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鲁特·珊丹
前面是一条河。
穆木穿过葱郁的丛林,就望到了那条河。
那是一条七彩斑斓的河,奇怪的是,有月亮的夜晚,河面上却挂着一道横贯小河的彩虹。
周遭的世界光怪陆离,变幻莫测。
穆木站在璀璨的星光下,竟然分辨不清伫立在河对岸的庞然大物是闪着荧光的天柱,还是奶油色的象牙塔。远处的景物愈加朦胧,俨然一个巨大拱背前行的蛇影。顺着黑蒙蒙的蛇尾向西看,又兀然矗起一匹扬鬃的骏马。
脚下是阴湿的土地,鲜艳的藻,红绿一片,间杂着柔和的褐色。触手可及的,是绽放的花朵,潋滟的水波,耀目的光焰。
这是一片花香池清的仙境,然而,穆木的心始终不能与这优美的自然景致融合。
我是标兵,楚经理凭什么让我下岗?我找他说理去,不让我上岗,我就用这把斧头跟他说话!
这是穆木自己的声音,来自愤懑不平的心田……
穆木从梦里醒来,已是周六的清晨。
他熟悉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哪里会有这海市蜃楼般虚幻的景致?
金粼粼的晨光,透过轻薄柔和的窗纱,照着穆木困惑的脸。他抱着头,细细地回味一番,又影影绰绰地想起了一些琐碎的事情。
黑夜茫茫,万籁鸣啸。远处,传来一个女子的暧昧笑声。后来,他就带着一副赳赳武夫的样子,迈着威武的阔步,朝着男女纠合的那团稠稠笑声走去。而后,举起了斧头,对准了楚经理的狗头,铆劲儿劈下去,大有一劈狗头二剖黑心的架势。
接下来的事,更加惝恍难测,穆木说不清楚,只是隐约地感到有些阴冷,脊背一片潮湿。
什么梦,乱七八糟的!哦,醒着没胆,梦里再没个胆,还让我穆木活不?
琐碎的记忆,令穆木油然生出一种自豪感,毕竟,在梦里,他痛快淋漓地用一把俄罗斯斧子把楚经理的脑袋敲碎了,把他的黑心抛到了黑黝黝的暗夜里。
穆木歪在床上,还在回味昨夜遭遇的那场怪梦,电话铃就响了。穆木抄起话筒懒洋洋地“喂”了一声,就听二毛操着一口地道的东北腔说:哎我说穆木,太阳都烤着腚墩了,你咋还赖在老婆的被窝里不起来,要过礼拜六也得晚上过呀。
穆木说:二毛子,大清早的,你小子少跟我扯哩咯啷,一个人担着双人枕头,过的哪门子礼拜六。
二毛说:口气挺冲啊,哎,你老婆桂芝呢?
穆木说:打包袱回娘家去了!
二毛说:嫌你下岗了吧?我的傻穆木,木死你!咱下岗断了肋条,再撑不出个男人样来,还活个啥劲?学我呀,帽沿一压,怀里揣着个抹泥板子天天说上班,往小市场门前的马路牙子上一蹲,活大活小咱不嫌,一个月也能对付个几百。到时候把钱一拍,让老婆洗脚,她敢不去端洗脚盆?
穆木说:瞎掰啥,我老婆前天上你家串门,还看见你给老婆洗脚呢,回来就夸你孝敬老婆!
二毛吹了吹话筒说:操蛋!你咋就不会顺风说话呢,夸你长个榆木疙瘩脑袋,你就硬是犯木,我下岗是因为吊儿郎当,你呢,插了一根标兵的翎子,不也让楚经理把你扒拉下岗了嘛!啥?你说凭啥?都是嘴巴惹的祸!我说你咋就不开窍呢,咱建筑公司楚经理给市长儿子一车水泥那事儿,人人都知道那是一个马蜂窝,个个都装瞪眼瞎,活哑吧,可你偏偏去捅。二百五,咋样,把你从岗上整到岗下了吧。哎我说穆木,想上岗就别窝着,晚上揣着两瓶茅台去敲楚经理的门,把他给醉翻了,说不准明天就发你一张上岗证呢。
穆木啐了一口说:我孝敬他,我恨不得想用斧子劈开他的脑袋!你有要紧事没有,有事快说!
二毛兜着下巴,拿腔拿调地说:没啥事儿,呆着没意思,就是想和你唠十块钱的嗑儿。
穆木说:你少跟我拿腔拿调!
二毛说:拿啥腔调,我从娘胎里掉下来,就这一口东北土坷垃味儿。哎,咱唠点啥呗?要不,你上我这儿来,咱坐下来唠一会儿。
穆木说:你又不是我老婆,跟你唠闲嗑,我倒牙反胃,腮帮子酸!说完,“啪”地扣上了话筒。
二毛喂喂两声,见对方没回音,便拨通了工友马六子家的电话,发起牢骚来:哎,是鬼子六呀,我是你二毛弟。你说穆木操蛋不,我琢磨着他下岗心里不痛快,就想打电话安慰安慰他。给他开个窍,不承想,人家把电话给摔了!你说,我这不是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吗。
马六子说:穆木就一根筋,二毛你要再能给他抻出一条筋来,我改名叫三毛!哎,我还没腾出空儿来跟你学呢,前天我到单位领劳保,刚好和穆木前车轱辘撵后车轱辘,赶上红灯,穆木的车闸没刹紧,不小心擦黑了一个愣头青的裤子。那个愣头青见穆木没理会儿,掸掸裤腿说我咋看你面熟呢,你是王七的弟弟吧?你猜穆木说啥,他说你不认识我,我不姓王,我姓穆。事后我说穆木你那是冒虎泡,你以为你穿着工装马甲人家就不认识你了,人家骂你是王七的弟弟——王八!你瞅瞅,穆木就这玩意儿!
二毛说:嗯哪,这穆木可昨整!哎我说马六子,我老婆出差了,上我家胡噜几圈麻将呗?
马六子说:行,我把三喜带到你家去。再把穆木约出来。——中中中,一言为定,就这么着了。
二毛正要扣电话,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说:哎,先别扣电话,你们两口子昨晚上哪儿去了?——哎,你跟我藏啥猫猫啊,就是昨晚,星期五晚上的事。
马六子犹豫了片刻说:我哪儿也没去呀。
二毛说:不对吧?我9点往你家挂电话,没人搭理我,10点再挂,你家电话是哑巴,11点多钟再挂,你家的电话还是没人接……
马六子说:没那事!你拨错电话号码了吧?
