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屠宰场里的肉块儿搭讪

2009-04-14 09:43许连顺金莲兰
民族文学 2009年3期
关键词:社长老板娘戒指

许连顺 金莲兰

假如有人,在周边没有一个人的情况下拾到别人的钱,做出的第一反应会是什么呢?从常识上考虑,应该是因人而异,可非常出乎意料,据学界分析,人们通常会做出大体差不多的反应。说是大部分人会装得若无其事,却迅捷地伸出脚去踩住那钱,然后飞快地观察四周。据说这便是理性尚未介入的,人类下意识中做出的最快反应。那么,为什么需要确认四周呢?那是因为要确认有没有被人看到。没被人看到,钱就是自己的;要是被人看到,钱就不会是自己的,至少不会全都是自己的……

她拾到戒指的时候周边也没有人看见。因此,她可能想到可以把它据为己有了吧。可是。当时她并不知道这居然是一枚钻石戒指。只当是没几个钱的装饰品,因为这样她把它拥为己有就容易得多,简便得多。整整十天,她拿着别人的钻戒没有感到丝毫的自责或内疚,当然也就谈不上什么不安或紧张。她后来说过,假如自己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枚钻戒,肯定不会那么轻易昧下的,可这话实在不足为信。因为知道这是钻石,且知道它的主人是谁之后,想拥有它的欲望反而更加强烈了,这一点她并不否认。虽然并不是原本就属于自己的,但是现在要把它还给人家就像是拿自己的东西给人那样的舍不得还觉得有些冤。难道,仅仅是因为它在自己的口袋里呆了十天么?

那些日子,她做旅店的清扫员,正热衷于搜集客人们遗留下来的物品。一开始是扔了可惜才把它们保管起来的,可一来二去竟然滋生了少许贪婪,开始探头探脑找寻有没有什么值钱东西了。她拾到的东西可谓五花八门,有女人束头发的绢带或镶有假钻的发卡,也有口红和粉底霜,还有画眼线或唇线的笔,甚至有使眼睫毛显得又黑又长的睫毛膏。碰到运气好的时候,还有漂亮的耳环或戒指,还有挺受看玲珑有致的胸针。有些可能是客人故意扔的,但好多好像是不注意落下的。其中也有价格不菲的,可从来没有一个客人上门来找过。当然了,并不是夫妻的一对男女,找个旅店苟且了一把,让他们再次出现在风流现场上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吧。

间或有老人把假牙落下。很奇怪,假牙是必来找的。当然因为假牙价格偏贵,更重要的是,镶一副假牙,要跑多少趟牙科,那麻烦那工夫不是那么容易付得起的。可假牙这东西就是怪,在旅店见到的假牙和牙科里面的假牙完全不一样。看见人家摘下来的假牙,仿佛见到别人臭烘烘的羞处,又腻味又疹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她曾经把客人落下的假牙随手丢进垃圾箱里,自作主张扔过。她都不愿意用手沾它,是用笤帚直接扫进垃圾袋的。可第二天假牙的主人竟然找上门来,找她讨要假牙,闹得她像鼹鼠般头拱地翻了一上午臭味熏天的垃圾箱。

那天,她当着老板娘发牢骚说自己太倒霉了。

“连牙都没有,还风流,也不嫌害臊。”

“你说什么呀你?人家牙掉了还有牙床呢!不是说没有牙靠牙床过日子吗?”

老板娘说就是没牙的老爷子们,天天过来才好呢,不怀好意地嘻嘻直乐。

正寻思着,老板娘用内线电话喊她:“姬儿,特室的客人走了。”

“哎,知道了。”

她就备下需要的物品,沿着楼梯走上去。特室在四楼。虽然装有电梯,但店里规定职员一定要利用楼梯,以免撞上客人。但凡来找旅店幽会的客人,最忌讳的就是被人撞见。客人跟客人撞见固然挺尴尬,更是不愿意叫老板或干活的人看见。要是在这种地方,偶然碰见熟人,那该多么难为情啊。老板当然明白客人的这番苦心,于是就对手下人严加管束;杜绝他们在店里的走廊或其他场所碰见客人。

为了不让客人开来的车叫别人看见,店里还要指定专人遮盖客人的车牌号,连客人们云雨一番回去的时候也不用把钥匙交回柜台,直接放在电梯里的篮子里就成。如此这般,客人们除了在付房费的时候在柜台上跟老板照照面,再也不会有跟别人碰面的事儿发生。

姬儿,她的名字不叫姬儿,叫凤姬,朴凤姬。她到这里就业的那天,老板娘当场给她挑了刺:“哎哟我的妈哟,叫什么凤姬?多土一个名字啊,拿掉凤字,就叫姬儿不行吗?”

“这……”

她的反应木讷而暧昧。改名字谈不上什么好,可也没有什么不好。因为,在这里改名字对她并没有多大意义。这里不过是暂时过来挣钱的地方,到时候拍屁股走人就是了,叫凤姬怎么样叫姬儿又如何?就算喊成没有名字的大嫂,也无不可嘛。

“那就这样,你没意见吧?”

她点点头表示同意。因为她看出老板娘逼问的样子,好像不允许作出别的回答。

乍一听别人叫自己姬儿,她感到很不自在,好像有虫子在脸上爬过,可这种感觉只是一瞬间。叫人家喊了一年,现在冷丁听到有人喊凤姬,反倒觉得土得掉渣儿。让人喊着姬儿,好像自己不是凤姬了,而是全新的一个人。不过是从原来的名字拿掉了一个凤字,却觉得非常婉约非常优雅又非常洋气。可是,偏偏有那么一个人在不断地提醒着她根本不是什么姬儿,而是凤姬,那个人就是丈夫。她跟他说过多少遍了,自己已经改名叫姬儿,可丈夫还是坚定不移地叫她凤姬。

“请问凤姬在耶?”

