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羊进城

2018-03-19 05:18黄亚明
湖南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麦垛白羊伢子

黄亚明

天气越来越热,快五月天了。麦垛头天早上喝了一大碗拌腌辣椒的热稀饭,吸溜得鼻尖冒汗,中午又喝了半碗带几粒油星的青菜蛋花汤。这是第二天中午,他皱着眉头,又要对付一碗腌辣椒稀饭。稀饭是工友墩子从巷口小吃摊上打来的。墩子说,你必须喝稀饭,必须赶快发汗。麦垛肚里那点稀饭早没了,头昏眼花,满心里发虚,但他真的不饿。麦垛没敢吃药,感冒药总是让人犯困。麦垛哪敢躺床,下午班时间快到了。他又不是老板,要是一天不上班,就会少一百多块,要是两天不上班,半个月的全勤奖就没了。麦垛瘦黑矮小,一张脸皱巴巴的,不到四十,看起来像个五十开外的老汉。上班,上个娘的班!墩子对麦垛说,又像是鼓励自己。麦垛勉强一笑,那笑容像是哭出来的,堵塞的鼻音吐出绵软的几个字:走呃,走呃,迟到了……墩子就在前面走,麦垛落在后面,两人往鞋厂赶。

麦垛的腿脚不好,瘸。左腿比右腿短那么一点,走路总是忠实地往左边倒,像棵歪脖子树。这棵树上冬天长着顶绒线帽,夏天长着顶黄军帽,却遮不住发际线的颓势。麦垛现在戴了绒线帽,汗水欢快地淌下来,把麦垛的瘦羊脸弄得花花黑黑的。

街上很多车,红的,绿的,白的,黑的,总之是五颜六色。这本来与麦垛,与墩子无关,可他们从租屋到厂里,必须穿过一条马路,那么奔涌的车流就与他们产生了短暂的交集。过马路不是智力活,只要小心按照绿灯的指示前行。但今天麦垛就是病了,迷糊,墩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多喝了麦垛的那碗稀饭,肚子鼓胀,在即将穿过马路时突然打了个饱嗝,屁眼里跟著冒出了个屁,麦垛就笑了出来,墩子回转身难为情地准备拍麦垛的屁股一巴掌,这样耽搁了一两秒,一辆右拐的出租车已经顺势拐过来了,发了疯似的。麦垛和墩子张开了嘴巴,眼珠因绝望快变成死鱼色,完了!完了!但还没喊出声,车子在离麦垛两寸的地方“嘎”地刹住了,惯性又使车屁股往左一转一横,在水泥地上腾起一股白烟。两人的脸都煞白了。这还不算,后面的车全都“吱嘎”“吱嘎”,紧急刹车。这下全乱套了。麦垛的左脚承受不住全身压力,倒在了地上,绒线帽从头顶脱离,打了几个旋儿不知所向。墩子一个激灵以百米跑的速度跳到马路牙子上,但看见麦垛倒地,返身跑回要搀扶麦垛。要命的是,马路牙子上一条狗因此受惊,往马路中间乱窜,狗的主人尖叫着,受惊的狗根本不听主人使唤,像一道白色的闪电在马路上左冲右突。这狗怎么了?但这狗若不这样那就是神经有问题,谁叫墩子放屁,麦垛嘲笑,谁叫他俩在红灯亮起后还在马路上,一两秒的工夫造成局势混乱。脑子乱了的狗在马路上横冲直撞,终于,狗完成了使命,撞上了一部来不及刹车的车子,脑浆进裂……

这是一条白狗,纯白的小狗,卷毛蓬松,看起来特别高贵。狗可能牺牲了,很壮烈,脑袋歪在一边,半边身子染血,半边身子如雪。世界静下来,狗的主人趴伏在狗身边,尖叫己沦为低泣。看来她对狗很有感情。

麦垛被墩子扶起来了,来不及感受疼痛,惊魂未定。麦垛身边的车,撞狗的车,两个司机下了车,一个去观察麦垛,一个去看狗。其他车依然红灯停,绿灯行,川流不息,很忙,没时间关注麦垛倒地和狗流血事件。

不久,救护车“嘟嘟嘟”来了,然后警车来了,不知谁报了警。

麦垛的感冒居然不治而愈。操!他摸着脑壳,嘟哝了一声,才感觉左脚崴了,火烧火燎。

狗没抢救过来。被整过容的狗,是一条漂亮的白狗,躺在宠物医院的太平间床上。之前医生尽了全力,最后下手术台时耸了耸肩,表示非常抱歉。麦垛不认识这狗到底什么品种,女主人喊它雪狮,雪狮!万分悲伤。麦垛偷偷打量了下女主人,是个漂亮的白衣女人,麦垛觉得雪狮和女主人,真是绝配。女主人年纪不大,不到三十岁,也许四十了,城里女人的年龄是个谜。

