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金莲
庄风,简单地讲,即一个村庄的风气。
庄风这东西,看不见也摸不着。说它重要,却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衣穿,更不能当钱花。可要是觉得它一钱不值,似乎又就大错特错了。
一个庄子的庄风,与生活在这村庄里的每一个人有关,表现在大伙的举止言谈、眉眼神色里。可以说庄风就像沟底那眼大家都担去吃的泉水,像家家烟囱里冒出来的袅袅炊烟,是看似清风流水一般平常,但关乎每个人安身立命的细微之处。
像无数村庄的人一样,扇子湾的人也在意庄风,但又不是十二分的在意。总之那东西,像生活里的盐,少了不行,但也没人过多地去调放。平心而论,扇子湾这个庄子的庄风一直不怎么好。早年间,大伙日子穷,穷极了就胡折腾。没别的大本事,女人娃娃拖条打狗棍背个毛线口袋,到方圆十里八村去讨,去要。男人们一有空闲就钻进破窑里耍赌。耍的是一种叫碗碗子的东西。碗碗子,是在大碗里倒扣一小碗,碗里放几枚色子。一个人抓住那碗摇,摇得咣里咣当响,其他人押。押的是钱,货真价实的人民币。几个时辰下来,有输也有赢。赢了的高兴,眉开眼笑。走霉运的,一路输下去,输到最后,口唇干裂,两眼发红。最后难免弄出哄吵打架的事。回到家里,与女人还有一仗得干。轻则口舌相向,重则大打出手,直弄得鸡飞狗跳,碟翻碗碎,头破血流。影响得整个庄子也不得安宁。有些老人看不下去。苦口婆心规劝儿孙。可过了今天,明日他又手心痒痒了,夹着尾巴往人堆里钻。老人的话等于白费唾沫星子。聚众赌博,这是在庄内,出了庄子,这些年轻人就喜欢偷鸡摸狗。到邻村偷,到集市上偷。东西不大,值钱不多,却带坏了其他人,也坏了名声。附近集市上的生意人,一听说扇子湾人就吐唾沫,翻白眼,弄得人们赶集时不敢对外人讲自己家在哪儿。外人说到扇子湾人普遍一脸蔑视,甚至有人瘪着嘴说扇子湾那庄子的人啊,一半是叫花子,剩下一半是贼。
这说明扇子湾的庄风确实坏了,顶风都臭出几十里了。一些到了婚娶年纪的小伙子发动媒人去说亲。姑娘一眼就看上了小伙子,等一听是扇子湾的人,脸色当下凉了,语言躲躲闪闪,含含糊糊。问来问去,才弄明白其中缘由,人家是嫌庄子不好,嫁哪儿都行,就扇子湾不行,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小伙子不气馁,到下一家去问。等到把庄子附近的适龄女子全问遍后,大家这才发现问题有点严重,贴身尝到了苦处。说来说去,庄风不好竟这么严重,都影响到男婚女嫁的大事了,没人愿意和这庄里的人结亲了。
说不到媳妇的小伙子气哼哼的,这个破地方,啥时节把庄风搞坏的呢?啥人搞坏的呢?大家这才注意起庄风来,开始认真琢磨这种看不见的东西。思来想去,找不出个具体人,似乎庄里每个人都有份。男人们偷过人,赌过钱。就算有人没亲自参与,但蹲在旁边看过耍碗碗子的呀,别人偷人时你总听说了吧。听说了没啥反应,连规劝几句都没能做到。还有那些女人和娃娃,铲草拔柴时总跑到邻庄的庄稼地里去,连草带庄稼青苗一起拔,害得人家粮食年年遭殃。人家就年年指着扇子湾的庄子明骂暗咒。归根结底,庄子的风气坏了,庄里的每个人都有份,每个人都有着难以逃脱的干系。
一个冬天过去,又一个冬天过去,小伙子个个娶上了媳妇,谁也没打光棍。原来附近庄子问不上女子,他们就舍近求远,托自己的三姑四舅,到远处去问。离得远了。他们就不容易了解这庄子的底细。听媒人说男方家底可以,女婿伶俐,事情就有希望了。等到女子嫁过来,看清了这庄子的风气,后悔已经迟了,早成为扇子湾的女人了。所幸,女人中后悔的不多。她们口上埋怨,说父母瞎了眼,自个儿瞎了眼,上了媒人的当,进了这样的穷窝。话是这样说了,心里却未必如此,早勤勤恳恳忙碌上了。炕上一把,地下一把,里里外外,把个家料理得有头有绪,显示着当媳妇的能干。等到娃娃生下,根就彻底扎在这庄里了。渐渐适应了这里的一切。沟底那泉水,甜得透心,可惜担水的路有点陡,得小心走下几十个台阶才能舀到水。与左邻右舍的女人深入交往,互相走动,日子久了,发现女人们大多心地善良厚道。男人们有偷摸的毛病,但也有不沾这行的。关键是几个领头的带坏了大家,连累得整个庄子风气名声都坏了。大多数男人还是本分老实的,守着几十亩土地过本分日子。仔细想来,这情形就像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大锅汤。
扇子湾庄不大,共四十余户人家,上庄姓马,下庄全是姓柯的。庄中夹居着几户王姓人家。游手好闲偷鸡摸狗的浪荡子弟,马家有几个,柯氏门户也出了几名,王家也没少了。每当这伙人闹得不成样子时,气得老人捶胸唾骂。说先人干下亏心事了,咋养出这样的后人。可儿孙大了哪还会听老父老母的唠叨,没人管得住他们的,只能任由他们胡闹去。这是前几十年里的事。