不用问,就是丈夫打给柜台的。每当往柜台打电话,丈夫都刻意模仿着老板娘的釜山话。

“凤姬是谁呀?我们这地场没有那样人哎。”

“那里没有中国来的大嫂耶?”

“中国大嫂?中国来的倒有一个。”

老板娘把话筒递给她,不仅是眼神连嘴角都扭歪了。

“你那丈夫也真叫死脑筋,口口声声凤姬凤姬的,叫姬儿难道嘴巴能磨出个泡儿来?”

“他不是宰牛的嘛,脾气好像也随了老牛了。”

虽然用玩笑话搪塞,可她心里也觉得丈夫太可气。自己再追求洋气,再追求优雅,这个没品味的丈夫非要把自己拽下来,不跟他一般土气决不罢休。

“我们这儿都叫我姬儿呢,我说多少遍你才能明白呀!”

她从牙缝里挤出似的吐出自己的气愤。

“听说韩国酒吧那样的地方需要改名字,你那儿莫非就是酒吧?”

“什么酒吧不酒吧的,说过多少遍了,这里是旅店,旅店!”

“我说,旅店还改什么名嘛,旅店?”

“不是我要改才改的,是这里的人们觉得我的名字不好……”

“我说,人家的名字,用得着他们管好不好了?这不是奇怪吗?”

丈夫好像不大相信她,每逢打来电话,必问你在哪里,正在干什么。要是回答得简单了呢,就怪回答得不够详细,要是详细给他说明呢,他的问题也正比例地增加,让人不胜其烦。丈夫说,他听朋友说了,那些伪装结婚去韩国的女人,为了获取韩国国籍,十有八九跟韩国男人同居呢。她要是回答绝对不会有这种事,让他不要担心,他就说说是伪装结婚,实际上过得跟夫妻一样,这就是韩国的现实,哪个做丈夫的会不担心,要是不担心反而怪了。

有时候会突兀地问,你跟那贼小子还见面吗?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她一时想不起是什么时候见的,心里正在算着日子,他就会说看你不敢说出来,肯定是还在见面,就会不依不饶地数落她。丈夫说的那个贼小子,就

是指她为了来韩国,形式上跟她结婚的那个韩国男人。

她特别喜欢打扫特室,是因为金社长带来的那个年轻女人的缘故。大林庄的特室比别的房间更大,更豪华,价格也贵了一倍。利用它的自然也是有钱人了。金社长几乎每个星期都要来一次,他领来的女人是一天要跑好几个宾馆,给无数男人做性伙伴的应召女郎。就是一条内裤也是几十万元的,无论是手提包还是什么东西清一色都是进口的。因为这样,她不慎落下的发卡或胸针,还有化妆品之类动辄就是数十万元的。

对那个女郎来说这些可能是肉和肉相搓就会掉落的皮屑而已,可对她来说可谓是能够忍受这乏味而繁重的劳动的一大安慰和期盼。只因为这样,每逢去打扫特室,她居然会心旌摇荡,跟要和情人约会的少女差不多。

今天会拾到什么呢?发卡,抑或是胸花?

有时。她会想起金社长的年轻女郎那条雪白的围巾。看那围巾又柔和又精致又贴身还闪闪发亮的模样,好像是上好的真丝。盼着那个女郎会落下那么昂贵的围巾,除非是那人得了痴心疯,绝对不会有可能,可那条围巾总在姬儿的眼前飘忽着,有时甚至会悄然入梦。她在暗暗打定主意,假如她在韩国的期间,金社长的女郎最终不落下那条围巾,自己回国的时候自掏腰包也要买一条一模一样的带回去。

打扫之前,她一如既往地仔细察看着床头部分。因为女人要和男人睡觉,通常要把发卡或发带摘下来放在床头上,而完事以后常常会把它忘记了。她还要把床和床垫还有床单都要察看一遍。有时会有硬币什么的夹在里面。看来客人们急了,连衣服都来不及脱,就要抱成一团滚在床上的吧。遇上这样的日子,除了五百元的铜钱,还会捡到千元或五千元的纸币。可这天好像时辰不好,仔细看了看床下、梳妆台还有喝茶的小茶几,几乎把屋里篦了个遍,别说是首饰,连百元钢镚都不见一个。

这是怎么啦?难道金社长换了女人?

就像每天留下小费的客人,偶尔忘了留下钱,她顿时感到心里空落落的。

咳,吝啬鬼,她暗自咒骂着他们太小气,撤下了叫他们弄得乌七八糟的床单。虽然是每天都要做的事,但每天要做的时候心里总是打怵。要说,一个人换床单对女人来说实在是太吃力太劳累了。据说大部分旅店,换床单的事都要雇年轻小伙子来干。

她首先抬起床头的床垫,把干净的床单紧紧地绷在床垫上,然后到床脚,用脚轻轻地蹬着床板,双手用力把床单拉紧。她纤细的胳膊上凸显着蓝色的血管,仿佛要挣脱开她的身子,显得岌岌可危。努力不弄皱抻平了的床单,再塞进床脚的床垫下,接着把床两头的床单抻一抻,待到没有一点皱折再小心翼翼地掖进床两头的床垫下。待到床拾掇得平平展展,恰似刚从豆腐架端下来的一块豆腐,她接着把踢蹬得乱七八糟的被子仔细地叠好,整整齐齐摆在床角上。整理好床铺,接着整理梳妆台。先把胡乱扔着的棉棒和手纸之类扫进垃圾袋,接着依次摆上新的化妆水、乳液、摩丝和避孕套。小冰箱里放上一瓶维生素5000和一瓶橘子汁。用人家丢在地板上的两块毛巾仔细地擦好地板,最后倒干净了废纸篓。清扫干净客房,就开始打扫卫生间和浴池了。