二毛说:哇噻,扯啥呀,你家电话我知道,我二毛就是一个大白给,掰着手指也能凑上数啊。
马六子说:你跟我叫啥真儿啊?得得得,我实话告诉你吧,我老婆是怕你邀我出去打麻将,来电话一概拒接。
二毛长长地“噢”了一声,终于挂断了电话。
马六子在说谎。
事情还得从星期五那天说起。
韩春子走进家门时,看了一眼石英钟,指针刚好指向凌晨1点28分。丈夫马六子不在家。她将皮包挂在衣架上,对着镜子整整零乱的头发,颇为谨慎地补了补脱落的口红,画好唇线,便走进卧室,换上睡衣钻进了被窝。
大约过了十分钟,楼道里响起了拖拖拉拉的脚步声,韩春子忽地坐起来,支棱着耳朵听了听,又迅速躺下来,用被子掩着脸,佯装睡着了。
马六子轻轻拧开房门,倚着房门站了足足有三分钟,把皮鞋脱下来。先是摆在鞋架上,犹豫片刻又丢在了门口的纸箱中。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把外衣裹成一团,先是塞在煤气罐的后面,想了想,又把衣服掏出来塞在壁橱里,用米袋压好,这才拉开了卧室的门。
马六子掀开被角,钻进被窝,用冰冷的脚触了触老婆:哎春子,你啥时回来的?
韩春子睁开迷迷瞪瞪的眼睛说:早回来了,都睡一大觉了,你上哪去了,咋这么晚才回来?
马六子说:我能去哪儿?去小酒馆喝酒呗。
韩春子凑到马六子的鼻子下,闻了闻,欠起身子,用怪怪的眼神看着马六子说:你没说实话,你到底上哪了?
马六子说:扯谎就是不想说实话,啥也别
问!
韩春子说:你迈着猫步跟踪我去了!有啥呀,我不就是跟老同学喝两杯咖啡嘛!
马六子说:装吧装吧,你就给我装吧!当着我的面,你卖啥糊涂药哇,你可真能整,就两杯咖啡吗?事情要是那么简单,那就啥事都没了。
韩春子说:实话告诉你吧,两杯咖啡,外加一个火辣辣的热吻!我和老同学约好在情人岛咖啡屋见面,这事你也不是不知道,现在你跟我扯啥景啊!
马六子说:韩春子,你破格了,我说过,只允许你和他喝两杯咖啡!
韩春子鄙夷地望了一眼马六子说:扯淡。你以为两杯汤汤水水就能把人家哄转喽?我不半推半就地送给他一个火辣辣的热吻,你要上岗,没门!
马六子弹簧一样,腾地坐了起来:上岗上岗,上他娘的狗屁岗,我他妈的还想骑着蚂蚱上炮楼呢!
韩春子说:哎呀妈呀,这话啥意思啊?
马六子说:没啥意思!
韩春子说:没意思,那就是有意见,有意见就提呗。
马六子说:没啥意见!
韩春子缓和了一下语气说:六子,实话跟你说吧,我也没做别的,深更半夜的。咱别吵吵了,行不?
马六子说:去你妈的,别烦我,我要睡觉!
韩春子说:你让我受屈,那不行。
马六子说:你以为这是啥好事儿啊?丑事家家有,不露是好手!以后谁抖搂这事儿,就自己掴自己的嘴巴!说着,把身子向后一仰,颓然倒了下去。
星期六,穆木通常都要睡上一个懒觉。
穆木被二毛的电话搅得睡不成了,索性爬起来。从没笑找笑的家庭喜剧,遥到嗲声嗲气的港台剧,再遥到人飞狗跳的武打戏,心就被乌七杂八的场面搅得烦躁起来。最后,只好锁定了本市新闻。
起初,穆木没把心思放在新闻上。渐渐地,他的目光就被屏幕上的一起凶杀案吸引了。凶杀案不新鲜,确切地说,是屏幕上的那把斧子把他的魂牵住了。
仅一眼,穆木就认出脑袋被斧子敲碎了的死者是楚经理。
咦,这把斧子咋和我家的一样呢?
穆木把头扭向衣柜,卖呆似的望了片刻,回手抄起电话,急促地拨通了桂芝娘家的电话:喂,我说桂芝,咱家的那把俄罗斯斧子咋不见了?
桂芝说:你急咧咧的干啥?娘家陪送的电视冰箱我都没要,小气到拾掇你那一把破斧子呀。
穆木说:你拉啥长声啊,都急死我了,你好好想一想,你是不是把斧子掖到哪儿了?
桂芝说:神经病,我昨天傍晚走的时候,还看见那把斧子就挂在咱家的衣柜上!
穆木还想再问几句,桂芝已经摔了电话。穆木一脸恼怒地再拨,没人接,再接着拨,还是没人接。他像一头鲁莽的野牛,焦头烂额地从客厅窜到厨房,又从厨房窜到卫生间,末了,接通了二毛家的电话,没头没脑地说:喂二毛,咱俩是打小的光腚娃娃,你快点告诉我,就是我十四岁那一年睡在锅台上的那件事儿!
二毛说:得了吧,就你那点馊巴事儿,说出来,能把三喜和马六子的下巴笑脱臼了,他俩正在我这儿呢,呆得五脊六兽,就过来修长城吧。
穆木说:你捏着嗓子扯啥娘们儿腔,啊?狗日的李二毛,让你说,你就快说!
二毛说:那就别怪我当着哥们儿的面揭你的老底了。你那叫神游,懂了吗?神游症!你小子可真神哪,梦见水缸空了,就真的爬起来挑着水桶去了井沿,结果八桶的水缸你挑了十二桶,弄得满地稀里哗啦,那天你在我家睡觉,我想把你按到炕上,可我爸说不能拦,说你这是在梦里干活呢,叫醒了人就没魂儿了。啥,你问我后来咋了?后来你就扔下扁担水桶睡在井台上了呗!
穆木说:那我是咋回来的呀?
二毛说:虎犊子似的守着井台闷了个猫觉儿,你就担着两只悠荡悠荡的空水桶回来了?当时我正在院里等你,可你打我身边游荡过去,就跟没看见我似的,叽里咣啷地丢了水桶,就爬到我家的锅台上睡着了。你说后来咋的了,后来还是我和我爸像抬死猪似的把你抬到了炕头上。
穆木打了一个激灵,握着话筒的手颤抖起来:哎呀哎呀,二毛,完了,这不是完了嘛!
二毛说:针儿扎似的,诈唬啥呀,啥完了?喂喂喂,穆木你咋的啦?喂,你咋不吭声呢?穆木穆木,你哑巴了?嗨,你他妈倒是说话呀!
穆木说:完了,完了!紧接着话筒就落了地。
二毛对着话筒“喂喂喂”地大叫了几声,三喜和马六子也凑过来叫了几声穆木,未见回音,便异口同声地说穆木好像出事了,争先恐后地下了楼,拦了一辆的士朝着英雄广场驶去。
穆木的家在英雄广场对面。
二毛撞开房门,见穆木还直愣着眼睛立在电话旁,就说:穆木你咋了,啥事让你哭唧尿嚎的?
马六子扣好话筒,抻了抻穆木的胳膊:穆木,你倒是说话呀!
