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

2009-04-14 09:43
民族文学 2009年3期
关键词:花瓣母亲

格 致

一、乙肝五项

柳扶疏扫了一眼乙肝五项的化验单:乙肝表面抗原,阳性。这说明她是个携带者。这是无药可医的。你只能这样携带着它、保护着它。这就像你身上携带着一个炸药包,在你不可能把炸药包卸掉的情况下,你就得小心地让它别爆炸。这样的人占人群的12%。如果这12%都住了院,医院走廊住满都不够。看来,早上的血算是白流了。

早上,扶疏比其他验血的人流了更多的血。从采血室窗口把右胳臂伸进去。扶疏把头往左扭。她不敢看,她不敢让自己看。眼睛很脆弱,像个未成年的孩子,有些事得背着他。所以,当一条胶皮绳把静脉血的退路切断以后,血在血管里惊慌地挤成一团的时候,她就把自己的头坚决地向左扭了过去。左侧是一条隧道似的走廊。她看见一个女人左手拎着一袋子水果,右手拉着个小女孩的背影。扶疏披着衣服,按着止血棉棒往椅子那退,想到那里把包放下,然后穿好衣服。这时医疗保险病历本从腋下掉到了地上。她蹲下去捡,棉棒又掉了下去。看了一眼棉棒,上面的血并不多。这时有人说,哎,你胳臂流血了。她向右一侧头,看见一条暗红色的液体,像绳子一样已将胳臂缠了半圈了。她急忙用手去按。刚才说话的中年男人说,这样不行,手上有细菌。说着到窗口拿来了至少四个止血棉棒。扶疏说,我的血怎么这么多啊!每个人的血液总量是相等的吗?她问那个帮助了她的男人。那人尴尬地笑了笑说,这可不知道,太专业了。他为了掩饰自己在此方面的无知就问了一个问题,你检查什么?扶疏说肝功。他又接着问,你肝功有问题?扶疏把那四个止血棉棒用掉了三个,最后那个被她固定在针眼上,把胳臂弯成直角。她以入党宣誓的姿势说,还不知道。我只是怀疑,只是希望。那人眨了一下眼,你希望?

还有一张是肝功检验报告单,扶疏一边下楼梯一边就看完了。发现了一点情况:总胆红素指数高。参考范围是1.81-20.1,报告单上是29.5。急忙看谷丙转氨酶,如果谷丙转氨酶指数高,那就说明有肝损伤,说明那些病毒已经在局部爆炸了。有肝损伤就有理由住院。遗憾的是,那个数字在正常区间里,是11。

扶疏把两张单子都放在了钱夹里,夹在几张一百元的中间。她没去医生那里。胆红素高,医生会开两盒药,应该是苷普洛。

原来右侧肋下的不适感是胆。胆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医生从来不重视它。不好了,整个摘除就扔。很多人都轻松地摘除了胆。人是可以没有胆的。扶疏倒是给予了胆相应的重视。她走进路边的一家药店,买了两盒苷普洛。

扶疏重视胆,是因为它干扰了她。那种右侧肋下的闷胀感很难受,尤其当她俯下身绣那些花瓣和叶子的时候,绣蝴蝶翅膀的时候也一样难受。站着或走路的时候那不良感觉会减轻,如果忙着什么,又不需大幅度弯腰,那痛就感觉不到了。只要一拿起针,俯向1.1米高的刺绣绷架,右侧的钝痛就准时地发生了。时间一长,她就摸透了这个痛的习性。由此她判断,有个东西,盘踞在那里,长得四楞八杈。你一弯腰,就碰到了它,而它是不能碰的。它不是一捆规矩的柴火,它是一簇荆棘。你要弯腰,它就扎刺着你,顶撞着你。那种疼,穿过几层隔膜、血肉、皮肤,锐痛长途跋涉而来,长途消磨了痛的尖角,成为沉闷的、很钝的不适,像是从隧道深处滚出来的声音。

扶疏一边往单位走,一边就吃了两粒药。她想在下班后,再弯下腰的时候,检验苷普洛的效果。

到单位九点。环卫科里一个人都没有。站在地中央,正想是怎么回事,抬头看见墙上墨绿色的写字板:柳扶疏同志,请你到三楼会议室开会。你又迟到啦!这字是郭科长写的。他的字好认。他的本事是给方块汉字每人戴一顶尖帽子,也像削好了的铅笔。刚调到环卫科的时候,郭国把一份关于提高环卫工人工资的请示报告放到扶疏的面前,让她打印出来。扶疏拎起那几张纸就坐到了电脑前。她打字快,一分钟120个字。可当她把目光固定在位于屏幕左侧郭国的请示报告原件,她把头向它靠近了十厘米,又靠近了十厘米。这时她吃惊地发现,纸上的文字,她一个都不认识!她惊恐地回头看坐在座位上若无其事的郭国:你写的这是汉字?郭国运动脸上的肌肉,他的脸上出现光芒似的皱纹,他这是在微笑。显然,他就等着被这么责问一下。他深吸一口气,站起来,拽了一下衣角,走到扶疏身后,坐在一把红色折叠椅上,伸手拿起自己的书法作品说,还是我给你念吧。