麦垛和墩子从派出所出来了。麦垛不仅没被罚款,手里反而多了一千块。麦垛没向导致他摔倒的司机伸手,这钱是墩子替麦垛要的。虽然脚崴了,但命捡回来了,麦垛就觉得应该庆幸,涂点红花油,再休养两三天就成,其实不休养也没啥,麦垛在鞋厂里干的是手工活,又不要脚干活,那干吗要为难司机。但墩子不干。墩子替麦垛算账给司机听,麦垛的误工费、检查费、医药费,起码一千五,没一千五咱们就住医院去。之后展开艰难的赔偿拉锯战,司机最终给了麦垛一千。

交警也很为难,肇事者撞死的是条狗,是宠物,不是人,你们最好先协商。撞死雪狮的司机很委屈,这狗为什么发疯呢?为什么发疯呢?难道任凭疯狗胡咬人?上个月城里还组织打狗队打疯狗呢。我是替天行道。

女主人很不高兴,我这哪是疯狗,你才是疯狗。我这是宠物。雪狮我可是花了五万块的。

麦垛和墩子惊得差点掉下了舌头。

司机说既然是正常的狗,为什么在马路上横冲直撞。如果狗很正常,那就是狗主人不正常了。

女主人说,我哪里不正常了?

司机说,如果你正常,怎么不拉住狗绳子,你没尽到监管责任嘛。

女主人冷哼说,我怎么没尽责呢?是车子刹车吓着我的狗了。

司机很郁闷,那也不是我一个的责任,所有刹车司机都有责任,第一个刹车司机责任最大。

第一个刹车的司机吓着了,我干吗要刹车,我车前面正好有人过马路,我可不敢直接碾过去!

说来说去,就因为墩子多喝了麦垛的那碗稀饭,由此打嗝放屁,由此麦垛嘲笑墩子,墩子开玩笑要打麦垛的屁股。这是什么个事儿呢。麦垛很发愁,恨不得抽白个儿几个嘴巴,那碗稀饭还不是因为自个儿感冒没吃嘛,难不成狠狠揪住“感冒”这个罪魁祸首?

麦垛就愧疚起来。他的眼里晃动起那只血淋淋的白狗。是的,我是感冒的主人,我感冒得太他妈不是时候了。

墩子却恼火了,你们的意思是这狗要我们赔?我们是人,不是宠物,你们可都是开着机动车的,我们是行人,行人!法律要保护我们的。

一班人吵来吵去,让麦垛迷糊得要睡了。麦垛不是个智商很高的人,很快就打瞌睡了。消失不久的感冒症状重新袭击,这使麦垛的脑壳止不住下垂,他在椅子上坐不住了,终于瞌睡了起来,脑壳一甩一甩的。交警和司机都忍不住笑了,真是个活宝。

后来麦垛就被墩子推搡醒了。其实麦垛在做一个梦,噩梦,梦里不仅有那条漂亮的白狗,还有那个白衣漂亮女人,都被车祸了,血淋淋的,麦垛在梦里狂吼,正准备醒来,却被墩子弄醒了。墩子说,我们走吧。麦垛不解,搞定了?我们多大责任。墩子就拍拍麦垛的肩,没事没事,我们有啥事?撞狗的赔了一万五,和解了,看来也是有钱佬。瞧那车,啧啧,宝马,不得了。墩子买不起车,一直对车抱有莫大的热情。

麦垛忽然说,不对,还不是因为你打嗝放屁?

墩子敲敲麦垛的脑壳,你狗日的才不对,你这里不对。

墩子说,我们是受害人,要尊重人命,人比狗大。

麦垛的心往下一沉,那个女人和狗呢?

墩子说,刚出门,你想吃狗肉?

麦垛一瘸一拐往前奔,果真,那女人在前面,要过马路。那女人紧紧抱着死狗,一直抱着,不肯松手。麦垛喊,喂喂!麦垛再喊,喂喂!他不知道该喊她什么。许多路人回过头来。

那女人停住了脚,迟疑道,嗓子已变得沉闷,你,喊我?

麦垛追上去,是的是的,大姐,不是,妹子,你这狗咋处理?麦垛挠了挠稀疏的头发。

那女人警惕道,你想干啥?