近几十年,庄风竞慢慢有了好转。重要原因是庄里年轻人少了。儿子娃娃长到十七八岁,就到外头蹦跶去了。外头的世界大了去,大得让人不敢想象,还有意思得很。年轻人去上一两趟,就迷恋上了,不想回来了。偶尔回来了,那头发竟红不拉叽的,大红公鸡脖子上的毛一样。问了才弄清是染的。年轻人的变化不止头发。他们长长的腿上穿的不是粗布裤子,而是啥牛仔。屁股蛋子绷得那个紧,让人担心会忽然破裂开来。他们手斜插在裤兜里转悠,见了庄里人不大爱搭理,甚至有人用质疑的耳光打量着这生他养他呆了十多年的地方,说这穷山沟沟子,山真大,沟真深啊。那神态,那语气,好像自己压根不是在这儿长大的。还抽着烟,烟圈儿吐出一串一串,在空中划出一个个圆弧。这都是从外头学来的。更吸引人的是从外头能挣来钱。庄户人苦死苦活种一茬庄稼,也就落个三两千元,这还得是碰上好年景的时候。上庄老马家的儿子,才十六岁的人。出去大半年时间就寄回来两千元。新崭崭的两千元,听听都让人发傻。老马女人立马就装了部电话。庄里在外的娃娃日子长了难免会给家里打电话,问候问候,报个平安,家里人也就放心了。电话是无线的那种,因为山大沟深,信号一点也不好,遇到刮风下雨天,话音就夹杂不清,耳边老是磁磁响,还老断线。就这,还是扇子湾唯一的电话。谁家娃娃来电话了。老马女人会小跑着去喊人家父母来接。接完得掏一块钱。据说老马女人靠那电话挣了不少零花钱呢。
不知不觉,庄里的年轻人少了。一茬一茬的娃娃,从穿着开裆裤,拖着鼻涕长到半大小子,念几年书,多少识几个字,家里日子紧困无法供养或脑子笨不是读书的料,就趁早拉倒了,跟上叔叔伯伯出门去了。去打工,去挣钱。扇子湾这几年人口不见怎么增,倒减少了。前前后后有十来户人家搬迁走了。新疆的玉泉营,红寺堡,据说都比这儿好,是养活穷人的地方。去了的人三年五载后回来走亲戚,衣着明显比过去光鲜得多,脸上也泛着喜气。就有人问还回不回咱庄了,他们笑笑,头摇得拨浪鼓一样,说早穷怕了,谁还回这穷山沟。搬去的人一旦离了故土,就不再留恋,浪几天,走走,看看,到先人的坟园上个坟,又搭上
车走了。倒是年轻人,在外转悠够了,年前节下记得回一趟家,给父母掏几个钱,为自己娶房媳妇。外头女子多,但那些花眉狐眼的女子见过了大世面,变得让人感觉不实在,不会一心过贫寒日子。问媳妇还是这庄前庄后的山里女子靠得住。冬天婚娶,开春要出门时,有把媳妇留在家里,照顾老人的,也有带上一起出外的。反正年轻人不会一年四季在这庄里呆了。随着他们的来去蹦跶,家里攒下了几个钱,有人把房盖了,红砖红瓦,气派极了。同时拆掉独扇木板门,取而代之的是双扇大铁门。王家花十几年工夫竟供养出来个大学生。清真寺里早不用木头梆子唤礼拜了,换成了喇叭。高高挂在电杆上的大喇叭,一天五次,放开就念,声音响亮,扇子湾各个旮旯的人家都听得见。老汉们上寺礼拜时竟穿上了羊皮大衣,长呢子,脚上是结实的棉暖鞋。蹦蹦车基本上家家有一辆,一到拉粮食运粪土的时节,满庄子是蹦蹦车的突突声。有几家人不吃沟里的泉水了,说担水太吃力,打了井,又买了泵,用水时,闸刀一拉,水管子就接在缸口上,比自来水还方便。早年风行的赌博碗碗子,竟自行消亡了,后辈年轻人大多不知道啥叫个碗碗子,更别说会摇碗碗子。但同时新的玩法兴盛起来。打麻将,打牌,居然把牌玩得花样百出,什么掀牛,砸金花,三打一,顺子。年轻人冬天不外出时,就三三两两凑一块儿打,输赢之间同样用钱算。庄里人看来看去,原来这也是一种赌博嘛。照旧是老人们出面劝,苦口婆心地劝。有时动了气,大骂出口,或捞根棍子追打。年轻人这习气哪舍得改。他们回敬得振振有词,这大冬天的,不打牌还能干啥,不耕不种的,总不能老守着媳妇看。劝说的人顿时语塞,气结半天,终于反应过来,吼一声:咋不到寺里礼两番拜去!还是个回回吗?年轻人无话可说了。这是最要命的一招。年轻人确实懒散。不爱上寺,大多人只到每个主麻日上一回寺,平时的每天五番乃麻子,总躲着不爱去礼,说洗阿布黛斯麻烦,也有的人总觉得自己还年轻,礼拜的事留给以后做,他们甚至想等到像爷爷父亲那样的岁数,再礼拜吧,一天五番,一番也不撇。老人是从年轻的时候过去的,老了才明白年轻时的想法有多幼稚,才发现缺了的那些乃麻子怎么也补还不上。后悔的同时就耐心规劝儿孙,要他们及早行好。也有年轻人听话,头戴白帽上寺里去念经。念一段时间后,念得好的话,就能跟上阿訇念索勒了。其实就成了满拉。满拉在众穆民眼里就是未来的阿訇。满拉一般品行比较端正,是大人们教育自家娃娃的榜样。可惜近年来一门心思念经的小伙子不多了。念了一些后,半路上放下经本,也到外头去了。外面是花花绿绿的世界,能挣来养家糊口的钞票,就没人愿意继续受那念经的苦。
人们的日子日渐好起来了,庄风似乎也有了好转的迹象。但有一天下庄柯家门里的一个女子跑了。跟的是王家的小伙子。这小伙子正是马家的外甥。这行为,拿难听一点的话讲,就是私奔。事情出了,大家一时反应不过来,说这叫啥事嘛,现在的女子咋了?说来说去,现在的女子胆子大得吓人,明目张胆与小伙子瞅对象,好上了,家里人反对,想为女子寻户川道里的婆家。谁想女子啥时把肚子先弄大了。藏不住了,才连夜私奔了。由小伙子领着,东躲西藏,娃娃生下来了,半岁多了,这才大着胆子回扇子湾来,认娘家来了。女子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她的老娘早就软了心,也哭,日夜整那死硬的男人,男人架不住几面夹击哭闹,总算点了头。女儿女婿欢天喜地上门认了丈人丈母,一场悬案总算尘埃落尽,有了结果。这事在庄里牵扯的面广,马王柯,三姓全有瓜葛,说闲话的人就少,大家一致认为,这事不能全怪那不顾脸面的女子,更多的,得怪她那父亲,死脑筋,不活络,硬是把事弄得不好看了。如果当初答应了王家的求亲,哪还会有后面的丑事。大家嘴上不再提这事,可女子的父母好长日子不敢到人多处露面,见了人讪讪的,脸上无光心里气怯的样子。自己心里虚哩。女子跟人私奔,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啊。别的生有女儿的人家,就加倍小心提防着,留意着自家女子,严加教养,看看能嫁人了,好歹找个婆家嫁了。都说女大不能留,留来留去留成仇,这话一点没错啊。
