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树松
李小萌踏进蹦蹦床里时,左右看了看,他并不担心蹦蹦床的主人会把他赶跑,而是纳闷,大清早的怎么就有人把蹦蹦床支起来了?蹦蹦床的主人他认识,一个一只眼大一只眼小的老女人,手里常拿着一个褐红色的鸡毛掸子,看着有点傻气,见到他们这些喜欢跳蹦蹦床的小孩子就笑,笑时那两只眼弯弯的便一样大了,就把那些傻气藏了起来。
此时的李小萌心情明显好转,他已经忘了出门之前爸爸对他的凶神恶煞。前两天班主任吴老师又叫家长了,原因是他把邻班的老大修理了一下,邻班老大丢了面子,扬言要报复他,吴老师想把事了了,便动员李小萌去给人家赔礼道歉,李小萌却死活不同意,没办法,吴老师就把李小萌的爸爸请了过来。
李小萌在爸爸和吴老师面前抗争了十分钟,最后用手把鼻子使劲拧了一下,噔噔噔就冲进了邻班。到了邻班李小萌忽然变了一下脸,脸上由怒转喜,接着故意像只傻鹅一般愣头愣脑地去找邻班老大,找到后,便走过去给邻班老大鞠了三个躬,然后又噔噔噔跑了出来,整个一小品效果。李小萌出去后,邻班热闹了好一会儿。
回到家,李小萌的爸爸一直不理他,偶尔瞄他一眼也是虎视眈眈,李小萌的个性明显收敛,因为他感觉到山雨欲来风满楼了。学乖一点吧,免得挨打,只有走出家门,李小萌才能呼吸到自由的空气。
李小萌的家离学校不远,一个十字路口过去后,还有一个小公园,别看公园小,设施却挺全,假山、亭子、树、绿地,还有一个不小的水池,去年公园的管理员不知从哪儿来了兴致,在水池里栽了几盆观赏荷。夏天的时候,从公园外面就能看到水池里的荷开花了,红的、白的,挺出水池上空,连李小萌这么不喜欢花的人都往那儿瞟了几眼。走过公园,再往前爬个不是很陡的坡,李小萌所在的学校就到了。
本来像李小萌这样的孩子,十岁,上小学三年级,最喜欢蹦蹦跳跳,这么近的路,怎么磨蹭一刻钟也能到,可李小萌却没一天不迟到。
好在吴老师早就习惯了,如果哪一天李小萌早到一次,吴老师反而觉得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吴老师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跟李小萌的家长做更多的交流,因为交流一回,李小萌就会受一次皮肉之苦。她反对过,可没成效,李小萌父亲这个人有些武断,不听别人劝。这样一来,吴老师只得让步,把李小萌这个缺点压下来,好在李小萌脑子极聪明,这么吊儿郎当的,成绩却总在前十名,他的父亲在成绩面前也就无话可说了。
现在,李小萌的双腿已经感知了蹦蹦床带给他的颤动,那些颤动就像水面上的波纹,会把鱼儿的快乐传递出去,对,李小萌想,我就是一条小鱼儿,而且是这小公园水池里的某一条。于是,他就向水池那里望上一眼,这时,水池里的花和叶忽然甩了一下身子,好像在和他打招呼,李小萌更加兴奋,就跳了起来。
清晨中的蹦蹦床里只有李小萌一个人在跳,这感觉又和以往不同,往常都是放了晚学他才会来到这里,和一群孩子一起跳,乱糟糟的。现在整个蹦蹦床都是他的,他想怎么跳就怎么跳,心和双腿的劲便都用到一处,李小萌就跳得又高又飘。在空中,他看到公园里的那些树都比他矮了几分。好,加把劲,再跳一下,李小萌自己给自己鼓着劲,这一次,假山、亭子似乎也被他压了下去。李小萌想喊想叫,他有点忘乎所以了,那么,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于是,李小萌在跳的过程中就翻了一个跟头。
