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钢事变

2009-05-09 10:47陈天白
凤凰周刊 2009年23期
关键词:国君国资委吉林

陈天白

编者按

磕绊多年的通钢集团重组,以一个生命的消逝作为休止符,不仅超出了相关重组方的预料,也超出了绝大多数社会关注者的想象。

作为地方钢企龙头。通钢在当地的经济地位及就业影响力非同一般,有关它的任何举动都牵动着地方政府、管理部门以及众多工人的神经。重组这样一个举足轻重的地方国企,难度和复杂性自然很大。

通钢重组,既是执行国家的相关政策,也是顺应产业发展形势。然而,这种“家长包办式”国企重组盲目改制,在兼顾政府和企业利益之时。忽视了民意基础和充分沟通,且运作过程并不规范透明。因而也随之埋下隐患。

正因为没有充分的民意基础和深入、细致、及时的沟通,做“老大”多年的通钢管理层和广大工人,观念因循,在面临一家“实力并不怎么样”的民企重组时,内心很难波澜不惊,尤其是在人们觉得原有利益难以保障时。不满产生和倍增效应似乎没人充分估计。

建龙集团携先进的管理理念、灵活的用人机制重组通钢,本来自有优势,但在运作过程中,或者过多地考虑了自身的利益,忽视了不同企业文化背景的差异,或者过多仰仗当地政府推动,在接管遇阻时应对迟钝而乏术。悲剧自然很难避免。

当然,无论什么原因,也不能成为行使暴力的理由,更不能成为剥夺他人生命的借口。当通钢工人举起“保护国资”、“维护自身权利”旗帜之时,和平、理性成了弃履。他们毁灭了陈国君的肉体,也毁坏了自己善良的形象,毁坏了通钢重生之梦。

通钢事件,不可避免地成为中国企业兼并史上的一抹黑色。然而,产业仍要发展,生活还要继续。愿殒命的陈国君能给人謦醒。愿这抹黑色永远成为镜鉴。

7月24日上午,吉林省通化市通化钢铁集团有限责任公司(下称通钢集团)发生严重群体性事件。上万名工人聚集在厂区,高呼口号,堵死铁路,导致全厂停产。刚刚上任的总经理陈国君被工人围困、殴打致死。

此前一两天,吉林省国资委刚刚向通钢集团干部和职工宣布,民营企业建龙钢铁控股有限公司(下称“建龙集团”)将要增资控股通钢集团,但立即遭到普遍反对。陈国君为建龙集团代表。

建龙集团与通钢集团的重组始于2005年,结束于2009年3月。本次是建龙集团第二次重组通钢。

但上一轮的并购并不成功。重组中,由于参与重组的各方实力有限,通钢集团被剥离员工未获安抚,处境困难。重组后的通钢集团也未获得大量资金注入,再加上利润连续下滑,导致在职员工减薪、待岗情况加剧。这令重组遭到通钢集团众多员工的长期、反复抗议。

此番重组在吉林省政府和省国资委安排下,建龙集团欲强行进入接管通钢集团,引发更激烈的反弹,终于酿成惨剧。

“火线”重组

2005年通钢集团与建龙集团的重组改制,是当年吉林国企改制的重头戏。重组改制由一年前才成立的省国资委主导、推动,省直有关部门大力促成。

此时的吉林,正处于国企改革大跃进的风潮之中。该省希望通过“国有资本退出”,使国有股比例在竞争性行业中降到20%。

按照计划,吉林省必须在一年内基本完成816家省属国有企业改制任务,称为“816工程”,涉及职工60万名。

这一计划到2006年4月基本完成。吉林省国企改革进程也从东北三省最慢的地区,一跃成为最快的地区。官方报道称,3年内,吉林省多达3000家国企“华丽转身”。

这一年,作为吉林省最大的钢铁企业,通钢集团年产各类钢材300万吨,排名中国企业五百强第303位。

而总部位于北京的建龙集团拥有唐山建龙、吉林建龙、浙江建龙等10多家子公司,在中国民企竞争力500强排名中列第48位。截至2004年底,其总资产为162.5亿元,净资产60.7亿元。

