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 波
摘要:汉代部分士人选择归隐,是当时一个客观存在的社会现象,其中两汉之际的归隐现象又尤为突出。由于王莽篡权、各方割据、社会混乱等原因,不少书生、士吏在西汉末年选择了归隐;东汉王朝建立后,刘秀政府对这部分士人采取了积极的招揽政策,通过嘉奖、各级政府机构征招等方式,吸引了大批归隐士人出仕或再度出仕。东汉初年的这种隐士政策产生了积极影响,它不仅为刘秀政府吸纳了大量人才,同时也赢得了民心,是东汉初年社会较快稳定下来、光武中兴局面出现的重要原因之一。
关键词:两汉之交;隐士;类型;原因;政策
中图分类号:D69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4-0544(2009)11-0062-03
归隐与隐士,作为我国古代历史上的一种特殊社会现象与客观事实,一直为相关研究者所关注。上个世纪初期,学者蒋星煜就著有《中国古代隐士与中国文化》一书,他较早注意到古代广泛存在的归隐现象,探讨了隐士的价值取向、生活方式,以及他们对中国古代文化如绘画、诗歌等方面的影响等。
在强盛一时的汉代,归隐现象亦十分明显,这一点我们从二十四史中首先为隐逸者做传的《汉书·逸民列传》即可看出。除此之外,《汉书》、《后汉书》等典籍中还有大量的传记部分。也直接或间接地提到了当时士人的归隐,如《后汉书·周黄徐姜申屠列传》几乎可看作另一篇《逸民列传》,因为其开篇即说:“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也。”此传中的主角周燮、黄宪、徐稺、申屠蟠等人大都有归隐的经历,“(周燮)举孝廉,贤良方正,特征,皆以疾辞”、“(姜肱)隐身遁命,远浮海滨”、“(申屠蟠)隐居精学,博贯《五经》,兼明图纬”。汉代归隐人士之多由此可见一斑。而纵观大汉400余年的历史,这种归隐现象又以两汉之际尤为突出,正如《后汉书·逸民列传》描述的那样:“汉室中微,王莽篡位,士之蕴藉义愤甚矣。是时裂冠毁冕,相携持而去之者,盖不可胜数。”
本文不揣浅陋,主要对两汉之交“盖不可胜数”的归隐现象、隐士类型、归隐原因及东汉初年刘秀政府的隐士政策做一初步、简单的探讨,以期引起古代知识分子研究者以及知识分子理论研究者的注意。
一、两汉之交的隐士及身份
两汉之交的隐士,仅据《后汉书·逸民列传》的记载,就有严光、梁鸿、逢萌、野王二老、井丹、高风、台佟、矫慎、戴良等几十位之多。当然,这个时期更多的隐士及事迹散见于其它各纪、传中,如前面提到过的《后汉书·周黄徐姜申屠列传》,以及《后汉书·儒林列传》、《后汉书·独行列传》、《后汉书·方术列传》等等,里面都有大量关于隐士的记载。这些隐士,虽然作为“士”的一部分,其身份大都为文化素质较高的书生、士吏,但若细分起来,他们又有一些细微的差异。我们大致可以根据他们的不同身份、性格特征,划为以下三种类型:
(一)儒者
毫无疑问,在古代儒、道、墨、阴阳等诸家诸派中,儒家最讲究经世致用、干预社会,以人世求仕而著称,但另一方面儒家也不避讳在难以“学而优则仕”、难以“兼济天下”的时候,去追求“独善其身”。汉代中期及之后。由于董仲舒首倡、汉武帝肯定的“独尊儒术”方略的实施,本来为儒生们的人世致仕创造了一个极好的前提,但两汉之交的复杂情况,使得儒生们晓经入世的道路变得困难甚至险恶,因此不少儒者便走向了“独善其身”,走向了归隐。如《后汉书·伏侯宋蔡冯赵牟韦列传》记载,本为大儒的蔡茂,时逢乱世,以患病为借口辞官隐居,“蔡茂字子礼,河内怀人也。哀、平间以儒学显……以病自免,不仕莽朝。”很显然,蔡茂是一个儒者归隐的典型。类似的儒生,还有《后汉书·周黄徐姜申屠列传》中的王良:“习《小夏侯尚书》”“寝病不仕,教授诸生千余人”;《后汉书·逸民列传》中记载的井丹:“受业太学,通《五经》……自是隐闭,不关人事,以寿终”;《后汉书·独行列传》中记述的刘茂:“能习《礼经》,教授常数百人”,后“避世弘农山中教授”,等等,他们都是儒者归隐的佐例。可以说这个时段儒者归隐的现象十分普遍,因此《后汉书·儒林列传》总结道:“四方学者多挟图书,遁逃林薮。”这里所谓的“学者”,正是通晓经书的儒生。