待他把跟头收住,忽然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小公园不见了,十字路口上的交通灯不见了,甚至连夏天也在眼前消失了,干巴巴的灰色把水汪汪的绿取代了,这个地方正值隆冬时节,李小萌看到地上都冻得裂了口子。
李小萌一下子缓不过劲来,怎么回事?他的心思还没跟着他的身体来到眼前的这个地方。好在李小萌是个适应性极强的男孩儿,况且这么新鲜的变幻让他有点着迷,于是,望着灰蒙蒙的前方他笑了。
就在他笑的一刹那,眼前的景色又刷地变了,原来是远镜头拉近了一些,他来到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地方:是一所乡村小学校,一个有点模样的门楼,门楼中央是拱形的门楣,门楣下方有“红庙小学”四个字,两边柱子上各托着一个白色的圆球,门楼前边是个小操场,东西两侧都是树,再往南一些,是条沟,红庙这个小村子高低不平,沟的南边就住着人家了,那里还有一棵杨树,因为仅此一棵,便显得孤单一些,此时的李小萌就站在树的旁边,他忍不住往树上看了一眼,于是,他咦了一声。
这棵杨树的树杈上坐着一个男孩儿,比他小一点儿,听到声音正往下看,见李小萌望着自己,便有点不知所措,脸忽然就红了。
李小萌可是个爱交际的人,他冲着树上喊道:“哎,你叫什么名字,怎么爬到树上了?”
树上的男孩显然有点排斥他,不接他的话,把头扬起来,手脚麻利地爬向更高的一个树杈。
李小萌心说真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便调侃道:“你怎么不说话?”
树上的男孩儿坐稳后还是不回话,这次他不向下看了,他一动不动地望着红庙小学的那个大门楼。
李小萌可不想善罢甘休,你不是不理我吗?今天我非得把你逼急了!于是他继续朝树上说道:“嘿,你穿得还挺有个性,跟你说,你要是跟我上我们学校去,好多同学得认为你比周杰伦还酷。”
树上的男孩好像被激怒了,他虽然不知道周杰伦是谁,但他觉得他一定不是个好人,他往下瞟了李小萌一眼,把嘴撮到一处,小声地连呸了几下,两只手却在下面偷偷地把破棉裤往身上使劲地拉,可惜,棉裤实在是太破,拉了半天还是遮不住腿,还有脚,嘿,这下李小萌看到这个男孩还打着赤脚。
“这么冷你怎么还不穿鞋呢?”李小萌的语气里的调侃一下子没了,他觉得鼻子那里有点酸。
树上的男孩还是没听到一般。这时,小学校下课的铃声响了,过了一会儿,好多同学从大门楼里跑了出来。李小萌看到那个男孩好像忽然就兴奋起来,因为他在树杈上站了起来,冲着学校的方向大声地喊道:“三哥——三姐——”
在李小萌也朝小学校门口望时,树上的男孩不知什么时候从树上溜了下来,跑出几步后又把头扭过来,冲他做了个鬼脸,鬼脸真是鬼脸,腮帮子上黑乎乎的,想必很长时间没洗了。李小萌见那男孩要跑,便跟了上去。
“怎么还不去上学?”李小萌听出是那个老女人的声音,转瞬之间,他又回到了小公园的蹦蹦床上。
李小萌不去看那老女人,因为从她的声音里,他听出她是快乐的,老女人只有在收钱时才会这样高兴。果然,当李小萌急匆匆地从蹦蹦床上下来,准备一跑了之时,老女人把他堵住了,说:“交两块钱吧。”
李小萌据理力争:“我就跳了一会儿。”
“怎么会呢?”老女人的那只大眼里正往外透出一点傻气,那只眼就开始变小,那点傻气却有了些意味深长的感觉。
李小萌被那些傻气俘虏了,“一块得了。”老女人好像并不同意,她把鸡毛掸子往蹦蹦床上掸了掸,那上面其实什么都没有。
“我妈就给了我两块钱,都给了你,我就得饿肚子了。”李小萌在这方面很灵光。
“真的?”