三喜比马六子更急:你奶奶的,啥事快说,哥儿四个加在一起八百来斤,啥事不能替你担着。
穆木缓过神来说:完了,我那神游的老毛病又犯啦!昨天夜里,我梦见自己提着斧子去找楚经理算账,结果就真的把楚经理杀啦!
你瞅瞅,这不是瞎嘞嘞一个屌儿嘛!二毛拍拍穆木的脸说:你胡咧咧啥呀,梦还没醒呢吧?
穆木犟巴巴地推开二毛说:醒着呢,我没胡嘞嘞,本市新闻都播了!哥儿几个不信,就等着十点钟重播,看看那把斧子是不是我穆木家的!
吼声,像突如其来的惊雷将三个人镇住了,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了穆木家的衣柜。穆木家唯一的洋货就是那把俄罗斯斧子。
那把不锈钢的斧子常年挂在衣柜侧面,偏形把柄一面錾刻着郁金香,一面錾刻着太阳与浪花。斧头的一面锋光闪闪,另一面是平头的,由无数个犬齿状的钢尖组成。这是一把厨房专用的斧头,除了剁牛排还可以捣肉泥。
去年,市里组织市级标兵去中俄边境旅游,穆木有幸开了一顿洋荤。穆木看着带血丝的牛排反胃,吃不惯甜不甜咸不咸的沙拉。对伏特加酒也不感兴趣,倒是色香味俱佳的俄罗斯肉饼让穆木大饱了口福。吃过西餐,穆木到对面的中俄贸易市场转了一圈,给新婚的妻子桂芝买了一条俄罗斯绣花丝巾,又买下一把俄罗斯斧子作为此行的纪念。
穆木断定,俄罗斯肉饼里散而不离的肉馅,就是用这把专用斧头捣的。
现在,斧子的确不见了。
离新闻重播还有半小时。几个人坐在沙发上,都不吱声,心照不宣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悬心吊胆地看着嘀嗒的钟表,等待着十点钟的来临。
哪能呢,不可能吧?二毛把迷惑的目光转向了三喜:你说这事可能吗?
三喜说:我觉得咱们都被穆木拽到梦里去了。哎马六子,你是啥感觉呀?
马六子沉吟片刻说:可能的事情,也许不一定发生,不可能的事情,也许就发生了,他妈了个巴子的,这事……这事是他妈咋整的呢?
十点过五分,楚经理惨死在俄罗斯斧头下的那一幕,像定时炸弹在穆木家的客厅里炸开了。
二毛瞪着眼睛,一拍大腿说:哎呀妈呀穆木,你宰鸡都闭着眼睛,你……你小子敢杀人?
穆木梗着脖子说:醒着没胆。梦里再没胆,还叫我穆木活不?
马六子从沙发里弹起来,揪着穆木说:你快告诉我,你昨天夜里做了啥梦?
穆木挠了挠脑袋,木讷地说:那梦……那
梦影影绰绰的,记个……记个大概吧。
我的祖宗哎!三喜用胳膊杵了杵穆木:刀都架在脖上了,你咋还吭哧瘪肚的,你都急死我啦!
穆木耷拉着脑袋,揪扯着头发想了半天说:好像是……好像是……我也想不起来了。
三喜像热锅上的蚂蚁乱转了几圈,跺着脚说:穆木,你就磨唧吧,进了公安局,你就啥都招啦!
穆木翻愣着眼睛,想了想说:好像是……噢对了,我先在名人居小区转了一圈,后来就提着斧子穿过一片小树林,小树林的对面有一条花里胡哨的河,河上还挂着彩虹……
二毛催促说:楚经理就住在名人居小区,麻溜儿说,接下来怎么了?
穆木说:后来么,好像是……哦哦。嗯哪,我想起来了,后来我就狠狠地抡了一阵斧子,先是把楚经理杵了个满脸花,后来……后来么,就好像下了狠劲儿,把楚经理的心剜出来了!
三喜说:妈妈的,你就这么把楚经理宰啦!
穆木说:他欺人,我干啥不宰他呀?
二毛说:都啥时候了,你还扯这些干啥!
穆木说:犯法是要蹲笆篱子的,死到临头了,干啥不让我嘴巴痛快一会儿啊!
三喜说:血拉拉妈的,楚经理的心就是黑。我天天都盼着他嘎嘣一下瘟死!嘴上咒没啥说道,可你也不能……嗨,一动手。这就是犯法!
马六子皱着眉头东观西望,茫茫然,不吱声。
二毛说:眼目前的事都没搅和清呢,你们往远处扯啥?穆木,你就这么把楚经理整死了?
穆木说:梦是影影绰绰的,可斧子是真的,也许……也许是吧。
马六子的眼睛在每个人的脸上游移了一遍说:啥叫是吧?梦里能挑水,梦里也能把楚经理废喽!再说了,斧子又是穆木家的。
穆木像得到了某种启发似的,点点头说:我在梦里把楚新立劈了,肯定是这么回子事了。
二毛沉痛地说:咋整啊,穆木你捅娄子啦!
马六子说:啥也别说了,哥儿几个陪你自首去吧。你有梦游症,哥儿几个拍着胸脯给你作证去。
穆木默默地走进卫生间,把洗漱用具装在塑料袋里,拉开了房门欲走,三喜拦住穆木说:你去公安局自首?咋也得给桂芝捎个话吧?
穆木说:离婚!让她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了,别生下孩子就没爹!说着,噔噔噔地下楼了。
三个人连喊带叫地追到楼下,载着穆木的出租车已加足马力,朝着公安局飞驰而去。
哥儿几个拦住一辆的士,紧追紧赶来到公安局大门口时,穆木已经坐在了刑侦科的椅子上。
刑侦科的刑侦员小李摊开纸,准备做笔录。
科长老王说:穆木,既然你主动投案自首来了,那就接着刚才的话往下说吧。
穆木说:我说过了,我做梦把楚经理杀了。
小李说:那就先说说你为什么要杀楚经理。
穆木梗着脖子说:心里有气,就杀了。
老王瞥了一眼说:那就先从气头上说起。
穆木说:那你也得让我从星期五说起,下岗的工人都说,那是楚经理制造的黑色星期五。
老王说:别逮五马捎六羊,就从星期五说起。
星期五那天,建筑公司公布下岗人员名单。
名单前围满了关注自己命运的工人。穆木站在远处抻着脖子望了一眼。正要走,前来看热闹的二毛从人群中钻出来,扯着嗓门说:穆木你别急着走哇,上个月我榜上有名,这个月你也上了榜。
穆木说:我是标兵,轮到谁也轮不到我呀。
二毛说:黑板上写着呢,不信你自己去看!
穆木人高马大,站在人群后踮着脚扫了几眼,果真在名单中发现了自己的名字。信了吧?二毛说,楚经理给人事科提供的黑名单,你还有跑?
穆木说:这事咋能轮到我头上呢?
正说着,楚经理的宝马车缓缓驶进公司大院。二毛努努嘴说:跟我说不顶用,要想弄个钉是钉铆是铆,这事你得去找楚经理!
