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圣贻
人生有时带有极大的偶然性,一件小事、一个器物、一句话,甚至一组数字,都可以让人难忘、挂念一辈子。我也没有料想到“504”这组数字,竟叫我难忘、挂念、琢磨至今。
记忆中,我与父亲辛笛在上海虹口区海伦路上走着,忽然,父亲指着临街一排房子中一座盖有红瓦、斜坡开着老虎窗的庭院式洋房,对我说:“到了,到了,504!”“老先生是念念不忘啊,连门牌都用‘504!”
“504——‘五四!”就好似一道闪电,又像一声雷鸣,一下撞击着我的心,令我震颤。
中国近现代书坛领袖沈尹默大师,年轻时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一名健将。他曾与陈独秀、胡适、李大钊、鲁迅等一起编办《新青年》、提倡白话文,又率先与刘半农写起了白话诗,先后在《新青年》上发表了18首散文体白话诗,当时就震动了千百年旧体诗词统领的诗坛。他写的《月夜》和《三弦》等早就作为大学现代文学课程讲述白话新诗的佳作范例。康白情在《1919年诗坛略记》中把《月夜》誉为中国“第一首散文诗,而具备新诗美德”。我却最喜欢沈老的《三弦》。视觉上,它通过远、中、近三景创造了空间艺术的朦胧美,使诗的意境含蓄、别致;而在听觉上,它又重视音乐性,巧妙地把创作旧诗词的方法融入,显示了三弦韵律的抑扬顿挫,带来了无穷的韵味。正如胡适赞誉“这首诗意境上和音节上看来都可算是新诗一首最完美的诗”。父亲听到我假期从大学回来谈的这些学习体会后大喜,马上告诉我,他也喜欢《三弦》,而且早年写的《弦梦》就是受沈老这首《三弦》的启发,后收入《手掌集》里。
以后,沈老无论是在北大、女师大等校教书,面对“女师大风潮”、“三·一八惨案”,还是30年代在国立北平大学当校长,面对反动政府遏制学生抗日运动,命令开除学生,他都坚决站在学生一边,支持正义的斗争,甚至不惜与好友章士钊绝交(章士钊是教育总长。10年后,章承认了错误,才始行复交),不惜愤然辞去校长职务,南下卜居上海……真是叱咤风云的新文化战士。那么,沈老把“504”作为住所的门牌是纯属巧合,还是意味……想到这里,我不觉加快脚步去谒见这位仰慕已久的诗书双绝的宗师。
听到我们上楼的脚步声,沈公公客气地迎到二楼的楼梯口,我看到了一位面容清癯、瘦削的老人,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笑着凝视着我们。沈婆婆一边忙着沏茶拿糖果招待,一边告诉我,沈公公从小患沙眼,后来病情又加重,不得不把两眼的内皮软骨割掉,这样看书、看字帖就有一定影响和困难,只有晴天,光线强,才能看清。“如今80岁都过了,看东西是越发困难。妹妹,别看他凝视你,实际上最多只看到一个很模糊的轮廓。”沈公公接着感慨地说:“现在真是睁眼瞎了。”我关心地问:“那您还能写字、练书法么?”沈公公马上说:“练,练,每天照旧不误。不进则退啊!现在也只能做这件事了。”我既为老人的执著感动,又被岁月老去的无奈哽住,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父亲一向嫌自己的字写得不够好,特别敬仰沈公公的书法,而且钦佩老人家在旧体诗词创作上的深厚功力。沈公公作有近300首旧诗词,先后出版了《秋明集》、《秋明长短句》、《秋明室杂诗》、《沈尹默入蜀词稿》等。这时,父亲就自然提起一年前沈老80岁时举行的书法展览,并把自己写就的两首七绝观后感朗声诵读,向沈老请教:
犹记三弦絮语声,右军共仰老更成。
不须后辈持鹅换,一意教来倍有情。
挥洒风遒最好时,龙蛇苍丽各多姿。
请看十万麻笺约,直把春江注砚池。
望着房间里满墙悬挂着的沈公公的书法条幅,我感到父亲的感受真切,毫不虚夸。沈公公听后却微笑着轻轻摆手:“不敢当,不敢当!我也只是转益多师。”
说到“转益多师”,沈公公就谦虚地谈起自己练习书法的日子。
5岁时,沈老就跟一位70多岁的老秀才学古文,打下了扎实的国文基础。至于书法,是稍后几年始习的,当年是从欧阳询《醴泉铭》、《皇甫诞碑》入手的。他的祖父、父亲书法造诣都很精深。父亲鼓励他平时多多临写和琢磨家中藏有的碑帖。后来他父亲一次又买了38把白折扇,让他在上面练习,他这才发现执笔时手臂不稳,不能悬着写字,但当时并没有下决心解决执笔问题。15岁时,他的书法在当地已小有名气,但用沈公公的原话讲“写得很不成体。”
从日本留学回来后,沈公公在杭州教书,认识了在那里教小学史地的陈独秀。一次诗酒自娱后,陈独秀对他说,你的一首古风写得耐读有意境,但字实在写得太差,“其俗在骨”。
说到这里,沈公公学着陈独秀摇着头的样子又说了一遍“其俗在骨”。