三楼会议室门开着,里面坐满了人。门口正有一把空椅子。扶疏坐下来,感觉那椅子是温的,是谁刚走。扶疏加了小心,那椅子还是吱呀呀叫了起来。正在讲话的王书记向这边看了一眼。一些人也跟着书记的视线移动。扶疏做出翻开小本子欲做记录的样子,她把那些在书记率领下移动过来的目光,用自己茂密的黑头发抵挡住了。王书记说,下面开始投票。又说,大家要认真对待。然后,一小张白纸传到扶疏手里。她问身边的杨蓝,选啥?杨蓝神秘地说,区后备干部。扶疏又问,几个?杨蓝说,一个。扶疏找出笔,写上郭国两个字。那笔出水不畅,郭的第一笔,用了几次力,仍是空白的,写到耳字边的时候,才忽然苏醒了一般,国字就写得很好。交上选票就散会了。

回到环卫科,扶疏对郭国说,我作为环卫科的一员,作为您领导下的一名好干部,我把唯一的一票投给了您。如果您选不上,我对此不负责。郭国的脸上又出现了光芒。他笑了,说,那你老迟到的事我也不准备跟局长汇报了。

晚饭时候,扶疏做了两个菜,一碗汤。一个菜是豆腐青椒,这是她丈夫李礼爱吃的;另一个菜是肉丝蒜薹,这是儿子李攻玉爱吃的;汤是西红柿鸡蛋汤。扶疏自从有了丈夫孩子后,就渐渐忘记了自己爱吃什么。后来她发现,孩子爱吃的,也是她爱吃的。但丈夫爱吃的,没能变成她爱吃的。七点时,她又吃了两粒苷普洛。李礼开始看新闻联播,李攻玉在书桌那摆开战场,似乎是要写作业。扶疏看他们都各就了各位,一闪身进了自己的卧室。

绣花的绷架在南窗下,1.1米高,跟写字桌的高度接近。这样,可以坐着绣,姿势就像在写字。不同的是胳臂不能像写字那样放在桌子上,因为上面只是一层布,无法受力。绣花其实跟书法的悬腕一样,力量凝在针尖上。绷架是用木条钉成的。扶疏让李礼帮她钉,遭到了拒绝。他不但不帮忙,还说了一堆比较难听的话。比如,地板也不好好擦,衣服也不及时洗,还有厨房、卫生间,你都收拾好了吗?绣花,你看谁还绣花?都什么时代了,等你绣完一朵花。月球上都有民航机场了……对此,扶疏只有一句话,你管不着。我愿意!李礼说,谁能管了精神病啊,你就作吧。扶疏就自己动手,但是不成。首先就是她锯不动那些木头。后来她到街边找了一个木工,轻松地解决了问题。

绷架上白布倒是绷好了。那上面连一朵花都还没有。一片花瓣都没有。她不敢往上绣,就在另一块布上做了一些练习。在那块练习的白布上,有一朵花和几片叶子。她坐下来,看那块白布。那是斜纹布,很厚。上面其实

不是绝对的空白,在扶疏的这个位置,是可以看到上面用铅笔画的图案的。这些图案是昨天晚上画的。昨天她也只有上稿的时间。被固定在白布上的图案是一大簇牡丹。它位于这块白布的中间偏左下一些。而右侧的那些空白,是为从远处飞来的蝴蝶、蜻蜓留下的。它们有翅膀,扇动翅膀需要大一些的空间。扶疏给那些还没出场的有翅膀的小家伙留出了比花朵面积更大的白布。现在,只有那些花的图案,那些蝴蝶的还没有。她想等把花绣完再画蝴蝶不迟。有花,蝴蝶总会来的。绣线及针都买齐了。今天,她要绣第一朵花。