但建龙集团并非专业的钢铁企业,而是涉足房地产、造船、水泥等众多产业。其旗下的钢铁企业,大多通过并购而来。

尤为重要的是,双方的重组并非“强强联合”,建龙集团方面显得实力不足。

与通钢集团重组的是建龙集团旗下的浙江建龙,浙江建龙又是以吉林建龙作为资产入股,故此间报道均称此次重组为“省内资源和产业的整合”。

吉林建龙年产量在100万吨左右,远低于通钢集团。这令重组被通钢工人讽刺为“小饭店与五星级大酒店的重组”。不过有专家指出,判断一个企业的实力,不仅要看其产量,还要看其盈利能力等,如果企业仅产量可观,但利润率低、资产负债率高,其资产质量自然不高。

吉林省经济委员会副主任周柱山此间告诉媒体称,政府之所以支持重组,是因为吉林省已经作出了年底之前省内国有企业全部退出的规划。此时吉林省的800多家国有企业已经只剩下不到100家。

此间,钢铁协会人士对通钢的评价是“整体盈利状况良好”。而吉林省国资委人士曾透露,建龙实力偏弱,如果有第三者出来要合作,还会重新考虑。

值得注意的是,此时的建龙集团正深陷宁波并购案的困境。

2004年6月初,正处于筹备期的宁波建龙成为继江苏铁本后又一个被国家重点查处的违规钢铁项目,导致宁波当地多名官员,以及商业银行遭到处罚和调查。

但在一年之后,建龙集团就在吉林获得了“补偿”。

2005年11月28日,剥离附属机构和资产后,整合优质资产重新成立的通钢集团、吉林铁合金有限公司与浙江建龙钢铁有限责任公司、华融资产管理公司正式签署了重组协议。

新通钢注册资本38.83亿元,由国有企业变为国有相对控股企业。浙江建龙以吉林建龙入股,拥有“新通钢”36.19%的股份。吉林省国资委拥有46.64%的股份:华融资产管理公司拥有14.6%的股份,通钢的管理层为2.57%。但在最后关头,吉林铁合金神秘退出。

2006年底,国务院国资委在长春召开全国国有企业改制工作座谈会,吉林国有企业改制方式受到表扬,并被总结为“吉林模式”。

“通钢模式”作为“吉林模式”的三种成功模式之一,“更为国务院国资委所看中”,被认为为国务院国资委指导地方大中型国有企业改制提供了思路和方法。

但一些领导眼中的成功模式,并未被通钢普通员工所接受。此后数年间,双方合作一直矛盾不断。

通钢集团内部对建龙集团的实力始终有所质疑。质疑还包括建龙方面从通钢集团抽走资金、经营能力不足等。

2009年初,通钢集团在金融危机的冲击之下,亏损严重。

今年3月,建龙集团与通钢集团达成初步意向,建龙集团退出通钢集团,转而拥有吉林精品钢基地的所有权,并拥有通钢原有的矿山所有权。

在这一时机选择退出,令建龙集团在通钢集团上下形象更趋负面。

“包袱”发酵

通钢集团的重组,按照“先改制,后重组”的原则,由吉林省国资委对通钢集团的净资产先行剥离和支付。

2005年11月,通钢集团的17所自办学校、6个公安机构以及医院等34户辅业单位全部完成改制。

通钢内部人士提供的数据称,其中,进入改制后企业但退出国有职工身份的25077人,内部退养7606人,自谋职业的2622人,移交教育、公安在职人员1177人。

通钢集团资料显示,新的合作者建龙集团并未支付改制成本。在建龙集团进入之前,省国资委享有的净资产中,已经支付了集团主业改制成本15.71亿元,并从原通钢集团的净资产中扣除。

这也导致通钢集团在重组中所占股份降低了几乎一半。

朱骏就是内部退养人员之一。这使她原本准备依靠终身的国企工人身份早早地终结。

1992年,通钢征用了朱骏所在村庄的土地,并承诺将村民们招工,成为通钢的工人。未成年人则在成年后,优先进入通钢。

整个村庄沸腾了,尽管村里有自己的砖厂、醋厂、百货商店,但能成为国企职工依然令村民们兴奋。村里甚至放弃了对上述资产的赔偿要求,高高兴兴地去“洗干净脚”进城当工人了。