陈独秀直率而尖锐的批评,使沈老浑身发热再也坐不住,当下就决心把书法从头学起。第二天清早,他就把身边仅有的钱全拿出来,买了一大包“尺八纸”,从此每天严格按照包世臣《艺舟双楫》中所说的“掌竖腕平”的要求写字。讲到这里,沈公公坦言:“早年用的是长锋羊毫,也就造成提腕不佳。”其实要一下改掉原有的毛病,并不容易。记得母亲说过与沈公公相熟的外公徐森玉(他俩不仅在北洋政府教育部、北大一度同事,而且解放后又同为上海市人民政府委员,同被任命为中央文史馆副馆长)也精于书法。母亲小时,外公要她每天写大字,就指导她手臂的弯肘与手腕要悬空,并保持平、直,这样方可掌虚指实。每次写字时,外公就让母亲在手腕上放一只小碗或小碟子来提醒自己,往往写得母亲手腕肿痛。沈公公却是在手腕上放一面小镜子看它是否落下,来考察、纠正自已的执笔姿势。不仅如此,他还坚持每天清晨就练习书法,临汉碑。一天写一刀纸(约96张),先用淡墨,一纸写一字,等它干透,再用稍浓点的墨在一纸上写四个字,再等墨迹干了以后,就翻过来,不拘大小,写满为止。每天这样大的书写量,手腕的感受可想而知,从中也可见沈公公的决心。如此写了两三年,又刻苦临写六朝碑帖,兼临晋唐两宋元明的名家精品。勤学苦练几十年,直到写出的字脱尽俗气,才又开始练行草。除此之外,平时他还注意观察生活,揣摩自然现象,从生活实际中领会书法的有关学问。比如船工撑船,挑担的争路,鸟兽的各种姿态,都可使书法艺术从中受到启发。说到这里,沈公公感慨地说:“汉字本来就取法自然,是象形。生活处处皆学问嘛!惟其如此,才能心忘于笔,手忘于书,心手达情,书不忘想。”
沈公公的一席话,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也明白了他是转益多师成大师,因此书法艺术随心所欲而不逾矩,有所继承,又有所创造,海内外才会一致公认他为一代书宗,现代中国书法第一人。其实沈公公的书法早在民国初年就有名,当时就有“南沈北于(右任)”之说。这时父亲与沈老又聊起周总理看了沈公公书法展览并请他作书一事。沈公公说,当时我欣然写了两幅《沁园春·雪》请总理选择,哪知总理将两幅全收下了。听后,我很是感慨沈老书法学问之深湛,就凑近墙上的条幅细细观赏起来,更觉得他的墨色圆润秀美,清雅遒劲,同时对扬雄的“言,心声也;书,心画也”的说法体悟更深切。
正看得出神,忽然沈公公对我讲:“妹妹喜欢我的新诗,现在年纪大了,不 写了。我就写一幅字送你吧。”这真让我喜出望外,脱口就说:“请您就写《三弦》吧。”沈公公听了,摇摇头,又笑着对我说:“现在女孩子都要能文能武啊!”
他的话还未说完,沈婆婆就已忙碌起来,在八仙桌上帮他铺纸研墨,然后在一边“监视”指点,又一边解释:“几乎失明了,没有办法。”
这时,只见沈公公用手摸索着在宣纸上粗粗量了一下,提笔蘸墨,略作停顿后,笔就在纸上龙飞凤舞起来……
片刻之间,全凭手上熟练到家的功夫,一幅毛主席诗词《为女民兵题照》就书写成了,还正儿八经地把我的大名题写了上去,让我受宠若惊。
归来路上,父亲问我的感受,我望了他一眼,一字一顿地说:“真是感到‘一意教来倍有情。”父亲拍拍我的肩膀,没有作声。这时,我想起了沈公公《月夜》中最后的两句:“我和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立着,/却没有靠着”,同时也想起了“504”门牌。
我一心等待大学毕业后,能在自己的宿舍里悬挂沈公公的这幅字。岂料“文革”一开始,家里就遭了殃,连着被抄家数次,造反派连书带橱或箱装上卡车,我的这幅字自然不见踪影,心里说不出的沮丧、惋惜。
不久,传来了沈公公受冲击的消息。他家也是几经查抄,尤其令人心痛的是,他把多年精心收藏的自己最满意的许多字迹全都毁了。那是在一个深夜里,老人家含着泪把它们放到铅桶里用水浸湿,撕毁,然后放进抽水马桶冲走。
这些都是沈公公的心血啊,是他艺术探索、追求的结晶,他竟宁肯毁了,也不愿落入“野蛮”的手中……老人家此举,不但表达了对尘世的态度,也是对人生作出了抉择,正如孟子说的“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避也。”沈老和他的书法艺术一样,气骨挺立。老人家以后的遭遇也就可想而知。这令我又想起了“504”门牌。
俟到“文革”发还旧物时,家里有价值的东西都未见踪影,父亲却拿回了我的这幅字。这种失而复得,让我惊喜万分。我慢慢地摩挲着,眼前又浮现了当年的情景,自然也忆起了一位朋友告知的有关“文革”中沈公公的最后点滴:
……一位年轻书法家偷偷去探望一向敬重的沈老。憔悴、衰弱。不提自己的遭遇,却与她谈鲁迅,并一再关照:“自己选择的路,就要坚持走下去。”“振作一点,我们学习鲁迅吧。”
……1971年呕血逝世,享年88岁。
1978年1月沈尹默大师终于平反昭雪。如今他的墓与父亲辛笛的一样,都安在青浦福寿园内。我曾去他的墓前祭拜,并告诉老人家,送我的那幅字总算失而复得了,我会珍惜并好好收藏的。
每当我细细品赏沈尹默大师的书法艺术时,就被他的心灵美和书法艺术美、文字创作美的和谐统一所震动,就自然会想起“504”门牌。
(题头图选自中国篆刻网“西泠老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