“骗你是小狗。”
李小萌走进教室时,第一节课快上了一半,吴老师就像没看到他一样,转过身去写板书,等到她转过身来时,李小萌已经坐到座位上了。吴老师便叫他回答问题,李小萌站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吴老师见他愣在那里,便说:“这么简单的题你都不会,刚才是不是走神了?”这时,李小萌已经把那道题理顺了,就回答了出来。
接下来的时间里,李小萌就接着走神,吴老师便不再提问他,见他笑时,吴老师就想,是应该让他笑一笑的,他想想别的事情再回来也不晚。没想到李小萌又一次走远,他跟着树上的那个男孩来到了河边,大河已经被冰封住了。
这个男孩没有跟哥哥姐姐们回家,而是到河边拾些柴。男孩见李小萌总跟着自己,有点烦也有点高兴,可还是不想跟他说话,他用手抓住一根小河柳,这根小河柳的下半身都藏在冰下面,他扭头看了李小萌一眼,然后把脚抬起来,用脚后跟朝小河柳在冰面上的那一截的底部轻轻一击,一声脆响,小河柳就躺到了冰面上。李小萌觉得新鲜,便用他的乔丹运动鞋的鞋尖去模仿这个动作,却总是有点笨手笨脚的感觉。两个人齐心协力,不长时间就打了一捆,男孩说够了,看李小萌时眼神就友好了一些。
说话间,男孩忽然从河边往大河里猛跑过去,跑出几步后身子往下蹲去,双脚同时贴住冰面划向远处,一道漂亮的亮线出现在冰面上,这是那个男孩的双脚和冰面摩擦的结果。
显然李小萌被那条光光的亮线吸引了,他也想弄出那么一条亮线来,于是他如法炮制,双脚同时踹向了冰面。
李小萌“哎哟”的叫声把那个男孩召唤了过来,那个男孩在这时才觉出自己比这个太过摩登的男孩强,他蹲下问李小萌,摔到哪儿了?李小萌装出痛苦的模样,没有说话,而是用手去摸自己的后脑壳。这下那个男孩慌了,因为他听说摔到后脑壳会把人摔死的,他便用手使劲地搓李小萌的后脑壳,李小萌觉得他的手真温暖,这大概和他的手被冻得像个发面馒头有关,如果是他老爸的手打在这里的话,嗡嗡的,生痛生痛,好像有几百只蚊子在此聚会。
过了好一会儿,当然,这时的李小萌早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他在装蒜,装蒜也要装得逼真一些,他躺在冰面上想,即使只用上三分之一的功夫装蒜,这个小子也不会看出破绽来。李小萌这样做还有一个目的,他想糊弄一下这个男孩,只有这样,男孩才会跟他“交待”实底。
果然如此,男孩把他扶起来往自己的家走去时,把什么都告诉了他。
“我还没上学,没有大名,人家都管我叫傻老四。”男孩边走边跟他说。
“怎么叫这么个名字?”李小萌想笑没笑出声来。
“村里人都说我傻,再说我上边有三个哥哥,他们就管我叫傻老四了。”男孩说得挺自然挺认真,李小萌觉得他还真可爱。
“那你爬到树上干什么呢?”
