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大一统是中国政治之历史和现实的基本特征,其心理原型沉淀在“统”字中。“统”与“充”相通。“充”从育从儿,表示生命的发育成长,是自性原型的象征。就历史而言,“充”是中华先祖的原型,具有深远的统合力。而“充”又通过“中”的原型体现其大一统的原型力量。“中”的本义为“旗帜”,最初标志着氏族之生活、祭祀的围合空间,进而发展为国家政治的整合空间。“中”的整合力集中地表现为“中庸”,而庸从庚(钟)从用(桶),反映了“中”的感召力(钟鸣)和容器凝聚力(桶作为政治整合空间)。“中庸”与礼乐相关,通过和乐实现“中和”。中和意味着和谐,是和谐社会的本质。而和谐之“和”,本义为“龢”,为编管乐器,为化合不同的“音”(意见和利益)。“统”的原型体现了整体化和多元化的统一。
关键词:统;充;中庸;和谐;整合
中图分类号:H03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09)03-0135-06
作者简介:罗建平,华东理工大学社会与公共管理学院副教授 (上海 200237)
在中国的历史传统中,统一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始终占主导地位,即便在短暂的分裂时期,各方也不满足于偏安一方,频频出兵,力图天下归一。这种追求一统的政治心理十分强烈,代代相传,千年累积,构成中国政治文化的地质层。汉字作为中国文化的地质层也反映了这种政治心理,这便是沉淀在汉字深处的有关政治统一的语言原型。
政治统一的语言原型集中体现在“统”及其同源词上。
一、“统”与“充”
我们先来看“统”字。统,原指线或丝的头绪(《说文解字》:“统,纪也”),《国语·齐语》:“班序颠毛,以为民纪统”,引伸为本原、起源;《周易·干》:“乃统天”,有连结、指导、准则、主管、率领、治理等义。统的构词多有褒义,如统领、统帅、统治、统筹、统感、统管、统建、统一、统御、道统、传统、系统、体统、正统、总统、一统、血统、法统等。不论是统的各个义项,还是其构词诸义,究其根本都归结为本义——头绪。
从汉字音义方面讲,统的头绪义与统的声符“充”有内在关联,“统”的主要义项都可以归附于“充”的原始意象。简言之,统、充音义相通,两者同源(注:统通“充”,见王力主编《王力古汉语字典》,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920页。)。因而“统”的语源原型实际上储存在“充”字里,我们可以通过分析“充”的原始意象获得中国政治文化中大一统的心理原型的认识。
《说文解字》:“充,长也,高也。从儿,育省声。” 许慎的解释暗藏玄机。从字义上讲充为长、为高,但从结构上讲从儿,育声,字义和结构有什么关系呢?
清朝文字学家朱骏声认为:“充,育一声之转。或曰:从育者,会意,育子长大成人也。” (《通训定声》)依朱氏之见,充的本义当是生育、养育,如同植物种子生根、发芽,长成大树,高且长,由此引伸为充满、充实(沛)。从整体上看,充的字象表征了人的发育、成长,隐含着两个信息:一是生养、生源;二是发育成熟的人。这两个信息影响了统的构词:从生养、生源方面讲,统因此有了头绪、本原、起源义;从发育成熟的人方面讲,统暗含了人的特殊性,即字源上,统的语义场中有一种人主、人本方面的潜台词。
这个潜台词内涵丰富、意味深长,它向我们传递一个信息,“充”很可能是我们先祖的图腾,象征着氏族、部落的兴盛发达(充满、充沛),或者说象征着氏族、部落的人丁兴旺(注:充的生长义与部落有关系。在英语中与部落一词有音转近源关系的词thrive即有兴旺、繁荣,人的成长、茁壮等义。),进一步说,“充”字的无意识深处蕴含着汉民族“先祖”的原始意象。“充”作为先祖的图腾,自然成了氏族、部落和民族团结统一、领土完整的象征,成了汉民族、汉文化神圣不可侵犯的心理凝聚力。于是“充”的原始意象通过“统”表达了中国政治的原初心声。在此意义上,充作为统的初文,统再借其头绪义迂回出充的原始意象——民族统一的图腾。