幸好从这以后,庄里再没跑过女子。倒是有几个女子到外头去了,到新疆摘棉花,摘西红柿。这是好事,说明小伙子大男人能挣来钱,女子女人也能挣来钱,反正大家不能坐着受穷。自从马家两个女子跟上亲戚上了一回新疆,庄里女子就纷纷仿效起来。入秋时节,地里活计干得差不多了,能腾出身子了,大家就相约上坐着大班车走了。过上一两个月,回来了,大包小包,背的提的,居然带回来不少东西。女子的脸晒得红扑扑的,心里却高兴,说明年有机会,还去。挣的钱悉数掏给父亲。老爷子指头上蘸着唾沫数钱,数来数去,笑容从皱纹深处爬出,想想,有点不忍,抽出一张给了女子,说你给自个儿扯件汗衫穿去。看来上新疆还真的是好事。没啥坏影响,能挣来钱。
不少女子准备来年也上新疆,摘棉花挣钞票去!古板的父亲总算开窍了,答应放女儿出门。庄里却传开一个令人目瞪口呆的消息。说来这事也有一段时间了。柯家门里有几个媳妇子说日子困难,过不下去了,抱上娃娃出了远门。扔下老人和男人在家种地。几个女人到哪儿去了呢,她们的男人说新疆,后来又说银川,却有人在一个叫固同的城里看见了她们。按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该是一番十分意外的惊喜,可那几个男人回来,看柯家门里人时眼色怪怪的,审视贼娃子一样。柯家几个男人后背上就长出刺来了一样,干什么都显得别扭,不自在。几天后。上庄老马的娘无常了,全庄老少去送埋体。老马的娘活了八十六岁,膝下儿孙成群,这天站了半院子,让许多膝下人丁单薄的老人感叹不已。正是在这个时候,人群中流传开一个消息,让人七窍生烟又无可奈何的消息。
柯三年的那个大个子黑脸女人,还有柯达吾的媳妇,嘴比八哥子还能说的那个,另一个,柯达吾的兄弟媳妇,这三个女人,不是出门了吗?有三年多了,不是去城里亲戚家吗?你们想得到吗,我家男人看见他们了,在固同。一个女人说。
固同在哪儿?女人们直着眼问。问过才慢慢反应过来,其实自己早就听说过这个地方;是远在天边还是近在眼前,就说不清楚了。固同她们没去过,长这么大从没去过。她们的男人倒是去过,是去打工挣钱。可以打工的地方,想来必定是大地方了,如果是小地方,穷乡僻壤的,那三个女人也就不会跑到那儿去,干那样的事,竟然还立得住脚,一去三年多时间,居然一直没有回来。
当下涌上女人们脑海的念头杂乱极了,各种各样,五花八门。她们忘了观看老马一家的哭哭啼啼,忘了挤进人群去招呼自己的三亲六戚或七姑八姨。大家抬头四下看看,看见老马家新修的砖房亮堂堂的。墙前的瓷板上映得出大伙发呆的模样。这样的高堂大舍,一旦耸立起来,意味着老马家彻底告别了半塌的泥坯土房子,一贫如洗的日子成为过去。老马女人哭婆婆的声音悠长又响亮,显示出人
在好日子中才有的精神头儿。她哭诉说婆婆不言不语就走了,还没好好享几天福呢,让当儿女的心里不安啊。老马女人顿足捶胸的样子令女人们哑然。她们看得一清二楚,大家都是当过媳妇的,其中的行行道道明白着哩。老马女人这么费尽心力地哭,其实不是哭给什么也听不见的亡人。而是满院子的人。活着的男女老少。
女人们就一齐盯着老马女人的哭相走神,好半天才透过口气来。这样的哭法,哭的人累,看的人也累。大家心里忽然乏沓沓的。又想到了固同。今天是怎么了啊,老想到那个地方。一个不知道啥模样的地方,竟弄得人心里直发虚,浑身有气无力,双脚踩在了棉花包包上一样。老马女人的哭声在耳边响彻,一声长,一声短,长长短短变幻不定,一些悲切的东西在其中流淌。哭声像比平时凄惨得多,叫人头皮一阵一阵发紧。
柯三年过来了,手里拉着他大儿子的小手。爷儿两人头上都戴着白帽。那儿子的帽子戴歪了,右边头皮露在外面,明晃晃的,小家伙竟是新剃的头皮。柯三年的神情有点委顿,悠悠从人前晃过。无数女人的目光立时随着身形移动,紧紧粘在那爷儿的后背上。复杂的难以释怀的目光,密密麻麻,重重叠叠,不知那柯三年自己感觉到了没有,大伙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口的憋闷。众人的目光,恨不能压死柯三年。
柯达吾挤出人群,和柯三年说着什么,他们两个退后几步,蹲到大门外的一堆土上抽烟去了。
女人们眼里刀子都要出来了,恨不能杀了这两个软骨头。还有柯达吾的兄弟,那个歪鼻子斜眼的人,今儿竟没露面。
柯家先人干下啥亏心事了啊,养出这样的后辈。女人们发出愤怒至极的慨叹。有人甚至骂出了声,用歹毒难听的脏话骂那几个女人。马家门里的妇女们这样,王家女人这样,连柯家门户里的女人们也跟着骂。尤其是柯家的女人,她们甚至比别人恨得更痛切,对自家门里会出这样的败类,她们显然难以接受,不愿意接受。咬牙切齿的愤恨里明显有一种难以启齿的羞恼。那三个女人败坏的,是整个柯家门里的脸面,整个扇子湾的风气。她们的行径,等于拿踩了狗屎的鞋底子扇全庄女人的脸,当然,更羞更痛的是柯家的人。连那些一辈子礼拜,现在快要进土的老人的脸也叫她们给扇了。
