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与文学创作之争

2009-06-15 07:25徐晓东
译林 2009年3期
关键词:诗艺批评

摘要:文学批评自18世纪初建立起就体现了平等、自由气氛中的实用主义思想。以怀疑论和实证主义思想为基础的文学批评在一开始就极力挤进现代科学的队伍中去,然而价值观的差异导致了激烈冲突。本文追溯了18世纪批评与文学创作之间的争论,进一步揭示出18世纪伪作兴盛的内在原因。

关键词:批评;诗艺;书战;伪作

英国现代批评从登上历史舞台起就成为文学公开的敌人。在自然科学和怀疑论的大背景下,现代批评在整个18世纪具有明确的目的性和不妥协性。赖默是英国文学批评的关键人物,他曾用形象的比喻来说明批评的目的:一颗钻石本身有瑕疵,假如唯一有眼力觉察到此瑕疵的只有艺匠,那么他不可能去打磨掉它;如果批评家没有锐利的目光指出诗人的败笔,诗人就会疏忽大意。Curt Zimansky, ed., The Critical Works of Thomas Rymer(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56), p.1. 虽然赖默受亚里士多德影响很深,而将目光仅仅集中于诗人之败笔却非古典理论家之所为,这完全是一种现代机械批评。虽然早期文学批评在历史上自有其贡献,然而不能否认,它也压制了文学的创作性和想象力,这一偏执的目的性必然导致文学反叛。讽刺大师斯威夫特在《书战》中将“批评家”描写成是丑陋之神,住在靠近北极新地岛的雪山上,洞穴中到处都是被她啃噬剩下的无数残卷。右手坐着她的父亲兼丈夫“无知”,由于上了年纪眼睛已经彻底失明;左手是其母亲“傲慢”。Jonathan Swift, The Battle of the Books, ed. A. Guthkelch(London: Chatto and Windus, Publishers,1908), pp.25—26.

斯威夫特这一非同寻常的描写反映出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之间的巨大分歧,表明现代批评与文学之间长期存在紧张关系。在一些作家以及学者眼中,理想的批评家是个值得尊重的名字,其人应该德行高尚,学识渊博,具有独特的品位以及其他优秀品质。而18世纪文学批评远没有达到那种理想的境界,一些文学批评在当时让作家愤怒,而在今天令我们感到可笑,如本特利博士对弥尔顿《失乐园》的修订、赖默对莎士比亚《奥赛罗》的抨击,特别是那些对一些细节较真的批评家,更让人们怀疑其用心险恶。文学家博伊尔特别指出,这些批评家在脑子里还没有储备多少货色的时候便匆忙开张,往往“到书的偏僻角落中挖掘,而别人是不可能注意的那些,挑刺是他施展自己判断才气的手段”。Charles Boyle, Dr. Bentley餾 Dissertations on the Epistles of Phalaris and the Fables of Aesop Examin餯В London: Tho. Bennet, 1698,p.226.

博伊尔所针对的就是本特利对《法拉利斯书信集》考证所引出的细节内容和历史知识,我们认为这些知识并非靠作家想象可以获得,而是在综合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经过细致考辨积累而成,同样应该得到尊重,在“偏僻的角落挖掘”正是一个科学积累的过程。为了整理前人的作品,本特利不仅阅读了大量印刷书稿,而且挖掘散落在欧洲各地的抄本,编辑索引,甚至筹划编写多语种对照词典;这样的挖掘不仅必要,也是真理的组成部分,与文学并不属于同一范畴。为了说明一个非常细小的问题,本特利有时必须交代其他背景细节,甚至前言就要占据近百页内容,给人以冗长与离题的感觉,这种写作方式与诗歌等纯文学之间存在巨大差异。或许本特利的自我辩护能够说明一些问题,在一次与女儿的交谈中,女儿暗示父亲将过多的时间浪费在批评上,而不是进行文学创作,本特利承认这是事实,但是辩解说:那些非基督教古人的聪明才智糊弄过我,如果我以公平的角度站在他们的高度,我一定会绝望,而唯一的机会就是站在他们的肩膀上,才能从他们的头顶远望。R. C. Jebb, BentleyВ琇ondon: Macmillan and Co., Limited, 1909,p.209.

