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衍辉
初二那年的春天,我因右脚踝骨折在家休养,真是百无聊赖,度日如年。
我是从学校的围墙上摔下来的,我们几个男生要逃课到外面的果园里玩,我因为怀着心事,没注意到下面是一堆碎砖头。当时,我喜欢的一名女生转学走了,我又失落又痛苦,整天神思恍惚,学习成绩也受到了很大影响。
三个月后,我的伤基本痊愈,可以正常活动了,仅在阴天下雨的日子,还会感到骨折处隐隐作疼。那时,已经快进入五月份了,我想,干脆就不去上学了,大不了留一级,免得回到学校触景生情,勾起伤心往事。
一日,天下起了蒙蒙细雨,祖父见我在一边坐立不安,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就说,没事的话就帮我打苫吧。
我们那儿用麦秸草编盖草垛的草帘子,叫“打苫”。麦秸草是去年的,割麦时拣那些秸杆粗壮、匀称的,用镰刀手工收割,晒干后,在石头上摔打脱粒,叫“扑麦秸草”,扑好的麦秸草一捆捆堆在厢房里,等农闲时节用来打苫。那年,祖父在开春时已打好了苫,堆在场院屋里。这是祖父每年必做的功课,他是一个做事追求完美的人,无论做什么,从不拖拉。因此,那天当他让我帮他打苫的时候,我有些不乐意,嘟囔了一句:“不是都准备好了吗,还打那么多苫干什么?纯粹是吃饱了撑的。”
祖父看着我,笑了,说:“你知道啥,我估计今年年头不好,雨季会提前,弄不好还有连阴天。前天我到地里看小麦,发现一群黄皮子(黄鼠狼)大白天往西岭去了,大大小小有十几只呢。还有河堤上一群一群的蚂蚁在忙着搬家,反常得很……还是早点做准备,免得到时候抓瞎。”我撇了撇嘴,不以为然。
祖父将麻绳浸湿,吩咐我去搬麦秸草,放在正屋的地上。地面是泥的,阴天有些潮,有一股很重的土腥味。我坐在小凳上,负责递草,这项工作其实很轻松,只需将草一小把一小把大致分均匀就行,一边干活,一边还可以听收音机,听评书或长篇小说连播节目,有时也听歌曲。我沉醉在收音机营造出的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中,不知不觉中,大半天过去了,打好的草苫在身后排了一溜儿,散发出一股潮润的清香。
那年,祖父打的苫要比往年足足多两倍,堆了满满一屋子。但是到了麦黄时节,雨季并没有提前到来,相反,那段日子一直艳阳高照,田野里竟出现了干旱迹象。我家种了近10亩小麦,刚到收获季节,祖父就一反常态,在一天之内全部用小型收割机割倒了,包括那些还可以过几晌再割的,然后打捆,马不停蹄地拉到场院上,用铡刀铡下麦穗,又一刻不停歇地摊在太阳下,晒干一批,马上垛起来……看着我家场院上那还有些发青的麦秸,以及早早堆起来的几个麦穗垛,听到祖父说的要有连阴天的预言,几乎所有人都笑祖父神经过敏。连我也是这么看的,因为我的腿还干不了重活,只能呆在场院里,偶尔用木杈翻晒一下麦穗什么的,抬头看看刺眼的太阳,天空中一丝云影也没有,哪来的雨呢?
实际上,到最后连祖父也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了,几天后,祖父把盖在麦垛上的草苫全部揭了下来,准备找脱粒机打场。
谁知就在这时,雨来了。半夜里,我睡得正沉,祖父急急地叫醒我,大声说:“快点起来,下雨了!”我睁开眼,一道闪电在空中划过,接着响起一阵隆隆的雷声。我急忙翻身坐起,胡乱套上一件衣服就往场院跑。父亲和母亲已在那儿忙活开了,场院上人影憧憧,乱成了一锅粥。我抓起一柄三股木杈,叉起草苫一圈圈地往麦垛上盖,盖好后,母亲就用麻绳一头拴一个砖头,压在上面。多亏祖父有先见之明,打的苫多,所有的麦垛都盖得严严实实。结果,我们刚刚将所有的麦垛盖好,雨就下大了。
那场雨,断断续续下了七八天,连绵的阴雨天气让许多人家损失惨重,没有晒干或者被雨淋湿的麦穗大都发了芽,或者发热霉烂了。而我家的小麦却没受一点损失。小麦脱粒后,堆在场院中间,好大的一座麦粒山,金灿灿的。祖父坐在地上抽着旱烟袋,乐得合不拢嘴。他用手轻拍着我的肩头,说:“现在相信了吧,如果不早做准备,就不会有这么大一堆麦子了。对了,有一个词儿,叫什么来着……”他满怀期待地看着我。祖父是高小毕业,有时免不了爱卖弄点学问。我懵懂地摇了摇头。最后,祖父轻声说:“我看,麦假结束你就回学校吧。你的腿好了,也该用功读书了。”看着祖父慈祥的面庞,我若有所悟,轻轻点了点头。
回到学校后,我仿佛变了一个人,心无旁骛地投入到紧张的学习生活中,一直到初中毕业,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师范学校。对我来说,生命中的雨季在那个夏天提前结束了,我的心中一直阳光明媚,温暖如春。
后来,有一天读书时偶尔读到一个词:未雨绸缪。我的心怦然一动,倏地想起当年祖父问我话时的神情。或许,祖父当时并非刻意,也没什么深意。
但我更愿意相信,那其实是祖父对我用心良苦的爱和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