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祚来
前不久,社会学家李银河在博客上撰文说,禁止同性恋者献血是个政治问题。这个说法引起了我的兴趣,让我忍不住想考察一下究竟什么是“政治问题”。通过网络检索,我发现很多问题都属于“政治问题”,住房问题关系到政治,粮食安全关系到政治,农民工和环境污染也都属政治问题,等等。在过去的威权时代,政治问题成为棍子,由上而下地打击政治异己势力,而在当代相对宽松的政治环境里,政治问题却成为公众将局部问题放大到政治层面,引起高层注意的一种方式。政治问题如今仍然是“政治问题”,但没有了过去时代那种威慑力与神秘属性。政治问题在今天已还原为公共关系问题,它不仅仅是法律问题,还与人们的情感、伦理道德、社会观念、个人权利相关联,是一些有全局性与延展性的问题。
与“政治问题”相关的是“政治影响”,政治影响不好或政治影响好,我们总能看到这样的话语出自媒体或政治家口中。在极权或威权时代,政治由统治者垄断,所以政治影响好与不好,完全是权力意志的一种单面判断;而在公民社会里,政治影响好与不好,则要看广泛的民意,是通过科学的数据统计来予以界定的。
当你把某件事视为政治问题时,说明你对某事的紧张、无知或不知所措,同时,也表明了某种匮乏。粮食问题成为政治问题,说明粮食紧张或匮乏;民族问题成为政治问题,说明民族关系紧张或濒临冲突;言论自由成为政治问题,说明言论造成权力的紧张。通过行政能处理得好的社会问题,是因为我们对其有科学的认识和相对规范的处理方法。而那些无法处理的,却又不得不处理的问题,往往便上升为我们意识中的“政治问题”。政治在这里变成一个令人尴尬的名词,如果公开在阳光下,它只是一种公共关系的协调;如果不公开,却可能成为阴谋,成为某些权力集团为谋取利益而达成的一种特殊手段。
“政治”在东西方语境下的异同
“政治”一词在东西方的说法是不同的。西方的政治一词源于古希腊,就是城邦公共事务的意思。当时的城邦也就几万或几十万人,与现在的城市社区相当,政治就是小区物业事务。如果一个人不关心社区公共物业事务,那么这个人就不受尊重,因为他没有公益之心。亚里士多德说:“政治的目标是追求至善。”用现在的话说,它的努力目标是整个人类社会的和谐与健康发展,也可以这样认为,政治追求是一种价值追求,而不是利益追求。
在中国古代,“政”从字体上可见其本义,就是“文以正之”,先有规范的文本,然后治理天下,“政者正也,子帅以政,孰敢不正”。“治”本义与水有关,疏通水是“治”,通过“政”达到公平公正,也是“治”。传统中国社会是伦理社会,寄希望通过道德精神与爱的情怀使天下太平和谐,即所谓“天下交相爱则治”、“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这里我们看到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文明对“政治”理解的不同。中国传统政治是自上而下的,它强调的是统治者的先天存在,即帝王统治是替天行道,所以要达到自上而下的政令畅通与治理得当。西方政治源自城邦公共事务,所以政治是大家的事情,是公开的、平等的、法制之下的社会关系秩序协调与治理。
中文里现代的“政治”一词,来自日本人翻译西方语言时用汉字创造的相同的“政治”一词。当英文的Politics从日本传入中国时,人们在汉语中找不到与之相对应的,孙中山认为应该使用“政治”来对译,认为激就是众人之事,治就是管理,管理众人之事,就是政治”。人们普遍接受孙中山这一说法。