穆木说:找就找,怕他,我就不是穆木!说话间,穆木已经横刀立马地拦在了楚经理的车前。
司机按了两下喇叭,见穆木未动,摇下车窗说:叉着两腿挺牛啊,装啥棍,你没长眼睛啊,这可是楚经理的车。
穆木闷声闷气地说:我找的就是他!
楚经理把头探到车窗外说:傻不拉叽的站在车前,你小子要干啥?哎,你他妈咋还不动!
穆木说:我是标兵,你凭啥让我下岗,下岗有下岗的理由,你得给我整出个钉是钉铆是铆来,随便打马虎眼,那可不行!
楚经理说:前任经理树立的标兵,到了我这儿就不好使了。你是标兵,你是标兵能咋的,嗯?我楚新立说你是标兵,你就是标兵,我说你不是标兵,你穆木照样狗屁不是!
你才狗屁呢!我今天非要找你讨个说法。穆木说着,一把拉开车门,猛然将楚经理拽到了车外。
小样儿,你个鸡巴蛋样的傻穆木还想造反哪!楚经理将穆木扒拉开,来到黑板前,用红色的粉笔在穆木的名字上画了两撇说:我判你死刑,只要我还坐在建筑公司的第一把交椅上,你就休想上岗!
刑侦科科长老王从办公桌的抽屉摸出一盒烟,丢给穆木说:接下来怎么了?
穆木点着烟,狠狠抽了一口说:我是标兵!干啥呀,楚经理说话带啷当,骂咧咧的,还经理呢,讲点文明礼貌不,哦,经理是娘养的,工人就是没奶的孩子?我撸袖子要揍他,可司机拉偏架,二毛和几个工人怕我惹祸,也拽着我死活不撒手,我打不着,就气得跳起来骂。
小李停下手中的笔,见穆木只顾低头抽烟,就用笔敲了敲桌子说:你是怎么骂的?
穆木虎生生地说:楚新立,我要杀了你!我不会说谎,这是原话,这话我一连说了两遍!
咯吱一声,三个脑袋从门缝里探进来。
小李不耐烦地说:你们几个巴头探脑的干啥,出去!
三喜和马六子把头缩了回去。
二毛没动,探着脑袋说:我们当时都在现场,来给穆木做个证人,行不?
老王说:你们来了几个人?
二毛把三喜和马六子拽到了室内说:都在这儿呢。穆木和楚经理顶牛那阵儿,我们都在现场。
老王说:你们先到隔壁等着。过一会儿我就来。——哎穆木,你被刑拘了,刑拘,你懂吗?
穆木抖了抖牙具袋说:哦哦,我懂,我懂,就是拘留了,就是把我扣在公安局,不让回家了。
老王在二毛、三喜和马六子的脸上扫巡了片刻说:穆木要杀楚新立,这话你们都听到了吗?
二毛和三喜相互望望,迟疑着。
老王将询问的目光转向了马六子:他们不说,你也不想说?
马六子说:他们不说,我说啥?
老王“哦”了一声,用机敏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扫巡着三个人说:不说话,那你们干啥来了?
二毛说:来给穆木作证呗。
老王说:既然来作证,那就请你先说,穆木要杀楚新立,这话你听到了吗?
二毛说:我和三喜、马六子是第一拨下岗的,听说昨天又要公布下岗名单,就约好一块去了。我当时只顾瞧热闹了,穆木是昨说的,我根本就没听。
老王说:王三喜,该你说话了。
三喜说:黑板前叽叽喳喳乱成—锅粥,我当时在远处看热闹,穆木是咋说的,我更听不清楚了。
刑侦员小李叩打着桌子说:马六子,你一个劲儿地抓脑袋干啥?这一回该轮到你了。
马六子为难地看了一眼二毛和三喜:他们都不说,你让我咋说?
老王说:穆木咋说,你就咋说。
马六子蔫头蔫脑地说:楚新立,我要杀了你,穆木就是这么说的。
二毛和三喜睨了一眼马六子。
老王端详着马六子说:你和穆木是啥关系?
马六子说:哥们,是拜了把子的铁哥们。
老王说:噢,原来是拜了把子的兄弟,挺亲哪。二毛,三喜,你俩还有啥话要说?
二毛向马六子投去埋怨的一瞥:火气一上头,你我哪个没说过要杀两个的气话,可你我宰了哪个,哪个沾过人命案?
三喜说:就是,楚新立损公肥私往外倒腾水泥,你还说楚新立这小子该宰,可你杀了吗?
马六子说:这是啥地方啊,公安局!这时候,扯那些鸡零狗碎的事情没用!
老王说:嗯,还是马六子实在。
马六子瞄着二毛说:那是,咱到公安局干啥来了,咱得知道!
二毛说:干啥来了,我比你清楚!
老王说:哎哎哎,你们咋掐起嘴架来了。这事就二毛清楚,可打马虎眼的就是你二毛了。
二毛说:王公安,穆木有神游症,梦里神游杀了人,公安局总得手下留情吧。
老王和小李交换了一下眼神说:嚯,袒护穆木的时候,你的话就来了。
马六子说:王公安,穆木是有神游症,这事儿我也知道,三喜也知道个八九不离十。
老王说:既然如此,你们俩先回去吧,马六子留下来就行了。
二毛剜了一眼马六子,和三喜一道离去了。
老王说:穆木是标兵,在公司表现不错吧?
马六子说:穆木是好人,就是心眼实了点,看到不顺眼的事情,就敢扯着嗓子点灯放炮。
老王说:楚经理口碑不大好,是这样吗?
马六子说:那是。人心都是肉长的,可楚经理的心比驴粪球子都黑!就这么个狗屁经理,见了上边点头哈腰,马屁舔得吧嗒吧嗒响,见了下边的工人就驴脸一板,肚子腆得老高,跟谁欠他八百吊似的,穆木干啥不宰他呀?
小李插话说:你说得具体些。
马六子说:楚经理一上台,翘着尾巴坐上了宝马,腰包也鼓涨了,腚后还跟着一大帮拍马屁挠痒痒的保镖!咱工人是建筑公司的座基,可他反手就把咱工人推到油锅里去了!年轻的下岗了,退休的握着一大把药条子,就是找不着报销的门!他妈的,经理在上咱在下,楚经理吃肉咱连汤都喝不着,这还不算,还把七大姑八大姨都供到了办公桌上,八杆子扒拉不着的小舅子小姨子也成帮地带进了公司,干啥呀,跷着二郎腿喝茶的都流油了,围着办公桌甩扑克的工资不少拿,奖金大把搂,卖苦力流大汗的工人倒下岗填不饱肚子了。这样的人,就是死了,身后也是留下一片骂声!
老王说:关于楚新立的事情就先讲到这吧。噢,对了,你熟悉穆木,也知道他有神游症这事儿。穆木讲了他梦里神游杀人的事,穆木说,他胸口发闷地钻进了一片树林,在树林里转悠了几圈,后来就看到了一条彩色的河,河上还有一道彩虹,奇怪呀,夜里咋会出现彩虹呢?