麦垛把一千块钱递过去。那女人愤怒了,不卖!妄想!你就是个祸害精!要不是你们闯红灯,雪狮就不会这样了。

麦垛说,妹子,我、我,不是这意思。

那是啥意思?

这一千块赔你了,我不是要你的狗……麥垛喁喁道。

那女人没接麦垛的钱。

墩子掐了麦垛一把。

麦垛没理会,说,妹子,我家里没养狗,我家里有只白羊,和你家雪狮一样白的羊,要不,我赔你一只白羊吧。

那女人咕哝着,虚伪,假好人!还不是为了钱。

麦垛急了,我家里真有一只漂亮白羊。过几天我带给你。

那女人好看的眼睛往上一翻,冷笑道,真要给?那我就等你了,我住在那个小区。那女人手一指。麦垛目测了一下,小区距离租屋并不远。

女人接过麦垛的钱。羊送来了,钱给你。

麦垛笑起来。那女人袅袅地走了,麦垛对着那个优雅的背影喊,喂喂,你叫什么,咋联系你?

女人没理睬麦垛。

麦垛用手撮起一个肉喇叭,我、我,保证,会送你一只好羊!

墩子骂麦垛,苕货!

五一节忽溜过去了,麦垛果真从老家黄泥坡村牵来了一只羊。一只羊就这样进城了。这是只公羊,高大威猛,器宇轩昂。特别是,一身白毛没一点杂色,在阳光下白棉花一样鲜亮。羊角在头顶盘旋着,顶尖锋利。在破旧潮湿的租屋里,这羊一下子闪亮了墩子的眼。墩子“咦”一声,就绕着白羊打转,想伸手摸摸这摸摸那,也许他还想摸摸大羊卵子,可白羊昂着头,很不屑的样子,羊角斜挑,随着墩子打转,似乎随时准备进入战时状态,断不肯接受一个异族的恩赐。墩子只好操着四川话骂,有啥子嘛,好大个不得了哦。

麦垛忍不住呵斥墩子,丢开你的脏手!

墩子撇撇嘴,摸摸又死不了羊。你快让我摸摸,我太喜欢这只羊了,妈的,从没见过这么好的羊。

麦垛说,那只能摸一次。

麦垛从背包里找出一把断齿的梳子,把羊毛一根根捋顺,那羊就乖乖地站着,好像很享受。墩子趁机摸了一把,羊角立即对向他,吓得墩子赶忙缩手,妈的,比那女人还傲。

墩子说,莫不是真要送去,那女人,不缺你一只羊,不缺的。

麦垛就不爽了,一口唾沫一个钉,你要我扯谎么。

于是麦垛和白羊一起往那女人的小区里赶。麦垛带着羊在街上走,阳光硬巴巴地砸在地上,麦垛矮小的影子,公羊白亮的影子,还有行道树的影子,构成一幅奇怪的画面。白羊偶尔咩咩几声,它见着了绿化带上的草叶,却不肯走了,又咩咩几声,头角摩挲着麦垛。麦垛心疼了,他知道白羊饿了。可麦垛走得匆忙,没做啥准备,没备料,城里公园的草地,不是羊的天堂,而是老头老太的舞池,小伢的游乐场。一只羊怎么生活?麦垛就很担心,那女人会不会割草给它吃,会不会准备一些麦麸和豆料,羊老了会不会讨厌它,生病了会不会请医生。麦垛总觉得那女人什么也不会干,那女人的手太娇嫩了,只有麦垛的女人才能干那些糙巴活,但又不能把自己的女人带来喂羊,家里还有一个崽子一个细女娃。麦垛盯了一会绿化带上的草叶,一狠心拍了磨磨蹭蹭的白羊一巴掌。白羊吃痛,哀求似的看着草叶,又不敢不走,只好低下头像竭力拒绝诱惑,继续在麦垛的驱赶下往前走。麦垛的羊鞭丢在了乡下,他找不到赶羊的感觉,就像身边走的不是一只羊,而是自己的某个部分,需要悲壮地献祭给女巫。

