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远道将新出版的小说集《哦,纯姐》送我,让我分享他成就的喜悦。我很高兴能读到他的作品结集,这不仅是因为他个人写作取得的成绩,也是因为在如此浮躁的社会氛围里还有人执着于文学而感到慰藉。
还是我在文联工作的时候,担着《江山文艺》主编之责,远道那时常到文联和编辑部来,他在纸刊上发的第一篇小说大约就是在《江山文艺》上。他写得很勤,我和负责刊物日常工作的谭冰还有小郭都有意扶他,刊物接连发表他的作品并议过想给他发一个作品小辑。我们见面,除了言说工作和生活,更多的是谈道创作。他把他的小说发贴到网站里,引得众多网民趋之若鹜,点击率飙升。见到我时,他告诉我,要我到网站里看他的小说,以及小说五位数的人气。我为一个作者从《江山文艺》走出去着实高兴,也有了一点自得的感觉,并且想,文学这张要耐得住寂寞的冷板凳终究也还是有人愿意上去坐坐的,我们不必为文学担忧,不要对精神和社会持悲观的态度了吧。
吴远道的小说,并不追求小说的技巧,一副简单朴素的样子。他所着力的,是在小说的内容上:小说的人物,小说的伦理价值,小说表现生活的真实性等等。
这个集子中的大多数小说都是写人物的。遵循现实主义原则,把人物放在叙写中心的位置,围绕人物展开叙事,把描写人物作为小说的主要任务和根本目的,是这些小说的明显特点。这也是我说作者的写法很传统的一个依据。这些小说中,很多连篇名都是以人物命定的,如《阿三记趣》《刘老头》《影儿》《东施》《若兰》《夏教授》《新生》《邻居的孩子》《小雪》《哦,纯姐》《老Q》等。一些不以人物为篇名的,也还是把叙述的着力点放在人物上,如《农村那片天》《衔出相思二月天》《逃顶》等。作者对小说人物描写,有几点是值得称道的。一是描写人物类型之众。作品表现了城乡交缘地区多种人物,乡村的,城市的,机关的,学校的,工作组长、妇女干部、父辈兄弟、乡村木匠、农业局长、村支书记、按摩小姐、大学教授、纯情少女、年轻夫妻……仅《阿三记趣》一篇就描写了十六个人物。这些色彩各异的人物,使作品充满了动感和生气。同时也反映出作者有比较宽广的生活面,以及表现城乡生活的能力。二是注重人物的个性化描写。个性化人物形象是经典现实主义写作追求的最高境界,也是作者孜孜以求的模范目标。从现有作品来看,他注重和擅长用细节和白描等手法,努力追求人物形象的个性化。中篇《老Q》中,老Q就是一个描写成功的个性化程度较高的人物形象。老Q,用小说中人唐飞的话说:军人转业,善于应酬,酒量不小,没什么组织能力,但能做具体事,个性较强,喜欢耍小聪明,占小便宜,“做了一大堆好事,动不动因为一句话或一件小事而一扫帚扫了。”营职转业二十多年,一直未有一官半职,看着别人都跑到自己前面,“看透了官场”的他也想为自己的升迁做他不屑和不乐意的那些烂事:巴结上司,揣摸上意,溜须拍马,投其所好,扯裙带,走后门,依附人身。他长年请单位头头姜局长洗桑拿,到姜的情妇开的公司买返修车,支持处里的沈达斗倒唐飞当处长,在未如他当个副处的愿时,又受别人怂恿抢占住房,在组织考察时“发动群众”给领导打不称职。他失望,愤懑,消沉,但失望过后又“不得不昧着良心”向新来的领导讨好。当梦想又一次破灭,他带了愤怒回到老家,欲终老田园,却在抑郁中死去。在老Q身上,可以看到过去用人制度之弊端怎样扭曲了正常的人性,把一个普通人改变成为一个可笑的“社会人”。老Q这个人物集中了“官场人”的某些特征,比较典型地反映出还没有来得及随着经济基础变革而改变的上层建筑的某些现实。三是人物形象生动丰满,生活化程度较高。远道的一些小说,篇幅不长,又以写人为主,因而对典型环境描写有限,但因善于准确地运用白描和生活化的细节,人物血肉丰厚,妙肖生活,逼真有味。最有代表性的,当属《阿三记趣》。这篇小说十六节,每节写了一个人物,像是一些小篇的连缀,但人物之间又有相互关联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关系,整体上又是一篇完整的小说。