“今年夏天我特别想上学,可我们家里没有钱,五毛钱,交五毛钱就可以上学了,可我妈妈没有,我爸爸和哥哥打鱼挣的那点钱都用来买线织网,还有就是给我妈买药了,我就没上成,只好天天到学校的外边呆着。”
“上学有什么意思?圈在教室里像个囚徒。”
“我也不知道,可我就是想上学。”
李小萌想说,怪不得你叫傻老四,你可真傻。
“那你为什么不穿鞋呢?”李小萌禁不住又问道。
“我怎么没穿鞋?”男孩把脚抬起来,“你看这是什么?”李小萌看到男孩脚下是一层厚厚的老茧,“这就是我的鞋,老茧做的鞋,告诉你,这个鞋既不怕冷又不怕扎,秋天的时候,我敢在刺蒺藜地里跑,别人都没这个胆量。”
李小萌觉得心里有点异样,可他想反驳反驳这个男孩,“你脚底下是有鞋了,可脚面上呢?你看你的脚面上冻得都裂了口子。”
男孩这才一笑,“我妈妈病了,半个身子都瘫了,不能做鞋。”
“那你没有姐姐吗?”
“大姐出嫁了,二姐要到生产队出工,回来还得做饭、侍候我妈,没工夫做。三姐只比我大两岁,我跟你说,她都上二年级了,可什么都不会,常常挨老师罚,现在她总让我帮她做作业。”
“你还挺会吹牛。”李小萌没想到这个傻里傻气的男孩却是个无师自通的吹牛大王。
“我没吹,我真的替她做作业。”那个叫傻老四的男孩很认真的样子,“三姐的老师是我本家的一个姐姐,那个姐姐到家里辅导她时,我就在旁边听,可三姐听不进去,她总想着去织网,我却都听会了。告诉你,我三姐织网可快了——刷刷刷,追得上我三个哥哥了。”
这样说着,他们就到了傻老四的家,这个家只有三间土坯房,里面黑乎乎的,天黑后里面更黑。还在傻老四家的门口,他便跟李小萌说:“我们家可没地方让你住,再有,你那么干净,我怕你嫌我们家脏。”
李小萌说:“我这个人本来就不爱干净,哪有嫌弃人家的道理?我也跟你说,我自己的那间屋子就像个猪窝。”
“怎么,你还有自己的屋子?”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我们城里的孩子都这样。”李小萌有些不解地看着傻老四。
“我一直跟父母和两个姐姐住在一个屋子里,还有一点,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不能让我的小伙伴们知道,我没有被窝,今天跟妈妈睡,明天就换成爸爸。爸爸睡觉不老实,总把我踹出去,还是妈妈好,妈妈的那只瘫手把我抱得特别紧。”
李小萌心里咯噔一下,“你妈妈的手瘫了怎么还会抱你?”
傻老四说:“不是一点都不会动,会动一点,正好把我卡在怀里。”他边说边推开了家门,这时,李小萌却觉得他的身体被什么东西掸了一下,是那老女人的鸡毛掸子吧,李小萌的身体就腾空了起来,跟在傻老四的后面进了那三间土坯房。这时的傻老四好像已经不知道有李小萌这个人了,进了屋就小心翼翼起来,土坯房的煤油灯把屋子里照亮了一块,也就把一块暗影投到土墙上,李小萌觉得自己就游走在白光和暗影之间,是那个蜘蛛网托住了他,屋里的一切他看得很清楚。
李小萌看到傻老四上了炕直奔窗台,支窗户的钩子上挂着一个圆轱辘,轱辘上早就上满了尼龙线,傻老四抓起一把梭子,再把尼龙线引到梭子上。炕沿下面,三个哥哥和爸爸比齐了正在织网,三姐也夹在他们中间,她织了一会儿网就抬头对傻老四说道:“今天可别把作业写得太整齐,老师已经怀疑我的作业是别人替写的了。”傻老四不言语,到了家他就成了一个哑巴,双手翻飞,轱辘一圈一圈地转得飞快,他上好五把梭子后,把三姐的作业本找出来,然后趴到煤油灯下面一边问三姐老师都留了什么作业,一边低头写起来,刚写到一半,大哥说话了:“快上梭子。”他便把作业放到一边,又赶回来上梭子。
