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忽视的细节和被湮没的声音

2009-06-10 05:30刘宜庆
人物 2009年5期
关键词:罗家伦五四运动胡适

刘宜庆

五四运动,这种教科书式的定义,已经深植中国人的心中。90年前的那一天,北京究竟发生了什么,对中国历史的进程产生了什么影响,这是历史学家关心的问题。我们不妨通过五四运动的亲历者、见证者的回忆,回望五四运动中被遮蔽或被忽视的细节,重温当时报刊的报道,重返历史现场。也可以从个体记忆和公共舆论中聆听那些被历史烟云湮灭的声音,感受悲欣交集的历史表情,省察波澜壮阔的学生运动,继承“五四”的精神之光。

新闻报纸上的“五四”旧影

1919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巴黎和会,中国代表团准备在丧权辱国的合约上签字,这一外交的失败,是引发五四运动的导火索。五四运动能够一呼百应,波及全国,和进步报刊的宣传报道有关。当年记者的报道和评论,透露出重要的历史信息,那些被湮没的声音,隔着90年的时光,又变得清晰。

1919年5月1日,上海《大陆报》最先透露中国外交在巴黎和会上完全失败的消息,说中国政府“接巴黎中国代表团来电,谓关于索还胶州(青岛)租借之对日外交战争,业已失败”。

1919年5月2日,北京《晨报》上刊登了一则题为《外交警报敬告国民》的新闻,确定了中国外交的失败:

胶州亡矣,山东亡矣,国将不国。闻前次四国会议时,本已决定德人在远东所得权利,交由五国处置,我国所要求者,再由五国交还我国,不知如何形势遽变。更闻日本力争之理由无他,但执1915年之廿一条条约,以及1918年之胶济换文,及诸铁路草约为实,呜呼,廿一条条约,出于胁逼;胶济换文,以该约确定为前提,不得径为应属日本之据。济顺高徐条约,仅属草约,正式合同并未成立。此皆国民所不能承认者也。国亡无日,愿合四万万民众誓死图之!

这篇文章骤然点燃全国同胞的爱国烈火,两天后爆发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五四运动。写这篇文章的人是林长民,时任北洋政府外交委员会事务主任,由总统徐世昌特聘。林长民的堂兄是因“一封《与妻书》,千行离人泪”而为世人熟知的林觉民;林长民的爱女则是“一代才女”林徽因。

巴黎和会上,日本拿出杀手锏——把北洋政府向日借款时签订的换文公开了。这一换文的内容,是中国的谈判代表们此前从未知晓的。在如此被动的情况下,毫不知情的顾维钧急电北洋政府。消息传到外交委员会,林长民非常激愤,立即写文送到《晨报》馆,同时密电在巴黎的梁启超通知巴黎的中国留学生。《晨报》总编辑陈博生虽然明白这则独家新闻的价值和分量,但考虑到北洋政府对报纸的管制,坚持要求林长民标明外交委员会负责人的身份。林长民敢作敢为,答应署名。这则消息几经周折,得以见报。

1919年5月3日晚,一个不眠之夜。北大学生高君宇、许德珩得到政府已密令我国代表可以在山东条款上签字的消息后,召集北大和北京各高校代表在北大政法礼堂开会。会上,邵飘萍以北大新闻学会导师、《国民》杂志顾问、《京报》社长的身份,介绍了中国代表团在巴黎和会上失败的经过,最后振臂疾呼,号召同学们起来抗争:“现在民族危机系于一发,如果我们再缄默等待,民族就无从挽救而只有沦亡了。北大是最高学府,应当挺身而出,把各校同学发动起来,救亡图存,奋起抗争。”

北大学生谢绍敏当场咬破中指,撕下自己的衣襟,写下“还我青岛”四个大字,全场气氛慷慨悲壮。

邵飘萍连夜撰写有关北大“五三晚会”的报道,调整版面,重点介绍学生的集会和行动,在广告栏通知社会各界出席将于5月7日举行的群众游行示威运动。邵飘萍还赶写了评论,并于5月4日在《京报》头版发表。4日上午,邵飘萍参加了国立政法专门学校的学生集会。此后,他接连在《京报》辟出专栏,揭露当局的腐败和卖国行径。

在众多关于五四运动的描述中,陈平原先生《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一文,选中1919年5月5日《晨报》题为《山东问题中之学生界行动》的文章,作为基本的叙事线索。我们不妨将《晨报》的报道转述如下:

昨日为星期天,天气晴朗,记者驱车赴中央公园游览。至天安门,见有大队学生,个个手持白旗,颁布传单,群众环集如堵,天安门至中华门沿路,几为学生团体占满。记者忙即下车,近前一看……

