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美丽岛！

郑东阳

许荣淑红了。如同22年前，她的党刚成立时那样红。

30年前，她迎来命运的第一次转折。“美丽岛军法大审”中，许的丈夫张俊宏被军事法庭判处12年有期徒刑。此后，她“代夫出征”，竞选增额立委，名声大噪，最终成为党外运动骨干人物、民进党的创始元老，也被党员们尊称为“阿嬷”。

30年后，她不得不接受命运的另一次转折。在她和另外一位元老范振宗赴长沙参加国共论坛后，民进党将其除名。2009年7月28日起，她再也不会听到民进党员叫她“阿嬷”。她只有痛呼才5年党龄的民进党主席蔡英文开除她“犹如不肖子弑母”。

沉寂多年，若不是集体出现在大陆，时间早已把这些“阿嬷”、“阿公”们遗忘。曾经为台湾民主摇旗呐喊的黄信介、施明德、林义雄、许信良、许荣淑、张富忠……这些自己或亲人曾因“美丽岛事件”锒铛入狱的民主斗士们，构成著名的“美丽岛世代”。今天，他们有的已不在人世，有的早已退出政坛或远离权力中心。

但这次，当他们现身对岸时，快记不得他们容貌的民进党员们，从党主席蔡英文、中执委到党籍立委，几乎人人都出来表态。或谴责，或讽刺，或威胁，没有人把他们当大佬，不只许荣淑、范振宗被除名，一同参加国共论坛的张富忠与翁元一虽然早已退党，居然也没有被放过，被宣布“视同除名处分”。

随着最后一批“美丽岛”人退出民进党，“美丽岛”号政治列车30年的政治影响走到了尾声。

美丽的“历史错误”

“各位亲爱的同胞、有良心的台湾同胞，今天是世界人权日，几百年来，台湾人从来没有机会像今天用这么大的心声喊出我们的勇气、我们的正义感，喊出我们对人权的要求。今天是伟大的一天，希望大家用最热烈的掌声，来挽救大家的生存命运。”

时间定格在1979年12月10日，站在台上演说的是美丽岛杂志社的副社长吕秀莲，她旁边还站着她的同事黄信介、姚嘉文、施明德、张俊宏、林义雄、陈菊等人。

台下，3000多名群众情绪激昂，高呼“反对国民党专政！”四周还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蒋经国政府安排南部警备司令常持琇亲自坐镇，而他们的集会地高雄早已实行交通管制，禁止车辆入内。

忽然，有人私自点燃火把，当局据此认定“持火把游行”违背申请之约。于是镇暴车从四处开来，摆出了镇暴队形，包围出一个大圆环，被围在镇暴部队内的民众人心惶惶，终于酿成一场警民大冲突。

美丽岛事件不久，美丽岛杂志社除了远在美国的社长许信良，大大小小的成员悉数被捕。次年4月，美丽岛诸君被判处严刑，流放绿岛：施明德无期徒刑，黄信介14年徒刑，姚嘉文、张俊宏、林义雄、吕秀莲、陈菊、林弘宣各处有期徒刑12年。“从犯”张富忠、陈忠信、邱垂贞等人也受到刑罚。

一度沉寂的岛内言论伺机而起，“军法大审”似乎也在“审判”国民党政府。媒体广泛的报道让台湾民众第一次意识到这些“党外人士”人格的崇高、理想的远大。

蒋经国政府没能盼到“政治上一片萧索，仅剩下沉默的大众：经济上继续繁荣，民众归心”。此后的立法院选举几乎给其当头一棒：美丽岛事件的受难者家属和辩护律师参加选举，大获全胜。

许荣淑正是在这一年踏上从政路，“她把眼泪吞下来，更坚强，是她唯一的信念。当初，国民党把父亲（张俊宏）抓走，母亲要抚养4个小孩，但是她要代夫出征”。许荣淑的儿子回忆，甚至还有人打电话威胁他们，“你们要准备棺材啦”。

美丽岛案审理中，1980年2月28日，林义雄家惨遭灭门，除了林和妻子不在家之外，林的母亲和林的一对双胞胎女儿在家中被杀，长女重伤，此案至今未破。

此事震惊全台，也让台湾民众对美丽岛人士报之无限同情。这些党外力量形成了1986年成立的民进党的主力。

美丽岛，婆娑洋，前人种树后人凉。美丽岛事件最终成就了台湾的民主政治，而台湾党外人士和民进党的“世代”划分，早期都与美丽岛事件有关。

“美丽岛事件”发生前，台湾的党外人士被称为“启蒙世代”——雷震的《自由中国》汇集了一批这一世代的精英。1960年，雷震被捕。雷案不久，殷海光含恨而终，柏杨入狱，李敖被判刑，台湾只剩下“蒋总统万岁”的声音。