朱骏同样兴奋,她宁愿去工厂出大力,也不愿在村里坐办公室。“厂里给开支,不用愁。”此外,城镇户口、吃细粮、老了有保障,都是朱骏所向往的。

2005年下半年,在对重组的美好前景的宣传之中,厂里开始动员员工们内退。内退的标准多种多样:男工52岁,女工45岁就必须内退。如果不够年龄,工龄满30年的也要内退。按照上述标准,实行“—刀切”。

时年46岁的朱骏也在内退之列,但微薄的内退工资却令朱骏傻眼了:240元每月,工友中最少的仅169元。

这顿时引起内退工人们的集体抗议。

工人们称,内退工资是按照1995年前后的工资水平计算的,而非按照当年或前一年的水平计算。

一名因为达到30年工龄而被迫内退的老工人称,他的内退工资属于最高的水平,约600元。而按照前一年工资水平计算,约为1400元。

如此巨大的差距成为内退工人的抗议焦点。

到2007年底,朱骏达到正式退休年龄,开始转为领取正式退休工资。此时,经过缓慢的上涨,朱骏的内退工资已经上涨到了580元:但正式退休工资反而降到了530元,直到两年后的现在,才上涨到670元。

正退工资降低成为普遍现象,有工友从内退时缓慢上涨到的600元左右,降到了400多元。

“根本没法生活。”朱骏抱怨。她怀念退休前每月1000多元时的快乐生活,又更加后悔来当工人:早知如此,还不如老老实实在农村种地。

2005年9月,新通钢重组协议尚未签署之时,内退职工们已经开始了上访告状。这是4年后陈国君血案的最早发轫。

百余名内退职工选出3名代表,到长春上访。这一次的抗议活动一直持续到第二年年初。

2006年11月起,内退工人们的上访诉求开始转变。从最初的“损言工人利益,一刀切内退不符合国家政策”,扩展到举报通钢重组时涉嫌国有资产流失。

此间,一些内退工人去北京上访,另一些则聚集在厂办公楼门口,或是堵公路,但几乎没有任何效果。

直到2008年年末,退休工人也加入了举报队伍,两股力量结合,质疑重组的声音像滚雪球一样扩大。

重组质疑

杜涛是反对通钢与建龙重组的一大批退休工人之一。许多干部将举报材料悄悄传递给他们,由他们来不断地向上举报。

杜涛全身心投入举报的理由是:“通钢要是被整黄了,儿子、后代的饭碗就全没了。”

一份名为《关于对吉林通钢与私企重组侵害企业国有资产的检举》的上访材料,对将浙江建龙用来入股通钢的吉林建龙评估为14.04亿元表示强烈质疑:吉林建龙仅有约100万吨生产能力,评估价值却与300万吨生产能力的通钢集团相差不多。

业内专家指出,资产评估价值并不能与生产能力直接划等号,它是综合生产能力、生产成本、盈利能力、负债情况、研发能力及后续发展等因素的整体评定,如果仅以生产能力或产量大小来评估价值,会有失偏颇。

工商资料显示,以2005年9月30日为评估基准日,吉林建龙净资产11.69亿元,比14.04亿元低2.35亿元。

即使如此,老工人们也怀疑拿吉林建龙作为全部资本入股,浙江建龙或许并未对通钢集团投入任何资金,而吉林建龙实际上与通钢集团关系也并不密切:

2006年4月13日,通钢集团向吉林省工商局提供的一份《情况说明》称:“改制完成后,我公司作为吉林市建龙钢铁有限责任公司的控股母公司享有相应的股东权利,吉林建龙成为我公司的全资子公司,其法人资质仍然存在,该公司所有的资产所有权仍归该公司所有,故我公司无需办理吉林建龙钢铁所有财产的产权转移、变更手续。”

老工人们倍感愤怒:重组通钢集团,建龙集团似乎是“打了欠条”。

2005年重组时,双方制定了《重组补充合同》,约定在18个月内分四期还清重组欠款(此时建龙控股及关联企业占用了吉林建龙的资金)。

2009年3月20日,通钢集团就此对老工人们答复。答复称,《重组补充合同》约定,浙江建龙自2006年1月1日起至约定的还款日,分期返还所占用吉林建龙的资金并支付利息。逾期部分则收取违约金。答复之前,通钢集团已收回全部欠款和利息。