在偏僻角落中挖掘不仅有本特利,赖默在1693年的《悲剧短论》中就已初露端倪。虽然两人使用的批评材料存在差异,前者依赖强有力的科学论据和历史资料,后者的批评基础仅仅是社会常识(common sense),但在批评目的和具体方法等本质特征上却有共同之处。赖默创造了批评术语“诗性公正(Poetic Justice)”,虽然这一术语外延粗糙,主要讨论善恶报应,然而其建立在常识基础上的“公正”与本特利同样具有求“真实”的目的。例如,他在《悲剧短论》中抨击莎士比亚的《奥赛罗》是一部血腥的闹剧,充斥着许多不可信之处,“本质上再没有什么比毫无可能性的谎言更加令人厌恶,毋庸置疑,从来没有一本剧本像《奥赛罗》那样具有那么多不可信内容”Thomas Rymer, A Short View of Tragedy, 1693, London: Routledge/Thoemmes Press,1994,p.92.。 为了证明这一论点,赖默的批评方式与前人有所不同,他抛弃了诗艺的抽象思维,而更看中文本细节和具体的作品;他大胆断言,并同时引用文章的段落进行分析;以细节推动作品的鉴赏。《奥赛罗》的主要情节是:黑人将军奥赛罗赠给意大利贵族少女苔丝狄蒙娜一块手帕,作为定情信物,然而婚后苔丝狄蒙娜不慎将此物遗失。出于对奥赛罗的嫉妒,旗官伊阿古将捡到的这块手帕故意放在副官凯西奥房间内,让奥赛罗以为两人偷情。赖默在引用了奥赛罗质问妻子手帕去向一段对白后说,“在一块手帕上,居然有那么多烦恼,那么多紧张,那么多激情和反反复复。何不干脆称为《手帕悲剧》?”赖默引用了古罗马昆体良的一句名言:把一些无足轻重的例子用悲剧处理就像大力神赫拉克勒斯的头盔和靴子给小儿穿戴;进而然后讽刺说,“倘若是苔丝狄蒙娜的袜带,或许那个嗅觉灵敏的摩尔人尚能感觉不妙,而一块手帕实在是个缥缈的小东西,在毛里塔尼亚这边没有哪个笨蛋可以搞出什么名堂来”。Ibid. p.135. 在赖默之前,没有批评家如此具体过,也没有人会注意这一块小小手帕的牵强之处。

英国书战的发起者坦普尔爵士(William Temple, 1628—1699)认为自己与批评家之间互不往来,只知道“他们是一群学者;可总将这类人看成掮客,自己没有货色,只是在这买进,在那卖出”。William Temple, Five Miscellaneous Essays, e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Samuel Holt Monk,Ann Arbor.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63,p.88.持如此思想的人不仅有坦普尔,这似乎是整个文学队伍中的主流民意。众多作家将这些求真的企图斥责为卖弄学问,因为他们没有自己的独创,而成为空虚的表现,不断压制文学创作的自由。1710年4月,作家艾迪孙在《闲话者》上撰文指出,学术上的学究气如同宗教伪善,是一种虚弱无力的知识形式,它能吸引普通人的眼球……在这种类型当中,有一种空虚而自以为是的动物,再没什么比它更令人讨厌了,它就是人们通常叫的“批评家”。Willard Higley Durham, Critical Essays of the Eighteenth Century 1700—1725,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15, p.302.为了讽刺批评家的种种文学批评活动,斯威夫特创作了《木桶的故事》,他首先将批评家分为三类:(1)为自己与世界设定清规戒律者。(2)手稿校勘者。(3)真正的批评家。前两者基本灭绝,而真正的批评家属于第三类,他们是作家缺陷的发现者、搜集者,是纯粹的现代派。Jonathan Swift, A Tale of a Tub, to which is added The Battle of the Books and The Mechanical Operation of the Spirit, eds. A.C.Guthkelck and D.Nichol Smith, 2nd editon,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58, pp.92—96.1721年,一位叫Juste van Effen(1684—1735)的译者曾将该文译成法语,并在译本序言中认为:大部分离题的话语均是讽刺那些现代派,特别是那些垄断着批评家名义的人……他(斯威夫特)主要攻击的人是那些职业批评家。这群人知识面狭窄,才智匮乏,却恶意涌动,专注于罗列伟人作品的不足,对于赋予完整作品活力的艺术,以及渲染细节的段落毫无公正可言。Kathleen Williams, ed., Jonathan Swift: The Critical HeritageВ琇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70,p.55.