当她拿起那枚苏针,穿好了线,手悬在那里,悬在那些还是隐身状态的花朵上面,她发现自己还是不会绣。尽管已做了一些练习,还是不知道手怎么落下去,放在什么地方。这并没有给她多大打击。她放下针,到衣柜里拿出了一副刺绣作品。那布有些泛黄,像老照片。这是她母亲六十年前绣的。是一副幔帐。上面繁花似锦,莺歌燕舞,一片春天的景象。她又一次被刺绣的美震撼了。那些商店里的印花布匹真是不能比啊!她激动起来了,一定要亲手绣一幅窗帘。她开始学习。主要是看背面,看那些针脚是怎么排列的。她已经看过,还是要反复看。看了一会儿,觉得差不多了,觉得敢把针扎到布上去了。她决定先绣一片叶子。在自己手生的时候,先绣一片叶子,等克服了胆怯再绣花。花肯定比叶子重要。她选了一片最下面的叶子。颜色应该是深的。这片叶子是花还没有蕾的时候就存在了,因此,先绣叶子也是有道理的。母亲绣叶子用的是缠针。扶疏也用缠针。先把那道主叶脉打好,两边都从叶脉起针,斜着拉到叶子的边缘,针落在边缘上。扶疏绣好一片叶子的一半时,李礼进来了。他站在她身后。他管她叫老柳。在单位,郭科长也管她叫老柳。后来她发现,郭科长管年龄较大的薛艳秋不叫老薛,而是叫薛姐。他管年龄比他小的女人叫老什么。

有事吗,李公安?她管他不叫老李,叫李公安。

你儿子不写作业看电视。他像告同桌一状似的语气。

电视不是你在看吗?扶疏的手没停下来。

李攻玉说看完新闻联播就轮到他了,然后就把遥控器给抢过去了。李公安还是用那种告状的语气。

那你就让他看一会儿呗。

关键是他没写完作业。李公安说。

扶疏放下针,因为她一分心就把下面的手给扎了。她一边往客厅走,一边说,这点事,你非得打断我。我看你是故意的。李公安跟在扶疏的后面说,先做好你的本职工作后再绣你这破花。扶疏说,儿子是我一个人的?就不是你的本职工作?

客厅里,李攻玉正盘踞在一只沙发上,就是七点时李公安坐的那只。那沙发是那一组沙发中看电视的最佳位置。他手里紧握着遥控器,时刻提防着有人抢夺。他的眼睛,在荧光屏的映照里,闪闪发亮。其状像一只小黑熊蹲坐在树杈上。电视上是《魔戒Ⅱ》,好像是由灰色树根变成的鬼,正以无穷的数量充满整个画面,也就是充满整个世界。扶疏用了一个偷袭的速度从孩子的手里抽出了遥控器。孩子扑过来就抢,妈妈,我写完作业了。就剩一点就演完了。

他没写完,李公安站在一边马上说。

到底写完没有?说实话我就让你把这个看完。扶疏把遥控器高高地举起来,是董存瑞举着炸药包的姿势。

李攻玉马上说,就剩一点了。

他基本上没写,写了不到十分钟,李公安说。

扶疏说,把这点看完,然后安心写作业。

谢谢妈妈。孩子猴一样跳回到沙发上,耳不转睛地看。扶疏无法在这种情况下关掉电视,她拿不出铁石心肠。

李公安说,柳扶疏,你就惯他吧。你就这样惯他吧。说完——其实他还有很多话要说,只是太气愤了,才这样结束——他回了卧室。

一会儿,魔戒在红色的火山里消失了,魔鬼城也轰然倒塌了。孩子垂头丧气地回到书桌边。扶疏关掉了电视机。

扶疏坐在孩子的书桌边说,写吧,我就坐在这里,看着你。别想对付。都留了什么作业?一篇作文。李攻玉说。扶疏问,草稿写了没有?没有。扶疏说,现在都九点了,一篇作文,得什么时候能写完啊!你早想什么来着?你不是说就剩一点了吗?一篇作文那叫一点?明天,一定得写完作业再看电视,你记住没有?李攻玉马上说,记住了。

结果,他们写到了十一点。

二、肿瘤三项

连续四周,临江区的环卫检查分数在全市五个城区里排名倒数第二。郭国尽全力也无法将分数提高哪怕一个身位。就工作能力和智力郭国无疑是优秀的,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扶疏问坐在对面正一筹莫展的郭科长。