麦垛有点后悔了,但这念头只是一闪,麦垛就坚定了步子。在忧戚和孤独中,麦垛和白羊到了小区门口。

事情没有想象的顺利。门卫拦住了麦垛和羊,看着他的瘸腿,狐疑道,干啥干啥,这里不是乡下。这是个老头。门卫老头要求麦垛登记,问有没有预约,有没有业主电话。麦垛说,早预约了,还是节前预约的。他拿起笔登记,却不知道那女人叫啥,该死。门卫老头道,到底是哪个,最近小区里流窜来了毛贼,不安全。麦垛比画,就是那个穿白衣的,二三十岁,进出都带只雪狮狗。哦,不,雪狮死了,反正是顶顶漂亮的那个女人,瓜子脸,麦垛模糊记起来了。老头说,遛狗的太多了,小区里有两百户,谁知道你找谁。老头有点不耐烦了。大爷,我答应送只羊给那女人,麦垛解释。不行不行,这是规矩,老头拒绝。麦垛就生气了,为啥不行,我是送羊的,送羊的!你看看我,看看我,像个贼吗?麦垛抖搂着衣服,又将旧皮鞋顿了顿,将新买的黄军帽取下来,将口袋倒翻出来,你看看有没有作案工具,没工具怎么作案?吵嚷声惊动了小区许多人,麦垛希望这样,越多越好,说不定那女人也在里面,那就好了。

人们聚在门口,伢子们看着了麦垛的白羊。呀,好大的白羊。几部车也停下来,车主拿出手机拍照。麦垛觉得更有希望了,麦垛骄傲起来,这只羊,真给我争气,也许谁谁认识那女人,把照片给她看,那就搞定了。

麦垛一屁股坐在花台上,看着人们拍照,看着小伢子戏耍白羊。有个伢子拿出羊粪蛋一样的巧克力,逗弄白羊。白羊不认识那玩意,咩咩叫着,目光投向花台上的草叶。有人说,哎哟,它饿了,饿了,吃什么呢?一个伢子飞快地攀上花台,采了一把草叶,送到白羊嘴边。白羊嗅了嗅,终于下定决心,吃了第一口,又吃了第二口。伢子和大人们高兴起来,麦垛微微笑着,这草可不是我摘的,是你们自愿奉献的。麦垛打了个呼哨,白羊就走到了麦垛身边,还有点不舍,那把草还没吃完。人们大笑起来。有人问麦垛羊卖不卖,小伢子问伯伯可不可以骑一下。麦垛摇头,不卖不卖,我这羊是要送人的,骑坏了咋办。

这时候来了个穿制服的,门卫老头喊陈经理。陈经理走到麦垛身边,要求麦垛赶紧把羊牵走,说你破坏了公共秩序,有业主投诉。

麦垛摘下黄军帽,扇扇风,没理睬陈经理,说我又没进小区,我又没强迫他们喜欢我的羊,要走他们走。我就在这里等。

就这样,麦垛和白羊,等了半个中午,直到下午班时间差不多了,才往租屋去。

墩子惊呼,这儿撒了一圈,这儿又一圈。

麦垛有些烦,哪有羊不拉屎的?羊屎干净,吃草的,哪像人拉粪,一屁股油乎乎的腥臭。

墩子说,拉倒吧,那你吃羊粪去。你瞧瞧,每次下班,都是都是,咋办?

麦垛拿起扫把,将一粒粒滚圆的羊粪蛋扫进铁皮铲子,出门走几十米倒进垃圾桶。

墩子说,我可受不了。要是冬天,你不还得砌个羊圈,得铺稻草。城里哪有稻草?你用衣服铺吧,你有钱!

麦垛还没想那么远,现在才二十多天。每天中午、傍晚,麦垛都要带白羊去那女人的小区遛一圈。每次麦垛还得带着扫把和铁皮铲,麦垛已经教会了白羊躲在花台后面撒尿。门卫大爷见麦垛执着,发了善心,给麦垛和白羊画了个活动的圈儿,圈儿包括那个花台。圈子也不大,大爷说不能拦了进出车辆。麦垛没那高要求,小就小点吧。麦垛和白羊就在那圈儿里等。总不见那白衣女人,麦垛都开始沮丧了。

麦垛认为,必须要等的。

麦垛的苦恼在于,这城里哪有青草呢?哪有许多豆料呢?眼看白羊一天天消瘦下去,连那些喜欢新奇的伢子,都有些不待见白羊了。麦垛觉得不解决这个问题,也许等不到和那女人见面,白羊就翘翘到该去之地了。

前些日子,麦垛打电话给家里女人,通过镇里的长途车捎了一化肥袋豆料,一大麻袋切碎的干草,转眼白羊吃得差不多完了。这个事儿,揪心。还得在城里解决。后来门卫大爷介绍了一块工厂废弃的荒地。荒地离鞋厂也有好几站路,麦垛请了两天假,把荒地开垦出来,撒上苜蓿草种子。麦垛又去豆腐坊,买了一些豆料和豆腐渣。苜蓿长出茂密的草,还得两个月。那女人,到底哪儿去了。真是,就这么作弄人。