图腾是民族自我实现的精神支柱,龙作为中华民族的图腾,其基本意象取自龙的绳形及其贯穿其中的诸动物特征物(其它氏族、部落的图腾)的统一体。这个绳形物文字形态即“统”(线的头绪,线形)。若从会意分析,“统”从绳(纟)从充,其中绳是权力的象征(注:绳索是王权的象征,杜梅齐尔指出“伐楼拿的绳索,犹如这位最高主宰本身,同样法力无边;它们象征着首领们掌握的神秘力量:法律,行政机构,王室和公共的治安力量,所有的一切权力”。 见[法]让·谢瓦利埃、 阿兰·海尔布兰《世界文化象征辞典》,湖南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820-821页。),此乃先祖(充)手舞长缨统领诸方氏族、部落的原始意象。
现在,让我们再来端详“统”字,那远古的统领变得高大、清晰,我们感到身上的血从远古流来,这就是我们的血统。此刻,我们也就明白了统的构词多含褒义的缘由了,我们的根系让我们认同这些构词、这些概念。
这是从汉字文化、汉字心理出发的“统”字意象分析。就汉语而言,“统”与“通”音义相通,这意味着,统一的国家(天下一统)货币、交通、商旅等畅通无阻,万事亨通,一片兴旺景象,如秦帝国在文字、度量衡、车辆等方面的改革措施,汉唐在政治 、经济、文化等领域的盛景,以及元帝国带来中西文化的大交流。
“统”还与“同”音义相通,这既表明同文同宗是大一统的文化、心理和血缘的基础,又表示大一统长治久安的社会理想,如儒家的大同社会。同则亲,处处有认同的亲切;同则通,一体化时代的社会效应和政治理念。同还有聚集、协调义,象征着大一统的国家聚集着大量的人力、物力(当下话语中的“举国机制”),形成强大的综合国力;同时又统筹兼顾,协调各方利益。
如此,“统”融合诸方而成“同”,国力强盛;“统”领天下而见“通”,政通人和。显而易见,这些都是“统”带来的历史成果和积极因素。
二、充:自性化及其统合功能
“充”的先祖意象,最初以盘古的形态出现。在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中,我们感受到了“充”的生育和生长的历史轨迹,那种在混沌中建立秩序,带来天地光明,死后又全身化现为日月星辰、山川大地的伟大业绩。盘古是自然历史的“充”,那么人文历史的“充”呢?
人文历史的“充”,在不同历史时期呈现出不同的神人意象。通常意义上,三皇五帝都是中华文明的先祖,也是“充”的具体形态。“充”有如黑格尔的世界精神,在中国远古历史的展开过程中,经三皇五帝,又赋形为“夏”的形态。“夏”的字源结构,与“充”的意象最为接近,具有特殊意义。而“夏”自古以来作为中国代名词(华夏)是有其文化心理渊源的。我们发现,夏的甲金文形态正是一个四肢开张的人(注:尹黎云:《汉字字源系统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64-65页。)。古文字描述的一个伸张四肢、顶天立地的人不可能是凡夫俗子,很可能是类似盘古的人物,在远古的记忆中一定功勋卓著,故而特存字“照”。
从历史角度讲,夏为夏部落,早先其人聚居繁衍在夏地即今天的河南省禹州市一带。禹治理有方,取信于舜,被封为“夏伯”。而作为夏部落的始祖,“充”的原型借夏禹而发展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朝代。夏作为历史国家的开创,是意味深长的。夏有大义(“大”也是一个伸张四肢、顶天立地的人),《诗经》:“夏屋渠渠”(《秦风·权舆》),其声符字“厦”即取其大义。正如充有长义、高义,表示我们先祖统领天下的气魄和能力,也是整合诸氏族、部落的感召力量。“有容乃大”,夏统一了当时可以融合的一切力量而变得强大、充实。