郭国说,只能在客观上找原因。我怎么干的我知道。全市只有咱们区是老城区。扶疏说,你是说人口密度大,老房子,小街小巷?郭国说,跟你说话可真省力啊。扶疏说,那怎么办?郭国说,没办法,保持倒数第二。扶疏说,你这态度,怎么能升职呢?郭国看了一眼窗外。这个科长我都不想干了。我想写一本小说。书名都有了,就叫《城市垃圾》。昨天我去后鱼胡同检查,从解放大路横穿过去时,看见一棵从外地移来的名贵的树。为了防止这棵树被风刮倒,在它的周围支了几根木棍。中间那棵名贵的树看样子是死了,而那几根木棍倒有两三根长出了树叶。扶疏说,这可真像个寓言。除了工作,你业余时间干什么?郭国问。我事多啦,煮饭、洗衣服、看着孩子写作业……扶疏笑着说。郭国伸手从扶疏的桌上拿过一本书,正是她刚买到的《苏绣针法》。你会刺绣?不会,她赶紧说,我就是突然想给自己绣一幅窗帘。我突然觉得买的窗帘不好看。我突然就迷恋起刺绣,好像是这种东西一直潜伏在我的身体里。它在我的身体里冬眠,因此我一直不知道它的存在。现在,它突然苏醒了。它苏醒后,我就无法忍受我家的那些窗帘、床罩等等。我在它的作用下,干了一些在我丈夫看来绝对精神病的事。你都干什么精神病事了?郭国放下书,看着扶疏的眼睛问。扶疏发觉有些事不便说,但不回答又不行。在扶疏调过来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和郭国之间建立了互相信任的关系。这比工作关系厚那么一点。如果她不回答,那么郭国会看到那层信任原来是非常薄的,一点承重能力都没有。扶疏说,我希望自己有病。郭国说,除去工作、除去做家务照顾孩子,你确实没有做其他事的时间了。扶疏说,我也希望我只工作。只做家务照顾孩子,别的什么都不想,可是我已经身不由己了。那下周你就更没有时间了。郭国说。怎么了?扶疏紧张地问。廖局要把咱们科的所有干部派到街道去督察。每人包一个街道。科里人不够,还要从其他地方抽人。总之他下决心改变倒数第二的局面。下午就开动员会。明天我们都要到街道环卫大队报到。扶疏说,那你给我分个离家近的街道吧。你家离哪个街道近?他把书放回扶疏的桌子上。扶疏说南京街。

下午的会是廖局亲自主持的。除环卫科的六个人外,还有五个人扶疏不认识。郭国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一副江郎才尽的样。扶疏给分到了南京街道。廖局长说,在市里检查之前,区里先自己检查。每个人对自己承包的街

道负责。打分然后排名。名次与奖金是因果关系。

下班的路上,郭国对扶疏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扶疏说知道,以后不到局里上班,到街道环卫大队上班。郭国突然拉了一下扶疏的胳臂,一辆黑色红旗擦着她的左胳臂开过去了。你还不知道问题有多严重。你知道应该几点到街道去上班吗?扶疏说知道,八点半。郭国无声地笑了,脸上涌出了一层一层的皱纹。他的笑,只能看见,不能听见。如果不看他的脸,你根本就不知道他在笑。他的很多笑就这么在无人发觉的情况下草草进行完了。今天他的笑被扶疏看到了。在路口分手时,郭国说,想想,早上几点街道上传来刷刷的扫帚与地面的摩擦声?

扶疏回到家,迅速做好了晚饭。米饭、豆腐海带、鸡蛋羹。李公安没回来。他那工作总也没准,扶疏就跟孩子吃晚饭。在吃饭的那十几分钟里,扶疏给儿子布置工作:攻玉,妈信任你。你今天吃完饭自己把作业写完。妈妈明天早上四点就得上班。三点就得起床了。我把明天的早餐牛奶和面包都放冰箱里,千万别忘了自己拿好。你都十岁了,得学习生活自理了。攻玉一边把他爱吃的鸡蛋羹端到自己的面前一边说,老妈你放心吧,那我写完作业让我看动画片。扶疏点点头。攻玉立刻放下筷子,伸出舌头,同时把两只手像狗爪子那样垂到胸前,然后呼哧呼哧地喘气,他用狗的动作感谢让他看电视。

扶疏看见攻玉已在写字桌那里像模像样地坐好了,就快速进了自己的房间。现在是七点,到十点是三个小时。十点到三点是五个小时。她决定用前面那三个小时绣花,用后面那五个小时睡觉。

今天,一定得绣上一朵花。不能让那块白布继续空白着了。哪怕上面有一朵花,也说明她已经开始了。

那簇牡丹,有很多朵。先绣哪一朵?凝视画面几秒钟后,扶疏发现了这个看上去呈自然状态的花朵之间的内在联系。她发现了那些花朵与花朵之间的关系。她发现,它们——那些花朵,它们之间有血缘关系。它们其实是一个家族。

在整簇花的最下面,有一朵花的位置十分重要。它位于左侧偏下。这并不是角落,而是整幅画面的起点。它是第一朵花,是在春风中最先开放的那朵。当它的周围,主要是上面,花一朵一朵地开放的时候,它已开得筋疲力尽。然而,它却是整幅画面的重心,是一个春天的重心。它看上去厚、重、有沧桑味。它是这个家族的祖母。它端坐在那里,稳稳的,一动不动。它处在灿烂过后,风雨过后的宁静状态。只有这种宁静才能成为一组图案的重心,像老祖母一样成为一个家族的根基。

