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
1975年时,我生活在东北老家——辽宁省黑山县四间乡的大吴家村。在俺们那嘎达,没有人会说打谷场这么文绉绉的称谓,一般都管它叫场院。春种秋收,忙活了一年的庄稼人为的就是颗粒归仓。而那两个篮球场般大小、呈方形的场院上,所存放的不仅是大家伙汗水的结晶,更是一村人一年的口粮和性命。从这个意义上讲,场院可牵挂着一村老少爷们儿的敏感神经,谁毁坏了它,村里人非跟他玩命不可。
场院在生产队队部的后面,因为种上了绿油油的蓖麻,平时不显山不露水。蓖麻收割后,一开春场院上残留的谷粒就开始玩了命的疯长。动镰收秋之时,先要做的准备工作就是——平场。壮劳力割去野草,再吆喝着几头牲口,牵动着带把儿的石磙,从早晨转到晚上,像压路机般将地面碾平。约摸一个礼拜,场院的空地被弄得平展舒爽起来。接下来就是用高大的高粱秸将场院四周密不透风地圈起来,防止小偷或牲畜的侵犯,只在靠队部的这面,留着一个五米来宽的豁口,以供车辆和行人出入。做完这些琐碎的活计,一个气派、拙朴的场院就静待粮食的到来了。只是偌大的空地一时还没有派上用场,显得格外冷清空寂。不过不用担心,过不了几天,热闹就该来了。
秋收终于到了。高粱割了,大豆割了,谷子割了,玉米棒子擗下来了,往常绿得让人心醉的田野,仿佛一下子开阔空旷起来。庄稼们整齐的茬子在秋阳下闪烁着微弱的银光。这时你可以从一个村庄毫无遮蔽地望到几里开外的另一个村庄。当田里的粮食被一车车运到场院的时候,全村的劳动力就基本都转移到这儿来了。在场院的周围,堆放着十几座小山似的粮垛,人们用席子扎了一个又一个的圆囤,然后把肥肥胖胖的玉米棒子装进去。场院的中央地带暂时闲置,这里以后还要派上更大的用场。
粮食进了场院,就该有个把门的。护青员老王头摇身一变,成了众人注目的看场人。在出口的西侧,有一间低矮的几平方米大的土屋,那是老王头住的地方。说来这老王头有些特别,他似乎一辈子都穿着青衣青褂,看起来让人感到沉重,也令人生畏。老王头对看场的差事一点也不马虎,白天他就坐在土屋前的条凳上,像大侦探福尔摩斯般警惕地注视着出出进进的人们,防止有人把公家的粮食偷偷带走。到了夜晚,特别是做活的人们离场后,老王头提着一根酒盅口粗的木棒,不停地在场院门口转悠,防止小偷或“阶级敌人”搞破坏。这档子事邻村就发生过一回,不过不是“阶级敌人”搞的鬼,而是一个根红苗正的小伙子,和生产队长的女儿谈对象谈崩了,便心生怨恨,一把火点到了场院。虽然只烧了了半个粮垛,损失不大,但罪名不小,据说被判了个无期。
秋末冬初是场院最忙碌、最喧闹的时节,不论白天还是晚上,都有人影晃动,说是人声鼎沸也不为过。到了夜晚,两盏大灯泡将个场院照得灯火通明,一是便于人们夜战,二是便于看场人明察秋毫,一发现蛛丝马迹,就将坏人逮个正着。这时,闲置的场地中心地带有了用武之地,几个石磙在牲口的带动下,骨碌骨碌周而复始地转动着,碾轧着高粱穗、谷穗或大豆棵子,直到颗粒脱离了穗子。
接下去便是扬场了,数十个壮汉轮番上阵,将手中的木锨撮进粮堆,一撮撮地向空中扬去。当然这活计必须是在有风的天气里做。在扬场的过程中,空中纷飞的粮食多少有点像天女散花。只是这活儿又脏又累,一不小心,碎屑就飞进了双眼,给人脸上添上些许泪痕。粮食扬好了,就堆积成山,让人看了满心欢喜。
至于玉米棒子,就不好对付了。那时没有脱粒机,得用手一穗一穗地剥,进展相当缓慢。这项工作多半在夜里进行,所谓“夜战”是也。村里的劳动力坐在玉米堆的周围一边忙碌,一边说笑。有道是男女混杂,干活不乏。不时有胆大的男人说几句荤话,惹得大伙儿朗声大笑,赶走睡意。就这样,一囤一囤的玉米棒子,也在人们的调笑声中剥完了。
打下了粮食,绝大部分要送到粮站。那粮站距离村子十来里地,五辆马车,少说要来回跑上半个来月才能将粮食送完。当一麻袋一麻袋的粮食装上了车,马车朝向粮站撒欢地奔的时候,村里人就开始估摸今年的收成了,盘算着家里每口人可以分到多少口粮。通常年景,每人能分到四五百斤毛粮,足够吃一整年。但遇上了灾年就要少许多。公粮缴不上,还要吃返销粮,让一村人特别是生产队长脸上很没面子。没面子的事还在后头,到了青黄不接之时,家里的粮食吃完了,就得用野菜甚至树皮充饥。所以,灾年的场院更加令人牵挂。分粮的日子到来了,当人们大袋小袋地往家扛粮食的时候,就意味着场院今年的使命接近了尾声。接下来便是年关了,村里人开始“猫冬”,杀猪宰鸡,筹备过大年的事宜。
但场院还在,只是没有了小山似的粮垛,土屋里没有了侦探般老王头的身影,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喧闹。只有一个小角落里还堆积着孤零零的几个谷垛,那该是牲口们的口粮吧。地面上散落着些许的粮食,不时有灰麻雀成群地飞过来,落在地上蹦蹦跳跳地啄食残留的谷粒。进了腊月的门槛,鹅毛大雪一场场地下,偌大的场院一片银白,便有调皮的男孩扫出一块雪地,埋下铁夹,捕几只贪吃的麻雀带回家烧烤。
我在1982年离开了东北农村的老家,自此之后再也没有重返故里,更是无缘再去看看场院。听前来看望我的父亲讲,那场院早已彻底废弃了,不可避免地成为了田野的一部分。土地承包到户后,人们只在自家的院里或路边开辟临时打谷场。父亲特意提到了老王头,说他过世前抓住老伴的手,动情地说:“这辈子能做上护青员和看场人是我的福分。大家伙把人命关天的事儿让我做,是对我多么大的信任!”出殡那天,全村的乡亲们为他送葬,有的甚至唏嘘有声……听到这儿,我的双眼也闪出了泪花。
尽管场院是那个特殊年代的产物,但它早已融进了一代人的情感里,不应被人遗忘。就像现在的我,昔日宽大气派的场院在我的脑海中时常显出身影:粮食在空中随风飘落,石磙发出永不疲惫的音乐般的声响。只是,没有了场院,在寒冷的冬日,那些无家可归的麻雀将到哪里觅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