三姐和三个哥哥织网的速度太快了,让傻老四很有压力,还是爸爸好,爸爸织网就像在绣花,每个动作都送到位,有时他还停下来对傻老四的三个哥哥和三姐说道:“慢一点,织得太快,网会不拿鱼的。”三个哥哥就像没听到一样,照样嗖嗖地织——网拿鱼是以后的事,他们可能是这样想的:“瞅您织得多费劲,就像老牛拉破车。”
总算把梭子上得够用,三姐的作业他也仓促地写完了,老妈却在煤油灯的暗影里叫他:“小四,给妈捶捶手心和脚心。”傻老四忙又跑到老妈跟前,“三十下?”傻老四讲价道。“太少,五十下吧。”老妈砍价。傻老四默认,手心捶完五十下,他就要跑,老妈说话了:“还有脚心呢。”傻老四不干了,“您骗人。”老妈说道:“我没骗你,手心脚心各五十下。”见傻老四不满意,又接着哄道:“等妈好受一些,妈给你烧豆子吃。”
豆子的香气好像从外屋灶间飘了过来,傻老四便坐了下来,浮在空中的李小萌就笑了:真傻,先让你妈给你烧完了豆子再捶也不迟,却不知傻老四本来就知道家里早没豆子了,他让妈妈这样说出来,心里便满足了,也就解了嘴上的馋瘾。
这一家人的夜晚让李小萌觉得有点压抑,就在他想离开这里的时候,他又看到了那个老女人挥着鸡毛掸子在蹦蹦床上瞎扫一气,有一股气流冲到他这里,李小萌就跟着气流飞走了。原来那是下课的铃声。
说也奇怪,从那天以后,李小萌再也没看到那个蹦蹦床在早晨的小公园里支起来,当他放学时来到这里,和一群孩子一起跳蹦蹦床时,心里就很没情绪,他有点想那个傻老四,想知道他以后怎么样了。交钱的时候,他问老女人什么时候早上再把蹦蹦床支起来?
老女人说:“我可从来没在早上把蹦蹦床支起来过。早上孩子们都急着上学,谁会来跳,我神经病啊?”
李小萌刚想跟她理论,想说那天的事你都忘了?你还收过我一块钱呢,却见老女人把鸡毛掸子一挥,“我该收摊了。”
李小萌愣在那里好一会儿,他看着黄昏里的老女人挥动着她的鸡毛掸子,偌大的蹦蹦床就像是空气做成的天边的晚霞那样,在她的鸡毛掸子的挥动下,翻飞着,几分钟的工夫就收好了。然后老女人用胳膊一夹,又朝他笑了一下,走了。
回到家李小萌没有跟父母说起这件事,相反,他觉得这个老女人虽然这样跟自己说,但他相信她一定会在某一天的清晨把蹦蹦床特意给他支起来的,那个老女人不傻,就像那个傻老四,还挺可爱,甚至可爱得有点巫气。
如果李小萌的心还像以前那样散乱的话,他可能早就把这件事忘了,因为两个月都过去了,公园小水池里的荷花败了,荷叶也残了,那个蹦蹦床却再也不曾在早上支起过。李小萌虽然还会在放学后到公园去跳蹦蹦床,却不再去问那个老女人,那个老女人也没事一样,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着。好在这一次,李小萌的心是少有的专注,每天早上路过这里他都要看上一眼,看完之后,他就想那个傻老四是否长大了呢?
当小公园里的树叶都落尽了,秋天来了。终于有一天,老女人的蹦蹦床在早上支了起来,李小萌的心一阵狂喜,他慌慌张张踏进去,第一跳就少有的高,便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在跟头往下落的过程中,他又来到了那个叫红庙的小村子,看到那个叫傻老四的男孩儿正坐在大河边,这里正是春天,清清的河水,岸边的小草刚探出头来,李小萌出其不意地叫了傻老四一声,当傻老四抬起头来时,李小萌看到他真的长大了,脸上的鼻涕不见了,一问才知道他已上到三年级了。
“你学习成绩一定挺好吧?”李小萌感觉应该是这样的,上个学那么不容易,他一定会加倍珍惜的。
“还行吧。”傻老四不好意思地笑笑,“只是有一个叫董瑞敏的女孩子跟我咬得挺紧,我一放松就会被她超过去。”
“你是不是也有点喜欢她?”