答复未提及具体欠款数额和约定的还款日。

老工人们的另一质疑是,重组中可能存在国有资产流失。

上述举报材料称,2006年底通钢总资产175.42亿元,2007年末达到268亿元,但在2005年通钢与私企重组时,通钢总资产仅被评估为107.99亿元,两年间相差160亿元。

老工人们认为,资产悬殊说明通钢资产有可能是在重组中被严重低估了。

但省国资委对数据作出了截然相反的解读:

“你们反映的2008年6月公布的通钢集团资产总额为268亿元,这是通钢集团改制重组后的资产总额(剥离了辅业单位等)。(与重组前的107.99亿元相比)这个数据也说明,通钢集团改制重组后的发展是迅速的,也证明通钢集团改制重组的方向是正确的,不存在资产流失问题。”

省国资委还引用数据称,2006年末,通钢集团资产总额为173.47亿元;2007年资产总额为267.89亿元;2008年通钢集团自查年总额358.04亿元,已经达到700万吨钢的综合生产能力,这些数据表明通钢集团改制重组后,确实有迅速的发展。

省国资委的答复中没有解释重组后通钢数百亿资产是如何增长的。记者就相关重组情况咨询吉林省国资委宣传处,该处工作人员表示,现在不便答复,以后将开新闻发布会统一介绍情况。

北京六合正旭资产评估有限责任公司负责对双方的资产评估。大陆媒体《中国经营报》获得的2005年9月30日《通化钢铁资产评估报告书》显示,生产设备仅价值900万元,无形资产与土地使用权价值均为零。

该媒体引用通钢集团人士的话称:“几个高炉加起来也不止900万元,实际上这种按照账面资产评估是不科学的,现在已经很少使用。”一些仍有生产能力的高炉在评估中价值为零,“实在让人想不通”。

省国资委没有提到的另一事实是,在资产增长的同时,通钢集团的利润却大幅度下降。

2004年,通钢集团拥有300万吨钢铁的年生产能力,当年实际产量252吨,利税15亿元,利润8.5亿元。

建龙进入的2005年当年,通钢集团的钢、铁、钢材产量均大幅度攀升,但是实现利税降至9亿元,利润则降至2.6亿元。2006年,通钢集团净利润为3.65亿元,依然远远低于重组之前。

直到2007年,新通钢才实现利润9.48亿元,略超过重组前。此时正值大陆经济过热,各大钢铁企业均大幅度盈利。这令上述利润并不被认为是建龙的功劳。

一年之后,经济危机来袭,建龙也未能扭转乾坤。仅2009年第一季度,通钢就巨亏近10亿元。与之对比的是,吉林建龙仅亏损2亿元。

这样的经营状况显然令国资委的解释显得苍白,也令上访者们对国资委的解释失去了兴趣。他们坚决要求公布2005年重组时吉林建龙与通钢集团的资产评估报告,但这一请求始终末获同意。

2009年3月2日,约6000名退休工人、退休干部、内退职工、工人家属在通钢厂办公楼前集会,诉求包括公布重组之前的资产评估报告,以及维护退休工人自身利益问题。

这是通钢改制以来的第二次较大规模集会。至此,集会者们从未与建龙集团代表接触,在岗工人也没有大规模加入。

所有抗议都指向通钢领导和国资委,而非建龙集团。对他们来说,这些都是“自己家里的事”。

出乎意料的是,在岗工人无形中聚集的愤怒反而比上述人群更加激烈,以至于7月24日的形势,完全超出了退休和内退工人们的掌控。工人“怒火”

2005年之前,通钢集团的工人梁老五月薪最高拿到过2400元。重组之后逐年下降,直至现在的1200元。

收入直线下降,或许因为不尽如人意的经营业绩。但让工人们愤怒的是,“领导们全都一夜暴富了起来”。

工商资料显示,2005年12月底,以孙玉斌为代表的通钢集团管理层,被吉林省国资委赋予9990万元奖励。这些奖励作为2.57%的股份直接计入重组后的通钢集团注册资本。

