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采夫
读贾植芳这本书,就像看一部老电影。书的封面昏黄斑驳,一个模糊的老人茕茕孑立,仿佛在尘埃中埋了一个世纪。一篇一篇读过去,你会发现,后面往往重复前面的内容,像不断地换着拷贝,电影也不断地追述回放。这本书,就是一个纪录片,从前到后是一个老人絮絮叨叨的独白,没有人打断或者提醒,也少有人认真去听。
从断断续续的独语中,我知道了,贾植芳一二·九坐过牢,解放前夕坐过牢,刚解放坐过牢,“文革”又坐牢,他因把牢底坐穿而成为“化石级”的文化老人。这本书的一些章节在报刊杂志上读过,几乎每一篇都与坐牢有关。现在再看这本“坐牢”专辑、囚徒的百科全书,想到一个形象:一只被缚紧双翼,在牢笼中囚着的老鸟,已经天残地缺,却嘎嘎叫个不停。
读书有时使人麻木,读贾植芳的坐牢,与读杨显惠的饥饿一样,一再重复体验之后,就是无边的麻木,无可言说,无话可说。于是我开始走神,放过灾难叙事,关注起贾植芳的幽默来。书里有不少好玩的话,有资格选进余世存老师的《非常道》里去。在笔记上抄了些句子,下面就摘录几条,不谈国事,也无关风月,只能作为闲人的谈资,相当于替读者看本书。
命运第一
◎讲述自己时,贾植芳对自己作家身份的质疑:“从五十年代以后,就做了‘绝育手续,实在算不得什么作家。”“绝育”二字,境界全出,妙绝。
◎1949年以后,户口、单位制度落实,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贾植芳说,“1950年以后,我到高等学校‘插队落户,当了文学教授。”与此语相照,1957年大鸣大放时,贾植芳一位复旦同事说了句,“解放前人是动物,可以跑来跑去,解放后我们倒成了植物,不准动了。”被打成右派,罪名是“恶毒攻击社会主义户籍制度”。
◎忆及少年时代文学之路的缘起,贾植芳自认受了一句话的蛊惑:“曹丕: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1949年前夕,贾植芳在坐国民党的牢,1955年因胡风事件再次入狱,后来作文以记之,语调温婉,如归乡里:“1955年,我们又回到阔别六年的监狱,旧地重游,感慨良多。”
英风第二
◎解放前,在上海,刘白羽曾与贾植芳、胡风欢聚,喝光了五斤双沟大曲。1955年胡风事件发生,刘白羽带公安逮捕了胡风。贾植芳以鲁迅两句话记述此事:“一阔脸就变,所砍头见多。”“当你不认识的人向你笑的时候,你要特别注意。”
◎上海解放时,《解放日报》张春桥在上海老正兴请客,向上海文化人约稿,挨个向大家敬酒,贾植芳想起了《水浒传》中的“白衣秀士”王伦。
荒诞第三
◎贾植芳一次在狱中阅读《论持久战》,被监督人员发现,他们说,“反革命分子贾植芳,你胆敢看我们伟大领袖的《论持久战》,真是贼心不死,想与党和人民打持久战,进行长期的对抗。”对贾植芳进行严厉批斗。
◎一位老同事讲述自己的右派经历,复旦的党委书记找他谈话,“你虽然不是党员,但可以说是党外的布尔什维克,我们一直把你当自己人看待。现在党遇到困难了,党的困难就是你的困难。教授中的右派名额还短一个,就把你补上吧。”这位同事觉得党委书记很真诚,他自己深受感动,没想到帽子一戴,劳改了二十年。
◎久被隔离之后,贾植芳在街上看到满街的行人,感慨道:“《木兰辞》里,安能辨我是雄雌,想不到一千多年以后,这句诗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变成了现实。”
立言第四
◎1978年,贾植芳被解除监督,进京参加追悼会,满室官员,无人理睬,这时旁边一人从沙发站起来说:“兄弟是廖沫沙。”
◎贾植芳1952年到复旦,1955年入狱,这期间两三年,一边是巨大的热情,一边是模糊的阴影,用一句词形容,“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识见第五
◎贾植芳在一篇文中写,“有鉴于这些血泪斑斑,一再重复出现的历史事实,我建议有心的同志不妨定下心来,收集资料,撰写一部《中国文字狱史》。”
《我的人生档案——贾植芳回忆录》
作者:贾植芳
出 版 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09年1月
定价:3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