(二)各级官吏
因为各种原因,本来出仕为官的士吏也有逃遁山林的。隐士逢萌就曾经做过下级官吏,“给事县为亭长”,后来因为不愿“为人役”外出游学,接着遭遇乱世而归隐;蔡邕的六世祖父蔡勋,“平帝时为郦令”,西汉末年,不仕王莽,“遂携将家属,逃入深山”;隐士卓茂也曾为丞相府史、京部丞,在新莽时期隐居不仕;南阳郡士人孔休在汉哀帝初年为“新都令”,后“去官归家”,隐居乡间。
(三)性情冲淡之人
这里所说的“性情冲淡之人”,主要指那些生性淡薄名利、务虚安闲的知识分子,他们本身有能力出仕或具备了出仕的条件但不愿为官。此类隐士在两汉之际有“少有清节”的王霸、不畏权贵的严光、“性尚中和,好通《老》《易》”的向长、“善说《老子》,清静不慕荣名”的淳于恭等人。从隐士类型划分的角度来看,他们是隐士群体中较为纯粹的隐士,即不论外界情况如何变化,他们一辈子大部分时间都不愿出仕,而处于归隐的状态。
当然,这种身份的隐士在两汉之交只有寥寥数人,所占比例很少(在整个古代隐士群体中也并不多),正如学者王继训指出的那样:“在不仕工莽的总共66人中,只有李劭公等5人纯粹出于天性淡泊,隐身于山林,其余61人绝大多数是‘身处江湖,心存魏阙,内中的24人在东汉初即复被征用。重新踏入仕途。可见这些俊彦们身处乱世,隐遁是不得已之举。其内心深处仍然渴望入仕以建功立业。清静无为、高尚其志、和光同尘的隐居避世者只属个别。”
二、两汉之交士人归隐的原因
那么,上述众多不同身份的士人为何选择在两汉之际归隐呢?应该说原因多种多样,“或隐居以求其志,或回避以全其道,或静已以镇其躁,或去危以图其安,或垢俗以动其概。或疵物以激其清”。具体而言,大致有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王莽的“摄政”、继而篡权,是造成这个时期部分士人选择归隐的主要原因之一。
西汉王朝自昭帝、宣帝中兴之后,又迅速转向衰落,社会危机加剧,归隐之人不绝如缕,《后汉书·逸民列传》记:“汉室中微,王莽篡位,士之蕴藉义愤甚矣。是时裂冠毁冕,相携持而去之者,盖不可胜数。”《后汉书·党锢列传》也有类似的记载:“至王莽专伪,终于篡国,忠义之流,耻见缨绋,遂乃荣华丘壑,甘足枯槁。”众多士人离王莽而去,其主要原因出于他们本身的气节。在他们看来,王莽是大逆不道的篡臣,因此他们应该像商代的封臣伯夷、叔齐兄弟一样,选择逃遁山林或隐居民间。而不是出仕做一个“贰臣”。因这一原因归隐的士人在这个时期为数不少。《后汉书·伏侯宋蔡冯赵牟韦列传》记:“蔡茂字子礼,河内怀人也。哀、平间以儒学
显,征试博士,对策陈灾异,以高等擢拜议郎,迁侍中。遇王莽居摄,以病自免,不仕莽朝。”又说:“(郭贺)祖父坚伯,父游君。并修清节,不仕王莽。”《后汉书·宣秉传》:“宣秉字巨公,冯翊云阳人也。少修高节,显名三辅。哀、平际,见王氏据权专政,侵削宗室,有逆乱萌,遂隐遁深山,州郡连召,常称疾不仕。王莽为宰衡,辟命不应。及莽篡位,又遣使者征之,秉固称疾病。”与蔡茂、郭贺、宣秉等隐士类似的还有刘茂、王良等人。刘茂、王良二人的归隐情况分别见于《后汉书·独行列传》、《后汉书·宣张二王杜郭吴承郑赵列传》的记载。可以说,这类隐士数不胜数,他们是两汉之交隐士中最大一个类别。