上述方案中,职工则没有任何股份。

如果严格按照国资委的文件,上述奖励需要经过通钢职工代表大会审议通过形成决议后,报省国资委备案。但这一“高层吃肉,工人没汤喝”的分肥方式,显然没有经过职代会审议。以至于不论是梁老五,还是退休工人代表,对此都不甚了解。

不仅如此,重组后,工人们觉得领导们都“富了起来”,就连车间主任,买车的也多了起来,这在以前,是极为罕见的。

建龙集团进入后,带来了民企先进的“三级管理制度”,相应设立了一级管、二级管、三级管。他们和原有的管理者一起,成为拿高薪者。

2008年底,梁老五被厂里以“减员增效”为由通知回家歇着,何时上岗“等通知”。回家歇着期间,梁每月仅有300元的收入。

在此前后,通钢集团先后宣布了4批待岗名单(各分厂情况不同)。梁老五所在段,超过一半工人回家待岗。

梁老五们对下岗有刻骨铭心的仇恨:不仅因为通钢离通化市区约15公里,相当于一个封闭的小世界,重新找到工作的机会极小,更在于他们回家后,发现工厂又招聘了大批临时工、农民工去干原本应该由他们来干的活。

此间,通钢还曾引进480人的中冶宝钢检修队。有工人代表称,当初的宣传称,这批人是“高科技人员”。但工人们从公安网上查阅了每个人的资料后发现,480人中高中生不到100人,其他多为来自南方各省的农民。

这一发现令工人们的愤怒越来越集中到建龙集团身上,工人们认为是建龙集团将南方的失地农民送到通钢来抢他们的饭碗。

一次工人集会上,有人喊出口号:“赶出野鬼!”

2009年3月6日上午,通钢部分分厂贴出第四批待岗名单。工人们被告知,这是最后一个班,明天就不用再来了。

但在下午,工人们又被突然通知,明天继续上班,不用待岗了。并且要回家通知前三批待岗的工人,赶紧回来上班。

第二天工人们才知道,形势逆转的原因是:建龙已经撤出通钢,双方股权分立。与建龙同期撤离的还有480人的中冶宝钢检修队。

3月20日的通钢公司文件称:“鉴于通钢与建龙股权结构重新调整,经研究中冶宝钢检修队伍撤出通化钢铁有限公司。”

当天晚上,有人鸣放烟花炮竹予以庆祝。一名带头上访的老工人接到了大批工人打来的长达2个多小时的感谢电话。工人们认为,是老工人们的持续抗议,令建龙和检修队离开,自己得以复工。

梁老五也因此回到了车间。两个多月的待岗,就像是做梦一样。梁称,工人们这时候的干劲特别足,都想憋足了劲,让企业早点走出困境。

峰回路转,随着中央4万亿刺激方案的出台,中国钢铁行业形势竟迅速好转。通钢也逐月减少亏损,直至6月份,盈利已达6000万元。

没有人能预料到,建龙集团此时又回来了。

喋血“7·24”

7月22日上午,省政府专题会议作出通钢集团增资扩股的决定:建龙集团以10亿元现金和其持有的通钢矿业公司股权,向通钢集团增资控股,持股66%,吉林省国资委直接持有通钢集团的股权降至34%。

省国资委启动预案,开始紧锣密鼓地操办控股事宜。

当天晚上,省国资委主任李来华在通化宾馆召集副总经理以上干部,宣布了建龙控股通钢集团的决定。

大陆多家媒体报道称,此时安凤成在内的通钢集团4位主要领导坚决反对控股,并当即辞职。

值得注意的是,此前的2007年9月19日,孙玉斌所代表的,包括安凤成在内的经营层所持股份已经变更至吉林省国资公司名下。这是重组后,通钢集团最后一次较大的股权变更。

安凤成的辞职被外界普遍解读为,为了个人利益向省政府要挟,并阻挠通钢的进一步改革。但在工人们看来,这是这个他们并不都喜欢的领导干的一件正确的事。

7月23日,省国资委工作组进入通钢冶金区,分别召开通钢中层以上干部和集团公司所属子公司班子成员、在岗职工代表和内部退养人员、离退休的原厂级领导座谈会。

突如其来的决定在通钢集团引起轩然大波,抗议随之酝酿。当天傍晚,两名退休工人贴出了数十份“紧急通知”,通知大家第二天早上8时集会,讨论建龙集团控股问题。

博弈悄然展开,气氛逐渐紧张。

晚上,李来华组织省国资委、省信访局、省公安厅、通化市政府、通化市公安局召开通钢集团维稳工作协调会,要求通钢集团连夜采取措施,加强安全保卫,杜绝在岗职工中发生串联行为,并对重点人员再进行一次训诫。