传统中国社会甚至现代中国社会,一直模糊政治这样一个概念,中国人对来自西方的政治概念,要么消解它,要么神秘化。传统中国社会的消解方式是,将国与家一体化,那么皇帝就成了大家长,官员就成了父母官,官爱民如子,民忠君似父。一方面将政治消解,官员不是职业政治家,而是公仆,人民公仆,行政管理者成为公仆,人民成为国家主人,这是一种美好的关系。但事实上呢?既然是一家人,那么就不用说两家话,一切都全权委托公仆来处理所有的公民事务,人民成了甩手公民。另一方面,政治却被神圣化神秘化了,10年“文革”时期,一旦一个问题成为“政治问题”,那么就变得非常严重,你不知道政治问题会成为怎样的陷阱,会让你陷进去多深,会用怎样的方式让你窒息。政治变成信仰,必然会使政坛变成神坛,必然会出现神职人物与神圣人物,这正是现代政治文明的莫大悲哀。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政治家是通过政治意识形态,来让人性服从政治,服从教条教义。他们沿袭的是革命与战争的思维惯性,因为要统一应对敌人,必然要牺牲个人利益来维护集体利益,必然要以最终的胜利来求得生存权,所以有母亲送儿上战场,妻子送郎到战场这样感人的情景。这样的牺牲自我的思维,是不能延伸到和平时代的。但和平时代的领袖们却可能通过社会舆论来虚拟出强大的敌人,时刻威胁国家与人民安全的敌人,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要求人民为国家付出牺牲。一切都以战时状态来要求人民,并以严厉的方式打压不同的声音,使政令畅通,没有任何异议与争论。无论是打击右派还是“大跃进”,我们都可以看到战争思维的强大惯性,人民被捆绑在永无休止的战车上,无法进入自然人性的生活。政治异化造成生活、人性的异化,我们通过当时的英雄人物与文学艺术作品就可以窥其一斑。龙梅与玉荣,为了保护集体的羊,却将自己冻伤,公社里的羊比自己的身体还重要;雷锋,无私奉献,对同志春天般温暖,对敌人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八个样板戏里的男女主角,都几乎没有亲情与家人,即便有家人,也是《红灯记》那样组合起来的革命之家。革命文化所要渲染的,就是无正常生活与人情,只有革命与斗争,只有无私奉献。学习的目的,也是为了狠斗私字一闪念,心灵深处闹革命。
正是经历了这样的时代,“政治”一词在人们眼中变得丑恶,人们将政治家贬成政客,也即政坛里的客人,或客串者、过客,没有主体性只有表演性。政治被视同权术,成为职业政治人物们谋取阶级利益、集团利益、个人利益魄名利场。人们厌恶政治,回避政治,政治如同受污染的河流,或者如同嫁到恶人家的艮虹人们避之唯恐不及。这不是政治的过错,而是政治家们将政治变成阴谋,变成威权的主宰者,变成利益的垄断者,变成政治、经济、文化、信仰之上的精神力量。幸运的是,这样的时代已渐渐退出人类历史舞台,政治作为公共权力的维护管理、协调统一机制,正在回到它本原的语义。人们也正在用“政治”这样的语词对社会发表着独立的见解。“反者道之动”,政治正在回归到它的本义,与“政治问题”相关的有趣现象却发生在公众话语圈。
让“政治”回归人性与生活
政治向人性与生活回归,是通过政治家的影响力来实现的,也是通过公民社会的广泛民意来推动的。
胡温时代的亲民政策多为人们称道,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政治性向人性的回归。关于胡锦涛,人们看到他节日里在村民家里包饺子,在民间艺人家里剪纸;关于温家宝,人们看到他在矿井下与矿工过春节,在四川受灾地区为村民炒回锅肉。特别是胡锦涛在民间艺人家里的那幅剪纸《回娘家》,使人看到的不仅是他对民间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喜爱与尊重,剪纸的内容更是对民间社会习俗的怀念与追忆。古希腊哲人说过,习俗为王,国家领导人通过一幅小小的剪纸,表达自己对民间艺术与习俗的尊重,可以说也是一种传承。国家领导人与网友交流,回答网友在线提问,则是对新民间社会的体察与认同,中国的网民数已超过美国国民数,网络信息几可全面反映当下社会舆情。可以说,网络社会即现实社会,网络政治即现实政治。通过网络问政于民,是最便捷、最真实的一种方式。当国家领导人与网友在线交流时,他就成为一名“网民”,成为数以亿计的中国网民中的一员。通过网络,他就可以感受到网民们的喜怒哀乐,倾听到时代的脉搏跳动的声音。中国主流社会不再视网络为一种陌生的异己力量,充满戒意而避而不见。