在书战中,古典派嘲笑现代派,而他们共同的敌人却是批评家。这些具有使命感的批评家以思辨为基础,重视文本的内外结合,以及其他规律性特性;凭借着丰富学识,在新科学启发之下希望仿效实验科学的方法,建立起一系列文学或者批评的内在规律。然而一些过分机械的批评实践激起了文学家的激烈反对,致使“批评家”这一称谓在整个18世纪乃至19世纪获得不雅的内涵;在今天看来,批评对整个18世纪文学创作的影响不可忽视,批评和反批评的运动中同样造就了众多优秀的文学作品,同时也激发了文学朝一个更新、更民族化的方向发展。18世纪作家反对文学批评的理由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首先是当时有批评家恶意评价的现象,毫无公正所言;其次是一些批评界的学究注重细节,并且强调按科学规律进行创作和文学评论。批评是艺术,更是科学,从文本批评到综合的文学批评都需要列举事实,在归纳的基础上得出结论,但在“新”批评发展的初期,这一条道路并不一帆风顺,1821年,作家黑兹利特在《席间闲谈》中追溯批评的发展时说,“起初,文学批评只需指出作品的优劣,然后再引一两段原文加以印证。再后来,文学批评必须要对此详加阐释,细致入微地剖析作品如何美,美在何处;如有败笔,败笔在哪儿”。William Hazlitt, The Complete Works of William Hazlitt, ed by P. P. Howe, vol. 8,London: J.M.Dent and Sons, Ltd.,1931,p.214.就在这个发展过程中,一些批评家可能刻板地套用一些规则,成为拙劣的批评家(criticaster)。散文家艾迪孙不仅定义了批评家的本质,而且详细地描述了这些人的学术范围,深刻地感到18世纪批评家与理想的文学批评相差甚远,其中最显著的差异在于,他们利用刻板的科学规律恶意压制创作,不进入作家的感受和心灵,却“守着一些普遍规则,把它们当机械工具一般使用在每位作家的作品中;然后宣布该作家是属于完美还是有缺陷类型。批评家是使用这些词语的大师,如什么统一、风格、激情这一类……不管他是否读过,任何出现的东西他都不屑一顾”。Durham,p.302.在艾迪孙看来,文学创作没有什么规律可言,在很大程度上依靠人的才气(genius);4年之后,他又补充说:有时背离艺术的条条框框比遵守更能显证审美观;其次,一些异才之士无视那些条文,其作品中要远比苛守规则的作品更具美感。Ibid. 318.无疑,批评对18世纪是个新事物,它令许多期望借作品成名的梦想破灭,必然遭到文学的反抗,也因此批评被视为睿智与学问的敌人,不过二流诗人亚伦•希尔却否认这一说法,他说这一想法非常愚蠢,要去考证这一说法的基础,在他看来,“批评是睿智的捍卫者,避免了它亵渎上帝”。转引自Bonamy Dobree, The Early Eighteenth Century 1700—1740,Oxford: Clarendon Press,1959,p.304。 英国哲学家沙夫茨伯里伯爵认为,艺术的精妙需要批评家的眼睛;真正的艺术家最痛苦的莫过于公众的冷漠,任由自己的作品得不到批评。而目前攻击批评家的风气极其盛行,将他们视为智慧和文学的共同敌人、害虫、纵火者,并认为自己有责任谴责这种恶习。恰恰相反,“批评是文学建筑的栋梁,没有这批人的激励和传播普及,我们将永远是荒蛮的建筑师”。 Third Earl of Shaftesbury, Characteristicks of Men, Manners, Opinions, Times. 1737—1738, vol.1,Indianapolis: Liberty Fund, 2001,pp.145—146.