老人们显然已听说了这事。他们的脸一律铁青着,绷得紧紧的。有几个老汉一边忙送埋体的事,一边长吁短叹。有人甚至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说咋不把我们也死了去,活了个啥嘛,啥滋味嘛,这老脸赖在世上造孽得很,早死了早清静啊。他们的声音愤愤的,破天荒头一回不按回民的说法把死叫成无常,而是直接说死。说明他们已经恨到极点了,确实忍无可忍了。
这事要放在早些年,男人们早红了脸跳出来,拿上刀子逼上柯家大门了。让那几个男人把他们的女人从固同叫回来,狠狠管教一顿,叫从今不再出门去。万一叫不回来,就干脆休了她们。
难就难在现在与过去不同了。过去的人穷得穿不起条不露肉的裤子,但那时大家精神头足得很,人心也齐,庄风粗悍,却正。就算有那么一段日子庄里风气不怎么好,最严重也就出了几个小毛贼,偷鸡摸狗的,或者出了不少要饭的,但还没出过这号子事。出土匪出棒客也不能出婊子啊——据说柯家最有威望的老汉柯百年,这样冲着他的儿孙吼。
然而,毕竟世事不一样了,老人的话就是用大喇叭吼出来,也镇不住柯三年等人,听说柯三年柯达吾几人对爷爷辈的规劝不屑一顾,还拧着头说我们的女人是在挣钱呢,总比抱砖头强吧,比摘棉花强吧。我们的女人,我们爱叫干啥就干啥,旁人管不着。
几个年轻人就被打倒了。被他们的父亲叔叔伯伯们狠狠扇了一顿巴掌。扇得鼻子口里生血直冒。他们招架不住了,终于败下阵来,痛哭告饶,鼻涕一把眼泪一把,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日子穷得没法过呀,才走的这条路,平白无故的,谁愿意自己女人干那样的事,狗才愿意呢。可你们说咋办呢,老马家那大砖房看见了吧,外面人都富得翻面了,咱难道要在土窝窝子里缩一辈子吗?抱砖头一辈子也别想活得跟人一样。你们老辈就给我们指指路吧,指条明白路我们走。一番话,让劝人的人张口结舌,支吾半天,想不出能说服人的话,呆了一阵,黑下脸说昨过日子是你们自己的事,反正败坏风气的事不能干,你狗日的要承认还是柯家的后代,就掂量着办吧。
这是发生在柯家内部的事,柯家把大门关上进行的,他们不愿意事情外露。大伙还是知道了,女人们的嘴比鸭子的还长,见了面不嘎嘎叫着说笑上一阵,是不会痛快的。不出三天,庄里几乎全知道了这事。大家顿时舒了一口气,心里不那么堵了。说明柯家的人脉气还旺,血气尚存,还没到听任后辈胡作非为的地步。大家还是觉得有遗憾,这要是倒退三十年,大伙有胆量卸下柯三年几人的胳膊来的。早年,早年马家那个女子的事就是铁证。那女子在婆家明目张胆往家里勾野男人,自己男人不敢吭一声。扇子湾的人听到了风声,大伙拿上铁锨棍棒就出发,去把那不要脸的女子狠狠收拾了一顿。据说那女子自此以后规矩多了。马家的人没有怪大伙,还感激大家呢,说大众帮忙维护了声名和风气。
问题是时代不一样了,庄风也大不像以前了。变得跟老辈人手里两样了。王家那个第一个靠念书走出扇子湾的大学生,在乡政府工作的儿子说了,说大家千万不要胡来,你们不能动人家一根指头的,动了就等于犯法,万一闹出人命,那可是要坐牢的,弄不好还得吃枪子儿。话说回来,这种事,现在,放外面也不是啥稀奇事。听的人一阵走神,脑子有点转不过弯,这闹了半天,大伙对柯三年他们是不能动手教训了。劝说显然是不可能的。真拿他们没治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放任自己的女人在外胡搞,败坏整个庄子的名声风气?‘
其实大家犹豫也不全在王家儿子的劝说和警告,仔细往深处想,这几年,人为了挣到钱,啥出格的事都敢干,干得理直气壮。方圆几个集市上那伙买卖人,一个比一个奸诈,经常坑山里人,还拿山里人的憨厚老实当笑料传。他们富起来就有点看不起山里人,说到那些老实人,鼻子哼哼道:哼,那伙深山里的豹子,穷烂娃嘛。
山里人也想发火的,又觉得气短。气短是因为腰里空空如洗。钱是气的胆,没钱你还牛得起来吗?那些牛逼哄哄的哪个不是腰里揣着万儿八千的主。东边一个集市上的首富,是个白胡子及胸的老汉,居然在大街上郑重其事地对儿孙喊,把货看牢了,小心扇子湾的人偷,那可是一庄子贼!听口气,扇子湾上至八十下到刚落地的娃娃,全是贼。当时人群里就有扇子湾的人,气愤得不行,可有什么办法呢?跺跺脚,集也不赶。转身回家了。
柯家几个女人的行径,对扇子湾原本不好的声名来说,等于在雪上加了层霜,在淌血的伤口上又美美撒了一大把盐。扇子湾的名声还能好吗,这不是一个庄子的事,牵扯到方圆大大小小的庄子。庄风坏了,已经影响到儿女的婚嫁迎娶。扇子湾人简直在玩火自焚啊。
柯三年的老娘,五十多岁了,三十上就守了寡,一守二十年,总算把几个儿子拉扯大了,
好歹给说了媳妇,安下家,正是该坐下享福的时候了,却出了这样的事。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事真会摊到自己儿子身上,就抡圆了胳膊打自己脸,说把这老皮脸活了个啥劲,还有脸在世上活。你守了二十年寡,门缝里没挤进过一只苍蝇,到儿子手里咋了,事情咋成这样了?