1919年的5月4日是个“星期天”,陈平原先生强调这点至关重要。记者的报道,给了我们了解“五四”的另一条途径。历史充满了偶然。历史又是一个筛子,有时会筛掉极为重要的信息。有赖于记者的报道,为我们复原了关于“五四”的一个不可忽视的信息。

陈平原在《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一文中分析:学生之所以游行至东交民巷,目的是向美英等国公使递交说帖,表明誓死收回山东权益的民意,并“请求贵公使转达此意于贵国政府、于和平会议,予吾中国以同情之援助”。寄希望于美、英等国主持公道,是否过于天真,这且不论,倘若并非星期天,起码美国公使可以出面接纳说帖,若如是,学生之激愤将得到很大缓解,事件很可能不会进一步激化。无论是当时的文件,还是日后追忆,都表明学潮的组织者事先并无“火烧赵家楼”的计划。学生在烈日下苦等“递交说帖”无果,遂转向赵家楼发泄怒火。

火,出现了。5月4日下午,住在赵家楼附近的郑振铎午睡刚起,便听见有人喊失火,紧接着又看见警察在追赶一个穿着蓝布大褂的学生(《前事不忘》);从什刹海会贤堂面湖的楼上吃茶归来的沈尹默,走在回家路上,“看见满街都是水流,街上人说道是消防队在救赵家楼曹宅的火,这火是北大学生们放的”(《五四对我的影响》)。

从后来五四运动亲历者的回忆来看,火,是高师的学生放的。高师数理部的匡互生被认为是“火烧赵家楼第一人”。在杨振声、罗家伦的记忆中,也印证了这一点,提及有几位高师的学生带了自来火游行。但在当时,这一英雄式的业绩,无人敢认领。罗家伦对放火、打人事件,感到不安。

火究竟是怎样起来的?1919年5月10日,英文《字林西报周刊》这样描述:“当时与警察争执之际,竟将电灯打碎,电线走火,遂肇焚如。”该报还称,教育部为了息事宁人,也“答应以曹家着火乃因电线走火的说法以争取释放被捕学生”。

杨亮功、蔡晓舟编著的《五四》一书,谈到起火的原因:

曹宅既遭焚,起火之因,共有四说:(一)谓群众觅曹氏不得,故毁其宅以泄忿;(二)谓曹氏眷属纵火,冀惊散众人以免曹氏于难者;(三)谓群众毁曹家具,误损电灯,流电起火者;(四)谓曹宅仆人乘乱窃物,放火灭迹者。以上四说皆有理由,究竟如何起火,至今尚无人能证明之者。

杨亮功归结的起火原因,想来汇总了《字林西报》等报纸的报道。火的出现,使得“五四”选择了激进的路径,事件急剧升温。

5月5日的北京《晨报》又发表《为外交问题警告政府》的评论,鲜明地表明立场:“须知昨日群众集合未必尽属学生,而被逮之三十余人又未必为主动者。以数千群众通力合作之事,而任拘三十余人,欲在此少数之身,求一结果,此必不可通之事……无论如何着想,均非立释此被拘之少数不可。”甚至有些资产阶级政客和国会议员也发表声明,或提出弹劾,谴责军阀政府。

这时,全国各地的舆论纷纷声援。5月6日《晨报》,《学生界事件昨闻》共分9个小标题:昨日各校之罢课、被捕学生之姓名、学生被捕后之况状、各校长之会议、北京社会之不平、汪王林等请保释、教育厅长之辞职、六国饭店之会议、章宗祥之伤势。其中“学生被捕后之况状”一则,对我们了解被捕学生在狱中的生活状况,有直接的帮助:

各学生被捕入警厅后,前夕即由该厅略加讯问,未有结果。闻厅中对于学生尚不苛待,前夕共腾出房子三间,使三十二人者分居之。而学生则不愿分居,仍在一处住。昨日由该厅备饭,每餐分为五桌,每桌坐六人或七人。有前往看视者,学生皆告以我辈在此尚未所苦,惟外交问题如何则极为关念。中有托人带信,勉勖同学仍以国家为重者,并谓在厅阅报等尚颇自由云。

学生刚被捕时,难免吃点苦头。对被捕学生施虐的是步军统领衙门,而警察厅的警察则宽容,甚至“优待”被捕学生。吴炳湘之所以主张“优待”被捕学生,是因深知“事体重大”,被捕学生“与寻常罪犯不同”。这一点,从1919年5月11日《每周评论》记者综述稿《一周中北京的公民大活动》可得到印证。笔名为“亿万”的记者,这样述及被捕学生在狱中的遭遇:

游缉队捕几个人到步军统领衙门去,很虐待的,曾把他们放在站笼里登了几点钟。当晚十二点钟送到警察厅去了。巡警、宪兵捕去的稍好些。但是被捕之时,也不免捱几下打。到警察厅的第一天,很受罪,行动言语都不自由。第二天早晨吴炳湘去看,待遇就好些,可以在院子里自由活动。第三天给了一份《益世报》。

在社会舆论的压力下,5月6日,当蔡元培到警厅以身家作保,要求释放被捕学生时,当局不得不勉强同意。7日,被捕学生回校,各校同时复课。

5月8日的《晨报》上,有一则小文,题为《北京警察之爱国》,其中有云:“此次逮捕学生一事,警厅举动极为文明,待遇亦佳,逮诸人释放后,北京全体学生联合会特派代表一人,持函前往致谢。”那些被隐蔽的史实,往往出乎我们的意料,如此警察,并不可恶。陈平原《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一文中有这样一个细节:“参加游行的13所学校中,还包括内务部直属的高等警官学校,更不敢将民初的警察说得一无是处。”罗家伦的回忆中,还有一个滑稽的细节,是关于吴炳湘的。北大校长蔡元培、医专校长汤尔和等人要求吴炳湘放人,吴要求学生先复课。校长们问,如果学生复课了,警察不放人怎么办?吴炳湘发誓说:“如果复课不放学生,我吴炳湘就是你们终身的儿子。”

按说,被捕的学生全部释放了,章宗祥被打得死去活来,曹汝霖的房子也被烧了,这件事情可以告一段落了。但山东问题没有解决,蔡元培校长秘密出京南下了。而北洋政府不仅不听取民言、民意,而且倒行逆施,采取高压政策,引起了更大的风潮。有“屠夫”之称的王怀庆取代李长泰为步军统领,意图对学生罢课、游行进行镇压。5月24日,北洋政府“封闭五七日刊,拘捕代印者。北大四学生为保释被拘者往警厅,则并保人而拘之”。为了钳制新闻报道和言论,北洋政府封闭北京《益世报》,“并派兵监视在京有力之各报馆,凡新闻非经政府许可登载者不得登载”。

随后,风云突变。6月3日,因对北洋政府为曹、章、陆辩护不满,北京的学生大规模上街演讲,军警包围北大三院(法学院),将其作为临时监狱——“狂风怒号”、“黑云遮天”之类的描述见诸报端。6月5日《晨报》发表的“时评”《咳,这是什么景象》:

前天下午,北京的天气,忽然间大变起来,狂风怒号,阴云密布,继之以打雷,闪电,下雨,一时天地如晦。本馆的电话也坏了,电灯也灭了。记者这个时候,不禁发了悲天悯人的感想。何以故呢?因为当老天大怒的时候,正是那几百位青年学生被围的时候。记者此时想到北河(沿)一带的光景,不觉于电光闪闪之中,发了一声长叹,说道:咳!这是什么景象。

在北大教授、教职员会书记马叙伦的回忆文章《我在六十岁之前》中,详细记录了这一次学生被捕的情形。总统徐世昌听信三个卖国贼里面陆宗舆的怂恿,“居然下毒手了,把一群一群的大小学生(那时中学生也响应了)捉来,……把他们囚犯似的关着,把北大三角形的三座校舍,都用兵围着,校舍门外排列了帐篷,真有‘连营七百里的样子”。这一次被捕学生没有得到“优待”,整日水不到口,饭不入肚。“教联会的各校代表得了消息,设法送茶送饭,都不许进去。直到第三日舆论有了反响,学生的家族也和政府打麻烦了,一辈军阀政府的官僚,还读过些四书五经,舆论倒还很注意的,所以茶饭也送得进去了”。

从马叙伦先生的回忆中,我们可知,北洋政府的新闻管制大约没有起到什么效用,舆论照常对政府施加压力。显然,北洋政府对局面开始失去控制力。

当时新闻报刊对“五四”的关注和支持,从著名报人邵飘萍的作为可见一斑。邵飘萍的《京报》进行了大块、专版报道,他还日发评论,在舆论上给予支持,并明确指出:“镇压学生的爱国反帝运动,就是为卖国扫清障碍。”他警告政府不能用“军警之办法”对付学生,这样做只会为学生运动推波助澜。他鼓励社会各界要“持久进行”斗争,把反帝爱国运动进行到底。邵飘萍还陆续撰写了《和约签字后如何》、《挽回而后签字乎抑袖手以待签字乎》、《我国不签字之影响》、《拒绝签约后之一致》、《望主张不签字者奋起》等评论,敬告当局要从维护国权、顺从民意的立场出发,“沉舟破釜,置死地以求生”。