“喜欢她干什么?”傻老四的脸红了。
“你别不好意思。”李小萌只得转移话题,“你坐在这里干什么?来拾柴?还是想捉鱼?”
“都不是。”
“那干什么?”
“我不想告诉你。”傻老四脸又腾地红了。李小萌见状,觉得他一定有什么秘密想瞒着他,便道:“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走了。”
又磨蹭了好一会儿,傻老四才站起来走到河边,他把裤腿卷上去蹚进水里,李小萌看到他膝盖那儿黑乎乎一大片泥,傻老四低下头把水往黑泥上撩,“我要到公社参加赛跑和跳远比赛,比赛时要穿裤衩和背心,我一冬都没洗澡了,膝盖和胳膊肘那儿都是泥,我得洗洗。”说着又走上岸来,坐下后把裤腿又拉下来,“你来时我都洗了一遍,只是这儿的泥太结实,一下子弄不下来,得好好焖几次,等它软了再下手。”傻老四脸上的红还没完全退下去。
原来如此,可李小萌却没心情嘲笑他,等傻老四又焖了几次后,李小萌便从河边找来一根木棍,跟着他一起“挖”泥。
李小萌这才边挖边侃道:“你的经验还真不少,要是我就直接下手了,那样可能会把皮肉扎破的。”
傻老四道:“年年如此,就不会犯错了,只是把泥弄走后,膝盖那一时适应不了,得打几天软腿,还有总觉得那里缺了点什么。”
说着的同时,艰巨的任务已经完成,只剩下一些细活,李小萌把木棍扔到河里,傻老四再次蹚进水里,现在他们直接用手搓,那些泥儿在手指上会弄出小滚滚儿的感觉,它们刺激了李小萌,他越搓越来劲,傻老四也是如此,两个人就弄出热火朝天的气氛来。
到最后,手指的力度和速度都慢了下来,两个人便分工合作,李小萌搓,傻老四在一旁往膝盖上撩水,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终于还是傻老四说话了:“行了吧?”他问李小萌。
李小萌说:“再搓搓。”头都没抬,手一下一下搓得挺仔细。又弄了一会儿,傻老四又问:“你看看?有点疼了。”李小萌忽然觉得腰特别累,这才直起身子,又仔细看了看,有点恋恋不舍地说道:“是差不多了。”
等上了岸,李小萌伸出手想摸一摸傻老四的膝盖,刚轻轻一碰,傻老四就“哎哟”叫了一声。
李小萌有点不信,“真疼?”
“我冤你干什么,你看上面都渗血了。”傻老四说着就把裤腿放下来了。
“什么时候去比赛?”李小萌问。
“还有五六天时间。”
“你体育还不错?”
“还行吧。”傻老四说道。
“真没看出来。”李小萌似乎不相信。
“你别不信,去年我就得了个跳远第一呢。”
李小萌还是将信将疑。
傻老四有点着急,“你知道我们都吃什么吗?我跟你说,等再过些日子,夏天到了,你就知道了。那时我们就会到河里摸鱼捉虾,摸到大一点的鱼就到岸上架火烧,烧鱼的味道不是很好,腥气味太重。如果是小鱼,就把小鱼装到河蚌的空壳里面,再放上几根韭菜、一点盐,最好再加上点佐料,合上盖,还是放到火上烧,味道就鲜美得多。如果摸到虾米,那就省事了,直接放到嘴里就行了。我爸爸说过,这些东西最有营养。你没看到我哥哥姐姐的身体多棒啊!我能差到哪儿去?”
“那你什么时候也带我摸鱼捉虾?”李小萌好像相信了他。
“再等两个月吧。”傻老四往远处一指,李小萌看到那里有一座大桥,“到时候我还要带着你从桥上跳下去,那感觉特刺激!”