充之为大,也表示知识、能力的大,其历史原型又化现为巨人的传说,古希腊有提坦神(titans),以及独目巨人、百臂巨人等巨灵(gigantes)。中国古代巨人中的代表人物非夸父莫属了。《山海经·大荒北经》:“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成都载天。有人珥两黄蛇,把两黄蛇,名曰夸父。” 夸父很可能是巨人部落的首领。巨人部落即夸父国,《山海经·海外北经》:“夸父国在聂耳东,其为人大,右手操青蛇,左手操黄蛇。”从“夸父”名谓的文字考证看,“夸父”就是“规矩”,或是“规矩”的转语。“夸”的字形结构有如一个大圆规(夸,大也),而“父”为矩(《说文解字》:“父,矩也”)(注:臧克和:《说文解字的文化说解》,湖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64页。)。古文字中,“矩”与“巨”相通(《说文解字》:“巨,规巨也。从工,象人持之。”),这表明“巨人”(大人)是制定规则(rule)的统治者(ruler)。巨人这一特殊人物在各民族历史中,往往为其始祖或英雄,进而成为一个民族的象征。
在远古历史发展中,总会涌现出一批逐渐壮大的部族。当其征服、兼并了周边地区,而成为一强时,也就获得“巨人”地位。这时“巨人”的“规矩”特征,就成了统治被征服部族的规则(rule)。从积极意义上讲,“巨人”部族的“规矩”(从图腾信仰到风俗语言)归化和整合各被征服的部族,使之融为一体。
从“充”的原型看,发展成“巨人”部落的部族联盟, 正体现了“充”之长义、高义。在荣格心理学的观念里,“充”的演化(部落间的征服、兼并)实际上是自性化(individuation)过程。自性化是人格的完善与发展,是使人变得不可分割(in-divisibility),成为独立而不可分的整体,能敞开自我,聚世界于己身(注:申荷永:《荣格与分析心理学》,广东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78-79页。)。或者说,自性化是给人创造一个“己”(自性)使他能在外部世界和内在世界间处于动态平衡中(注:刘耀中、李以洪:《建造灵魂的庙宇》,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246页。)。显然“己”非同小可,暗藏玄机。
在汉语中“自己”并称。一般而言,自表示人的意识层面,而己表示人的无意识层面。在此“己”体现为无意识自性原型。耐人寻味的是,“己”作为无意识自性原型,不仅仅是符号性的指示,“己”字本身,具有自性原型的特质。
《说文》:“己,中官也。象万物辟葬诎形也。”许慎所言是谓事物处于曲收内藏状态,从心理学角度讲,就是无意识的被压抑状态。古文字研究表明,“己”便是“纪”的本字(注:苏宝荣:《<说文解字>今注》,陕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470页。)。那么,“纪”的本义是什么呢?《说文》十三篇上:“纪,丝别也。从纟,己声。” 王筠《说文句读》:“纪者,端绪之谓也。故《方言》曰:‘纪,绪也。”桂馥《段注钞案》:“统即丝之端,纪即别出其端。”纪,指丝的另一头绪(注:汤可敬:《说文解字今释》,岳麓书社1997年版,第1843页。)。
原来纪也指丝的头绪,再回到“统”,《说文解字》:“统,纪也。”从汉字的脉络,我们发现,“统”同于“纪”;“统”又同于“充”;而“己”就是“纪”。上文提及的“己”的自性原型与“充”的自性化过程(充作动词)自然汇合。看来这决不是偶然的文字游戏,而是“统”或“充”的文字原型自我运动的结果(世界精神的运动)。
值得注意的是,“统”、“纪”均为头绪,表示开始,照物理学的概念就是指事物的初始状态。而“充”字显现出的生长、生育义表明了混沌学理论初始状态的动力特征。因此,“统”、“纪”和“充”的原型意义反映了现代物理学自组织现象的基本过程。再回到心理学, 自性原型实质上是心理系统的自组织过程。这表现在人格的自组织系统通过与外部世界交换能量实现其精神系统的动态平衡。在远古历史进程中,这种自性原型(“充”)的自组织过程也就是通过对周边部落交战或交易(所谓与外部世界交换能量)达到政治联盟的整合作用。这个过程循环反复地进行着(注:在汉字中,从足(表示行走、行军)从戈兵的字,如“越”、“往”、“武”等,其字大多有循环反复意象,反映了古代征战之频仍。见罗建平《汉字中的军事文化:武力攻伐与政治整合》,《军事历史研究》2003年第3期。)。随着自性整合力的加深,部落间融合越来越紧密,而且在规模上滚雪球似地不断扩大,最后成为古代大一统的国家形态。