正是在这样的舆论压力下,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被免职,总统徐世昌提出辞职。6月12日之后,上海、天津等地工人相继复工,学生停止罢课。远在巴黎的中国全权代表接到国内“果敢签者,请公不必生还”的专电。6月28日,中国外交官拒绝出席签字仪式。五四运动取得决定性的胜利。

五四运动中的宣言和标语

据台湾“国史”馆出版的《罗家伦先生文存》记载,1919年5月4日上午10时左右,罗家伦的同学狄君武找到他,告诉他今天要发生学生运动,需要一份宣言,北京八家大学的学生推荐北大起草宣言书。而北大新潮社要罗家伦执笔。罗家伦当即起草了宣言书,后由狄君武拿到民间印刷所印刷。到下午一时,两万份《宣言》很快飞向北京街头。全文如下:

现在日本在国际和会,要求并吞青岛,管理山东一切权力,就要成功了,他们的外交,大胜利了。我们的外交,大失败了。山东大势一去,就是破坏中国的领土。中国的领土破坏,中国就要亡了。所以我们学界,今天排队到各公使馆去,要求各国出来维持公理。务望全国农工商各界,一律起来,设法开国民大会,外争主权,内除国贼。中国存亡,在此一举。今与全国同胞立下两个信条:

一、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断送。

二、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而不可以低头。

国亡了,同胞起来呀!

罗家伦是胡适的学生,胡适提倡白话文,他大概也不会料到,会在这个历史时刻发挥作用。这份沿途散发的传单,“最简单明白”(这是《晨报》记者全文引录时所加的评判,5月8日的《救国日报》以全文刊登),容易被接受,故流传也最为广泛。此通告虽慷慨激昂,其实没有采取激烈行动的想法,只是呼吁国民起来关注青岛问题。所谓“外争主权,内除国贼”,也只是寄希望于“国民大会”之召开。当时赞成白话文、加盟《新潮》的北大学子,多有社会革命的主张、急遽变革的观点,但这宣言并不极端,反而有一种难得的理性在里面。

我们再来看一下“五四”那天出现的标语,这既是历史不可磨灭的声音,也是学生的呐喊和爱国心声。

1919年5月4日下午2时,北大和高师、工业专门学校等13所大专学校的学生,约3000多人,挥舞着小旗,高举标语牌,来到天安门。标语牌上写着“外争国权,内惩国贼”、“取消二十一条”、“宁为玉碎,勿为瓦全”、“拒绝和约签字”等字样。有的标语牌上还画着山东省地图或者宣传画、讽刺画。学生的抗议游行,既指向列强,也指向当局。集会上,最引人注目的标语,当属北大法科学生谢绍敏五三夜晚咬破中指撕下衣襟血书的“还我青岛”。天安门前竖起一面旗帜式长白布,上面写着一副对联:“卖国求荣,早知曹瞒遗种碑无字;倾心媚外,不期章惇余孽死有头”。落款为:“北京学界同挽。卖国贼曹汝霖、章宗祥遗臭千古。”这副对联是高师学生张润芝所撰。

事实上,“五四”当天的游行和抗议,秩序井然。但群众运动受偶然因素影响大,后来的发展就超出组织者的预料了。1919年7月出版的《五四》一书,不只记载了上述宣言、传单、标语、挽联等,还用简洁的语言,渲染集会氛围:

最先至者为高师、汇文两校,北大因整队出发时,有教育部代表及军警长官来劝阻,理论多时,故到天安门最迟。凡先到者辄欢迎后来者以掌声,而后来者则应和之以摇旗,步法整齐,仪容严肃,西人见者,莫不啧啧称赞。

天安门集会由各校代表纷纷演讲,痛斥帝国主义侵华的罪恶。大会一致通过了由“国民杂志社”代表许德珩起草的《北京学生界宣言》。《宣言》如下:

呜呼国民!我最亲最爱最敬佩最有血性之同胞!我等含冤受辱,忍痛被垢于日本人之密约危条,以及朝夕企祷之山东问题。青岛归还问题,今日已由五国共管,降而为中日直接交涉之提议矣。恶耗传来,天黯无色。……背公理而逞强权,将我之土地由五国共管,侪我于战败国如德奥之列,非公理,非正义也。夫日本,虎狼也,……我与之交涉,简言之,是断送耳,是亡青岛耳,是亡山东耳。……山东亡,是中国亡矣!我国同胞处其大地,有此山河,岂能目睹此强暴之欺凌我,压迫我,奴隶我,牛马我,而不作万死一生之呼救乎?……夫至于国家存亡,土地割裂、问题吃紧之时,而其民犹不能下一大决心,作最后之愤救者,则是二十世纪之贱种,无可语于人类者矣。我同胞有不忍于奴隶牛马之痛苦,极欲奔救之者乎?则开国民大会,露天演说,通电坚持,为今日之要着。至有甘心卖国,肆意通奸者,则最后之对付,手枪炸弹是赖矣。危机一发,幸共图之!