整理人家颠鸾倒凤,云雨恣肆的场所,没人会感到心情爽快。无法抑制的欲望糟践过的床,就像台风掠过的沙滩。自由奔放地占据房屋旮旮旯旯的床单、被子、手巾、手纸……沾着鼻涕般黏稠、散发着特殊气味的液体的纸团,让她一整天感到恶心。一开始没经验,她光着手触摸那些东西,为了洗掉粘在手里不肯掉下来的纸片,竟然把黄水都给吐了出来。

她擦干净进溅在浴池镜子上的水滴,把香波、护发素、浴液和牙膏依次整理好,最后用钢丝刷蘸洗涤剂用力地擦洗浴缸里面。最后,用洁厕精擦干净坐便器,然后泼水冲干净地面。这都是程式化了的一成不变的顺序。正在这时当啷一声脆响滚动在卫生间地面上。

什么玩意儿?

下水口的盖子上挂着一块格外闪亮的物什。黑色的底座,中间镶着一块芸豆大小的白色颗粒。那白色的颗粒像宝石发出璀璨的光芒。刹那,活像挠痒痒的一种快感掠过下腹,她的身子不禁震颤了。是蛮时髦的男用戒指。弯腰拈起那枚戒指,她的手微微发颤。就像在水底用手摸住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心情激荡而惊奇。

不知丹姬她爸戴着合不合适?

她轮番把戒指套在自己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上,像患上热症的人一样喃喃自语着。

合适不合适有什么用,重要的不是送的人的心意吗?

把屁股撂在坐便器盖子上,她当即掏出手机给丈夫打了电话。

“丹姬她爸,今天我给你买了戒指呢,买了可贵可贵的,你高兴吧?”

她的嗓音竟然浸透着发高烧般的骄傲。说完,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自己居然脸不红心不跳地撒了个谎。她感到自己不可理喻,可是并没有自责,倒是为自己的机智暗暗称叹。干吗要说是捡的,说特意为他买的不是更能得分吗?

“欠债还没还清呢,买什么戒指?你这人是不是有病啊?什么地方买的,赶紧去给我退了!”

没想到丈夫非但不高兴,反倒发了火。她知道,就算跟他说是捡的,他也会让她卖了还债的。可是,捡人家的东西,上哪儿去退呀。

“孩她爸!你一个人拉扯着丹姬,又当爹又当娘的多辛苦啊,我好容易一咬牙一跺脚买的,看我诚心的份上你就别说退不退的了。现在要退,人家不会退全款的,再说了,给不给退还是个事儿呢……”

“我一个屠夫戴什么戒指,你就不怕肉块儿笑啊。实在不给退,就换上你的吧。”

一反刚才的态度。丈夫的声音柔和多了。可能是叫她的诚心给感动了。

“我天天洗洗涮涮的,用不着戴什么戒指。”

“我说的就是嘛。整天斧子砍大刀切的,戴戒指能戴出什么派头啊?”

“就当是我的心意,收下不行吗?我买它是因为心里有你,说老实话,你总是不相信我。可我心里只有你一个呢。”

她想趁此机会打消丈夫无谓的怀疑,给他传递传递自己的一片诚心。

“你的心我能不懂吗?你什么时候给送来呀?”

“我回家的时候带去就是了。”

“你让我等那么长时间?哪个人过来顺便捎来不行吗?”

“什么玩意儿那么急啊?”

“既然买了,人家想早点戴嘛……”

“刚刚还说屠夫用不着什么戒指呢。”

“那是说说,难道屠夫就不是人?”

她的眉头不禁皱起来了。

想早点戴戒指,丈夫的话显得那样的陌生,让自己心寒。大男人怎么想起戴戒指来了?她凄凉地望着连银戒指都没有的自己光光的手指头。说老实话,自得了戒指才想起给丈夫的,结婚这么多年她一次都没有想过要送丈夫什么戒指。说起来,来韩国已经一年了,还没有还清来的时候借的钱呢。首先要还债,然后还要供孩子上学,还得买一家人要住的房子。花钱的事儿多了去了。

丈夫却又来电话闹着让她快点把戒指寄回去。她说你一天到晚沾着牛血,想什么时候戴戒指呀,丈夫就说早已跟父亲母亲还有弟弟妹妹夸耀说媳妇给自己买了戒指了。更逗

的是同学的生日聚会上还说出了这件事,有个同学问什么戒指,竟然顺口说出了“特意给买的,不是宝石就是金子的呗”。

“你买的那个戒指到底是什么戒指呀?我什么都不知道,还胡吹了一把,不会是我说错了吧?”

“到时候看见就知道了,你是三岁小孩子啊,到处胡吹乱侃?”