马六子摇了摇头,摸着后脑勺模棱两可地说:这事吧……这事我也整不明白,说不明白呢,又好像明白点,说明白呢,又有些糊涂。不行,我还是整不明白。
老王说:是啊,我琢磨有一阵子了,这到底是咋回事呢?哎马六子,你能不能把你明白的那点儿说出来,也算给我这个老公安指点一下迷津了。
马六子说:上啥夹板呀,我可没有那本事。
小李呵呵笑了:你看你,搓着手扭扭捏捏的干啥呀,知道多少就说多少呗。你瞅瞅,说你扭捏,你又搓起脚来,干啥呀,王科长给你戴一顶高帽,你就别拿犄角了。
马六子吞吞吐吐说:这事咋说呢,我只是约摸着。
老王说:那就估摸一下嘛。
马六子说:穆木去的那片小树林,可能就是楚经理家门前的小树林,小树林的尽头没有河,我估计着,穆木是看到了水上乐园,他说的那道彩虹呢,八成就是架在游泳池上面的那座七彩拱型吊桥。
小李“哎”了一声,急欲开口。
老王瞥了小李一眼说:嘿,小李你还别说,马六子真是大材小用了,他是个好侦查员的料子呢,分析起来,还真像是那么回事!说着,给马六子倒了一杯热水。
马六子喝了一口水说:那啥……那啥……其实也没啥,关键是我知道穆木有神游症,摸着穆木做的那个梦,顺杆爬呗。
老王点着烟,吸了一口说:想不到你还是一个释梦的专家,是不是经常看弗洛伊德的书啊?
马六子喝了一口水,眨着眼睛想了想,避开小李直视的目光说:看过呀,那案子破的,贼准,老高明了!有点像……有点像大神探福尔摩斯。
老王随意地看看表说:哎哟,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有事我们再找你。
马六子离去了。刑侦科的窗子正对着公安局大门口。老王踱到窗前,一眼就看到了在大门口徘徊的二毛和三喜。看情形,像是在等马六子。老王抄起对讲机说:008,008,我是007,你在哪儿?
008赵钢说:头儿,我就在隔壁。
老王急匆匆走进隔壁。
片刻,老王没出来,出来的却是便衣赵钢。
马六子一出公安局大门,二毛和三喜就窜上来,冲着马六子嚷嚷起来。
二毛说:呸,你真他妈不是东西,公安局还没说啥呢,你小子就一口咬定斧子是穆木家的。
三喜说:鬼子六,你是叛徒!猫一面狗一面的干啥呀,别忘了,咱和穆木都是拜了把子的兄弟。
马六子说:人家公安局在搞调查,我不配合行吗?
二毛撸起袖子,大手一挥,斩钉截铁地说:够了,从今往后,我李二毛不认识你鬼子六!
就是,穆木哪点对不住你马六子呀?三喜扳着指头,步步紧逼马六子说:你爸得急病,穆木说他个大有劲,一口气把你爸从七楼背了下来,你以为你爸轻啊,一百八十多斤哪!春天那阵子,穆木刚结婚三天你就出车祸了,人家的血咕咕嘟嘟地灌到了你的血管里,喝足了穆木的血,你他妈倒精神了,可穆木呢,整个儿一个蜜月都没打起精神来,弄得新娘子差点没骂他阳痿!
马六子听着,汗如雨下。
二毛跟腚似的,仍然不依不饶:你小子没良心!跳马猴子似的,恨不得一把将穆木推进牢狱!要说嫌疑,我还嫌疑你呢,穆木梦里溜了出去,你小子昨晚还没在家呢,我见风捕影说你小子杀人去了,行吗?
马六子说:我说过,是我老婆不让我接电话。
二毛说:兜你妈的呼啦圈,扯啥谎,你家的电话又没有来电显示,你咋知道电话是我打的?
马六子说:你瞪着老红的牛眼珠子吼啥?告诉你,我跟你说不清!楚新立死这事,口根儿也跟我没关系,反正那把俄罗斯洋斧子是穆木家的,做梦杀人的也是穆木。
王三喜说:走,二毛,跟他嚼舌头浪费唾沫,从今天起,咱跟他分道扬镳!
王三喜拽着二毛走远了。
马六子站在原地,两眼一片迷茫。
十分钟过后,老王、小李、便衣008赵钢都聚在了刑侦科。小李说:穆木穿的是46码的特大号鞋,我们在现场看到的只是42码的鞋印。穆木身高1米85,可据我们测定,嫌疑犯身高不过1米73。
老王隐隐地笑了,神情中透露出几分神秘:看出来没有,这里面肯定有猫腻!
赵钢说:头儿,接下来怎么办?
小李诡秘地挤了挤眼睛说:王科长刚才在隔壁跟你说什么来着?
赵钢会意地说:008明白,按刚才的计划办!
星期六中午,韩春子提着菜篮归家,见马六子捣了半成的肉馅还在菜板上摊着,就和了一团面。
马六子横在床上,像堆烂泥,样子很颓废。
韩春子摇了摇丈夫说:六子,你喝酒了?
马六子说:滚开,我心烦,烦得就想睡觉!
韩春子说:抽啥洋风?捣肉馅的那把斧子呢?
马六子怔了一下。嘴像鱼一样张开了。
韩春子说:缺水鱼似的,装啥洋蒜,我问你,那把捣肉泥的俄罗斯斧子哪去了?
马六子一把揽过春子,迅速捂住了她的嘴巴:住嘴,我让你住嘴!
韩春子懵懵懂懂地转过头,斜眼看着马六子说:你这是怎么啦,一会儿鬼一会儿神的?
马六子说:吵吵啥?三言两语我能说清楚啊!说着,啪地把门关上了。
接下来的声音就被门挤住了。
偶尔听得一两句,嗡嗡声也是细若蚊蝇,隐然不清。
绕来绕去,事情还得从星期五说起。
为了保住马六子的饭碗,春子舍皮扒脸地去找老同学说情,马六子心里不过意,就想给春子弄点啥吃的,等媳妇回来了,热乎乎的垫上一口。马六子在厨房里转悠了一阵,也不知给春子弄些什么吃,后来想起穆木舔着厚厚的嘴唇常说的那句话:俄罗斯娘们烙出来的肉饼,就是好吃!于是,便解下围裙去了穆木家。
碰巧,一进门便赶上穆木两口子在吵嘴。
桂芝说:楚经理往外拉水泥,人家都装聋作哑,就你眼尖嘴快装明白。平时木了巴叽的,这会儿你装啥大明白呀!
穆木说:别人都装糊涂,我是工人选举的标兵,我再不管哪个管?咋的呀,公家的东西,就这么当自家的人情自送人哪,我不挡在车前,建筑公司就得让楚经理踢腾完喽!
桂芝说:你管得好,管得自己丢饭碗,管得老婆没饭吃!跟着你这日子过着还有啥劲,散伙吧!