许德珩起草的《宣言》和罗家伦的白话《宣言》相比,可就激进得多了。“最后之对付,手枪炸弹是赖矣”,这种极端的政治措施之所以能够提出,一方面是热血青年的爱国激情使然,另一方面大概与晚清暗杀之风有关,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这样的想法死灰复燃。

傅斯年、罗家伦的反思

在五四运动中,傅斯年成为学生领袖,被推举为北京学生游行总指挥。后来,有人回忆说,学潮爆发后,只见在“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中,有一位威武的山东大汉高举大旗走在大家的最前面,他不时地带领大家一起振臂高呼,又偶尔暂缓脚步,与身边的几位同学低声交谈。——他,就是这次游行队伍的总指挥、北京大学国学门学生傅斯年。”

火烧赵家楼事件后,因与其他人意见不合,傅斯年从学生运动中退出。傅斯年为何在学生运动的激流中抽身而退,他的好友、《新潮》的主编之一罗家伦在《蔡元培时代的北京大学与五四运动》一文中回忆说:在火烧赵家楼,痛打了卖国贼之后,游行的学生们在北大院内开会,“大家本来要推傅斯年做临时主席,忽然有一个浙江籍的学生姓陶的,打了傅斯年一拳,这一拳就把傅斯年打得不干了。自此以后,五四运动和傅斯年便不发生关系了。因为他是一个以感情用事的人,一拳被打万念俱灰了。我当时因为在各处接洽的事太多,所以不愿意做会场上固定的事,经大家一想再想,最后推出段锡朋来,由他做北大学生会的代表,结果就是北京学生联合会的主席。”

傅斯年是最早理性反思“五四”的人之一。他首先肯定了“五四”的重大影响,在1919年10月出版的《新潮》2卷1期发表《〈新潮〉之回顾与前瞻》一文:“五四运动过后,中国的社会趋向改变了。有觉悟的添了许多,就是那些不曾自己觉悟的,也被这几声霹雳吓得清醒。……以后是社会改造运动的时代。”作为五四运动的亲历者和见证者,他欣喜地看到国民的觉醒、社会团体的大量涌现、青年人个性解放的发端以及男女平等、自由恋爱等移风易俗的新气象。同时,傅斯年也隐约有所担忧。他指出,五四运动原是无领袖,不用手段和不计结果的,是自下而上生发出来的社会运动。他说:“我觉得期刊物的出现太多了,有点不成熟而发挥的现象”。认为思想界“厚蓄实力一层也是要注意的,发泄太早太猛,或者于将来无益有损。”他还希望胡适警惕成名所带来的危险,“愿先生终成老师,造一种学术上的大风气,不盼望先生现在就于中国偶像界中备一席。”由此可见傅斯年的成熟和理性。在“五四”的第二天抽身而退,或许不是一时冲动的选择。

岳南在《傅斯年是五四运动学生总指挥吗?》一文中说:“但无论如何,傅在当时和之后,一直是不赞成学生们到曹家进行打砸抢烧行动的。”罗家伦也曾对五四运动史的研究者、美籍华人学者周策纵说过,“他们多数人从开始就不赞成暴动行为”。

历史的演进往往出乎人的意料。1919年曾是五四运动学生罢课领袖的傅斯年,1945年“一二·一”惨案发生后一周,却作为西南联大的常委之一处理联大师生的罢课事件。傅斯年拿重庆的消息,向联大教授施压——当局要学生尽快复课,不然,蒋介石要派霍揆彰武力解散联大,把学生编入青年军。在教授会议上,冯友兰对傅斯年开玩笑说:“你原来是个学生头头,专门跟学校当局闹别扭,现在别扭闹到你头上来了,真是‘请看剃头者,人亦剃其头。”但对于从五四运动中抽身而退一事,傅斯年一直没有作出解释。