李小萌却有点心急,他可等不及了,于是他合上眼,心里默念着,他是在祈求那个老女人,希望她挥动手里的鸡毛掸子,因为他已经觉出那是个有魔力的掸子,能够把他的想法变成现实。
果然,等到李小萌睁开眼,夏天已经来到眼前,傻老四带着他在河里扎猛子摸鱼捉虾,那三种吃法李小萌都享受到了,味道果然不错。后来他们真的来到那个大桥上,傻老四做示范,先爬到桥栏杆上,站直,头向下就扎进了水里,一点不犹豫。第二次两个人同时爬到栏杆上,李小萌有点害怕,腿哆嗦着。“会不会摔坏了?”他问傻老四。
“怎么会摔坏?”傻老四鼓励李小萌,“水比棉花还柔还软,顶多弄疼一点。”
可李小萌看着桥下还是有些发晕,还有他可能意识到这是他最后一次跟这个男孩玩了,于是他很认真地问道:“傻老四,你上学了,有大名了,现在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吧?”
傻老四发嘎道:“你先跳下去,跳完了我就告诉你。”
可李小萌还是下不了决心,他不敢往桥下看,就往桥上望,他看到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正往他们这边走来,头上梳个马尾辫。傻老四一定也看到了,因为李小萌听到傻老四惊慌失措又快乐无比地小声说道:“董瑞敏来了——快跳——”说着拉着李小萌的手就跳了下去,李小萌大叫一声,双脚也离开了桥栏杆。
李小萌没掉到河里,却摔到了蹦蹦床上,他还从没这样失手过,这让他很没面子,好在早晨的小公园里还没来几个人,况且也没人去注意他。
李小萌从蹦蹦床上下来后,就等着付钱。现在他可不敢去骗这个老女人,因为他知道跟她耍花招的话,她就不会满足自己的要求,而李小萌还想找傻老四玩,还想知道傻老四到底叫什么名字呢。可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老女人来,李小萌便有点着急,又左右张望。等他再回过头来,却发现蹦蹦床已经不见了,老女人是什么时候把蹦蹦床弄走的呢?
又过了一个月,老女人和她的蹦蹦床始终没在小公园出现。第二年春暖花开时节,有一个老头来到小公园做起了蹦蹦床的生意,李小萌却不想跳了,他唯一一次走近蹦蹦床,是向老头打听那个老女人和她的蹦蹦床,老头说我可不知道这个人,你还是问问别人吧。
这个老头一看就是一个很精明的人,可李小萌却清楚他没一点魔力,只有那些发傻的人才能有那些非凡的特异功能,傻老四是否也是一个有魔力的人呢?
看来李小萌不可能再去找傻老四玩了,不能知道他的大名让他很不舒服,李小萌的情绪有些低落。现在的李小萌就像变了一个人,从来不迟到,学习稳进前三。可他的父母却担起心来,他的父亲也不敢对他进行暴力教育了,偶尔问他怎么了?李小萌说:“我能怎么?我不怎么!”语气挺横。父亲回避了战斗。
直到有一天,李小萌憋不住了,他跟父母说起了蹦蹦床、老女人,还有那个叫傻老四的男孩。母亲听完看了李小萌父亲一眼,偷偷地笑了,父亲也正在看她,两个人对望之后,父亲有些责备地说:“是你跟李小萌说起这些事的吧?”
“我跟他说这些干什么?”母亲也有些责备父亲了。
“真的有蹦蹦床和那个有魔力的老女人?”父亲又来问李小萌。见李小萌不耐烦的样子,忙又说道:“我相信有。”等到李小萌抬头去看他时,他又说道:“因为那个傻老四就是我——你的父亲。”说完父亲就哈哈大笑起来,李小萌一愣,等他反应过来,也跟着父母的后面一起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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