穆木说:你瞪着眼睛吓唬谁呀?散伙就散伙,啥大呀,是公家大还是老婆大呀!
桂芝说:爹大娘大老婆大,木死你,傻穆木!
穆木说:你再摽劲儿,你再摽劲儿我就揍你!
桂芝腆着隆起的肚子说:你打,不打你就不是穆木,把我肚子里的小穆木打掉了,能省两份心!
马六子夹在夫妻之间,劝穆木,穆木梗着脖子不服,劝桂芝,反倒越劝越火。实在没辙了,马六子就左拉右拽地说:穆木你别吵了,桂芝你也少说几句,好么秧的日子不过,这是干啥呀!
穆木说:你逞脸,是不?
桂芝说:不就是一个破家,一个傻穆木嘛,有啥呀,一把破俄罗斯斧子够你显摆一辈子的,来人就说我家有洋货,你就这点能耐呗!
穆木说:人家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你说穆木不憨我不爱,这话都让你吞了,嗯?
桂芝说:你憨得都傻了,就不可爱了,憨死你傻穆木!憨死你,憨死你,傻穆木!
穆木说:有马六子做挡头,你就使劲逞脸,是不?
桂芝推开左右为难的马六子,摸着隆起的肚子,撇着嘴说:人家都说,冯桂芝嫁给穆木,那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我不逞脸,我走行不?哼,我不回娘家,就是给你脸了。说完,气哼哼地一踹腿,践着头重脚轻的鸭子步,拖着笨重的身体走进了卧室。
马六子把穆木按在沙发上说:事是方的,人是圆的,说两句软和话,这事也就算过去了。
穆木气咻咻地一拨拉脑袋说:跟老婆低三下四,滚犊子吧!楚经理找我谈话,那意思是说,我不把水泥那事捅到上边去,今年还给我个标兵当。你说,咱工人哪个不想戴着红花上台。腰板一直往颁奖台上一站,哪个不挺胸脯?这么大个事,我在楚经理面前都没说半句软和话,我跟她甩车轱辘的话!她要咋的就咋的吧,我穆木就是不说软话。
马六子说:你这虎犊子脾气咋整!前任经理正直,你穆木还能捞着个好果子吃,摊上楚新立这么个狗杂种经理,你不坐等着挨拾掇嘛!
穆木说:楚新立拿公家的东西给自己垫底,不行!社会主义可不是大家拿,我就认准这个死理!
马六子说:说你犟,你就戴着铁嚼子尥蹶子。好好好,你铁嘴钢牙不识劝,那我就去劝桂芝。
桂芝,桂芝!马六子出了客厅,站在卧室门外喊了两声,没人应。桂芝只给穆木留下一张纸条。马六子喊来穆木,埋怨说:桂芝带着双身子走了,你这回该知道哪头大哪头小了吧。
穆木抓起纸条,禁不住念出声来:穆木,我要跟你离婚!我要跟你离婚!
马六子说:哎呀,后面还有三个感叹号呢。哎穆木,还傻站着干啥呀,还不快把她追回来。
穆木把头探到窗外,见桂芝已腆着大肚子上了公交汽车,顿时就傻眼了,头也耷拉下来了。马六子说:将就一宿,明天我去把桂芝劝回来就是了。哎,我可不是来听你们吵架的,我想借你家的……
没容马六子说完,穆木一头扎在床上,不耐烦地一挥手说:媳妇都没了,爱拿啥拿啥!
马六子说:那不成,哪有借东西不打招呼的。
穆木说:打住,假惺惺的客气啥呀。现在不是客随主便,而是我随你便!
人在气头上,都有些不知好歹。马六子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心里噎得慌,便在穆木不知情的情况下,气囔囔地从衣柜上摘下了那把俄罗斯斧子,拎着斧子回家捣肉泥去了。
春子满脸焦急地拉住了马六子的手:六子,你麻溜点儿说,后来昨的啦?
马六子说:肉泥捣了一半,我心里就翻翻乱滚的不是滋味了。你捌饬得那么俏去情人岛咖啡屋去会老同学,你那不争气的老同学又是个色鬼,你说我能放心嘛。
春子说:啥叫狗肚子装不了二两香油啊,你就是这路货色!你咋这么性急呢,嗯,临去情人岛咖啡屋前,我不是让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吗?
马六子说:放你妈了个罗圈屁!你是我老婆,我干啥不性急,干啥不吃醋啊!
情人岛咖啡屋附近,有款爷云集的名人居小区,有通霄霓虹闪烁的不夜城,有暧昧的歌厅,黑暗的发廊,还有适合于情人幽会的绿茵地,是六指贼和敲诈者眯着眼睛瞄准的好地方。前两天,本城的李百万就在这里遇到了三个落荒的损贼。暗里偷不着,损贼就明着抢,结果连件衬衣都没给李百万留下,这款爷只好托着个油嘟嘟的肚子,迈着肥肠一样的大腿五躲六藏地归家了。
敲诈者的手更黑。逮着暗里幽会的情人,敲男人诈女人。眼下盛行情人风,可毕竟是见不得人的事,更怕明朗化,敲诈者借此总能大捞一把,大到装着千儿八百元的皮包,小到转手可卖二三百的手机,可谓应有尽有。
如今,手机已不是大款的标志。呼机该砸了,都市人买个手机比马六子小时候买个玩具还轻松。
东北人比外省人更要面子,百姓腰里不别个手机人前人后的喂喂几声,自觉比人矮半头。
春子的包里也装着一部手机。马六子说手机是个吞银子嚼马料的家伙,只给春子存了100元的话费,春子平时不用,遇到大事才挎着手机闪亮登场,扮个体面人。
两个普通工人供一个儿子上大学,日子
过得捉襟见肘,置个手机容易吗?再说了,情人岛那地方是啥地方啊,还不是苍蝇下蛆的狗地方!马六子心神不宁,捣肉馅的手就慢了下来。朝着石英钟望望,时间已过夜里lO点,便扯过抹布,把斧头上的油渍擦净,把它当成防身的尖刀利刃,反手抄在袖筒里下楼了。
喧闹一天的城市已渐渐安静下来,满目霓虹和转瞬划过的车灯分外耀眼。马六子穿过第四街区,站在咖啡屋对面幽暗的绿阴间,远远地就望到了被灯光打照得一片幽绿的情人岛咖啡屋。
咖啡屋的灯很暗,一束忽明忽暗的光束映着心醉神驰的小提琴手。马六子影影绰绰看到一些人影,或举杯或勾肩交谈。他觑着眼睛,分辨不清春子坐在哪里,心就愈发撩乱起来。
浪漫温婉的小提琴曲结束之后,春子终于和所谓的老同学楚新立并肩走了出来。
这时候,幽绿的灯光已转换成浅淡的玫瑰色,那颜色颇像加了冰块的法国红酒,照在春子的身上,醉酒一样,通身晕红。
楚经理把手攀在春子的肩膀上说:你求我的事我都痛快地答应了,分手前,你总得再谢谢我吧。
春子耸耸肩膀,像是要抖掉那只汗津津的大手,转而大大咧咧地说:我不是都谢过了吗。同学聚会时你拍着胸脯说,除了买军火,啥事你都能办成,现在为着马六子上岗的事找到你头上了,还让我谢你八遍不成啊?