三、大一统与“中”的整合力
“充”的自组织过程必然导致大一统的政治格局。这种大一统的政治指向如江河东流、不可抗拒,其根源来自“中”的整合力。中的本义就是旗帜,是氏族社会的徽帜。中字一竖为旗杆,其上有飘带(甲骨文),中间的口是围,表示建旗之所在(注:汤可敬:《说文解字今释》,岳麓书社1997年版,第61页。萧兵认为“中”之“丨”是神杆,口为祭器,有更大的解释空间(萧兵:《中庸的文化省察》,湖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00页),其说可参。)。而旗帜在古代氏族部落中位于中心位置,部落所有的人都围绕在它周围,感召它的神圣力量(注:尹黎云:《汉字字源系统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84页。)。因此,“中”成了旗神,“旗中的内在力量被人格化为一尊守护神,可以为召请它的后裔们服务”(注:[德]海西奇:《蒙古的宗教》,耿升译,天津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468页。)。动词“中”表明部落成员感应到旗帜(中)的神性力量,使之与先祖“充”发生心灵上的沟通,从而形成情感、价值等方面的自我认同。从部落到民族,向“中”的意志和意向日益强烈,向“中”的力量和规模也不断扩大。这种通过“中”旗的感应和沟通而聚集起来的向心力渐渐地沉淀在政治文化的底层,成为大一统的心理原型。于是,中国之“中”与大一统发生深层耦合。
从根本上讲,中国的大一统主要是一种文化整合的自然过程,而不是武力征服的结果。这种整合力早在黄帝时代就已发生。黄帝可谓中华大一统的始祖,是大一统原型的最初形态。黄帝功绩卓越、影响深远,从政治疆土到社会文化方方面面,整合各种力量使中国成为中国。“黄”从大(“大”为伸展双臂的伫立者,是通天达地的“神人”)从田(兽皮之形,远古贵族统治者的象征)(注:“黄”的本义多有歧见,或以为“黄”的本义为“兽皮”(转自武冈子主编《大中华文化知识宝库》,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3页),与上古历史原型较接近(确切的说“黄”是穿兽皮的人)。维柯认为远古只有英雄才配穿野兽皮,如赫库勒斯穿的是狮子皮(见[意]维柯《新科学》,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528-529页)。),体现了“充”之原型的“中”旗特质。“黄”之“中”把黄土(或谓“帝”为“地”,“黄帝”者即是“黄地”(注:萧兵:《中庸的文化省察》,湖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13页。))、黄种人等融为一体,进而把黄土之色看作是“黄”(统治者)的正色,乃至帝王的象征(“黄袍”)。
在五行关系中,土居中,为中央土(而黄帝为黄地,即黄土之帝,为中央之帝)。中国文化尚土,为大陆型文化(相应地,以希腊为代表的西方文化为海洋型文化),求田问舍、安居乐业为其根本。以土为核心的农本经济和农本文化形成政治大一统和政治整合力的基础。
“中”的整合力也无意识地投射在大一统朝代名号上。夏,如前文所说为一四肢大张的人形,本指中原(华夏)之人(注:苏宝荣:《<说文解字>今注》,陕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05页。),为中华始祖,具有“充”的政治向心力(位居中央的人)。商,从辛,从丙(亦声);辛为新的初文,丙为鼎字的省写,在商字中即指鼎(注:何金松:《汉字文化解读》,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597、833-834页。)。“商”字构造的核心在于“鼎”,鼎是权力的象征,有号令天下的权威(所谓一言九鼎);鼎又为烹饪之器,调摄五味。