夏天闷热,麦垛和墩子的租屋开始散发出怪昧,腥膻味,羊粪味。墩子一进门,就捏着鼻子,受不了啦!那个死女人,麦垛你个死脑壳,哪天肯定有谁宰了你的羊。墩子诅咒道。麦垛只能道歉,更勤快地清理租屋,还揽下了给墩子洗衣的活儿。

这天,麦垛和白羊又到了小区门口。麦垛找门卫大爷询问最近有没有谁来打听白羊的事。这时候,也许是个在小区串亲戚的男伢子,走出电栅栏,忽然看见了大白羊,就兴冲冲跑过来,促狭地拽住羊角。这只羊,已经温驯了许多。那伢子拽着,拽着,哇哇哇大叫,还喊他妈妈来玩,好玩儿,好玩儿!白羊就发怒了,一角挑过去,伢子拽不住了。羊角快抵住伢子啦!伢子妈惊呼,疯了一样跑过去,麦垛连滚带爬,停停!大白,停停停!白羊犹豫了一下,这犹豫的间隙,伢子机灵地滚到了一边。

伢子妈一边安抚着哇哇大哭的儿子,一边指戳着麦垛。麦垛畏畏缩缩歪上前,看来这事难以善了。这时候伢子妈开始夸张地挥动手臂,表达着自己的愤怒。你怎么养的羊?你的羊差点祸害了我儿子。

麦垛低下头,不是没伤着嘛。

伢子妈简直是气坏了,眼歪嘴斜,手指哆嗦着指向门卫大爷,你站在那里看热闹,啊,给我过来。这个大门口属于小区,你们脱不掉责任。门卫大爷赔着笑脸,妹子熄熄火,不是真没伤着嘛。麦垛也附和,真没伤着。

可是,我儿子吓着啦,晚上做噩梦怎么办,失眠怎么办,影响白天上课怎么办,成绩退步了怎么办?

麦垛把白羊牵过来,他手里多了根粗柳树条子。麦垛狠狠地抽,畜生,你以为这是在乡下,你撒野啊,狗日的,老子要宰了你!柳树条子一鞭鞭抽下去,白羊也许是知道自己错了,只挪闪着屁股,脑袋还挨着麦垛,不肯离开。麦垛忽然就丢了柳树条子,抱住白羊,抚摸着白羊身上的血痕,如丧考妣似的。麦垛哭的样子,很难看,大张的嘴巴像个蛤蟆,从里面流出涎丝。麦垛拉着白羊,硬按着白羊的头,向那母子俩赔礼。麦垛的手抖着,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皱巴巴的钞票,有两张一百的,有十块二十块的,还有一些散角子,要塞给那个伢子妈。麦垛说,求您饶了白羊吧,求您!这点钱给您儿子买点吃的补补。

也许是麦垛嘴角流涎的蛤蟆样让伢子妈心生厌烦,她拉着儿子一溜烟走了。临走撂下了一句,我们没完。

麦垛歪脚瘪脑,白羊也垂头丧气,一人一羊,散了精气神似的。

门卫大爷说,麦垛要来可以,不许白羊到小区门口。可怜的白羊,就只能整日关在租屋里,连放风的机会也没啦。

白羊又惹事兒了。

白羊安静了几天,开始在租屋里闹腾。嗵嗵嗵,它用头和角拱门,拱不开,再拱,头和角都冒血了。拱不开,就发脾气,麦垛和墩子下班一看,哎哟,满屋狼藉,脸盆儿被拱到了地上,摔瘪啦,水洒了一地。墩子装衣服的箱子,忘记锁上,衣服被拱得一地都是。这还不算,三楼、四楼的热心老太找上门来,说你们家是不是遭贼了,每天都有谁翻箱倒柜的。等她们看见大白羊,齐齐哑了口。晚上,白羊水土不服,也开始失眠,时不时咩咩几声,惊扰了邻居的休息。第二天,邻居们来投诉,麦垛,你得给白羊治病,大半夜的,它是想家了。还是送回老家吧。

麦垛有点恼恨那女人了。你这个妖精,到底去哪儿了,去哪儿了。

墩子说,那女人不仁,你何必讲情义呀。白羊已经使墩子耿耿于怀,白羊一看见墩子,就有仇似的,眼睛猩红。墩子对麦垛说,这畜生犯神经了,咱得躲着点儿。下午,墩子把衣物收拾收拾,他另找了个工友合租。