其二,为躲避战乱而归隐,即所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去危以图其安”。
时局变动、割据纷争、战乱频繁,让人们对自身的生存产生了危机感,因此有的士人采取了归隐的全身保命方式。西汉后期,下级官吏逢萌曾对友人说:“三纲绝矣!不去,祸将及人。”就是基于自身安危的考虑。以传授《春秋经》而闻名的承宫,归隐也是因为当时天下大乱,“遭天下丧乱,遂将诸生避地汉中,后与妻子之蒙阴山,肆力耕种。”汉代名士梁鸿同样是因乱而隐,“以遭乱世”而“隐居避患”,与妻子孟光几易住所,从关中霸陵山到齐鲁之间,最后避乱至吴越地区,期间还为西汉以来的隐士做颂,“仰慕前世高士,而为四皓以来二十四人作颂”。
其三,不仕割据势力而隐居。
这主要是新莽政权崩溃后到刘秀称帝前后这段时期内,一些士人见天下纷争、割据林立,他们没有冒然加入到某一割据集团中去,而是归隐避征。
这类隐士以李业、杜林为代表。李业,广汉梓潼人,曾在西汉末年出仕,“少有志操,介特。习《鲁诗》,师博士许晃。元始中,举明经,除为郎。”后来归隐不仕。公元25年,公孙述在蜀中僭号称帝,得知李业贤能,便派人前往征聘。但是李业以患病为借口故意拒绝了他,继续隐居。由此公孙述对李业恨怀在心,采取了威胁的手段,“数年,述羞不致之,乃使大鸿胪尹融持毒酒、奉诏命以劫业:若起,则受公侯之位;不起,赐之以药。融譬旨日:‘方今天下分崩,孰知是非?而以区区之身,试于不测之渊乎!朝廷贪慕名德,旷官缺位,于今七年,四时珍御,不以忘君。宜上奉知己,下为子孙,身名俱全,不亦优乎!今数年不起,猜疑寇心,凶祸立加,非计之得者也。”最后,李业坚守节操,宁死不仕,以死明志,“业乃叹日:‘危国不入,乱国不居。亲于其身为不善者,义所不从。君子见危授命,何乃诱以高位重饵哉?遂饮毒而死。,,圜
杜林则是为了躲避另一割据势力隗嚣的征聘而归隐。据《后汉纪·光武皇帝纪卷第八》记载,杜林,右扶风茂陵人,从小聪慧好学,闻名当地,后几次为隗嚣征辟,“少有俊才,好学问……隗嚣闻林名,故深敬待之,以为治书”,杜林同样以疾病为由拒绝了隗嚣,以至于隗嚣不得不感叹:“杜伯山天子所不能臣,诸侯所不能友,盖伯夷、叔齐,耻食周粟也。”
除此之外,如前所言,这时期还有一批“性情冲淡之人”选择了归隐,他们归隐的原因很显然跟自身的人生价值观、处世态度有密切关系。但由于这类隐士总体上并不占多数。所以我们不拟详细介绍。
三、东汉初年的隐士政策
公元25年刘秀称帝。标志着东汉王朝正式建立。虽然从“正统”观念的角度来看,刘秀集团基本上完成了“复汉兴刘”的任务,但是从制度恢复到全国形势的逐步稳定,刘秀政权仍面临着诸多问题。其中如何对待上述隐士,如何安抚、利用好这批有着较高文化素养的士人,是刘秀政权所要思考的,对此,刘秀及其臣僚采取了积极而妥善的政策。
首先,肯定、嘉奖“守节”的隐士。这主要针对那些不仕王莽尤其是其他割据势力的隐士。如对宁可饮酒而死也不愿臣属公孙述的隐士李业,刘秀在平定蜀地后,对李业的行为大加嘉奖,“蜀平,光武下诏表其间,《益部纪》载其高节,图画形象。”对另一个隐士杜林,刘秀则特地擢拔起用,《后汉书·宣张二王杜郭吴承郑赵列传》记载了这件事情:“光武闻林已还三辅,乃征拜侍御史。”后来刘秀还让杜林出任大司空一职。大司空属于东汉的三公之一,足见刘秀对这类“守节”隐士的肯定与重用。或是对这类隐士的后人给予认可、褒扬,如对不仕王莽的卓茂、孔休等人,刘秀采取奖赏的方式来表扬彰显:“光武即位,求休、勋子孙,赐谷以旌显之。”