扇子湾的人发现,就算柯三年老娘把自己的脸打得鼻青脸肿,惨不忍睹,却还是没起什么作用。儿子过些日子就跑到外头去了。大家猜得出是去了那个叫固同的地方见媳妇。过上三五天就回来了,居然换了衣裳,上下全是新的。脚上蹬的皮鞋擦得明晃晃的,照得出人影来。还给娃娃背回来一包一包的衣裳,半新不旧的衣裳,样式却时新得很,一看就是城里娃娃穿过的。乡里娃娃穿在身上,竟然也添了一些洋气。听说,还给老奶奶捎回几件衣裳,新扯的,是媳妇孝敬婆婆的。儿子摆在老娘眼前,不等儿子走开,当娘的就拿剪刀铰那衣裳,铰成了不能缝的碎绺绺。儿子当时就哭了。老娘也哭。儿子说明年,明年咱就盖新房,跟老马家一样的大新房,咱还要比他们气派,地也用瓷砖铺,房里带澡堂子。咱一定会活得跟别人一样。等他说完,发现老娘早已倒在炕上倒抽气,口里泛起一圈白沫。他忙上前叫喊,叫了半天,算是醒过来了,说了一句话:等你那狗窝盖起,我一把火全烧了。又气死过去。
柯三年他娘寻死觅活终究挡不住儿子和媳妇。也就不挡了。媳妇经常捎回的旧衣旧帽旧鞋袜一类,自家娃娃穿不了,她便做主散给大伙。刚开始,女人们不愿意接,推辞了。后来再给,她们伸手摸摸衣服,实在好,想到自家几个娃娃早就嚷着要添件像样的衣裳了,犹豫中。接住了。拿回去,娃娃们忍不住立马穿在身上,果然把娃娃衬托得心疼多了。日子长了,扇子湾的娃娃几乎全穿上了这种衣裳。或红或绿,或青或紫,娃娃们穿在身上互相比较着,总觉得别人身上那件比自己的更好一点。比来比去,竟比出了遗憾。遗憾自己父母不如人家。为啥不也到固同去,弄衣裳去。在他们眼里,柯三年柯达吾那几家的娃娃,这辈子都不用愁穿衣的事了。夸张点说,到那几个娃娃的儿子手里也不用发愁。娃娃们就暗暗下着决心,等长大了,自己一定亲自到固同去,去看看那个地方,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有这么多的好衣裳,一定是个遍地衣裳的地方吧。
柯三年媳妇还捎回一沓沓帽子。白布做的圆形帽子,新新儿的,沾过一两回水的样子,有的褶痕还很明显。这些帽子,当婆婆的没有扔,一领领仔细展开,放膝盖上捋平,重又叠了,压成一沓。整帽子的时候,婆婆禁不住想起媳妇。想她一去三年多了,一次家也没回,该想留在家里的这几个娃娃了吧,一定会想的。自己是女人,咋不会清楚女人的心思,儿子也说过,说媳妇想娃娃想得哭哩。这帽子是媳妇一个一个讨来的。媳妇沿街行乞的情景就在眼前晃。也不知道她成了啥模样。瘦了,黑了,还是原来的样子?城市地方日头毒得很,她成天走动,也不好受。老奶奶吃惊地发现自己内心深处还是疼着媳妇儿——不守妇道败坏门风的媳妇儿。这念头把老奶奶弄得进退两难。看见帽子就记起媳妇的可怜样,整天在大街上讨要,听说城里人远没有乡下人厚道,向人伸手的日子怎么会好过呢?媳妇竟然要来一包一包的衣裳,大人的,娃娃的,男人的,女人的,都有,还有这些帽子。虽然都是人家用过的,但对乡里人来说,已经很值钱很难得了。为了要来衣物,媳妇一天要跑多少路,谁也说不上。反正坐着不动衣物是不会自个儿找上门来的。在过日子这一点上,媳妇确实是块好料,不是那种胡吃海喝的人,也不是只图自个儿享福不顾丈夫娃娃的女人。这么乖顺的媳妇,出了门一见外头的世面,硬是不想回来,迷恋上外头的世面了。捎回句话,说挣不回一疙瘩钱就不回扇子湾。那阵子,儿子心里也急,坐也不是,睡也不是,半夜爬起来在院里走动。鞋子拖在脚后呱嗒呱嗒响。他口里还含含混混念叨着啥。那情形,就像半夜撞上了鬼一样。她下炕把他推回屋里,睡一阵子再爬起看,儿子屋里灯还亮着。她心里的火就起来了。儿子说媳妇在外头要饭,还说城里人富,出手大方,用不了几年咱家就会要成个大富汉。可她心里不踏实。总觉得儿子半吞半吐间把一些东西咽了回去。儿子心里明显有疙瘩哩。她越想越不放心,说娃呀,你媳妇白天要饭,黑了睡哪儿哩?有店房哩,咱这儿三个女人,合住一间房,又安全又省钱。她这才放心了。想想,又有了疑问,儿啊,你一发现儿子正瞪着自己,一双眼牛眼一样大。竟然充满了血,吓得她忘了自己还要问什么。
闲话慢慢就传开了。传来传去,她也终于听说了。细看儿子,这时的儿子,已经不再半夜起来溜达了。饿了吃,吃饱倒头就睡,鼾声拉得山响,像躺倒了一头牲口。她心里那个恨呀,真想提把菜刀剁了这狗日的。她说娃呀,咱柯家先人辈里没干过啥大亏心事,你老子一辈子是干净人,咱不能叫他骨头朽了,还被人指着坟坑骂。娃呀,娘拉扯你们不容易,你叫娘咋活人哩?儿子还在拉鼾,没听见一样。她一把拧住那耳朵,下死劲扯。儿子冷不丁跳起来,拿眼瞪着老娘。瞪着瞪着,眼泪终于滚下来。有了开头,就不再遮掩了,眼泪干脆放开了往下漫。娘……你说……我咋办哩?咱这穷日子这辈子还能过到人前头去吗?儿子的话问得她发傻,丈夫离世早,她寡妇拉扯着几个娃娃,十几年里过的是饿不死也吃不饱的日子,啥家产也没给儿子置下。傻了半天,她才找到对答的话,耐着性子说穷点怕啥,你让媳妇回来,我去要饭,到这方圆要,一定不叫你们饿肚子。再说,达吾弟兄日子过得下去的,怎么也跟上干这事,你们是让钱屎把眼糊了,你们光认得钱,小心有一天钱要了你们的命。
