》最初被认为是对乡村生活的抵制，是拒绝中产阶级的道德观，宣扬性解放，是文化原生态的兴起。Irving Howe,The Book of Grotesque. p.397. 后来，在他的有生之年，他被叫做现实主义者、自然主义者、现代派、弗洛伊德派和马克思主义者。David D. Anderson, Sherwood Anderson: An Introduction and Interpretation, p.170.他的《小镇畸人》被认为是现实主义、自然主义、文学尚古主义、神话、印象主义、神秘主义以及抒情诗性质集于一身的一个例子。David D. Anderson, Sherwood Anderson: An Introduction and Interpretation, p.xi. 对他的解读可谓形形色色。其实，多年之前门肯就说过，安德森为学术批评家提供了相当大的难度，这是因为他的作品是打破传统的，难以归类的。他那不明朗的、推测性的、询问性的方式给人留下的印象常常是他并不了解自己，以及他的作品大都是在自说自话。也许有时是这样的，但不经常。十有八九他的探求摸索掩饰了的是一种高超娴熟的技巧。他慢慢地揭示角色，从各种角度从容地审视他们。他停下来思考他们……最后，他对这些角色提出问题，而不是给他们贴上标签。因此研究安德森短篇小说的现存作品为我们留下了许多研究的空间。（他的大多数作品）还没有给予充分的审视和诠释。甚至他的《小城畸人》中的故事也是被只注重整个故事系列的人轻轻带过。若将这些故事视为独立的个体而给予关注将会很有益处。如果将新的批评方法运用到安德森故事中也会产生新颖的有价值的观点。研究安德森对现代小说技巧的贡献是十分必要的。Judy Jo Small, A Reader餾 Guide to Short Stories of Sherwood Anderson. p.xiv.

显而易见，门肯希望看到的安德森研究并没有出现。《小镇畸人》对现代小说形式的发展到底有哪些意义，答案尚不明确。安德森对形式是经过精心思考的，他要发展一种不同于引进的长篇小说的形式、一种美国的小说形式。这种形式之所以能有效服务于安德森的创作目的，是值得研究的。安德森对语言的思考也是深入的。他很早就发现了语言的操纵性和欺骗性。安德森能用日常简单词汇表达内心感受且充满激情，能使简洁的叙述产生抒情的诗意，这是去文学性语言对文学性语言的挑战，同样值得研究。安德森的独特之处还在于他能将日常生活的简单语言写得抒情而且有节奏。格楚德•斯坦一直都认为舍伍德•安德森具有用语言直接表达感情的天赋，并且认为这是一种美国传统。“除了舍伍德之外，美国没有其他人能写得简单清楚，且充满激情。”Ray Lewis White, Sherwood Anderson & Gertrude Stein Correspondence， p.74.安德森的成就使他当之无愧于美国的屠格涅夫和契诃夫这一称号，然而，他却在美国文学批评界的视野中逐渐消失。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现象。

美国批评界似乎也注意到安德森在被遗漏。有人认为“这表明了最近10到20年间成长起来的学者把安德森搁置一旁了。这也是一个不应当发生的遗漏，因为安德森的作品为当代理论提供了肥沃的土壤，特别是早期关注‘畸人的作品。” Robert Dunne, A New Book of the Grotesques, ﹑.xvii.其实进一步研究安德森与现实并不脱节。安德森小说中关注的一些主题并没有过时，比如异化、孤立、疏远、焦虑等等仍然是当代文学的主要关注。安德森用小镇的故事描绘的是人类普遍的情况,这无论如何应该和新的批评方法有相关性。对有些问题的深入探讨，也许带给我们的是一个新的领域。在文学研究中历来是重视长篇小说而轻视短篇小说，安德森的被遗漏是否与这种短篇小说歧视有关，也未可知。应该引起注意的是，安德森的短篇小说却对美国的现代中长篇小说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直接受安德森影响的作家有海明威、福克纳、伍尔夫、斯坦贝克、考德威尔、萨洛杨、亨利•米勒等。安德森与现代美国中长篇小说之间的关系值得研究。

美国评论界虽然已经把安德森降格为美国文学史上一位不受重视的作家，然而他们却做不到完全无视他。相反，他们给予他的注意甚至多于对一些重要作家的注意。这是因为安德森有让他们无法忽略的传世之作。David D. Anderson, Sherwood Anderson: An Introduction and Interpretation, P.163.有学者指出：“只要美国习语还用简单的韵律在中西部的中心地带被言说着，安德森的风格就会被承认、被理解、被赞赏，无论当下的批评界怎么看。在风格上，安德森比在任何其他的方面都更加接近于重写和阐释美国历史最重要的部分。” 同上p.172.罗伯特•斯皮勒撰写的力作《美国文学史》对安德森的表彰令我们思考：“鉴于安德森在把美国短篇小说解救于呆板的技巧中所产生的巨大影响，［安德森］在美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应得到更多的殊荣。但是艺术形式和其他美学细节对今天的评论家来说已不是最重要的了。今天的评论家在评判‘是与‘非时关注的不再是作品的艺术价值。人们不禁要问安德森为什么今天风光不再。” Robert Dunne, A New Book of the Grotesques, ﹑.xiv.也许我们应该反思的是，艺术形式和美学细节是否应该重返文学研究的中心地位；安德森作品作为提供发展与环境之关系的文化资源，对于当今世界是否仍有启迪作用。

（徐颖果：天津理工大学美国华裔文学研究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