麦垛就只好独自和大白羊住一块儿,每月要多掏四百块的房租了。麦垛的女人又打电话来,崽子要上高中,学费一两千,还有住宿费、伙食费,要麦垛尽快寄三千回去。麦垛不管了,任白羊折腾,每天晚上多加班一个小时。人总不能让钱憋死。

周六上午,麦垛休班。睡到五六点,麦垛醒了,瞅瞅白羊,白羊可怜兮兮看着他。麦垛起床,在食槽里添了些豆料和豆腐渣。白羊吃饱喝足,精神头来了,蹭过来。麦垛知道白羊想出去遛遛了。麦垛添了新规矩,每周给白羊遛两次。周三不上夜班,傍晚遛一次,周六上午轮休,再遛一次。

太阳在东天画下一道红杠子,麦垛和白羊出门儿了。麦垛扛着把锄头,卷起裤脚。这锄头也是黄泥坡捎来的。赶来瞧热闹的墩子讥讽道,你是要插秧作田吧,你把城市当作黄泥坡了,白日梦!麦垛和白羊还是兴高采烈的,公交车不会承认白羊的身份,所以歪脚的麦垛和白羊只能悠悠地往那块荒地里赶。半路上,麦垛还哼唧着小调儿《十劝姐》:

一劝姐来要勤快,不等天亮就起来,早起那三日做双鞋。

二劝姐来要巴家,莫把五谷抛撒哒,抛撒五谷遭雷打。

走在街上,人们诧异于这对人畜组合,稀奇了,稀奇了!比第一次到小区门口,有更多的人拍照,还有人缓缓跟随,麦垛就更来劲了,唱起《十杯酒》:

七杯子酒是元宵,唐僧打虎逞英豪,君王一见哈哈笑,连夸严嵩武艺高。

八杯子酒是端阳,盘古配了女娲娘,二人恩爱情难舍,生下娇儿张子房。

九杯子酒桃花仙,穆桂英会着武则天,草桥关前配夫妻,刘备三访上八仙。

十杯子酒热难当,安禄山要娶小孟姜,吕蒙正他把媒来做,打破姻缘是红娘。

呦,这时候的麦垛,哪是个歪脚货。麦垛唱着,唱着,后面一长溜的人,跟着。麦垛不知不觉就和大白羊赶到了荒地。瞧,还真不错,苜蓿草出了半寸高!麦垛对白羊说,你这家伙,有口福了,你这家伙,运气还真不赖!

麦垛把白羊放到对面的荒草田里。白羊很兴奋,吱溜吱溜,鬼子扫荡似的啃着。那一长溜的人,还是拍照,也许还发了朋友圈。麦垛不懂那一溜儿的人,干吗这么热情。他有了在黄泥坡的感觉。真是一块好田。麦垛的眼里,苜蓿开出紫花了,苜蓿叶肥而亮了,苜蓿种子挂枝儿了,明年又是一丘好苜蓿呀。如果可能,起码可以养一窝羊儿。那女人,你再躲个半年一年,我麦垛也不怕,我的白羊是送定你啦!

白羊吃足了草,似乎个头也高了不少。威猛高大,器宇轩昂。麦垛觉得自个儿最好是踮起脚,否则会被白羊比下去啦。天太热了,干了没多久,汗水就淌成了小河沟,顺着麦垛的脖子流。麦垛叹息,真是好久没干农活了,底子虚了。他坐在锄柄上,擦几把汗,唤白羊歇气,白羊乖乖儿的。

那一长溜儿人里,这时候跑出一条小巧玲珑的狗,还穿着花衣服。那狗可太漂亮啦。那狗看着白羊,摇摇尾巴,侧侧身子,献媚儿似的,开屏儿似的。白羊陡然咩咩叫起来,很高亢。两个彼此注视片刻,都迎上来,都想往一块儿滚。小狗往荒草田里跑,白羊在后面撵。撵着,撵着,终于滚到一块儿了。小狗支定起身子,屁股翘得老高,白羊就紧紧趴上去,为了方便,一只腿翘起。麦垛慌了神,他忘记了白羊是只种羊。

麦垛大喊,大白,停、停!