儿子却呵呵笑了,大干部一样过来拍拍他娘的肩。走几步,又拍拍另一个肩,说咱先把钱挣下,富起来了,再说别的行吗?最要紧的是,咱得先把钱弄到手,像现在这样穷,说啥都是枉然的嘛,等于白费唾沫星子。儿子居然这样对她说话,好像他占着多大的理,当娘的反倒没理了,成了干扰儿子大事的碎嘴婆婆。
孙子哭闹,追问妈妈哪儿去了,咋还不回来。她见儿子在场,便脸一黑,恨声说死了,你妈叫车碰死了,叫固同城里的大车碰死了。儿子张张口,想说啥,她又堵过去一句:有一天连你这黑脸老子一块碰死。死了干净,大家都能脱离了。儿子面有惭色,不言语,转身出去了。她的眼泪就一点一点打在孙子头上。她说我咋这么命苦,一辈子活了个啥名堂啊?想不到老了,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了。
儿子像落入泥坑的赖皮狗,撕开了这层面皮,他倒无所谓了,一改往日的老实本分模样,变得油嘴滑舌起来。去一趟固同,回来把自个儿打扮得油头粉面的,还学会了抽烟。一根烟叼在嘴上,不用手,那烟能自己在嘴角挪来挪去。儿子说话的口气也日渐大了起来,见了人不再藏头缩尾,也没人再敢当面奚落他了,见了他笑嘻嘻的,竟然有了巴结的味道。有人还伸手来借钱。儿子表现得出奇大方,三十五十的,不加思索就借出去了。他还雇车拉来了砖、石灰和木料,说赶明年一定要把新房
盖起来。不上一月他家院子里堆得小山一样了。儿子花钱叫来一帮子人,在一片乒乓声里动工了。庄里人看这家人的时候,目光红红的,隐含着火苗子。她能感觉到这妒火腾起的火焰。也有鄙夷的目光。这些目光刀子一样令人不安。她拉住儿子说娃呀,你给大伙借钱,我不拦你,大家都活得可怜,可用这钱盖房子,能行吗,盖的房能请阿訇念索勒吗?
儿子转身就走,目光里潜藏着火气。她觉得委屈,这世道,人光认得钱了,眼里只有钱,连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儿子也这样了。把劝说的话全当耳旁风了。庄里人口上不说,心里咋想的是可以猜得出的。有些人眼馋儿子的转眼暴富,有些人心里窝的那个疙瘩日渐变大,打量柯家的目光就怪怪的。更多的是轻贱,瞧不起。拿这种来路的钱盖房,人心里难以踏实啊。就是盖成了住进去,也会感到底气不足的。这不是回回穆民能做的事啊。柯三年的老娘劝不下儿子,就坐在炕边整帽子。整好一沓,拿白线扎了,放进木箱子。再整下一沓。从帽子上她看出来,固同那地方有一些回民,女人们教门上也抓得紧,这才记得起给要饭的回民散白帽子。她们可能做梦也想不到,几个白天上门行乞的女人,拾掇得人模人样,见了人巴巴大爷乖巧地叫,背过了人,天一黑,在店房里,就干出那样的事来。简直是猪狗不如的脏事。她们竟然胆大到天刚黑就站到路边去拉人。凑巧碰上了出门打工的扇子湾人——上庄马家的两个男人。她们见事情败露,掏出钱想堵两个男人的嘴。她们以为没有钱办不了的事。还是没能堵住两个男人的嘴,他们回来就把事情告诉了自己女人。女人借着老马他娘出丧的机会,立刻告诉了别的女人。一来二去,全庄的人知道了。有人找到马家那两个男人证实情况,马家男人恼怒地说实着呢,有这事,三个女人,画得跟花眉眼狼一样,连帽子都没戴,头发啊,烫得像一堆乱柴,撅着红嘴嘴站在路口上,见男人就拉。呸——把先人亏了,姓柯的把先人亏得死死儿的了。大家一齐往地上吐唾沫。一想那几个女人出门去好长时间不见回,她们的男人忽然有了钱,人五人六起来了,这才不得不相信,事情是真实的,真的发生了,发生在扇子湾女人的身上。
扇子湾人心里充满了惊讶,慢慢地,在惊讶背后升腾起一股愤怒。一股憎恶。喝这山沟里的泉水,吃这山头上长的粮食,无论如何也不该吃出这种女人来的,这事,叫人怎么信得下去呢。大家觉得可惜了三个女人,还年轻着哩,竟舍身舍脸地卖白个儿,太造孽了。人们思谋来思谋去,这事还真难说。听说,柯家弟兄当着不少人讲了,是他们自己愿意叫女人干的,他们的女人,有别人管的道理吗?好像管不着。再说,他们坏的是自个儿的名声,反正挣回大把的钱才是正理,他们才不管别人的议论呢。可问题是,他们是这个庄子里的人,坏的是扇子湾的名声和风气,外人骂的时候,肯定会提到扇子湾的。人活脸,树活皮,你柯三年柯达吾之辈不要脸,其他人还要呢,咋能全让你们给抹黑呢?