她不禁慌了。总以为戒指就是戒指,有什么不一样,倒不是不知道世上还有金戒指宝石戒指,只是觉得穷人还挑剔什么金的银的,有那么个样儿就不错了。当然了,活了小半辈子别说是金戒指宝石戒指,连银戒指石头戒指都没戴过一个,她上哪儿知道戴在人家手里的是真宝石还是假宝石,认为天下戒指都差不多也并不为过吧。听了丈夫的话,她感到有些过意不去。说起来全怪自己,说什么花大钱买的,让丈夫有了金戒指宝石戒指的错觉。她压根不知道自己拾到的是什么戒指,照理说她也无从知道。只是看那模样,比平常的廉价首饰稍微好一点似的。她这种想法也没有一点科学根据。只是拾到这个戒指的时候。心情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紧张和不安,不知是这种心情让她萌生出这种想法,还是自己说出给丈夫买了很贵的戒指,自己想要相信自己说出的这个谎话,反正她愿意相信这个戒指是好的。

从那天算起,大约过了十天的一个下午,金灿灿的阳光从玻璃窗倾泻而下。那个艳丽令人难以忍受。埋头干活的时候全然不知外面是阳光灿烂还是大雨瓢泼,可一闲下来就会不时地产生想要冲到大街上的冲动。这阵,她已经清扫完了房间,正在开动洗衣机。下午好像没有多少事,她琢磨着是不是该去南大门看一看。

正在这时,老板娘走进来没头没尾地问道:

“我说,你上次打扫特室的时候,看没看见过戒指?”

老板娘的表情迥异于往常,好像整个脸上的肌肉都僵硬着。

“戒指?您说什么戒指呀?”

不是她会做戏,这阵她已经把拾到过戒指的事忘到爪哇国去了。

“上个月最后一个星期六,不是你姬儿打扫特室的吗?”

她无辜地睁大眼睛,点了点头。

“那你清扫的时候没看见男用戒指吗?”

她这时才醒过神来。那枚戒指她早已当成爱情的信物,送给丈夫了呀(尽管是口头上的)。自从送了那枚戒指,丈夫整个的人变了,过去打电话总是盘问的口气,生怕她偷了什么腥,可现在说得最多的是谢谢,你辛苦了,口气要多温柔有多温柔。憨厚的丈夫相信这是她对自己爱的信物。怎么能对这样的丈夫说,那个戒指其实是自己捡的,人家来要就还给人家了,这种话她可说不来。想要恢复原状,已经流逝了太多的时间。也许,她不敢复原的不是实际的时间,而是这个时间带来的结果吧。

于是,她一口咬定:

“没见过什么戒指呀。”

“此话当真?”

“嗯哪。”

“那这可怎么办啊?你也知道,那个叫钻石的玩意儿,可是贵得没法比哟……丢了那么贵重的东西,金社长肯定要找回去……我们大林庄该没有清静日子了耶。”

“您说是钻石?”

“是啊,人家说是钻石耶。”

她一时惊得呆了,张开的嘴怎么也合不拢。电击般震颤的长波攫住了她。膀胱好像要爆了。在急促地喘气的工夫,她发现精神要挣脱她的躯体,缓缓浮漾而去。老板娘好像没有觉察到她的异样。因为,自己从金社长口中乍一听到钻石这个字样,也做出过类似的反应。

“那——真——的是钻石吗?”

“你一辈子叫人骗了是不是?人家说多少遍你才相信啊?金社长说是两千万买的,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说钻石贵,还真不知道贵到这个份上。”

“哎呀,人家说笑话呢吧。要真的是那么贵重的东西,他能落在旅店里吗?再说了,现在什么时候了,都过了十天了,现在才来找这可能吗?”

她真的是不敢相信那竟然是钻戒。

“金社长干吗要撒谎呢?别看那人喜欢女人,可不是愿意撒谎的人。”

“可我怎么也不敢相信那是什么钻石。”

“一开始我也是这么寻思来着,可人家硬说是钻石你有什么招?”

她低垂着眼帘,只顾埋头取出洗涤物。不知怎么,她害怕跟老板娘对上眼睛。

“可话又说回来了,丢了就丢了,再贵又能怎么样?”

老板娘自言自语般地嘟嚷着,走出了洗衣间。

趿拉拖鞋的声音,走下楼梯渐渐远去。俄顷,趿拉鞋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她就回头锁上了房门。然后心急火燎地从小箱子里翻出戒指,往嘴唇贴来贴去。因为她想起了中国来的一个朋友要买珠宝,陪她一起去钟路珠宝店的时候珠宝商说过的话。他说宝石是矿物,很重又很凉,要是真宝石沾在嘴唇上会感觉冰冷冰冷的。可惜,她的嘴唇分辨不出什么冰冷不冰冷来了。只有一点很清楚,那就是假如这真的是钻石戒指,而且是值两千万的,那万万不能给了丈夫。短短的一瞬,她的头脑像历经亿万劫,飞快地转了转。假如能赚个两千万。恨不得立马飞回家。真的想念自家热乎乎的炕头啊,能够不看别人眼色,能够随心所欲地躺下疲惫身躯的自家的热炕……真想天天搂着抱着捧在手中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女儿,感受到犹如小狗毛茸茸躯体的那柔软可爱的感觉,早晚亲手给女儿做饭、帮她装饭盒,晚上还跑到大街上等着晚回来的女儿,帮她背一背沉甸甸的书包……碰到节假日,想领着女儿到花儿飘香的公园和原野,津津有味地吃盒饭。只要是能跟女儿在一起,干什么都是幸福的。

而且。她在这里早已待够了。这里弥漫着一股怪异的气味,好像往发酸的牛奶滴上几滴香水,这种地方其实跟丈夫的屠宰场毫无二致。听着媾合的男女无数次碰撞身躯的啪嗒啪嗒的动静,她眼前摇荡的是屠宰场上悬挂着的肉块屁股上盖着的蓝色的印章。

听着客人们肉欲恣肆的叫床声,清理他们喷出情欲的渣滓,却像烤青豆般一点点无声地燃烧着尚未衰败的自己的体内奔涌的热情,她害怕倾听一点点消蚀着的自己体内的生命的呐喊了。虽说职业没有贵贱,可这差事对年轻的女人来说不啻于残酷的折磨。想离开这鬼地方,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可是,也不能抬屁股就走。最重要的是得确认它到底是不是钻石。而且,即便它是真正的钻石,也不能立马就走。因为离开支的日子还剩下一个星期多,而且老板娘还欠着她一个月工资呢。这一年多,老板娘总是拖欠一个月工资。她说要不是这么做,中国女人会说走就走,连找个替手的时间都不给。