扶疏决定,今天就绣这朵祖母级的花。只要它在自己的案面上坐稳了,一个繁花似锦的春天就算被固定了下来。接下来的一切就都有了,不用着急了。一切都会慢慢地到来。

最下面的那层花瓣,颜色已经发白。它们在烈日里褪色了,在风雨里褪色了,像女人的头发,在岁月里褪色而且飘零了。它们无力地向地面垂下来,离泥土越来越近了。如果刮来一阵风,说不上哪片就会落下去。

绣这样的花瓣要在粉色里加入浅粉色直至白色。这种繁华之后的花瓣在刺绣时,远比绣一片青春年少的花瓣需要更多的技术。花瓣很大,扶疏用了滚针。滚针也叫曲针,针针逼紧:第二针在上一针的二分之一处起针,第三针接第一针针尾偏前一些。这样,所有的针脚就全都藏在了那些华丽的丝线下。她一针接一针地缝,差不多忘记了一切。慢慢地,她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已经从花朵上转移了下来,转移到如何巧妙地隐藏那些针脚。二十几分钟后,她绣好了其中一片花瓣的四分之一,或者是隐藏好了一百四十针的针脚。在这四分之一里,她还留下了两条“水路”,水路是为制造色差留的空间。绣到这里,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六十年前,母亲是怎么处理这种花瓣的?

扶疏放下针,从衣柜里拿出母亲的刺绣作品——一幅幔帐。这是母亲的嫁妆,是母亲为自己结婚而绣的。扶疏先看正面,找到了一片接近的花瓣,然后看它的背面,看那些于六十年前被母亲小心隐藏的针脚。母亲用的也是滚针,但没有留水路。可是再看正面,却也表现出了深浅、暗影等等。奥秘就在母亲用的线上。母亲当年用的线,本身就染成一段深,一段浅。这样绣上去,自然出现了深色浅色混搭的效果。这确实简单,可却有表现不准确的问题。那线其实是不好控制的。它在什么位置出现深色,在什么位置出现浅色,刺绣者说了不算,这得由线说了算。想想六十年前,那是民国:民国的绣花线,有点像日本的傻瓜相机,是全自动的。

刺绣是母亲十六岁时开的一门课程。导师是我的姥姥。我的地主姥爷对这一学科也给予了必要的重视。他坚定地阻挡在母亲上中学的遭路上,其目的就是让母亲回到家里将那些还空白的白布绣满花朵、蝴蝶和小鸟。每一个女孩子都坐在家里绣花,只有我母亲的那些白布上还没有一朵花。以去省城读中学为由就可以让那些该绣满花朵的布空白着吗?你总得完成自己的那份作业。被阻挡了去路的母亲,坐在木格子套窗下,白而纤纤的手指捏起了一枚闪亮的苏针。她想都没想就绣了一朵花。她的心思还在上学的路上没有完全地收回来,因此她绣时忘了留下一些水路。但她使用的材料——民国的丝线弥补了她的心不在焉。

李公安回来了,并且来到了她的身后。孩子在沙发上睡着了,你知道不?扶疏没说话,抱了一条被子给孩子盖上了。然后回来伸手还要拿针。李公安伸出手,把扶疏前去拿针的手在半路截住了。他从后面抱住扶疏说,完了你再绣。我不管,绣到天亮我也不管。我就耽误你一会儿工夫。他把她往自己的卧室拖。她的脚与地板发出吱吱的摩擦声。地板很滑,没有多少摩擦力帮助她。到卫生间门口时,扶疏说,那我先上卫生间。李公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松开了手。扶疏一头钻进卫生间,回手把门按死。她把脸贴在玻璃上说,你上当啦!李公安喘着气说,有能耐你别出来。说完,坐在卫生间门口的一只拖鞋上,打算死看死守。

扶疏想在卫生间里找到一本书,可是没有。只有香皂、肥皂、洗衣粉等等。二十分钟后,她有点儿坚持不住了。看看李公安还呆在门口,他可是找到了一本什么书在读。正像一只有的是闲工夫的猫,信心百倍地守在一个老鼠洞口。扶疏在卫生间里转悠。转悠到了洗衣机的跟前,揭开盖子,里面是一堆要洗的衣服,她笑了。平时看见这么多没洗的衣服,是怎么也笑不出的。但今天不同,她终于找到了跟一本书差不多的对抗丈夫的武器了。她开始兴致勃勃地往盆里注水。她要手洗,这样可以延长洗衣服的时间。李公安听到了里面有规律、节奏感很强的洗衣服的声音。他听了一会儿,那声音越来越像小时候妈妈洗衣服的声音。那声音总是持续不断,有时一觉醒了,那声音还在不慌不忙地响着。他站起身,悄悄回了自己房间。他没有信心等待这个从童年就一直存在的声音停下来。