然而,尽管大家在心里把这事过了几个来回,真正出面正式交涉的却没人。一来那年轻人铁了心不回头,二来,王家工作的儿子不是说了吗,动手打人等于犯法。这种事,除了动粗能吓唬住人,劝说是没有指望的。何苦费那唾沫呢。大家还存了一份私心,事情发生在柯家门户里,就看姓柯的如何应对。姓马姓王的便不动声色地等待着,观看好戏如何往下演。就算大家心里有气,但看看娃娃身上穿的是人家送的衣裳——人家千辛万苦从固同背回来的半新衣裤。再说,自己手头紧巴得不行的时候,到人家那儿借了钱应急,拿人家的手短,你还能反过来收拾人家吗?扇子湾的人犹豫了。女人们本来没个正经主意,见男人考虑一番说算了吧,这年月谁还管得了别人的闲事,坏的是一庄人的名声,咱白操心哩,管好咱自个儿就好。再说,人家胡搞是在外头,咱眼里看不见,也算干净了。男人都不去计较,女人们自然不会去干那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揪住这事不肯放松的,是柯家门里人。可是风声紧过几天,就松了。静观其变的人,有点头脑的,早就对这事失去兴趣,谁都能看明白,柯家的男人大部分出外了,打工挣钱去了,留下的基本上全是老弱病残,他们就是想管这事,也明摆着力不从心。大批年轻人一走,似乎带走了充盈在大伙胸口的那股血性与狠劲儿。老人们心里有气,想不出治理的办法。有年轻人偶尔回来,也只转转,给家里扔下一沓钱,又出去了。听说了这档子事,竟然对住老人郑重其事的脸笑,笑得嘿嘿响,说这种事啊,不算啥大事,现在的社会,正常得很,正常得很。毫不吃惊的反应,漫不经心的应答,使听的人一愣一愣地犯傻。望着儿孙匆忙走出庄子的背影,一阵失落在心头盘旋。半天,说年轻人都咋了,庄风坏成这样,理也不理,他们这么着急往外头跑,把魂丢在外头了吗?
柯三年的房子盖起来了。他没用土也没用胡基,全是砖。红灿灿的砖,一层层砌起来,高高向上,比庄里谁家的房子都高。大家观察来观察去,原来人家在盖高房子哩。这狗日的,亏他想得到。看来,还是有钱好啊。楼房一样的高房子扇子湾的人不是没见过,二十里外的集市上,不少人盖了楼,老远望去明晃晃的,前面装上大块玻璃,风吹不上雨下不进。住在那样的房里的人,等于做了神仙。就有人对柯三年娘说你老好福气,那么高的房也住得上了,有女人甚至打趣说到时候上台阶可得小心着,那么高,万一栽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柯三年娘一脸苦笑,说我老婆子没那福气,我还住烂房房子,住惯了舍不得离开。旧房你儿子肯定会拆了的,他不是说新房一起来就拆吗,推平了弄个牛棚,要养牛的。
他要拆我的旧房,我就住窑里去,这贼娃子,他总不会连窑也拆了吧。柯三年娘气愤愤地说。听话的人偷眼细看,觉得奇怪,这个守了二十年寡的女人,最近总跟谁生着气似的,说话口气硬得出奇。女人们也就不说笑了,眯眼细瞅柯三年拔地而起的楼房,心里无声地哼了一声,想柯三年你小子日能的啥,你这钱盖的房子,住着都脏人哩。
正在柯三年往高房前面贴瓷砖这天,上庄的老马女人来了。她不进门,站在门外大声喊,你家媳妇电话!你家媳妇电话!让把达吾子弟兄也叫上。柯三年拧着屁股走下台子,说我媳妇叫达吾子弟兄接电话,大娘你这电话咋接的?柯达吾恰好在场,嘿嘿坏笑着说,说明有人想我了嘛。几个人扔下活去接电话。半路上,柯三年拿出手机弄出个歌咿咿呀呀唱着。说这穷山沟沟子,有手机没信号,看来得装个电话了。身后的老马女人忙说装上你会后悔的,信号不行,常断线,还是咱这地方不好。几个年轻人嘿嘿笑,明白老马女人的心思,她盼望别人永远别装电话,全用她家的,她就可以满庄子喊人来接电话,挣那一块跑路费。
柯三年媳妇在电话那头哭,竟然哭得说不出话。电话这头只听见嘶嘶啦啦,抽抽噎噎的,柯三年吼了一声,她才不哭了,说叫达吾子接电话。柯达吾拿上话筒,凑近耳朵,柯三年媳妇带着哭音说领你们的娃娃来,再迟就被卖了。柯达吾听得糊涂,问谁卖谁呀?你说
清楚点。电话里传来娃娃的哭声。柯三年媳妇边哄娃娃,边说你们的女人,跟上广东人跑了,还让人来领娃娃,你们来得迟了,只怕娃娃我留不下呀。柯达吾这下慌了,哇啦哇啦问了半天,总算弄明白,他们弟兄两个的女人,全走了,跟人私奔了。去了又想娃娃,广东人雇人来领娃娃,柯三年媳妇连哭带喊要报警,又是白天,才吓走了来人。他们留下话说晚上还来,不领走娃娃不会放手。
这可咋办呀,我一个女人家,肯定抵不过他们,柯三年媳妇又哭开了。几个娃娃全哭。电话里哭声一片。