而“美丽岛事件”的当事人则组成“美丽岛世代”，包括因该事件锒铛入狱者和他们的家属。

“美丽岛军法大审”时期，“律师世代”形成，谢长廷、陈水扁、尤清、江鹏坚、苏贞昌、李胜雄、张俊雄、郭吉仁……纷纷投入政治运动的行列。因为他们的才华远高于那些“代夫出征”的妇孺们，首任民进党党主席由江鹏坚担任。

此后，民进党内又出现了80年代末的“学运世代”（民进党成立初期入党的立委助理、秘书等，也称为“机要世代”）和90年代初中期“台独”客观上合法化后，以辜宽敏等为首的“台独大国民世代”。

今天，民进党内大佬和要角几乎都曾搭乘过这趟于1980年起程的“美丽岛”号政治列车。

1990年，国民党李登辉当局承认“美丽岛大审”是个历史错误，宣布“美丽岛事件的判决无效”，最后一个美丽岛受难者施明德出狱。

“同志们，我们在此分手”

1987年，较早出狱的黄信介、张俊宏等人重整《美丽岛》杂志人马，形成民进党内的“美丽岛系”。虽然“美丽岛系”认为台湾人民“有主张独立或统一的自由”，但是事实证明正是因为他们不够“独”而遭到边缘化。

蒋经国去世前开放“老兵探亲”，“美丽岛系”的推动居功甚伟。他们在台北举办返乡省亲运动说明会，许荣淑则带领15名“非执政党籍省议员”（大多数为民进党人）联署提案，建议政府普查外省籍民众返乡省亲之意愿和台湾省籍流落大陆的人数及名单，以协助离散同胞返乡省亲。

由此可知，许荣淑等民进党“元老”对两岸政策的开明态度，实际上从那一刻就已经埋下伏笔。而同时埋下伏笔的，是这一世代与身后世代之间将要发生的诉求错位。

如果说“美丽岛系”以反威权为主要诉求，“新潮流系”则以“台独”为诉求。“美丽岛系”提倡选举参政、议会路线：试图以此作为取得政权的途径；而“新潮流系”坚持开展激烈的群众运动，反对议会路线。

于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一直到90年代中期，民进党内形成泛“新潮流系”和泛“美丽岛系”两派斗争的局面。

民进党内就“金马撤军”、“大胆西进”、“中国政策大辩论”等议题展开一场场争论，全台轰动。“美丽岛系”试图开启民进党的转型工程，张俊宏在其《到执政之路》中批判“新潮流系”的“激进台独”；党主席施明德更是提出“民进党执政后，不必也不会宣布台湾独立”以及“政党大和解”的主张；许信良则提出“大胆西进”，

但是正当“美丽岛系”改革的决心踌躇满志时，1994年的两场选举结果让人大跌眼镜，成为转折点。民进党经历了一次重大失败和意外的胜利一一台湾省主席首次民选，国民党候选人宋楚瑜大选获胜；台北市长选举，国民党内讧，部分党员另组新党，陈水扁击败赵少康和黄大洲当选。

此前的民进党主席一直由“美丽岛系”人士担任，因此“美丽岛系”要对这场“四百年来第一次”的省主席直选失败负责。而陈水扁因为获得民进党创党以来的最大胜利，令整个民进党的权力开始向他偏移。与“美丽岛系”素来不合的“新潮流系”自然与陈水扁走到一起。当阿扁一次次获胜时，他也开始整合民进党内的其他派系。作为胜利者，陈水扁的“选举总路线”（即为了选举胜利，可以提出急独、宣布公投等）自然成为“金科玉律”。

这两次选举，直接导致“美丽岛系”开始急速沉降。

1996年，台湾“总统”大选，民进党再次失利，施明德辞去党主席，许信良临危受命接任党主席，但是“许主席”早已被架空。4年后，民进党执政，施明德建议扁政府实施“府院双立”的双首长制，呼吁交出行政院给在野党国民党被党内抨击而退出民进党。

1999年，因不满党内提名陈水扁为2000年“总统”候选人，坚持“西进”的许信良就此与民进党分道扬镳，独自参选2000年“总统”选举，最终在没有政党支援的情况下落选。在离开民进党前一年，他将党主席的位子交棒给了林义雄。

2006年，林义雄通过全台媒体发表声明，宣布退出他为之奋斗近20年的民进党。因为他受不了“每一次选举，几乎都让台湾的族群更加分裂，阶级更加对立，选后仍互相仇视、恶斗”。

至此，3位美丽岛世代的受难者、3任民进党主席，先后退出了民进党，许信良退党时发表退党宣言说：“同志们，我们在此分手”。

“没有大佬，只有老大”