其次,对不愿出仕的隐士给予宽容。一些士人归隐后历经两汉之交的变乱,习惯了隐士的清静生活,或者他们原本倾慕老庄风流。“处清静以养志”,即使天下太平后也不愿再出仕(前面已经言及的《后汉书·逸民列传》中所记载的两汉之交的隐士,大多属于这一类型)。对于这类隐士,刘秀政权给予了足够的宽容,如《逸民列传》中记载的隐士严光,早年本来与刘秀一起求学,算得上是刘秀的老同学,但“及光武即位,乃变名姓,隐身不见”,并不愿意出仕。对此,刘秀只是感叹“子陵(严光字子陵),我竟不能下汝邪”而已,并没有强迫他。“于是升舆叹息而去”。对几次征召不仕的另一位隐士周党,刘秀也没强求,甚至亲自下诏说:“自古明王圣主,必有不宾之士。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太原周党不受朕禄,亦各有志焉。其赐帛四十匹。”刘秀对不同士人的不同心理与追求是十分清楚的,人各有志,强求不得。
再次,各级政府大规模地“招隐士”,积极鼓励隐士“回归”、出山与人世出仕。一方面,以刘秀为代表的中央集团,广开门路,有意识地寻访隐士。《后汉书·左周黄列传》说:“中兴以后,复增敦朴、有道、贤能、直言、独行、高节、质直、清白、敦厚之属。”《后汉书·方术列传上》也提到:“光武即位,求天下有道之人。”《东汉会要》中描述的这种招隐士,规模更壮观:“及光武中兴,爱好经术,未及下车,而先访儒雅,采求阙文,补缀漏逸。先是,四方学士多怀协图书,遁逃林薮。自是莫不抱负坟策,云会京师,范升、陈元、郑兴、杜林、卫宏、刘昆、桓荣之徒,继踵而集。”另一方面,中央政府鼓励地方各级机关征辟、荐举隐士。《后汉书·刘赵淳于江刘周赵列传》记载:建武年间,州郡对“幽居养志”的淳于恭以“举孝廉”的名义积极向中央政府推荐;同样据《后汉书·独行列传》记述,隐于市井的南阳隐士孔嵩等人;也是通过州郡征辟的方式出仕的……总之可以说,东汉初期诏举贤良、方正,州郡察孝廉、秀才,也包括了对隐士的招纳。
应该指出的是,当时刘秀政权及地方政府对隐士的征召力度相当之大,所以宋人徐天麟在其著作《东汉会要》卷二十七《选吏下》中专门列出了“聘处士”条,他特地提到:“光武侧席幽人,求之若不及,旌帛蒲车之所征贲,相望于岩中矣。”同时另一方面如前所述,两汉之交的隐士大部分是因为王莽篡权以及战乱而归隐,他们大多并不像老、庄秉性向往清静,一当“正统”再次得到确立、社会恢复稳定,都愿意出仕或二度出仕。因此,东汉初年政府广纳隐士的政策也起到了积极的效果。吸引了一大批隐士“继踵而集”。
四、结语
虽然相对于士人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来说,两汉之交的士人选择归隐,某种程度上是一种逃避、退缩,受到过论者的批判。但另一方面,归隐终究是特殊社会背景下出现的一种历史事实,不应忽视,也没必要回避。而且,这些隐士本身所凸显出来的不愿同流合污的气节、独立的人格精神等,仍是可取的。
更重要的是,两汉之交出现的归隐现象以及东汉初年刘秀政权由之采取的隐士政策,是东汉初年现实状况的反映,也产生过积极的影响——-众所周知,东汉王朝初立,百废待兴,政府需要大量人才参与重建与复兴,因此刘秀政权在人才方面有一个较大的转变,那就是随着政局的逐步稳定,开始由重武到文武并用再到“干戈稍戢,专事经学”即转到重视文才上来——政府对主要由读书人构成的隐士群体采取的积极的招纳策略。正是上述现状及政府人才政策转变的反映。虽然,也有少数归隐者没有出仕,但“继踵而集”的现象是令人欣喜的,它为政府吸纳了大量人才。同时,东汉初年妥善、宽容的隐士政策,也赢得了民心。“举逸民天下归心”。这些,都是东汉初年社会较快稳定下来的重要原因,也是光武中兴局面出现的原因之一。
责任编辑仝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