批评与文学之争是古典派与现代派书战的衍生现象,以实证主义为基础的一些批评家反对想象力,虽然想象力在文学中有自己的地位,却常被视为真理的扭曲者,18世纪新古典主义阶段倡导情感服从理性,因此没有必要强调想象力,因此这才是文学与科学批评间巨大的分歧。新兴的批评从读者和作者那里篡夺了原本属于作者的权威,起到了法官与立法者的作用,肆意指责哪些作品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正如德国学者Hohendahl所说,“具体地说,批评家在极力维护自己的价值观,强词夺理的个人性格,说穿了就是对文学的主宰权;批评成为了刻板而教条式的意见,阻止公众形成不同的判断”。Peter Uwe Hohendahl, The Institution of Criticism,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82,p.46.从上述论证不难看出,18世纪冒名性伪作如查特顿的《罗利诗篇》、麦克弗森的《搜集于苏格兰高地的古诗片断》等关于伪作可参见拙作《英国文学伪作引论》,载《四川外国语学院学报》2008年4期。在18世纪的兴盛是“压力下的风采”,面对实验主义思想和反古思潮,伪作虽然从形式上看似古典文学的延续,而内容与表达上却是主流创作的反叛,是对占据文坛多年的理性主义的突破。但是18世纪伪作再也没有中古时期的自由,因此批评如达摩克利斯剑悬挂于文学之上,这不是简单地说18世纪伪作的兴盛是时代的产物,而是因为批评通过真实性考证揭露了更多的伪作产品,让读者感知到了它的长期存在;随着批评的强盛,伪作在19世纪之后迅速消退。

当然,这不是说实证主义哲学观一无是处,伪作较早地感知到社会发展的脉搏,实证主义推动了对文学创作的理念,提倡文学素材应当与自然实验一样,从自然中找寻文学创作的源泉;科学实验带来的新发现对当代以及未来作家都是有益帮助,自然杰作中拥有一个充满想象(Fancy)和虚构(Invention)的大宝藏,随着人们不断地挖掘足以增加人类的知识结构,而不需要从古典中找寻;古人知道的那一丁点可怜的东西被他们不断地引用,已经被消磨殆尽;鲜花、果实以及植物的甜美也被他们彻底吞食一空。伦敦皇家学会的Sprat在《伦敦皇家学会史》(1722)中写道:古典世界中虚幻作品(Fables)和宗教带来的智慧行将被穷尽;这些东西已经被诗人用得太久,是时候去剔除它们了,特别是注意到它们有古怪的缺陷,首先它们都是虚假之作(Fictions),相比之下,真理却从来未被那些本身可靠而真实的附件完美地表达或阐释过。Thomas Sprat, The History of the Royal Society of London for the Improving of Natural Knowledge, 1722,Adamant Media Corporation, 2005,p.414.

这种思想的灵感对一些急于寻找出路的作家指明了一条可供选择的道路,人们从时间和空间上进行开拓,开始搜寻本国的传统、历史,或是域外的国度,这预示着浪漫主义的到来;文学的形式一时不易改变,而内容却具有高度的灵活性和变化。

[本文系笔者博士论文《英国18世纪伪作的历史成因与文学贡献》中的章节内容,感谢博士生导师刘意青教授、韩加明教授的悉心指导;感谢王理行编辑提出的修改意见。]

(徐晓东:北京大学英语系04博士生,浙江财经学院爱尔兰研究所,邮编310018)

猜你喜欢
诗艺批评
诗艺产生的原因
——亚里士多德《诗艺学》第4章论析
诗艺范畴与 μίμησις的三重规定
——亚里士多德《诗艺学》第1—3章论析
“出奇制胜”话诗艺
向源头学诗艺
“童心”开启百年新诗——以王统照诗集《童心》小诗的诗艺为例
做个“用心”的班主任
“挫”而不“折”,逆风飞扬
印媒:克里访印“批评”莫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