她用手纸把戒指包了又包,然后用塑料袋包上,放进手提箱的里袋,再仔细地锁好。想把手提箱塞进床底下,想想不放心,重新打开了锁。要是老板娘上来,说打开箱子看看,自己肯定要露馅。踌躇了半天,拉开枕头套的拉链,把戒指塞进枕头瓤里,再用针线把拉链缝死,以防人家打开拉链。做完这些要出去,传来了老板娘在柜台跟金社长说的话。

“自打您来过之后。那个房间又接了两茬客人。您要是真的把戒指落在那里了,怎么知道是哪个拿走的呢?哎呀我的大社长,您怎么不早来,现在才来找哇?都已经过去十天了耶。”

“你让我见见做清扫的中国大嫂好不好?”

金社长的嗓音干巴巴的,好像带着刺。

她一直站在楼梯中间,乍着耳朵偷听他们说话,听到这里逃也似的屏息走上二楼。可这时从楼下传来老板娘提高了八度的声音。

“其实啊,您来那天我家中国嫂子正好不舒服,我替她收拾来着。可我打扫的时候压根没见过什么戒指啊。您可能不知道,我们大林庄啊,但凡客人落下的东西不管大小都要保管好,等主人过来找就还给他。哎呀,出了这种事,您该多伤心哟。”

老板娘煞有介事地扯着谎。金社长走后接了两茬客,还有那天自己生病,老板娘替她打扫,统统都是没影的事。可她怎么也琢磨不透,老板娘干吗要撒谎呢?

打发走金社长,老板娘再次上楼找她。

“你真的没见过戒指?”

“真的没有啊。”

“可你脸怎么这个德性?”

“我脸怎么啦?”

她不由得一愣,双手捂住了脸。

“像白纸呢。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耶?”

“脑袋有点疼,可能是头疼闹的。”

“刚才费了点心思,我脑袋也要疼了。我要在这儿眯一眯,你把枕头给我。”

她还是有点嫩,听了这话僵在了那儿,不知怎么才好,老板娘早已横躺在床上,拉过装有戒指的枕头塞进脑袋下,不经意般地问道:

“哇,这拉链你怎么给缝死了?”

她的脊梁骨里渗出了冷汗。

“拉链坏了。”

也不分孰先孰后,俩人用眼风狠狠地盯起对方来。这是一瞬间的事情。她头脑顿时变得空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不知道自己在说着什么。还好,老板娘没有再问什么,轻轻地闭着眼睛,好像已经睡着了。

万幸,这一天就那么静悄悄地过去了。

当天夜里。

她辗转反侧,整夜无眠。该来的东西还是来了。会发生自己最最害怕发生的事情的预感,让她痛苦不已。屋里潮湿的空气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窗外间歇性地传来活像鸟儿振翅声的雨声。雨中都市的夜景,恰似漂浮在大海上的渔船轻轻地荡漾着。她觉得自己呆着的地方,就像一片孤岛,远离着城市。

偌大个首尔,不管在哪个角落也没有自己想见的人,更没有想见她的人。有时候休息天实在太闷,跑到高速汽车候车室或地铁上,可她就是坐上一天也没有个认识人,也没有人回头看她一眼。在自己的房间里躺着发高烧,没有一个人问你怎么了,更没有一个人哪怕熬上一碗米粥端给她。真正是一个陌生又孤独的小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剜心割肉般想家。为了挣钱,把刚刚步入青春期的女儿交给丈夫,做并非人妻并非人母,连名字都不是自己的,只是一个单纯挣钱的机器,已经熬过了一年多。倘若不是钻戒事件,这一时刻她会毫无怨言毫无知觉地像一只咬噬时间的甲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心平气和地过着的吧。对她而言,钻戒的诱惑实在太大了。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恐惧,又是比死亡更可怕的诱惑。

不管怎样,让这么个东西呆在枕头里面实在太危险了。正在这时,仿佛是启示,从天棚上砰地掉下来什么东西。是硕大的蜘蛛。都说夜蜘蛛会招来小偷,她绷紧全身的神经关注着蜘蛛的动向。蜘蛛先是朝她爬过来。忽而改变了方向,朝着窗口爬去。看见蜘蛛很绅士地攀着窗台下的墙壁,她不禁发出一声呻吟般的叹息。窗台上放着一盆并不青翠但也不枯萎的兰花。她搬下花盆,连根抬出兰花,把戒指放里头。然后再放上兰花。可是没过多久,她重新抬出兰花,取出了戒指。花盆是任何人都可以看见都可以摆弄的。更何况,她用着的这间屋子是洗衣间,老板娘什么时候都可以进来。老板娘只要愿意,什么时候都可以给花盆浇水,除草,还可以拔掉兰花,种上别的什么花啊草的。

为了多留一间房接客。老板娘在洗衣间的一角放上床,让她住在这里。旅店旅店,无非是靠床位赚钱的地方。每逢周末或圣诞节什么的,房价比平常要贵还是供不应求小小的旅店人满为患。有时候没有房间,让上门的顾客白白地回去,这时候老板娘心疼得赛过剜自己的肉。再有造化的人也不能平白变出个房间吧,可老板娘就像是清扫的人没有及时扫出来似的找干活的人的茬。碰上这种日子。你稍微拖沓一点弄不好就要卷铺盖滚蛋呢。

难道就没有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吗?