早上七点,李公安在马达的轰鸣声里推开了扶疏的门。他总是一边开动机器在脸上割草,一边到扶疏这里巡视一番。他用这种刺耳的音乐给自己的行动伴奏。抓起被子的一

角一拽,床单硕大的花朵上没有人。这么早就走了?他不知道,扶疏已经走了三个小时了。正欲转身往外走,看见窗下那个木架子上一直空白的布上一朵丰硕的牡丹一夜之间盛开在白布上。他走过去,弯下腰细看了看,又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好看,就是太耽误工夫。他自言自语。他的内裤里像是突然竖起一根手指。他往外走,“手指”走在他的前面,给他指引方向。他低头看了它一眼,没肯定也没批评。它就继续为他指引方向。

中午,扶疏用午饭后的时间去了医院,做了肿瘤三项的检查。结果是扶疏的身体如平坦河床上的流水,在哪里也设有形成哪怕很细小的漩涡。

三、犬瘟热

一个月后,扶疏他们十一个人被从街道撤了回来。廖局长本想通过这种极端行为,达到提高环卫名次的目的。结果,不但无效,第二周还一度跌至全市最低。至此,廖局也清醒地意识到,不是人为因素。

回到局里,每天正常上下班,扶疏停顿了一个月的刺绣工作又得以有缓慢的进展了。

中午单位是有午餐的。交一元钱,四菜一汤。食堂的饭菜不但随季节变化还注意了节日。比如端午主食就会有粽子,中秋会有月饼,冬至有饺子……

餐桌上是大家交流的一个空间。扶疏是餐桌交流的一个积极的参与者,一边吃饭一边随口说一些有趣的事,人越多她说话的情绪就越高。那么多的耳朵等在那里。所有的嘴都在忙,耳朵也想有所收获。扶疏就是为众多有所期待的耳朵准备食品的人。由于她讲述的才能,大家都喜欢她,人缘很好。往往,在下午的时候,临下班前的半小时,有的同事会到她的办公室来,跟她随便聊点什么。耳朵也有饥饿感。

今天,扶疏用五分钟就吃完了午饭。由于忙着吃饭,她几乎没有吐出一个音节。建工科科长刘丹说,扶疏,你今天一不说话,我都吃不下饭啦。扶疏急匆匆要出门了,回头嬉笑着说,来日方长,我孩子病了,中午得打针。刘丹说,那快去吧,用我帮忙吗?帮忙这个词扶疏没有听到,她走得太快了。

李攻玉并未生病,那小子结实着呢。从过了三岁他就不用上医院了。是扶疏的狗孩子病了。团团病了。团团的病不是今天才有的,几天前就有前兆。扶疏忙着早出晚归检查卫生,没太留心。到今天早上,已经很严重了。团团趴在地上,全身发抖。扶疏以为它是冷,就把它抱到暖和的棉垫上。可是它一会儿就自己爬回到冰冷的瓷砖地上,继续发抖。这一行为很怪异。扶疏今天不用那么早上班,就有时间注意到了它的反常,并有时间把它抱起来细细地查看。她看见团团的鼻腔里充满了血。细看又不是血。因为那不是红色,而是粉色。粉色的东西往外流。它的眼睛,它原来的大眼睛不见了,它的眼睛变得很小了。还有,毛干燥,体温热,托在手上轻飘飘的。扶疏不知这是什么病,但她感到它体内热,是一种热病。看看表八点了,上午怎么也得去上班。就对在地上发抖的团团说,团团,宝贝,再坚持三个小时,中午妈抱你去医院。

扶疏往家里走,步伐之快接近于跑。她真想跑,但大街上一个女人奔跑。差不多可以扰乱交通秩序,跟出了一个车祸或当街打架的后果差不多。她忍住没跑,就快走。她觉得很有力气。中午有意多吃了几块牛肉,那些牛肉都形成了力量,并补充到了疾走的双腿上。穿过一条商业街,再过一条主干道,就到了居住的小区。想不到的是,她在自家的门口遇到了麻烦。竟然打不开房门了。扭了几次明白了,是里面锁上了。这说明屋里有人,而且反锁了门。那么里面没有别人,只有李公安了,因为只有他有钥匙。扶疏想都没想一掌拍到铁门上。门开了。扶疏冲着李公安说,从里面插什么门?这是个问句。其实她无意他回答,她只是觉得奇怪。扶疏一步就进了屋,看见门厅的餐桌边坐着个女孩。由于从南面射进来的阳光很强,那女孩被笼罩在光线里,只看见头上金黄的头发,毛茸茸的。女孩站了起来。她站得很胆怯很迟疑,似乎是不确定,是站起来对还是就这样老老实实地坐着。李公安马上说,这是我的小老乡,小于。这是你嫂子。叫小于的姑娘叫了一声嫂子就再不知说什么。李公安很镇定,他的镇定来自他了解扶疏。他心里有底。他知道扶疏不会有过激反应。她在任何情况下都要维持住尊严。