说完,春子笑了。那笑声很稠,咕嘟咕嘟的,稠得像凝固的苞米面粥,还有几分佯装的暧昧。
楚新立半开玩笑地揽住了春子的腰说:这么大的事儿,光动嘴可不行,咱来点真的行不?
春子说:你可真能整,我谢你的话,不是从心口窝子里掏出来的呀?要不,我就再陪你到不夜城吹上两瓶啤酒,完了再给你提上两只烧鸡?
楚新立贴紧了春子说:咖啡苦,啤酒涩,闻鸡便吐,啥也不解馋,就你这张脸蛋醉人!
春子望着楚新立渐渐逼近的脸,半推半就的犹豫了一下,把粉红的唇印扣在楚新立的脸上,而后羞怒地点了一下他的脑门说:回家照镜子去吧,我韩春子的戳子都印在你的脸上了,要是打赖或是拿嘴泡我,我就舍出脸皮上你家闹去!说完,转身走了。
这时候,马六子攥着斧子的手已经在身后用劲了,一团怒火外加满身醋性直往脑门子上蹿。
楚新立住在名人居小区,回家必经马六子暗守的这片小树林。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楚新立钻进小树林,解开腰带正要方便一下,马六子手起斧落,楚新立哼了一声,脑浆就溅了一地。
春子惶遽地说:六子,楚新立是你杀的?
马六子说:嗯哪。他妈的,杀人要偿命的,其实我也没想一斧子整死他,不承想,他就这么一点儿尿性,一斧子下去,扑腾一下,人就没气了,吓得我扔下斧子就跑了……
我的妈哎!春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一仰一合地拍打着大腿,爹一声妈一声地哭丧起来:我在菜市场听说楚经理被人杀了,还偷着乐呢,现在哭都不好使了,哎呀妈哎,这可咋整哎——
马六子说:事儿都整秃噜了,你还嚎丧啥,再嚎你就把狼招来了。
春子“嗝喽”一声,哭声立马就止住了。
便衣008赵钢正在马六子家楼下卖西瓜的时候,老王和小李已经走进了精神病研究所的大门。
专家解释说,神游症是一种暂时性的不正常行为,这种行为可突然发生也可突然终止。症状表现为无目的漫游,在意识朦胧的状态下离家出走,还会迷迷糊糊地在外面无目的游荡。神游者还可以从一个地方游荡到另一个地方,甚至可能9,--个城市游荡到另一个城市。有的神游者还会进行许多比游荡更复杂的活动。神游症持续时间比较长,有的几个小时,一天甚至数天。
小李下意识地“哦”了一声说:挺神的,这种行为啥时才能停止呢?
专家说:意识障碍解除,精神恢复正常时,神游者才会停止游荡。但是,这时候,神游者根本就不知自己为何身在异地,对神游的经过也不能做一个具体阐述,有的甚至可以将神游的过程全部遗忘,有记忆的话,也只能做一些零星片断的回忆。
老王说:我跟您说过穆木的神游经过,您看……
专家说:我知道了。穆木患的可能是心因性神游症,这种症状多半发生在精神突然遭受巨大刺激之后,这时,神游者可能发生明显的意识障碍,还可能出现激越的情绪,或者说是攻击的行为。
走出精神病研究所的大门,老王拍拍小李的肩膀说:你还年轻,以后多学着点吧。
小李坐在驾驶座上说:咱是父子辈搭档,听你的,学习学习再学习!专家讲得文绉绉的,还净讲专业术语,头儿,穆木做的那个梦咱咋破呀?
老王说:我琢磨着,穆木当初只是拿着烧火棍子当长枪使了,神三鬼四地游荡出来,后来呢,就倒在潮湿的草地上睡着了。
小李一拍方向盘:对呀,勘察现场时,咱们不是在游泳池的附近捡到一根小擀面杖嘛,地上的草也被压倒了一大片,听你这么一分析,跟穆木梦里感到脊梁骨一片潮冷,也就吻合了。再后来呢?
老王说:后来呀,穆木一拍屁股,一个骨碌儿爬起来,就游荡游荡回家了呗。
小李说:哎呀我的妈呀!这事儿整得还挺邪性,都整出世界奇闻来了。哎我说头儿,马六子的指纹鉴定已经出来了,斧子也对号入座了,放穆木出来的时候,咱咋跟穆木解释呀?
老王说:神游症对社会无大碍,最好不要把神游的全部经过讲述给穆木听,以免引起他的焦虑情绪。你也看见了,穆木一进公安局,建筑公司就自愿组成了一百来人的请愿团,都是为穆木求情的,没有一人说楚新立好的,我看,穆木是个实实在在的好标兵,这样的人,还是多一点好畦!
小李说:话是这么说,一进一出的,总得跟穆木有个交代吧。
老王笑笑说:你小子长了一张稀松巴叽的跑马嘴,我和马六子谈话的时候,你差一点儿没打草惊蛇,歇菜吧,到时候我跟穆木解释。
6·21重案发生的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六的下午,公安局的逮捕令还没下达到马六子的手里,马六子就投案自首了。
马六子极不自然地说:我事儿漏了,首也自了,前后经过呢,也都跟你们抖落个一干二净了,啥大呀,法大!公安局要咋整就咋整吧。
老王说:听了你讲述的前后经过。我昨总觉得你这出戏像《卖拐》呢,马六子,你这拐卖得好哇,绕着绕着就把穆木忽悠进公安局了。
马六子说:咂摸咂摸,还真有那么点儿意思,可我没有本山大叔鬼道,人家绕着绕着。就把好人忽悠瘸了,我绕着绕着,穆木出来了,我却进来了。把话说白了,也叫自投罗网吧。
老王说:你是看人家穆木老实,心眼实吧?
马六子说:当初我也没想引穆木上道儿,是穆木自己先下道的。梦里杀人,有梦里杀人的道道儿,醒着杀人,有醒着杀人的道道儿,总之,这里头肯定有个量刑的问题,穆木蹲风眼儿能活着出来,我就不好说了。脑袋瓜子里的鬼道道一蹿上来,我就牵着穆木下黑道了,没承想,他还真让我给忽悠住了。
老王说:怎么想起自首来了?