会有的。那该是像深海般静谧,像黢黑的洞窟般可怕的地方了吧。虽然没有形体,但凝视着那里会听见黑暗中深沉的回声的吧。会是什么东西呢?若隐若现的东西,没等辨清突然消失,代替它的是被岁月熏黑朽烂了的老家椽条上面黑黑的入口。是每逢恐惧、想要逃遁或躲藏起来的时候像神祗的启示般凸现的地方。小时候捉迷藏的时候,总想起那个地方,甚至想过即使发生了战争,全家人藏在那里也会安然无恙的。

那是她六岁的时候。

半夜里她被杂乱的脚步声和狂吠着的狗叫声惊醒。记得那些穿黑衣服的大汉们徘徊在房屋四周,打着手电筒照来照去,村上的狗们跟在他们屁股后头狂吠不休。她吓坏了,钻进妈妈的被窝里,突然房门被拽开,闯进两个黑汉子一把将父亲拽出被窝。接着,她和妈妈也被拽到外面。只见爸爸两只胳膊被反绑起来跪在院子里,穿黑衣服的男人们正在逼问爸爸把秘密文件藏哪儿了。爸爸说自己没藏过什么秘密文件,他们无情地用棒子打爸爸还拳打脚踢的。

这时有人在厢房喊道,椽条上面好像有东西啊!围拢着爸爸的一群人呼啦啦跑到那里去。

会有什么呢?

她不禁害怕起来。好像那里真的能翻出来什么重要的东西,够得上爸爸妈妈被抓走。穿黑衣服的人爬上架上桁架的屋顶和天花板之间的椽条上,用长木杆乱戳一通。天花板上只掉下来些土屑。折腾了半天,黑汉子们无功而返,唯一的战利品是陈年的蜘蛛网。两手空空的黑汉子们只好用吉普车拉上爸爸,呼啸而去。

第二天傍晚时分,爸爸几乎变成了尸身被人抬了过来。黑汉子们围着几乎咽气的爸爸,恶狠狠地逼问着什么。最后,爸爸抬起手指了指椽条,艰难地说出秘密文件藏在那里,就踏上了不归之路。问题在于黑汉子们此后来搜查过多次,但最终没有搜出什么秘密文件。

椽条上面究竟有什么呢?

对幼年的她而言,这是黑暗和恐惧的记忆,又是解不开的疑团和无尽的好奇的象征。

待她稍微长大,一有工夫就搬来梯子察看椽条上面。却原来屋顶和天花板之间有着一个小小的空间。为了支撑屋顶架起来的桁条和支撑天花板的椽条之间铺着用来摊上棚土的高粱秆编成的帘。那里面就像是深不可测的洞窟,还像死去的野兽的内脏。一点点用手摸索着往前爬,脆脆地压碎着的高粱秆的霉味和尘味扑鼻而来。每挪动一步,蜘蛛网就像伏兵糊在脸上,让人无法睁开眼睛,还有在黑暗中闷坏了的臭味奇特的土马陆和许许多多叫不上名的虫子们和你亲密接触,把你的胸脯当成运动场爬来爬去。闹得她每次走不过三步远,踯躅在入口处半日向就悻悻而返。可她坚信,在这黑暗洞窟的尽头处一定藏着据说是爸爸隐藏起来的秘密文件。那些人没有翻出来,是因为他们没有走到尽头,一定是这样的。

当她快要懂事的时候,终于没能忍住,直截了当地问过妈妈:

“妈妈,你知道爸爸在椽条上面藏的是什么吧?”

“能藏什么呀?”

没想到妈妈的反应居然是带答不理的。

“你不要骗我!我还记得爸爸去世之前说过,他把什么东西藏在椽条上面了!”

“他要是不坦白,害怕当场被打死,才顺着他们说的。”

“那,他们要找的到底是什么呀?”

“说你三叔是什么特务……那时候怎么那么多特务啊。他们认为三叔的什么秘密文件叫你爸给藏起来了。其实,那椽条上面什么都没有啊。”

妈妈告诉她,椽条上面原本就没有任何东西。既然夺走了爸爸的生命,总该有什么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啊,要不爸爸死得不是太冤了吗?她一时感到非常的失落,非常的委屈和冤枉。把她整个的童年变得如此恐怖、如此神秘的那个洞窟的秘密,结束得竟然是这样无聊而无味。

等她快成年的时候,她才真正明白了椽条上面的秘密其实是动乱年代疯狂导演的一出荒诞剧。如今,那栋草房被拆迁,废墟里矗起国际空港都已经十年多了,可是那椽条上面的空间还是以不甚了了,不大透明的形态镌刻在她的脑海之中。那不仅仅是对爸爸单纯的怀念吧。吞下了爸爸的死亡还缄默不语的那个空间,也许是她想躲藏一辈子的隐身处吧。只要能够躲进去,此时此刻她恨不得躲进那里,让所有人都找不到。

思来想去,最后她拆开了自己盖着的被子,把戒指放进被子的棉花里。还用针线固定住,以防它在里面自由旅行,然后再一针针缝起了被子。

等忙完这些,她的窗户仿佛喷上了什么液体,蒙上淡淡的灰色。玻璃上粘着褐色的小蚊子和小飞蛾,一动不动仿佛死了一般。

清晨,她害怕重新开始的白天,暗暗盼着黑夜能尽快来临。

害怕不该来的终归会来的不安和焦躁,已然成为寄生在她内心的熟悉的情感,恪尽职守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当前院传来汽车轮胎的动静,当邻屋的卫生间哗啦啦下水的时候,当客人们蹑手蹑脚地走过门前的时候,她无不惊讶得一惊一乍。好像所有的噪音都是冲着隐身在自己被子里的戒指的无尽的盘查和追究,浑身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