他的认识是正确的。扶疏看见餐桌上的两盘刚炒的菜,就对李公安说,既是老乡来了,怎么不到饭店去吃饭?你炒那菜也能吃?李公安马上说,小于说不愿去外面吃。扶疏扔下他们两个进了自己的房间。团团趴在角落里。还是在发抖。屋子里一点都不冷。她找出一件旧毛衣,把团团包好抱出来。见两人还在那餐桌边站着就说,小狗病了,我得去医院。走到门口。李公安过来关门。扶疏嘲讽地说,一小时内我回不来,门不用关得那么仔细。

兽医是个中年男人。他的眼睛像京巴那么大那么圆那么突出。扶疏无来由地信任这位医生。团团也是京巴。她从医生眼睛的形状得出一个结论:他能救活团团。

扶疏问他姓什么,他说姓庄。

庄医生让她把团团放到桌子上。他看了看说,犬瘟热。扶疏说,能治好吗?庄医生说,九死一生。扶疏紧张起来,全身开始出汗。她把团团抱起来,这病有治好的例子吗?庄医生说,基本没有。扶疏的内衣已经湿透了,全身的毛孔一齐涌出汗水。

那怎么办?扶疏抱着团团,站在桌子边。

庄医生说,你也可以放弃治疗。

扶疏惊醒似的说,我不放弃。你给它打针吧!

体温计从团团的肛门里抽出来,扶疏看见那玻璃管上全是粉红色。它的肠道里全是脓血了。

庄医生用的是先锋霉素、白蛋白,还有一种药是英文名。半小时后药输完了。庄医生说,我先给你开三天的药,一天两针,三天后要没有好转,就不用再打针了。

就在给团团输液的半小时里,扶疏目睹了一只狗的死亡。它是一只可卡,身上是黄色间黑色的花纹。大耳朵垂下来。似乎因为耳朵,把眼角也拉得向下,使脸上永远是沮丧的表隋。它生命的最后一刻就呆在距扶疏不到两米的地方。那里是一张长条桌,给狗输液用的。可卡趴在桌子上,头对着扶疏。它安静地卧着,看不出痛苦。情况比团团要好得多。团团的眼睛只睁开一半,头垂着。但可卡的主人,放弃治疗了。

它的病是肝腹水。它的主人问庄医生治好得多少钱。庄医生说得打一周针,还不一定好。得几百元。那女人说,我买它才花一百元。她在诊室里来回走。她身材瘦高,穿的衣服从颜色到样式都呈中性。她从这头走到那头,她说,不治了。又从那头走回来,坚定地说,不治了。是自言自语,但所有的人都听到了。她走到庄医生那说,这狗我买上当了。怪不得卖那么便宜,肯定买时就有病。庄医生问在哪买的?女人说,上周在哈尔滨。她又说了一遍不治了,就同一起来的那个男人一起走了。那男人一直没说话。他们像是一家的。一些事由那瘦女人说了算,他说了不算,因此他就知趣地没说话。

他们走了。可卡被留在了候诊桌上。他们走时没有看它,它也不看他们。他们之间互相没有感情。它就静静地卧在那里,脸对着扶

疏。它不动,什么都知道但无能为力的神情。庄医生倒是还叹了一口气,对站在门口的女护士点了一下头。显然,这种事他们遇到得多了,已经不须使用语言交代了。该怎么做,那护士清楚。护士进了配药室,不一会儿就出来了。她出来给那只可卡打了一针。针打在耳朵后面。狗还是一动不动。打针也没让它发出一点声音,或动一下。只有十几秒钟,那只可卡就在扶疏的对面垂下了头。扶疏紧紧地抱住团团,一动不敢动。诊室里一只松狮的主人间,这是什么药?这么快?庄医生说,氰化钾。那男人说,给人用也这么快吗?庄医生说,一样。

屋子里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了。那只可卡的头软软地歪在桌子上。死亡是多么快啊!像一个闪电。闪电还有光、有声音,而眼前的死亡,无声无息,无色无味。庄医生见所有的人都在看那只刚刚死去的狗,就对护士说。拿出去吧。护士不愿意干这个事情,不然她不该等医生说话。她拿来一张大报纸,把狗包住,用两只手掐着狗腰的位置,胳臂尽可能地向外伸直。她小心地不让狗碰到自己的身体。她的手上还戴着手套。她这样出门了。扶疏想起门口就有一个大垃圾箱,被漆成老绿色。它就被扔到那里了吗?