3位传奇人物的影响早已不在，“美丽岛世代”也随之分崩离析。现在，除了施明德的倒扁行动曾轰动一时之外，许信良参加海峡论坛等零星新闻最多只占三大报政治新闻版的一个小小豆腐块。

直到这个夏天，“美丽岛系”的配角许荣淑、范振宗、张富忠、翁元一又一次被媒体聚焦，才再次勾起人们遥远的回忆。

蔡英文开除了“阿嬷”，得到绿营一片好评。

“我认为，就算你对党有很大的贡献，你犯错还是要受到制裁。”民进党前立委魏明谷告诉记者。曾经参与推动“小三通”等议题的魏明谷在民进党内算比较开明，但他对民进党此次的决定仍表示“举双手支持”。“异议只是外界对民进党不同的看法而已，我们党内没有人去声援她。开除这两个人，我们党内有高度的共识。”

在绿营人士看来，许、范等人只是蓝绿互相批评的“把柄”，国民党、台湾媒体是在利用此事羞辱民进党和蔡英文，等这波热浪席卷完毕，他们终究会冷却。

“邀请许、范等人参加国共论坛毫无意义，这是完全不了解民进党的生态与文化。台湾这20多年早已形成割裂社会，基本教义派用仇恨来动员民众，而不是理智。所以蔡英文的民调上升。蔡英文之所以做这个不那么理性的动作，是因为她非常清楚地知道，此举会让反国民党的力量觉得她有胆量。”台湾政论家黄创夏认为，国共两党对于民进党欠缺一个了解，那就是：民进党的历史短暂，世代更新迅速，党内只有实力原则，只认“老大”，不认“大佬”。

如同他们的几位前主席一样，范、许两个非核心的“美丽岛人”今后也不再是民进党人，而民进党内的美丽岛世代将走进历史。

在黄创夏看来，“美丽岛世代”最具强烈的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色彩，他们是一群天天在想台湾的下一步在哪里的人，而陈水扁等就是天天在计算选票在哪里的世代。

许信良被称为“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因为他最早提出西进。退党时他曾说：“当我们还活在台湾历史旧梦的时候，全球化的世界政经新秩序已逼人而来。新秩序要求台湾不片面宣布独立，不刻意挑衅中国大陆。它也要求台湾透过和中国大陆的对话、交往和交流，对台海的和平与稳定负起积极的责任。”

施明德被称为“台湾曼德拉”，因为只差几个月，他所坐的“政治牢”将超过曼德拉，创世界之最。牢狱中，他绝食4年，曾被灌食数干次，让社会为之动容。施明德是“决心”的象征。

林义雄被称为民进党不倒的“神主牌”、“林圣人”，台湾也真无他人有资格能取代林的道德标高。林退党后，不过问政党政治，深入民间，以苦行僧式的全台行走，期待唤起民众对环保、对社会正义的诉求。

当年他们设下的目标——“总统”直选、政党轮替、国民党下台，早已被“美丽岛世代”——完成。在他们入狱期间，崛起的“律师世代”收割了“美丽岛的道义”，并使之成为其与国民党抗衡的重要政治资源。

然而，成功实现民主后，他们目睹党内的继任者对权力的贪婪，从政不再是因为无悔理想，而是因为赤裸的政治权力。因为不满其复制国民党犯下的错误，他们或选择退党，或选择“倒扁”，或大胆提倡西进。

在民进党沦为在野党后，他们也曾公开呼吁与阿扁切割，虽然他们在两岸政策方面不可能比国民党更开放，但是集体亮相大陆的行动也表明了他们的姿态。即便是后来加入“新潮流系”的美丽岛人陈菊，也相对务实，为推广“世运会”，率先破冰登陆。

“亲爱的朋友，请原谅我必须钉死你的过犯，以彰显那些你曾经用你一生去树立起来的美好价值。”林勤纲在庭上含泪论告曾与他并肩作战的陈水扁，这是美丽岛世代共同的忧愁——他们与其他世代的民进党人显得格格不入，他们似乎注定只是垦荒者。

许信良2008年重回民进党，在今年5月份举行的海峡论坛上，他告诉记者，去年回锅是因为看到了民进党转型的希望。他希望民进党的两岸政策能发生变化，还希望能举行“民共论坛”。“变化的只是政党关系，不变的是政治观点。”

而刚被民进党开除的许荣淑独家向《凤凰周刊》投书时称，未来准备以民间社会人士的身份，在台湾组团访问中国大陆各省市，让更多的台湾人能认识转变中的中国大陆。

相比于国民党大佬登陆时的万众瞩目，许荣淑等人的身影无疑显得孤独，但更代表了一个世代的不懈努力。（本刊实习记者吴疆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