《周易》鼎卦也表达了这两种特性(权力和调谐)。在荣格心理学术语中,鼎就是一种心理成长的容器。而容器一方面表现为大母神原型的生育之功,另一方面又是自性运作的空间。作为大母神原型,鼎(容器)与“充”的生育特征吻合(“充,从育,从儿”);作为自性原型(中心化),鼎(容器)调动和整合各方力量(煮众物于一炉,化五味于其中),形成统一局面。唐,《说文》:“大言也。从口,庚声。” 庚的本义为悬挂的大钟,中空而能发出乐音(注:何金松:《汉字文化解读》,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597、833-834页。)。因此,“唐”就是大钟发出的洪声。大钟的洪声有着“中”旗的感召力,吸引着四方“入中”。
上面列举的三个大一统朝代名所蕴含的自性整合力与“中”之整合力完全相通,是“充”的原型的突出表现。尽管中外诸民族都有过身处世界中央的幻觉(儿童自我中心在历史早期的表现),但是中国之“中”早已超越这种单纯的地理中心论,而成为心理文化的中心力量。“中”的向心力突出地表现为中庸哲学。
中庸者取其两端(极端状态)而和合成中,所谓“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朱熹《四书章句集·中庸章句》)。中庸的关键在于“守中”、“执中”或“持中”,为“执其两端,以度其中”,亦即持拿、掌握神圣的“中杆”(中旗),体现中正公平,“中”而“衷”而“忠” (注:萧兵:《中庸的文化省察》,湖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837、1146页)。由此,“执中”而能掌控大局,能统合天下的民心(大一统是民心所向,是由“衷”地表现出来的对“中”的“忠”诚)。
“庸”也是“中”的意思,是对“中”道的强化,宋儒有“居庸”之说。在孔子思想中,中庸之道是由“仁学”发展过来的,“中”和“仁”,不可分,“居庸”也就是“安仁”(注:叶秀山:《中西智慧的贯通》,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14页。)。因此,“执中”可以看作是“居庸”状态,即处于向心地位;而“仁”(核仁)正是文化、心理的中心地。从字源上看,“庸,用也。从用,从庚。庚,更事也。”(《说文》)其中,“庚”的本义为钟(见上文),“用”的本义为桶。钟之鸣响为感召,桶之容器为整合(如同大鼎)(注:“用”的本义一般指桶,但也有人认为是钟,见苏宝荣:《<说文解字>今注》,陕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31页。),于是,“执中”之“居庸”便有了“天下归仁”的感召力和整合力。
四、“中”的整合力与和谐社会
“中”与“和”,“中庸”与“中和”,是相关联的(注:萧兵:《中庸的文化省察》,湖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837、1146页)。《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中和”是“中庸”的具体表现,也是“中”的整合力的实现形式(“两端节中之谓和”,取中而“和合”),而“和”就是和谐。因此,中庸观念直接导致和谐思想(注:丁往道:《孔子新评》,中国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04页。)。
“和”既为和谐,“和”的本义也就反映了和谐的原型。“和”与“龢”音义通用(注:苏宝荣:《<说文解字>今注》,陕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80页。)。“龢”从“龠”,为古代乐器(编管),《说文》:“龠,乐之竹管,三孔,以和众声也。”由此可见,音乐和声便是和谐的原型。孔子说“君子和而不同”,是谓人际交往中建立一种有差别的、多样性的统一关系,是将宫、商、角、徵、羽有机配合,达到一种五音共鸣、声在宫商之外的境界。