快,你领上娃娃离开,离开那个店房,到车站上等着,我们马上来。柯家几个男人彻底慌了,叮嘱几句,撂下电话,就骑上摩托往县城方向赶。柯达吾的娘殁得早,老糊涂了的父亲急得满庄子乱跑,逢人就问见着他的孙子了吗?被问的人一头雾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柯三年的娘也急,急得绊脚,说咋忘了叫儿子把我的媳妇和孙子也带回来。‘
固同那地方,据说得坐一天车才能到,这半后晌了,搭得上车吗?庄里人也纷纷议论这事。思来想去,慢慢回过味来,看来柯达吾弟兄的媳妇变心了。广东人肯定有钱,她们就跟上钱跑了。柯三年媳妇昨没跑?说明这女人比那两个老实些,乖顺些,有良心一点。
跑了个美。有女人挤眉弄眼地说,把丢人现眼的事干下了,没脸回这扇子湾来,回来的话,扇子湾的狗也会看不起她们的。大家就等着,看没跑的柯三年媳妇回来不,回来的话:会以何种面目出现在众人面前。她们甚至想,就算在心里唾骂她,真的见了面还得用笑脸相待,虽然她们把庄风弄得比臭狗屎还难闻,可也不能当面得罪她,自家难免有用得上人家的时候,借钱什么的,得罪了就难以开口了。
柯三年柯达吾几人三天后才回来。坐着一辆手扶拖拉机进了庄。车箱里坐着三个娃娃。当初走的时候,三个女人各自领了一个出去的。过了一年多时间,娃娃明显长高了一截。他们见了庄里的人,呆呆地看,看了半天忽然哇地哭起来。大家忙帮忙抱他们下车箱。才发现车里的衣服下还躺着一个人。正是柯三年的媳妇。居然一身的血。里层的衣服浸透了,渗到外面来了。这女人的脸没法辨认,面皮碎成了花,鼻子歪在一边,额头上开着个大口子,半边头皮陷进去,隐约看得见一些白的东西,赫然是头里的脑子。去拉她的手,右手白白的,嫩嫩的,干农活时磨出的硬茧已经褪尽。左手却怎么也找不到。摸了半天原来已经折了,断开来,放在大腿边。女人们当下就哭开了。说见过各种亡人,可还没遇上过死得这么惨的。连个囫囵身子也没存下。
埋体下葬这天人分外多。附近村庄的男女老少来了好多。连一些平时极少出门的人也来了。各种面目的人挤满了院子。有娃娃爬上柯三年还没完全盖成的高房,从高处向下看,感觉眩晕又新鲜,他们大声地笑着,追逐着,兴奋极了。
大人们眯上眼打量柯三年高高耸立的高房子,再看看躺在地下面目全非的死人,拼命摇头,说造孽得很,人活在这世上,造孽得很啊。
上了年纪的女人几乎全进去看望了亡人。看见的是血糊糊变了样的嘴脸。有人留心看了头发。据说她生前把头发烫了,披着一头带红的卷发,在固同城挣钱。辨了半天,头发确实是红的,却是血染的,至于卷没卷,血结成了硬壳,已经看不出来了。女人们眼泪一直滴滴答答地淌,记起自己那么歹毒地骂过她,说她坏了一庄子的名声,坏了全扇子湾女人的清誉。现在看着尸首不全的亡人,她们的心终究软了。听说她为了把几个娃娃领回家,在大街上拉着娃娃跑,跑得疯疯的,一头撞在大班车上,一下就撞成了肉饼。幸好几个娃娃保住了。
柯三年他娘出来了,给要洗埋体的几个女人吩咐,怎样洗,洗得净净儿的,把脸上的肉皮捋平,把断手给按在茬口上,等等。说得平平静静,粗的细的,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昕的人不由暗竖大拇指,真不愧是守了二十年寡,经见半辈子风雨的女人,啥事上都不乱阵脚。接着只见她抱出一包东西来,在众人面前打开了,是帽子,回民女人戴的白圆帽儿。叠成一沓一沓。这女人清清嗓子,说这是我的媳妇儿要来的,到百家门上向人求来的。今儿我替她散给大伙。她亲自散,一顶一顶,双手散到女人们手里。口里还不住念叨说你们不要嫌弃了,好歹帽子是干净的,回回穆民舍散来的,你们有心的话就戴上,祈求真主恕饶,恕饶我们,恕饶我这可怜的媳妇儿。女人们接过帽子,心里禁不住一阵难过,想,一个人要来这么多帽子,不是件容易的事,亏了她了。
后来女人们换洗帽子的时候,就把散来的帽子戴上了,戴上做饭,哄娃娃,喂鸡,喊狗,拔草,割麦子,跟戴自己的帽子一样。也有女人,一看到这帽子就记起那血肉模糊的死尸,心里慌慌的,见了鬼一样,干脆将帽子扔进灶膛一把火烧了。
扇子湾的庄风还是那个样,不好,却没坏到哪儿去。过了几年,女人中的年轻媳妇儿大姑娘,纷纷出门打工了。打工成了常事,就像吃饭要放盐一样平常,至于女人们在外面是否会干出有损扇子湾名誉、带坏庄风的事,大家在意,但世界越来越大,人们跑得越来越远,谁知道发生在外面的事呢。就算有人在意,却是鞭长莫及,想管也管不了。
庄风这东西,说来说去,还是很难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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