人群里跑出个小女人,手里还握着半截缰绳。她喊,丫丫,丫丫,别犯错误呀!跌跌撞撞要去纠正丫丫的错误。

围观的人群哄笑起来,这没什么嘛,郎情妾意的!都拿起了手机,拍照,拍照。

麦垛知道来麻烦了,这畜生,一点脸子分不清。麦垛丢下锄头,歪歪扭扭要和小女人一道去纠正白羊的错误。麦垛心里嘀咕,狗日的,你以为这是镇里的配种站?

麦垛和白羊蔫头耷脑回到了租屋。这回,养小狗的小女人并没和麦垛纠缠什么,但瞧她那乌青的脸色,那条被白羊用爪子把花衣服扒拉得全是烂泥的小狗,麦垛都产生了要撞墙的冲动。这不算强奸,那么多人拍照,可以作证。不算强奸,不正当关系却是要算的,哪怕光天化日之下,偷情也是奸情,麦垛觉得丢脸丢到姥姥家了。大白你个混蛋,你就不能学学柳下惠什么的,你就那么容易被勾引?一只乡下的羊,和一条城里的狗,怎么可能发生奸情,你说你说,叫啥事儿,真丢了黄泥坡的脸。黄泥坡的民风一贯温良恭俭让的,都叫一只羊给搞乱了,唉。

麦垛并没有胜利的感觉,羊和狗,本来就不是一类。瞎掺和啥呢!

中午墩子却兴冲冲跑来了,挥着手机,麦垛麦垛,你看你成网红了,你的白羊好威风!

墩子点开朋友圈,操,四处转发的,都是麦垛和白羊。歪脚麦垛扛着锄头,歪脚麦垛唱《十劝姐》,流里流气的样子,歪脚麦垛在田里锄草、间苗。标题是《城市的最后一个农夫》,还有人点赞说“农业的末路英雄~悲情乡土”。白羊呢,白羊简直太神奇了,高头大马的样子,睥睨王侯的样子,骑在那条城市小狗背上的样子,看起来那么陶醉。麦垛捂住了脸。麦垛说,骚,白羊那个骚货,还真留不得了,保不准哪天又给我惹个大祸。

墩子摸出了两根烟,给麦垛点一支,你冷静一下,冷静一下,这羊的事儿就是你的事儿了,你走不脱了,保管下午就有人上门。

麦垛不服,羊是畜生,羊和我是两个概念,你瞎鸡巴掺搅,没个人话。

下午果真被墩子不幸言中了,电视台的记者捷足先登,长枪大炮对着麦垛和白羊,在租屋里一阵乱拍。白羊没见过这么猛烈的东西,直往麦垛身后缩。记者又请求麦垛和白羊走出租屋,在阳光下接受采访。记者问麦垛,请问您是干啥的?麦垛说在鞋厂打工。请问您為什么要在那里种一块地,是厂里不提供工作餐,还是不放心城市食品?麦垛说,我、我,没想那么多,我是种草给我家白羊吃的。请问您为什么要养一只白羊,是劳累之后做伴吗?麦垛想起了那个女人,我是给那女人养白羊的。记者觉得有料了,穷追不舍,漂亮的,城市的女人,还是!麦垛突然就委屈了,奶奶的,你就一辈子不出来,一辈子不见我的白羊。记者见麦垛要哭的样子,大哥,大哥,有什么辛酸就倒出来吧,新闻是正义的事业,请您敞开谈!墩子见势不妙,忙遮住镜头,我兄弟生病了,犯迷糊,这样吧,我来代替我兄弟说几句。墩子喊,大白大白,快出来,我们一起!墩子就指挥着白羊,一起摆出了几个夸张的造型,满足了长枪短炮的需求。