7月24日,建龙集团董事长张志祥及建龙集团董事兼副总裁李明东、陈国君等人,分别被安排与职工谈话,试图说服工人们接受建龙集团的控股。

这一天,是陈国君被委任为通化钢铁总经理后上任的第一天,也是最后一天。刚满40岁的陈国君一直是张志祥手下干将,被认为是实干派,人品较好。陈遇难之后,与之接触过的通钢人士对其评价也颇为正面。

当天8时20分,工作组接到报告,通钢门口出现人员聚集。

此时,朱骏、杜涛都已经在集会现场。梁老五则在焦化厂上班。

通钢集团办公楼前,内退工人代表打出“建龙侵害国有资产,从通钢滚出去”的横幅,退休工人代表则发表演讲。

这一次,聚集者中首次出现了大批在岗工人。

尽管老工人们反复要求大家一定要守法维权,场面还是迅速陷于混乱。年轻工人们抢走了内退工人手中的横幅,要往生产区冲。老工人们试图阻拦,双方发生殴斗,一名内退老工人被年轻人踢了数十脚,险遭不测。

年轻人们“像疯了一样”高喊:“别听他们的,什么守法不守法的,饿死你呢!”“你们这些老人真糊涂,为什么拦我们!”

工人们很快堵住了铁道,并最终导致全厂7座高炉全部停产长达11小时。

上午10时,被派往现场做工作的通化市政府人员遭到驱赶、殴打。上万名失控的工人令场面完全失控。

刚刚下班的梁老五在焦化厂里听到了当天普遍流传的“传言”:建龙控股后会让工人们全部下岗。

梁顿时被激怒了,也陷入癫狂,与工人们一起高喊:“建龙滚出去!”将整个厂区团团围住。

10时半左右,正在与职工谈话的陈国君在焦化厂被发现,再也未能脱身。张志祥和李明东也一度受到攻击,但在警方的保护下得以撤离。

中午12时20分,已经遭到殴打的陈国君打出求救电话,称已经隐藏起来,要求尽快营救。但没有人能够将他从上万名钢铁工人的围困中安全带走。

16时40分左右,陈国君被围困者找到。有人拆下暖气片,砸烂四道门,将其拖出,反复殴打。

梁老五看到一群群工人蜂拥而至,殴打奄奄一息的陈国君。陈所在的房间玻璃尽碎,桌椅杂乱,墙角的鱼缸也被砸烂。整栋楼的窗户几乎无一幸免。

此间,武警、公安,以及救护车多次试图营救,都被外围的工人阻拦,无法靠近。

17时15分左右,李来华冒着石块的攻击,对工人们当场宣布终止建龙集团控股案的决定,依然未能将陈国君救出重围。

一小时后,陈国君被打现场传来消息,陈已经不省人事,生命垂危。副省长王祖继再次要求部署警力,全力解救。

直到夜里23时,自山市增援警力到达,警方才最终运出陈国君,将其送往医院。目击者称,陈在数小时前已经凄惨死去。

第二天早上,通钢家属区及各厂门前贴出文件,吉林省政府决定终止建龙集团控股通钢集团的方案。

3天后,吉林省国资委新闻发布会称,陈国君之死系“个别非在岗人员发起并鼓动一些不明真相的人员聚集所致”。

记者就重组失败及陈国君殒命等事宜采访建龙集团,对方答称,现在不便发言,以后会有统一信息发布。

此间,大陆《新京报》猜测,事件或为通钢管理层、通钢外既得利益者等多种势力操纵所致;将陈国君残酷殴打致死的,并非工人,而是其他不明身份者。警方也在就此调查。

但朱骏、杜涛和梁老五反而不想把责任推给外人。他们都相信,殴打陈国君的,并非外人,就是工人自己:即使没有人操纵或煽动,工人们已经足够愤怒。

没有赢家

7月24日晚上,通化电视台、通化广播电台不断地反复播放建龙集团永不入股通钢集团的通知。白天曾经集会的通钢集团办公楼前的明珠广场上响起了鞭炮声和欢呼声。

鞭炮声中,钢铁工人们胜利的喜悦远远超过了对一个生命消逝的惋惜。