这里的人物形形色色:有头顶油亮,淫人妻女的刘歪嘴;有“性情急躁,抓革命促生产来蛮的”的邹大头;有被迫由人玩弄,还被讹传是“石女”的莲花;有拿出自己的午饭收留怀孕女人的唐聋子;有做了公司经理的初恋情人;有纯朴厚道的少年憨哥;有为给继父治病出卖身体的小姐......这些人物都很鲜活,跃动,富有生气。作品描写人物往往仅靠一些密集的细节,这些细节来自生活,带着生活的原汁原味,因而真实,可信,生动,有趣。例如,文革时期,工作组的邹大头在村里住队,村里人迷信湾子池塘边的一棵百年古松,“抓革命促生产”的邹要搞掉这棵树,无奈大队长的父亲反对,他便“来蛮的”,先开大会鼓动,接着亲手夺过斧头去砍,把站在旁边大队长的父亲气得破口大骂。就是这个工作组长,对女人也“来蛮的”,把莲花她爹送进劳改队,然后拨开莲花房门,强行占有。而坏坯子刘歪嘴暗中窥得奸情,也趁机捞上一把,竟然于黑夜冒充邹大头去占莲花母女的便宜,而莲花为救她爹也愿委其身……这来自生活的一连串细节,犹如一道道聚焦的的灯光,倏然照亮了这些人物有差异的性格和各各不同的灵魂。
文学是人学。小说要写人物,但它又应该通过人物形象表达理性的精神。好的小说要以其对生活的伦理判断和价值取向作用于人心和社会。吴远道的小说在这一点上也不含糊。他的作品渗透了对生活的思索、诘问、批判和期待,是一些有鲜明的倾向性的小说。《阿三记趣》与《老Q》以其对人物和生活的尖锐嘲讽和沉重的幽默,表现出对生活的批判精神。《阿三记趣》的描写跨越了两个时代,既写了旧时代的可笑和不合理,也写了现时生活中的某些负面,这是值得肯定的。作者没有简单地对生活进行今是而昨非的评价,而是把烙印着生活痕迹的人物形象展现出来,对人的生活的不幸寄予同情,对形成性格形象的社会环境作出倾向性的道德评判。这一点在《老Q》中更为突出。小说较为真实地描写了一个正直的军人蜕变成渺小的庸人的过程,一个被官场风习濡染而随波逐流,攀附逢迎而终致低俗平庸,死不瞑目的一生。无论作者是否意识到,这个作品的价值,在于它表现出来的鲜明倾向性,即对残存着封建官场陋习的某些现实生活负面的批判。它让人们看到,在我们的某些人事生活、人际关系中,还散发着陈旧和腐败和气味,这样的生存环境,还困扼着个体潜能的发挥。我相信,对落后、腐朽的痛绝是作者写作这些作品的理性动力。
当然,远道的小说也不仅止于批判生活,在另一些作品中,还表现出对生活的赞许的期待。这一点,尤以《农村那片天》最为明显。这个中篇叙述了一个大学毕业生回乡务农的经历过程。王旺林职院毕业后在城里没找到能实现自我价值的工作,勇敢地回到家乡种菜,种草,加工经营农产品,当村干部,招商引资发展村级经济,与腐败分子抗衡,带领村民与黑社会斗争,保护了创业成果,也创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这个人物和故事显然寄托了作者对生活的热情、赞许和期待,当然这种赞许和期待有着明显的理想化痕迹,却也鲜明地反映出作者对生活的热爱和信心。我们从这里也看到吴远道的写作是触及到生活的主流,对生活的本质有过用心的思考的。
最后想说的是,由吴远道的小说创作,我想到一个话题,那就是传统写作的生命力问题。小说写作经过了80—90年代的实验写作,花样翻新,穷尽了现代后现代种种写作范式,使尽了各种时髦招数,及今已有人呼吁今天的小说陷入了黔驴技穷的“绝境”。然而,远道写作的些许成功,倒给了我们一个不经意的提示,那就是:传统的写实方法并未寿终,它仍然有着强大的生命力,仍然应该是我们观照和解析生活的有力手段,是我们反映生活最基本的方式,是我们表达对生活的价值判断最经典的,其他任何实验写作难以取代的成熟的写作范式。我们不应因为传统被滥殇或亵渎而对它失去信心。旧刀多磨磨,说不定比新刀还要快,因为它的钢火老到。在经历了种种时髦之后,再回到写实主义这种“朴素”的写作上来,未必就不是出大作品大作家的希望之所在。
王浩洪,文学评论家,现居湖北黄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