马六子说:我说不怕死,那是抬举自己了。早先我是怕蹲风眼儿,静下心来再一想,我再缺德也不能让穆木代我遭难呀。后来我
老婆也哭哭啼啼地劝我,说穆木待我够哥们儿义气。在床上翻翻乱滚地骨碌了小半天,熬不下去了,咬咬牙,就来了。
小李忍俊不禁,搓着手“哎呀”了两声说:这案子都把我忽悠蒙了,本来吧,是件扑朔迷离的案子,可办着办着呢,就像整出了一出绝妙的小品戏,整个把我都忽悠到角色里了
气氛一轻松,马六子就忘了自己的身份,抓耳挠腮地又进入了角色:啥呀,你整大发了,不是我忽悠得好,都是本山大叔胳肢得好,把咱东北人的喜剧细胞都给胳肢出来了。眼下实行说东北人个个都是活雷锋,这话诧异,也邪乎大劲儿了,说东北人个个都是赵本山,这还八九不离谱儿!
老王一脸严肃。
小李像撒了气的皮球,扑哧一声笑了:妈呀,你就忽悠吧,忽悠来忽悠去,你都快把我忽悠得不知是谁了……
老王板着脸,一拍桌子说:李铁蛋你给我严肃点儿,你是不是忘了这是什么地方!
公安局刑侦科呗!小李站起来,啪地打了一个立正,孩子般地吐了吐舌头,也算把刚才丢掉的面子一把给拾掇回来了。
马六子挑起满脑门的皱纹,望了望老王头上的警徽,顿时安分下来。
两个公安前脚把马六子押走,008赵钢后脚就走进了刑侦科。
锒铛的镣铐声远去后,若有所思的赵钢才对埋头整理卷宗的老王说:头儿,我当了半天便衣,你一会儿让我蹲在公安局门前的马路牙子上充当暗探,一会儿呢,又让我蹲在马六子家的楼下卖西瓜,眼不错珠地盯着马六子,还说如有逃跑的迹象立即逮捕马六子。我从城东跑到城西,转一圈回来了,这案子咋就破了呢。头儿,你当初是咋从马六子身上看出破绽的?
老王说:第一个漏洞是,穆木自己都说不清的荒唐梦让马六子破了,看情形,倒像是马六子真正到杀人现场走过一遭。第二个漏洞是,马六子喝完水留下指纹离去后,我注意马六子的脚了,肯定大不过43码,身高也和我们预测的吻合!再有,你在暗中侦察后带回了更为确凿的消息,二毛、王三喜和马六子在公安局门口争执的时候,二毛挑明了马六子星期五晚上不在家,而马六子呢,也有急于摆脱的现象,接下来就是同时取马六子和穆木的指纹,指纹鉴定证明斧子上的指纹不是穆木的之后,顺着马六子留下的蛛丝马迹一捋巴,这桩案子的来龙去脉就清楚了。
小李说:008,咱们跟王科长这把老枪比,简直就是刚入伍的新兵蛋子。穆木投案自首时,我也被穆木整蒙了,被稀里糊涂的怪梦搅得一塌糊涂,马六子出现后,我才从马六子的马脚里看出点门道来。刚进来,马六子显得还挺自然,后来就有视线恐惧的现象了,我盯着他,他的眼睛就不知往哪儿看了,还搓着手表现出很难堪的样子。关于弗洛伊德和福尔摩斯,那就更贴不上铺衬了。把张三的脑袋剪下来贴在李四的脑袋上,这能对吗?
老王说:就是啊,马六子出现了,这桩案子的端倪就有了头绪,这才得以顺利破获。
小李说:其实,马六子的路子要是使得深点儿,咱肯定还要多磨几天鞋底,多费几天脑筋。
赵钢说:就这么简单?
老王说:凶器的拥有者不一定是杀人者,这是办案中经常遇到的事情。这桩案子呢,说简单也好,说扑朔迷离也好,总之,破得就是这么顺利。
小李说:对,一问话,歪打正着!
赵钢说:哎呀妈呀,这案子整的,绕来绕去,破来破去,都破出一段戏来了。
老王说:那还寻思啥呢,我和小李把戏名都想好了。
赵钢说:啥名?
老王和小李异口同声地说:黑色的幽默呗。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马六子进去了,穆木从铁栅栏门里走了出来。桂芝夹在李二毛和王三喜的中间,眼下正站在穆木的眼前。栅栏门咣啷一声关上了,拎着牙具袋的穆木还定在那里,看着渐行渐远的马六子不动。
马六子的身影即将消失之际,穆木扯着肝胆说:六子哥——,别忘了,咱还是哥们儿!
马六子缓缓回过头,张着嘴想说什么,话没说出来,眼睛却湿润了。
二毛拽过穆木说:六子哥见了你心里不好受,你就别难为他了,过两天,咱陪着春子嫂来看六子哥,到时多尽一点儿义气就啥都有了。哎穆木,六子哥都走远了,你还张着嘴傻看啥呀!
穆木说:往后春子嫂这日子可咋过呢。
三喜说:哥们几个撑着,照样过呗。再说。楚经理成灰了,咱下岗的工人就都有救了,上岗有了票子,谁有力气,谁就帮一把呗。穷着谁,也不能穷着六子哥家的儿子呀。
穆木说:对,啥烟不是抽呀,卷个纸喇叭叼在嘴里,吧嗒两下,照样冒烟,一挤巴,啥都有了!说着,抻了抻桂芝的袖子说:哎,你咋来了。
桂芝说:你的事,二毛哥他们压根就没告诉我,二毛嫂更能整,听说你这边出事了,就把我接到了她家,沏红糖水不说,大热天的又是烧炕又是给我暖脚,都把我整毛愣了。我心里正翻个儿呢,三喜哥就来了,说斧子那事,纯属是东边日出西边雨,根本就和你没沾连。
穆木说:那你还跟我离婚不?
桂芝用胳膊肘狠狠地撞了一下穆木说:傻样,跟你离婚,生下来的小穆木管谁叫爹!
说话间,众人拥着穆木走出了长廊。恰在这时,老王和小李迎面走了过来。
穆木一见老王,神情又变得木呆呆的了。
老王握了握穆木的手说:穆木,委屈你了。
穆木说:没啥,只当是上了一堂法制课。王科长,还有一件事我没整明白,张公安刚才跟我说,要我到他的办公室取擀面杖,说是我家的,我家的擀面杖咋跑到公安局来了?
老王和小李正在筹措如何回答,桂芝忍不住扯了扯穆木的衣袖说:案子都扎口了,你还一杆插到底地问啥,你出来了,擀面杖进去了呗!
穆木懵懂仍旧,端着两只胳膊左右顾盼,似乎还想说点什么。
老王拍拍穆木的手说:啥也别说了,东边日出西边雨,就是这么回事!
穆木挠了挠脑袋说:王科长,我还没明白呢,又是蛇又是马的,就是公鸡下蛋,母鸡打鸣,月亮地里也不能甩出一道彩虹来呀,我那梦……我那梦到底是咋回事啊?
老王郑重地拍了拍穆木的肩膀说:蛇是城东的盘龙岗,马是城东的虎头山,那彩虹呢,也是你用梦织成的。标兵穆木,啥事都没有,你呀,只是做了一个梦,其实呢,你根本就没出被窝!
于是,穆木又懵懵懂懂地挠起脑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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