无独有偶,另一位反思“五四”的亲历者是罗家伦。罗家伦在五四运动的激流之后,总结“五四”,反省“五四”,可能源于他在五四运动中目睹了一些尴尬的状况。在罗家伦的回忆中,“五四”那天痛打章宗祥,导致章非常危险,“时时有死耗之传闻”。刚巧北大有一位学生叫郭钦光,在这个时间死了,他本来是有肺病的,在“五四”那一天,大约因为跑得太用力了,吐血加重,不久就死了。罗家伦说:“当时大家怕章宗祥和我们打官司,所以定下一个策略,硬说郭钦光是在‘五四那一天被曹家佣人打死的。于是,郭钦光遂成为‘五四运动中唯一牺牲的烈士,受到各处追悼会之无数鲜花美酒吊祭,和挽章哀辞的追悼。在上海还有一位女士,当众痛哭郭烈士。”罗家伦认为郭君那一天走路过多,身体过劳而使肺病加重是事实,这是应该同情的,但是把他塑造成“五四”烈士,全国亦以烈士待之,“多少未免有点滑稽”。

历史,大概就是这样的生态,谎言与真实交织在一起,供后人辨析。傅斯年、罗家伦最早反思“五四”并非偶然,一方面他们是见证者、亲历者;另一方面,他们具有一流历史学家的敏感和素养。

最早提出五四运动这一概念的,正是罗家伦。罗家伦在1919年5月26日出版的《每周评论》上,以“毅”为笔名发表文章《五四运动的精神》,不但最早提出了五四运动这一内涵丰富而又意义明确的概念,而且分析了五四运动所反映的基本精神。这些精神是:(一)学生牺牲的精神;(二)社会制裁的精神;(三)民众自决的精神。

在这篇文章中,罗家伦说:“学生是运动的先驱,是最先觉悟,最早奋起的力量。他们无所倚傍,赤手空拳,为国家,为民族的命运奋斗。这显然是极可贵的牺牲精神。”并且预言:“这样的牺牲精神不磨灭,真是再造中国之元素。”

“五四”一周年时,罗家伦为《晨报》编辑“五四纪念增刊”,征集了蔡元培、胡适等人的专文。蔡元培虽赞许学生的努力、奋斗和牺牲,但希望他们以后不要再采用罢课的手段,“专心增进学识,修养道德,锻炼身体,如有余暇,可以服务社会,担负指导平民的责任,预备将来解决中国的——现在不能解决的——大问题”。

罗家伦在《新潮》第二卷第四号(1920年5月)发表的长文《一年来我们学生运动底成功失败和将来应取的方针》,则对五四运动进行了比较全面的剖析和反思。罗家伦重申了一年前对“五四”精神所下的定义,并认为那三种精神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这就是:(一)思想改革的促进;(二)社会组织的增加;(三)民众势力的发展。但他也承认学生的失败之处,在于他们产生了万能的观念,导致了学术的停顿,行为落于形式的窠臼。不断地通电、游行、罢课,效果愈来愈小。他与蔡校长一样,主张在中国没有解决国计民生问题以前,学生所能贡献社会的,是专心去研究真的学问,翻译国外有价值的著作,以期建立思想改革的基础。他坦率地承认自己“好不容易,辛辛苦苦读了几年书,而去年一年以来,忽而暴徒化,忽而策士化,忽而监视,忽而亡命……全数心血,费于不经济之地”。

1928年9月18日,罗家伦就任清华大学首任校长,具有戏剧性的是,他是被学生运动驱逐而走的。罗家伦在清华大学,大刀阔斧,卓有成效,但却出力不讨好,学生因对他不满而发动驱罗运动,教授们站在一旁袖手旁观,罗家伦无可奈何,只好离开清华。

梁漱溟的另类声音和观点

对于这场刚刚兴起的运动,国人投入极大的热情,报刊上的文章几乎一边倒,社会各界人士全都认定学生不但无罪,而且有功。即使进入民国以后思想保守、参与复辟的康有为也在致政府电文中说:“幸今学生发扬义愤,奉行天讨,以正曹汝霖、章宗祥之罪。举国逖闻,莫不欢呼快心,诚自宋大学生陈东、欧阳澈以来,稀有之盛举也。……则学生此举,真可谓代表四百万民意,代伸四百万之民权,以讨国贼者,孟子所谓国人皆曰可杀者也。”康有为的电文,道出了民意,也代表了当时舆论的声音。

出版界不失时机地推出关于五四运动的读物。《上海罢市实录》(6月)、《民潮七日记》(6月)、《上海罢市救亡史》(7月)、《五四》(7月)、《青岛潮》(8月)、《学界风潮记》(9月)等书的出版,让人惊讶于出版界立场之坚定、反应之敏捷。

