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德潜说过,曹操诗有吞吐宇宙之象。(《古诗源》卷五)笔者以为此语可谓知音。恰巧《短歌行》最后一句是“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吐露出作者自己统一天下的雄心壮志。以下我们就借用“吞吐”二字来赏析此诗的美。
史载曹操为人通脱。所谓通脱,就是无所拘泥,个性和感情能真率地表现出来。他的文学创作最能鲜明地反映他的这种个性。诗歌创作也不例外。但《短歌行》却并没有像他的其它诗那样直抒胸臆,而是极尽吞吐之妙。
此诗四句一节,共有八节。开头两节劈头就吐露出胸中人生几何的苦和忧,并连用两个忧字。此为一吐。为什么苦,忧什么?没点明。可谓吐中有吞。以下两节反复用“青青子矜、君、嘉宾”等历史意象来暗示自己所忧的内容。此为一吞。第五节触景生情,借明月起兴,再次吐露心中之忧,此谓二吐,先吞后吐。以下两节又承三四节内容,并再次用乌鹊意象暗示自己所忧内容,含蓄地点出自己为何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此为二吞。最后一节用山、海、周公作比,最终吐露出自己“天下归心”的远大理想,此为三吐。到此时,我们才豁然开朗:原来作者所忧心如焚的,是贤才不来辅佐,统一大业不能实现,而人生易老,岁月磋砣;作者所吐出的是自己的真心,是自己求贤若渴的迫切愿望,是希望天下英雄辅助从而统一天下的雄心壮志。
可以看出,此诗所谓“吐”即是直抒胸臆,所谓“吞”即是秉承诗经以来的比兴手法,含蓄地暗示自己的所忧内容。所谓“吐”又并非一吐就尽,而是经过两次吞声,即两次曲折、两次顿挫、两次蓄势,才三吐而尽。如江河入海,虽经两次蓄势,终于一泻而尽。给人回肠荡气之感。
就抒情原则而言,在西方,这是古典主义创作原则:即用理智来节制情感。抒情并非宣泄,更不像弗洛伊德所说的那样是本能、欲望的满足。诗人对酒当歌,如果酒醉后凭本能一泄心中欲望,与村夫何异?最多是个草莽英雄。在中国,《诗经》以来的温柔敦厚的诗教也一直认为对情感应当加以节制。当诗人感奋于某种事物而形成创作冲动时,感性总是很热烈的,但感性正像火样燃烧的时候,绝做不出像样的诗来。诗乃是在某种事物发生之后的适当时间中所产生的。此诗的“吞”恰恰就是一种“冷处理、冷加工”。
此诗可以说是一篇用诗写的求贤令。同样是求贤,作者前后曾下过三次求贤令。文也好,诗也好,我们都能强烈感受到作者那求贤若渴的迫切愿望。但此诗恰恰因为情感表现的吞吐之美而更加感人。除了诗与文的区别外,反复品味此诗,总能隐隐感受到作者心中似乎有一种难以一吐为快的难言之隐。作者这样披肝沥胆,贤士们为何还“绕树三匝”?
首先,这是一种心理原因、一种文化背景:作者是宦官后代,养父是宦官。从孔子以来,文士贤才就不愿与宦官打交道。司马迁《报任安书》说:“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同子参乘,袁丝变色:自古而耻之。”贤才讲气节,不愿与宦官为伍,那么看不起宦官的后代也是很自然的事。况且东汉末年,宦官专权,有党锢之祸,荼毒天下贤才,所以后来有何进、袁绍杀尽宦官的非常之举。贤才与宦官的关系可以说是水火不容。曹操应当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后来陶谦杀害曹操养父,曹操为什么表现得那么不共戴天,那么恶毒地报仇,除了常说的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之外,笔者以为其中应当还含有一种发泄在里面:发泄对贤士们的一种积怨、一种羞愤。
其次,贤士不来辅佐曹操,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曹操用人虽说是唯才是举,可不顾德行,此正如王安石所说:“夫鸡鸣狗盗之徒见用,此士所以不至也。”真正的士是不愿与鸡鸣狗盗之徒为伍的。
最后,很多人看出曹操有野心,“名为汉相,其实汉贼也”。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是想颠覆汉家天下。即使是曹操第一等谋士荀彧在曹操称王时也是明显反对的。他们来辅佐曹操,本意是要振兴汉家天下的。所以“乌鹊南飞”也就是这个原团,贤士们宁愿辅佐孙权刘备,任凭曹操怎么表白,“让县明本志”,贤士们也不相信。这也就是终曹操一生始终不敢称帝的原因。当孙权劝曹操称帝时,曹操说:“是儿欲置我于火炉也。”一部《三国演义》崇刘反曹,可以说就是代表了贤士们的一种倾向。
终曹操一生,笔者以为他始终处于一种进退两难的痛苦之中。“汝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其实他是个英雄。“退”于心何甘?魏晋时代恰是个性觉醒的时代,曹操亦有个人实现的强烈愿望;但“进”想救民于水火却又艰难,贤士们始终不信。正统价值观还在,贤士们决定的忧伤在这首《短歌行》中可谓表现得淋漓尽致。真是“忧从中来,不可断绝”啊!而这种深层次的文化心理背景也就是此诗表达上的吞吐之美的本质原因。
还是刘勰一语中的。刘勰言:“观其诗文,雅好慷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吞吐”者,“志深而笔长,梗概而多气也”。
(蒋光玉 安徽省无为县蜀山中学238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