清扫着客房,她终于忍耐不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在没有一个人的空屋,老板娘在转动着洗衣机。老板娘用吃惊的眼神望着他,好像在询问这时候你怎么下来了?要说吃惊,她一点也不亚于老板娘。过去,老板娘也经常拿着衣物到这儿来洗,可今天好像有些作伪的成分,看着就不大自然。好像就是为了寻找什么戒指特意来的,令她不能不戒备。

“突然来了例假。”

她装着找月经带,扫了床上一眼。这么一扫还真发现了情况,床上没有了被子!顿时,她感到要背过气。她敢肯定是老板娘做的手脚,可害怕露了马脚,不敢敞开来问。只是像落错地方的小鸟,乍着翅膀坐立不安。老板娘也像来到陌生国度的旅游者,转悠在屋里该干什么干什么。她和老板娘同时感到在同一空间的俩人油水般格格不入。

“我的被子,您没看见吗?”

终于,她边往外走,边生涩地打破了沉默。

“你问你的被子?”

“是。”

“噢,那被子啊,我拿到屋顶晒去了。我昨天在那儿躺了躺,感到挺潮湿的。怎么,你还担心被子给丢了?”

“是啊,有点……”

“你担心什么,大林庄满哪儿都是被子,还怕没你盖的?”

“突然没了被子,谁不担心啊。”

她嗫嚅着当即走上屋顶。只见被子里朝外地搭在晒衣绳上。要是老板娘拿走了戒指,她也不能朝老板娘要戒指的吧。她装着掸掸灰拍打着被子,迅捷地摸摸被子的下角,万幸戒指安然在那里。她把被子里的戒指重新搬迁到裤子的里袋,还别上了别针。在没人搜身的前提下,藏在身上应该是最佳选择了吧。

她尽量躲避人多的场所,默默地干着自己的活儿。

这天她轮休。

她就去找过去曾跟朋友去过一次的钟路的“千年珠宝店”。柜台里面的中年汉子,微笑着跟她打招呼:

“欢迎光临,请问您要看点什么?”

“啊。不。”

她低声回答,看了看四周。确认了店里没有别的客人,她重新开了口。

“这里给做珠宝鉴定吗?”

“是。您要是拿来了,请让我看一看。”

她从贴身衣服口袋小心翼翼地取出戒指,轻轻地放在柜台上。那个店员戴上雪白的棉手套,用镊子夹住戒指仔细地用酒精擦拭着。然后,夹出白色的颗粒放在脱脂棉上面眯着眼睛观察了半天,接着从陈列架里面夹出一块白色的宝石,并排放在脱脂棉上面比较着色泽和光彩。最后,他再次用镊子夹起戒指,吹了一口气,在气晕消失之前留神地看了看戒指的后面。然后,再把戒指正过来,同样吹口气,转动着戒指仔细地观察了一遍。做完这些,他默默无语,挪过目光眺望窗外半晌,俄顷,居然不厌其烦地把全部程序重复了一遍。

终于,汉子开了口。

“是真正的钻石。钻石这东西根据色泽、光彩和瑕疵的有无,价格千差万别呢。钻石因其特点,完美无瑕的很少。也就是说不是内部有裂纹,就是有气泡,或加工的时候在表面留下点疤痕等等。可这颗钻石称得上是完美无瑕,而且色泽和光彩也良好。”

“那,该值多少钱啊?”

“一开始买的时候,我想怎么也得两千多万吧。”

仿佛在沙漠行走,她的脚步踉踉跄跄的。吐出短促的深呼吸的当儿。精神想要离开躯体飘飘而去。把汉子您不想卖戒指吗的问询留在身后,她离开了珠宝店。她害怕在这儿多留片刻,会让那男人看出破绽。既然确认是真钻。现在只剩下了离开的事儿。她实在不敢跟什么人呆在一起了。

她暗暗做着回国的准备。

终于到了最后一天。再有一天她就要回国了。领工资那天她赔着小心开了口,丈夫生病了,她可能要马上回国。非常意外,老板娘没费什么周折就答应了。丈夫病了当然要回国,说自己不想拦阻要离开的人。老板娘还不忘添上一句,要是重新来韩国,可别去别的地方,还到这大林庄来干。

害怕惹老板娘生气,离开前一天她照旧当着她的清扫员。像平常一样上午做完了清扫,换下该洗的东西往洗衣间走。老板娘喊住了她。站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的老板娘。端着一个茶盘,茶盘里摆着些酒和下酒菜之类。

“要洗的东西交给我,你把这个端给金社长吧。”

“怎么突然让我端酒……”

不敢爽快地吐出去的话,就像粘在牙床上的热牛奶的一层膜,粘在喉咙里盘旋着。端酒端菜是首尔小伙子的职责。平常,老板娘绝不会让女职工给客人们端酒端饭。可现在为什么突然让自己干这个,她像是一失足掉进了深渊里,感到四顾茫茫。

虽然竭力装出泰然的样子,恐惧还是像石膏绷带一点点箍紧身体,终于让她憋气干咳了一声。

“金社长一定要见见你姬儿,我有什么办法哟。”老板娘稍稍挑起嘴角,似乎要做出笑模样,可惜脸部肌肉僵硬着未能如愿。

“金社长干吗要见我?”

“我上哪儿知道去,你去去不就知道了?”

老板娘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她那个笑是什么意思啊?

走廊里红色的灯光不停地闪烁着,似乎着意让黑暗更浓重一些。她下意识地退后几步,仿佛腿上的劲儿一下子没了,瘫下来般踉跄了一下。

“你这是怎么啦?”