在众口一词之中,也有独特的、另类的声音和观点。时在北大哲学系任教的梁漱溟,在北京《国民公报》发表《论学生事件》一文,一石激起千层浪。

梁漱溟在这篇被视为唱反调的文章中说:“我的意思很平常,我愿意学生事件付法庭办理,愿意检查厅去提起公诉,审厅去审理判罪,学生遵判服罪。检查厅如果因人多,检查的不清楚,不好办理,我们尽可一一自首。”梁漱溟的理由是:“在道理上讲,打伤人是现行犯,是无可讳的。纵然曹、章罪大恶极,在罪名未成立时,他仍有他的自由。”在这篇文章的末尾,梁漱溟设想:“经过审判之后,可以由司法总长呈总统特赦。一方面顾全了法律,一方面免几个青年受委屈。”最后,梁漱溟再次强调自己的观点:“最好到检厅自首,判什么罪,情愿领受,那真是无上荣誉,绝好榜样,可以永远纪念的。”

以梁漱溟的名气,他的观点的确影响到了一些学生。一位自称是梁漱溟朋友的人,赞同梁漱溟的主张。此人在北京《晨报》响应说:“这种光明磊落的气概,敢作敢为的精神,实在可以令人佩服,听说各校的学生,现在正照着这样办法进行。”但更多的学生却不能原谅梁,于是写了许多匿名信警告他小心些。

被捕的北大学生中,有梁漱溟的“熟友”,但梁并不为学生的罪责开脱,而是基于对法制社会的向往做如此主张。这篇文章刊发之后,《国民公报》的主笔蓝公武把该报记者的意见写出来形成文章《评梁漱溟君之学生事件论》,以笔名“知非”发表。蓝公武的文章认为,学生如果照着梁漱溟的主张做,恐怕未必能保全法律道德。他反驳说:“当天步军统领和警察厅所逮捕的学生,乃是学生散后,随便在街上捞来充数的。如何可以把罪名都移在这几个人身上?”并认为梁君的议论和“中国向来有一种不管情理的服从论”相似,“阻塞文化的进步”。

梁漱溟这篇文章引发了学生事件与国家法律问题的争论,北京《新民报》、上海《时事新报》等报纸都发表文章,在法理、国情等层面进行探讨。尽管梁的声音被淹没在同情学生、爱国无罪的众口之中,但他的观点即使在今天看来,仍有价值和意义。

在五四运动前夕,新文化运动发源地的北大,主要有新派和旧派之争。梁漱溟和刘师培、黄侃、辜鸿铭等人办的《国故》,被视为旧派,与新派的主要人物胡适、陈独秀、钱玄同、鲁迅等人活跃的阵地《新青年》唱对台戏。当然,梁漱溟的《论学生事件》一文,并没有反对五四运动的意思。在情感上,梁漱溟是倾向于学生的,但理智又让他发出与众不同的声音。

晚年梁漱溟在《五四运动前后的北京大学》一文中论及新文化运动的贡献时说:“论人则蔡(元培)先生居首,论事则《新青年》出版在先。许多人的能以聚合是出自蔡先生的延聘,而《新青年》的言论倡导正都出自这许多人的手笔。”可谓客观之言、公允之论。

胡适对“五四”的态度

五四运动爆发的那一天,胡适不在北京。

1919年4月30日,胡适的老师杜威完成在日本的讲学乘船到中国,这天,胡适和蒋梦麟、陶行知等杜威的弟子一起在上海的码头接杜威来中国讲学。5月4日,杜威在上海演讲,胡适出席。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之一胡适,不在五四运动的历史现场。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弟子傅斯年、罗家伦、杨振声他们做了什么。直到第二天,住在蒋梦麟家中的胡适刚刚起床,就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张东荪,出乎他意料的是还有几位记者。是记者告诉胡适,5月4日,北京所发生的一切。他们吃早餐时,报纸送来了,各报的头条都是有关北大学生游行示威以致被抓捕的消息。后来,自京而沪,“五四”那天的学生游行,发展壮大为波及全国的爱国运动。胡适不在现场,是否意味着他会更加理性和冷静?他对北大学生发起的运动持什么观点呢?