电视台走了,还没完,晚报记者又登门了。他们要搞个深度报道。这次主要还是墩子接待。墩子说了打工的待遇,墩子替麦垛们呼吁,请求政府关注弱势打工群体。

但是,在不留神的间隙,白羊偷偷溜了。等麦垛和墩子都嘘了一口气,身子散了架似的,四只脚摊在床上,才发觉白羊不见了。

这次白羊独自赶到了小区门口。麦垛远远看见白羊身边围着一群狗,还有猫,门卫大爷似乎在驱赶它们。这城市的流浪狗太多了。应该是白羊一路雄赳赳走去,沿途招呼和收留了那些孤独的流浪者。等麦垛和墩子跑到小区门口,白羊和流浪狗已成集会之势,任凭门卫大爷如何吆喝,它们只是随便给个面子,随便挪移了一点位置。中心或者说主角属于白羊,白羊当仁不让地站在那个圈子里的花台边。一只小花狗挨着白羊,用爪子摩挲白羊的腿。另一只黑狗,则对小花狗龇牙咧嘴,显然,这是在争风吃醋。国王一样的白羊,对此漠不关心,它就是国王,独一无二。有一只强壮的公狗,仿佛被侵略者占领了山头,在和白羊对峙。转眼间,公狗呼哧呼哧扑上来,白羊不为所动,等公狗扑到面前,白羊一个打旋,转到公狗身后,锋利的羊角就顶上去了,刺啦得公狗的屁股拉开一道血槽。然后,白羊一声咩,似乎在发出战斗令,那些白羊的妃嫔,就争先恐后扑向公狗,咬腿的咬腿,咬毛的咬毛。那只黑狗,居然咬住了公狗的脖子,沾了一嘴狗毛。受伤的公狗落荒而逃。黑狗就洋洋得意地站在了白羊身边,白羊奖励似的,用羊角轻轻扫了扫黑狗。至此,那些母狗已经分出了身份高低,黑狗做了王后。

麦垛和墩子,还有门卫大爷目睹了全过程,不知为什么,谁都没有阻止这一场王者之争。墩子对白羊竖起拇指,却悲伤地说,太他妈刺激了,可你的戏码也到头了。

麦垛喊,大白,你滚过来!

白羊不情不愿地过来了,那些母狗也随着白羊过来了。

麦垛瞪着白羊,你个混账王八玩意儿,你还准备建个行宫啊?

这是个早上,市内的,市外的,各路记者,网站,都找上门来。麦垛烦不胜烦,他准备上班,鞋厂那一摊子活计,没谁可以替他干。麦垛像赶鸡赶鸭一样,想赶走他们。真是群苍蝇。墩子说,一个个来,排队,采访一次收费二百,你们耽搁我俩上班了,这是误工费。

记者们嚷起来,给你们出名还收费,也没找你们要一分宣传费。

墩子大马金刀坐在门口,你还有理啦?见新亲还得提溜两斤肉、一个礼盒呢。排队排队,二百一次,登记!

麦垛在门背后拉拉墩子的衣角,墩子回头一瞪眼,你个孬子,他们靠点击量拉广告赚大钱,我们喝点汤不行么。

半下午的時候,来了两个制服男,要求麦垛提供卫生检疫证。麦垛说,啥?我这白羊没毛病。制服男说,你这羊难保没有传染病,你看看,这是居民区,非典你知道吧,就是动物传染的。你那白羊,是不是差点伤了人?先把检疫费开了吧,五百五十。麦垛明白了,那个伢子妈果然不是善茬。

麦垛交了钱,满脸堆笑,口气和软,始终弯着腰,恭维制服男说,您说得太对了,明儿我就带白羊去检查,一定办证,办证。

不久,动物协会的也来了。动物协会的人指着白羊,你这是宠物。你的宠物昨天群殴了,具有暴力倾向,你没办证,不能在居民区生活。

环保局执法队的也来了,说有居民投诉你的白羊乱拉屎,造成污染。你的白羊半夜不睡,胡咩咩,影响住户休息,你得在郊区没人的地儿圈养白羊。

晚上,麦垛没上班,不想上班。麦垛拖着墩子,不让墩子上班。墩子把铺盖儿又拿回了这间租屋。

躺在床上,麦垛说,墩子,这回我要做个不实诚的人了。

墩子分析,那女人也没回来过,被蒸发了,不是你的错。

麦垛说,可是我应承了人家,这么一走,像个什么事儿呢。像条灰溜溜的狗。比她的死狗还不如,比我家的白羊还贱。

墩子说,有那么严重吗?真是。她也许搬走了,也许去国外了,也许早忘了这点破事,也许人没了。

你说话就是毒,咋能这么说呢。人家一定是有事儿耽搁了,不信我们打赌。

拉倒吧你。你都不相信自己了。

歇了一会,墩子幽幽说,白羊看来爱上了这里,哎。

麦垛咬牙切齿,它敢?我就像它老子,儿子敢不听?

麦垛拜托墩子,没事你替我去小区看看。那块田,你也替我去看看。说不定哪天那女人回来了。

墩子应答了,你回去还回来吧?

麦垛说,不回了不回了,没脸子了。我堂客说,我们白河镇建了家鞋厂。这十多年,我就能干点鞋厂的活儿,有鞋厂,就饿不死人。

白羊在旁边咩咩几声。

麦垛和墩子打起了呼噜。

这还是个不够安静的夜晚。呼噜哼哧,羊声咩咩,从租屋的门缝里飘出来,一头扎进城市的夜色。

责任编辑: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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