“和谐”的原型关乎音乐,从和谐社会的角度讲,是把不同的“音”(社会诉求、需求)调谐为彼此呼应的“谐音”,进一步讲,是把不同的(社会各团体、阶层)“心”(心愿、希望等)调谐为彼此契合的“心意”。意者,心音也,是心弦发出的音。和谐社会的建设旨在调谐“心弦”,仅当“调弦”适度,方能“感人心弦”。因此通过“调弦”打开众人之“心”(民心),实现其“意愿”(民意),达到“开心”的目的。“开心”(乐也)正是和谐的结果。“和谐”是乐器(“龢”)之乐音所带来的“乐感”(开心)。“乐者,中和之纪也。”(《荀子·乐论篇》)
“中”之整合实际上是不同“心意”的调谐和合。“心”作为人体之“中”(忠和衷),统合着五脏六腑,使之和谐均衡。中医谓“心志主喜”,反映了“心”对脏腑的“中和”调谐之功(乐也)。国家层面的“心志主喜”,其“心”当为仁心、爱心,是“仁政”(执政为民)的体现;其“喜”乃大众心愿的满足和实现,是国家对社会的“中和”调谐之功。换言之,国家的“中和”调谐,乃充分听取社会方方面面的“心声”(“意”也,意见、建议),平衡(“调弦”)不同的利益诉求,以便最大程度地协调和满足各方的需要(“皆大欢喜”)。
国家之“中和”调谐,关键是化“五音”为弦乐,乃至化“噪音”(异议、异见,或敌对、反对者)为和声。和声为“和而不同”之声,使不同立场、见解和价值观的政治人物和团体能坐下来对话、沟通和协商,从而化解冲突,超越对立。
于是,“中和”调谐就成了一种转化机制(化冲突为对话),即通过转变观念、立场、视野等来实现“心弦”之间的互动和共鸣。而转化,就是一种社会“治疗”(即政治治理),需要“药”物(政治经济之政策协调等)干预。“药”(繁体“藥”)从草从乐(樂),内含调谐机制,创造有利条件、运用合理资源(“药”物之弦的“谐振”)转化各类“心声”。“药”性的转化效应,在原型心理学看来,需要足够的容器空间才能实现(注:在心理治疗中,容器指自我拥有容纳和接受的能力(参见申荷永《荣格与分析心理学》,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117页),一旦获得这种能力,也就意味着治愈。而“治愈”之“愈”,从心俞声,与“愉”同构。俞的语源义为空(本义是木挖空为舟),“心空则喜”(愉悦)。这个 “空”就是治愈或治理的容器。有容器的整合,可以化解矛盾和冲突,此之谓“逾越”。)。这就是原初意义上的“宽容”——包容多元存在的空间。
因此,“心志”(心弦)之“喜”为和谐之“庸”(《说文》:“庸,用也”)。“庸”通“镛”(大钟),是谓心之“钟声”的鸣响,唤起“中”的整合力,回归“美”的境界——“美是和谐”,毕达戈拉斯如是说。
五、结 语
“统”(充)之原型贯穿了中国的历史,在今日的特定语境下也接通了其远古的观念。
中国大一统的历史是无数支流(多民族、多文化)汇合的结果,体现“中” 的整合力,实现了“有容乃大”的古典精神。“中” 的整合力也体现为当今世界的发展趋势。如全球化和多元化,其文化气质从根本上讲与中庸思想是互通互用的。全球化就是整体化(自性整合),是各种力量的中和,是“中”之体;多元化就是个性化(individuation,又译为自性化),是个体之“充”的发育成长,是“中”之用(庸)。
“中” 的整合力(“中庸”与“钟镛”)所谱写的和谐乐章,不仅是国内政治,也是国际政治的主旋律。我们看到今日之“充”的和平崛起(国力之“充实”、国学之“充溢”)、“中”旗的全球影响力,以及由此“现身”的“美”的图景——一个世界化的“充”(注:通常认为羊大为“美”,但从文化人类学角度看,美从羊从大,实际上是戴有羊角的部落酋长(大),羊角体现了其权威和通天的神力。在此,美表示完美,是“充”的原型的表现形态。),都是“统”(充)之原型的现实生成。
总之,“充”体现了大一统的政治原型,这是一种积极、蕴含多元发展的大一统,具有普适性:不仅是古代的,也是现代的;不仅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
(责任编辑:周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