然而,工人们没有意识到,他们并不是真正的赢家,虽然他们在“保护国资”、“保护自己工作权利”的旗帜下打退了建龙集团,但也打退了其他潜在的重组者,这让急需新资金、新技术、新管理的通钢不知又要经历多久的煎熬。更何况,不管工人们的理由多么“神圣”,他们这种粗暴甚至蛮荒的表达方式,无疑使他们失去了发展和转型的可能良机。

伴随着工人们的喜悦,历时4年,两度携手,通钢集团重组最终以惨烈的方式彻底失败,通钢显然并不是赢家。

通钢集团以甩掉数千员工、众多辅业等大量“包袱”,并自降身价为代价,致使民怨沸腾,引来的却是一个不愿意注入资金革新通钢技术和设备的“合作者”。

“合作”之下,通钢集团依然要靠贷款来上项目。工商资料显示,2007年,通钢集团的资产上升至267亿元,但负债也猛增至惊人的186亿元。

当然,合作者确实带来了新的管理和经营理念。匿名通钢中层人士称,建龙决策速度快,管理和用人机制灵活,是老国企无法比拟的。

但先进的经验经过4年磨合之后依然水土不服:突然拉大的管理者、员工之间的悬殊收入,令其在工人心中失去了正义性。再加上严格的处罚制度,以及国企工人“铁饭碗”式安全感的消失,致使建龙先前倾注的精力和热情瞬间化为乌有,还搭上了主要干将陈国君的性命。

陈国君的殒命似乎有着某种前兆。2008年底,通钢炼轧厂主管厂长宋凯因为批评工人在上班时间喝酒,竟然被残忍锤杀。但就是这个简单的报复杀人案,在案发几个月后才告破。

然而宋凯之死,似乎并未令通钢人反思国企弊病,而是再次将其归咎为建龙的进入有通钢人发帖称,通钢人快醒来,不要再窝里斗了,赶快把建龙赶出去。

与工人们的狂热不同,在钢铁业内人士看来,通钢急需变革:通钢虽是省级重点企业,但在全国范围内看,规模还是太小,即使是在东北,也远在鞍钢等大企业之下,而在钢铁企业重组合并的大背景下,通钢集团“嫁人”的确是必走之棋。

2003年,中央出台《关于支持东北地区等老工业基地振兴战略的若干意见》,被认为是通钢重组的背景之一。《意见》提出“要鼓励骨干钢铁企业联合重组,建成具有国际一流水平的北方精品钢材生产基地”。

2005年,通钢的重组改制实施方案也提出:“在近两年内形成1000万吨钢的生产能力,建成精品钢基地,重点发展不锈钢、无缝钢管、汽车用钢三个项目。”

但时至今日,通钢离上述目标距离仍远。

这同时也是建龙之痛:为建成吉林建龙的精品钢项目,建龙也已经倾注心血多年。再加上此番永远失去与通钢集团合作之机会,并损兵折将,建龙损失同样惨重。况且此后两家如何分家,建龙能否从通钢抽走自己想要的精品钢基地等优质资产,尚难预料。

与此同时,前后一手操办此事的吉林省国资委也饱受指责。回想5年前吉林省国资委风风光光操办此事,还获得国务院表扬,如今落得如此结果,“大跃进式”、“家长包办式”的国企重组路径,反思同样不可避免。

国有钢铁企业转制、重组,被普遍认为是大势所趋,通钢此后也难以避免但此次通钢惨剧暴露的弊病之多也令人惊讶:

“国退民进”对职工利益的戕言、改制过程中职工参与权的被剥夺、民企蒹并国企过程中的国有资产流失之嫌、民企兼并国企之时的激烈文化冲突、国资委等“家长”们在重组兼并中似乎不尽规范的程序选择、老国企人对现代企业制度的抵抗等。

不幸的是,多种积弊与多年的积怨积攒在一天之内猛烈爆发,买单者却是一个在此过程中并不关键的角色,年仅40岁的职业经理人陈国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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