1920年5月4日,蒋梦麟和胡适在《晨报·副刊》发表《我们对于学生的希望》,除了对五四运动的肯定,值得注意的是对学生运动的隐忧。胡适认为:“凡在变态的社会和国家内,政治太腐败了,而无代表民意的机关存在着,那么干涉政治的责任,必定落在青年学生身上了。”也许正因为如此,五四运动之后的一年间,“教育界的风潮几乎没有一个月是平静的”。胡适洞察到学生频频罢课的弊端,忠告学生:“人人要负责,要尊重自己的主张,要用正当的方法来传播自己的主张。”胡适不赞成以罢课的方式解决政治问题,一再强调学生关注的是自己的学业,爱国,也要体现在学习上,而不是短暂的运动,罢课不是根本之计,学生请愿是很悲哀的一件事。

对于五四运动之前的新文化运动,胡适多次强调发现“人”的意义,认为“与欧洲的文艺复兴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胡适又将五四运动看做是一场政治运动,破坏了中国的“文艺复兴”。用他本人的话说:“在1919年所发生的五四运动,实是这整个文化运动中的一项历史性的政治干扰。它把一个文化运动转变成一个政治运动。”大陆学者李泽厚也曾有过一个后来变得很流行的说法,就是“救亡压倒启蒙”。

“五四运动虽然是一个很纯粹的爱国运动,但当时的文艺思想运动却不是狭义的民族主义运动。”1935年5月12日,胡适在《独立评论》第150号发表文章《个人自由与社会进步——再谈五四运动》,文中说,“孙中山先生理想中的国民革命是和五四运动走同一方向的”,并强调这样一个判断:“五四运动前后的新文化运动实为最有价值的事”。胡适认为:“思想的转变是在思想自由言论自由的条件之下个人不断努力的产儿。个人没有自由,思想又何从转变,社会又何从进步,革命又何从成功呢?”在胡适看来,新文化运动似乎比五四运动更具有普世价值,倡导“科学”与“民主”,还倡导多元的价值观念,带来思想的解放与个人的解放。同为自由主义者,陈独秀是激进主义的自由主义,胡适则是渐进主义的自由主义;同为保守主义者,张君劢是保守自由主义,梁漱溟则是保守传统主义。这时,作为最具影响力的一种思潮,无政府主义也存在着不同的派别,或者倾向于社会主义,或者倾向于个人主义,或者主张互助,或者主张暗杀,主张可以很不同。

五四运动之后的历史走向,越来越清晰——革命的价值压倒了一切,当然也就压倒了民主的价值。五四运动产生的效果非常明显,这使当时(以及此后)的中国政界受到不少启发:赤手空拳的学生也能逼迫当局让步。于是,学生运动变成一种斗争武器,一种可以运用的力量。胡适说,就学生运动干涉政治而言,青年学生的牺牲,实在太大了。

就在新文化运动的盛期,在“问题”与“主义”还未停歇的论争声中,胡适“整理国故”去了。胡适遭逢的革命与学术的两难境遇,为后来的知识者留下了一个有意味的话题。

还有一个有意思的视角,是胡适的老师杜威提供的。1919年5月29日,胡适和杜威等一同到北京,这时,学生还在罢课。

杜威对五四运动耳闻目睹,有切身的感受,对这块急剧变动的古老的土地,以及生活和斗争于其中的知识界同行充满了礼赞之情。1919年6月,他在给女儿的信中写道:“一位曾对五十种学生报纸作过仔细研究的朋友说,这些报纸的第一个特点是有大量的问号,第二个特点是要求言论自由,以便能够找出这些问题的答案。在一个信仰既定权威的教条、又是使人感觉满足的国家里,这种提出疑问的热潮,预示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杜威一方面对处于起步阶段的中国启蒙运动的前景非常积极、乐观,另一方面又对五四运动的急躁声调表示怀疑。1921年他在《亚洲》杂志上发表文章时说道:

这场运动的感情成分多于思想成分。它还伴随有夸张、混乱以及智慧与荒谬的杂合。这一切都不可避免地使这场运动在开始阶段具有急功近利特征。……人们可以讥笑整个运动不够成熟,不够深刻;也可以讥讽它是或多或少地把一些不相关的观点、一些支离破碎的西方科学与思想胡乱地拼凑在一起。……但是,新文化运动为中国的未来奠定最牢固的希望基础。

杜威作为外国人,显然看不到问题的根本以及潜伏的隐忧。但胡适看得到,也想得到。胡适为学生罢课深感不安,他要求学生复课,并建议将北大迁往上海。

1919年5月4日,开了20世纪学生运动的先河。学生运动的历史功绩毋庸置疑,但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当年蔡元培请辞北大校长,一则是对北洋政府的抗议,一则也是觉得北大“今后将不易维持纪律,学生们很可能为胜利而陶醉。他们既然尝到权力的滋味,以后他们的欲望恐怕难以满足了”。胡适、蒋梦麟等人的隐忧就在于此。你可以说胡适看到了五四运动的另一面,但不得不承认,胡适的观点和主张自有其道理,当然,他的声音在当时是“不合时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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