老板娘用锥子般的视线盯住她,凑了过来。

“没……没事。”

她抢过似的接过盘子,匆忙走上楼梯。仿佛被看不见的巨大力量捏住脖颈,被拉到什么地方,她的脚步深一脚浅一脚的。

特室越近,她的步履越发沉重。想要把口袋揣着的戒指扔到走廊什么地方,出来的时候再捡起来,可这种想法显然没有可操作性。这个戒指顿时成了摆在要自杀的人面前的卤水般的存在。早知这样,何必当初,她第一次心生后悔。可是再怎么后悔也晚了。金社长肯定让她拿出戒指,任她怎么硬撑着,金社长也会动用一切手段,翻出她身上的戒指的吧。

站在特室前面,她闭紧眼睛,深深地做了一次深呼吸。真想找什么借口不迈进这个门槛。这时,里面传出并非绝望也不是渴望的活像幻听般的声音。是女人的娇声。好像是身子被什么卡住压住或撕裂,那个声音很是别扭和痛苦。还传来啪嗒啪嗒惊涛拍岸的声音。她的身子一懔,好像有小鸟在身子里扑腾着。她站在这里,显得是那样的羞愧。她正要离开,老板娘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跟前。

“怎么啦?”

“不是进去的状况啊。”

“那你就等着,等完事了再进去。”

真奇怪,里面仿佛偷听了她俩的话,顿时静下来了。好像刚开始就完事了。

“看样子完事了。你还愣着干什么?”

老板娘越俎代庖,替她敲了敲门,给她递眼色让进去,就自顾自地走了。

里面什么动静都没有。她正寻思着永远不给开门才好,正在这时刷刷地响起毒蛇钻草丛般趿拉拖鞋的动静,嘎嘣响起开门锁的声音。随即门打开了。披着白色罩衣的六十来岁的男人,露出了疲惫的身影。是金社长。大汗淋漓的脸上胡乱粘着几绺头发。

“怎么啦?”

像是搁置多年的机器般生锈而刺耳的声音。

“拿来了您……”

她刚想说拿来了您要的酒菜,可看出来不像是金社长要的。就换了个说法。

“我们社长送给您的酒菜。”

“知道了。”

金社长正眼都不瞧她一眼,哐当撞上了门。咔嚓一声上锁的声音,让她感到深深的隔绝。看来金社长一定要见见她是没有的事。肯定是老板娘扯的谎。老板娘是想把她赶进死胡同,想得到拿了戒指的自白的吧。

果不其然,老板娘在楼梯最下面一级等着她。

“没什么事吗?”

听那口气,像是盼着出什么事似的。

“您说会有什么事啊?”

她也装着没事人似的反问道。

“没什么,只是顺口问问。”

平安无事地办理好所有的手续,她坐到了飞往延吉的候机厅里,静静地等待着登机。再也不会有什么人追赶她了吧。恐惧和颤抖在徐徐地消退,久违的平静缓缓充盈在体内。登机时间快要到了。她把身体靠在椅子后背上,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但不是为了睡觉。

还不敢相信这是现实。她把提包放在膝盖上拉开了拉链,想要再次确认这不敢相信的事实。那么个小小的戒指,怎么能值两千万呢?打开提包里侧的小小的口袋,她顿时大惊失色。

这是怎么回事!

小口袋竟然空空如也。也许掉在外面了吧,她急切地用手摸遍了提包,可哪里也触不到戒指。她急了,像开肠剖肚掏出家畜的内脏般兜头把提包里的东西全部倒了出来。其间在旅店捡到的发卡和化妆品倒了一地。可再怎么扒拉,也不见钻戒。怕看走了眼,倒扣着空荡荡的提包抖了又抖,把倒出来的东西捡豆芽般一个个搬动,戒指还是没有出现。

她无声地瘫在地上,就像鸡毛落在水面没有发出一点动静。好像在洪水中失落了一直捏得紧紧的包裹,她的心顿时变得空落落的,又焦急又可恨。早晨淋浴之前,她取出了内裤口袋里的戒指,放进提包里。因为想到大件行李要托运,可提包可以随身带,觉得还是带着安全。提包没有离开过她。虽然老板娘执意要把她送到空港大巴站点,帮自己背了一小会儿提包,可那不过是步行十五分钟的距离,而且俩人一直是肩并肩走的。说老板娘趁这个工夫偷走了戒指,没有人会相信的。可戒指就像是长了翅膀,永远地从她的包里消失了。

怎么会这样呢?她只有感到荒唐的份儿。自己是不是真的捡到过什么戒指,她连这个都开始怀疑了。一切恍然在梦中。不知是自己曾经拥有钻戒是梦,抑或是丢失戒指是一场梦……无心地装着撒了一地的小玩艺儿,她就像飘浮在云彩当中。呆呆地出神的她茫然的脸庞上只有眼睛还保留着些许功能,热泪慢慢地盈满了眼眶。觉得自己拥有了渴盼的东西的瞬间,它居然无影无踪地飞了,她为生命的无常绝望着。

又想起了夺走爸爸的生命,最终没能拿出什么东西的椽条上面那又深又黑的虚无的洞窟。

“其实,那椽条上面什么都没有啊。”

妈妈的话幻听般响在耳畔。

是的,一开始就是什么都没有的。无所得也就无所失。只不过一切回到了原点而已。回到了原点又能怎样?想要骗别人,最终自己被骗而已。骗别人又被骗,只能回到原点啊。失去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惋惜,原来是这样呆滞而苦涩的呀。

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没有什么可坠落的了。可是,像窗帘般垂落的雨水的腥味,兀自不停地顺着衣襟攀爬上来。

责任编辑哈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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