政治向人性、向民间社会(网络)、向生活回归,这也是世界主流社会的价值追求。
近期我们看到,保守的英国皇室在Twitter注册了自己的微博客,通过著名的微博客网络发布公众关注的话题,使皇室在网络时空里与公众保持接触;德、法、日等国的政治家们也注册博客,目的是独立发布自己的政见,他们认为,如果经过媒体发布,必然会有某种过滤与倾向性评述,这样可能影响自己观点的准确性。政治家的博客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主动地将自己置于民众的监督之下,并可以及时获悉民众的反馈。网络作为虚拟空间,却真实地使政治回到村庄时代,就是人与人之间通过网络可以即时问候,可以互相守望,可以闻到别人家炊烟升起还有弥漫的饭香。政治家也因此不再道貌岸然,通过距离徒然增加神秘感甚至神圣感,而只是一个村庄物业里的真正员工或公仆。
村庄里是不讲政治与意识形态的,网络村庄里其实也是这样,如同道家所认为的那样,大音稀声,大象无形。伟大的政治,融在人们日常生活之中,如同空气阳光,你感受到它,你需要它,但它不构成对你的某种威力与压迫感,你与它是亲近的、自然的、相融的。
村庄就是田间地头,就是哺儿育女,就是光膀子呼儿牵狗,就是站在村头树下发布通知,甚至是瞧着别人家小媳妇走不动路。国际政治向生活化、人性化转向,其间出现的场景,就是上述的村庄场景。
你看,为了竞选连任德国总理,默克尔居然将哺乳照制作成了竞选广告,下面还附了一句话,德国需要一位母亲。人们不会去宣传,女总理为了国家大政治,忙得连给孩子喂奶的时间也没有。不顾人性与日常生活的政治家,没有政治市场。我们看到,美国几任总统,都将接待外国元首的最高礼遇定在自己农场里招待或家里宴客。我们还看到,美国总统的一些重要发言选择在农场或白宫的草坪上,而不是在深宫大殿里,甚至还看到前俄罗斯总统普京与现任美国总统的光膀子照片。人们甚至能够宽容当时的克林顿的情感过失,还有现在意大利总理与法国总统的艳情与风流,人们对政治家的宽容其实是对人性的弱点的宽容,只要政治家们的人性弱点不至于祸国殃民,不给国家人民带来重大损失,没有政治交易的背景,就不会无限上纲,不会让其离开政坛卷铺盖走人。
因为人们对体制的信任,人们对自己能够掌控政府的自信所以公众能够宽许政治家们犯些低趣的错误。在意大利与法国,领导人出现一些情色事件,甚至会提升他们的信任度,人们可能会觉得,这样的领导人富有人性,给人带来生活情趣。法国电视台曾热播过一段录像,萨科齐在夫人接受采访时,经允许进入采访现场,也就短暂停留几分钟时间,他眉宇间充满对夫人的爱意,而他的手、也总是在不经意间爱抚着夫人。这样的生活情景可能只会发生在他们家卧室里,突然通过电视传播开来,它的影响当然是空前的,人们发现法国第一家庭的私生活情调,也因此发现了美好生活与人性之美。
政治与政治家,曾经离公众很远,成为所谓的高高在上的上层建筑,成为空气云彩一样的意识形态,有时遥远得美丽,有时乌云压城。而现在呢,政治家走下神坛,也走出了宫殿,成为网络中的普通一员,成为生活中普遍—人。政治曾经远离人性,甚至禁锢人性,现在,政治开始回到村庄时代,回到自然与生活,回到人性甚至人体。什么是人文精神人本主义,当政治回归人性之时,人文精神与人本主义,就回到了现实之中。
伟大的政治可以超越时代,但伟大的政治不能超越人性与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