团团的药输完了。她看它的眼睛。她惊奇地发现,团团的眼睛睁圆了一些。她兴奋地喊庄医生,你看,它的眼睛睁开了!你的药很对症啊!我看一定能好。庄医生平静地说,嗯,再打两天。扶疏一边给团团包衣服一边说,它不吃东西怎么办啊?庄医生说给它喝点糖水。扶疏说它水也不喝。庄医生说,那就没办法。光靠打针也行,那里有水有糖。扶疏说,有个办法,你给我一支注射器吧。我把水用注射器打在他的口腔里,它不就喝了吗?庄医生说那你得把针头拿下来。扶疏说,还可以给它往里打牛奶。庄医生说,你要这样用心,这狗也许能好。他让护士给了她一支注射器,一袋葡萄糖粉。

回到家,门没锁。里边没锁,外面也没锁。这也说明屋里有人。扶疏把团团放在它的棉垫上。它不发抖了,眼睛也有了左顾右盼的精神。扶疏紧张的心放松下来,用热水兑了半杯葡萄糖水,用注射器吸了一管,把水推进团团的嘴里。它喝了有半管的样子,再多就从嘴角流了出来。这时扶疏听见对面卧室有声音,就进去了。她知道他在家。他躺在床上,是那种脱了衣服死心塌地地躺着。他没睡着,醒着。也许睡着了,是扶疏进门吵醒了他。扶疏站在地上,处在可以俯视他的位置。她自然地看见他的脸,而他的脸上是一种茫然的悲伤。扶疏没去想他为什么会有这种神情。他干了坏事,他还有理了吗?他还得需要安慰吗?扶疏没有多少时间了,但她有一句话必须说。她的话就是:不要领到家里来!然后她又补充了一句:这是愚蠢的。也是危险的。更是低级的。扶疏站在地板上,手里拎着还有一半葡萄糖液的注射器。她想把那些葡萄糖水推到他的口腔里。李公安动了一下,只是一条腿在被子里支起来。他对着天棚说,就往家里领。你看见更好。谁让你像大爷似的。扶疏说,什么事都是有尺度的,越过了,就会发生化学反应,这跟像不像大爷没关系。扶疏说完向门外走。还剩十分钟就一点半了。下午还要做这个月环卫工人的工资表。一个下午都做不完。当她走到门口,李公安突然从她的身后追上来一句话,你怎么都不生气?扶疏说,一没工夫,二不值。扶疏走了,听到身后李公安重重躺到床上咕咚一声响,那他刚才坐起来了?

第二天晚上的那针打完,扶疏抱着团团在夜色里往回走。街上的灯把团团的眼睛照得闪闪发光。它不像个病小狗了。它好奇地看:那些流动的灯光,头随着灯光在动。它得救了。它活了过来。没有危险了。扶疏绷了两天的神经松弛下来。这时,她自己身体的感觉浮了上来。首先,她觉得身体痒,越来越难受。回到家,放下团团——团团已经能自己在地上走了,并且自己主动就喝水——进了卫生间。她想检查一下,看个究竟。但是看不见。清洗了一番,似乎好多了。但她的手感到一股灼热。她把手伸平,覆盖在那里。体内的热气在往外涌。扶疏发现,这里是又一个呼吸管道,它在喘气,而且是热气。但这是不对的。它这么热是不对的。

四、病原体十项

开什么药?女医生问。不开药,我想检查一下,扶疏就站在医生对面说。她不打算坐下,不愿意在这里多呆。

怎么了?医生抬头看着她问。

感觉很难受。主要是痒。很尖锐。还很热。很烫手。扶疏说得快,全是短句子,又全没有主语。她不愿说这些话,被逼迫说,那就快点把它说完。

女医生没再细问。扶疏虽然言简,但用词是很准确的。医生低头在处方签上写了几个字,撕下来,推到扶疏面前,说,做内诊。

扶疏到一楼又交了十元钱,回到妇科诊室时,刚才的女医生面前已经坐着一个正在陈述病痛的中年妇女。医生抬头对进来的扶疏说,你先进去——她向里间的门看了一眼。

扶疏就进去了。妇科诊室的里间都有什么,她是知道的。过了三十岁,又生过一个孩子,怎么能对妇科诊室陌生呢?但是,那张形状狰狞的大铁床,一落进视线,还是让她全身一紧。

扶疏开始脱鞋,袜子,然后是裙子,她不想等女医生进来对她说“脱”那个字。她想主动点,反正也躲不开。她想通过自己的行动,让自己相信,自己没有被强迫,是自己愿意脱掉那些衣服的,没有什么人可以强迫自己做这样的事。她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担心医生会突然进来。她想赶在医生进来前把自己脱干净,像赶在油开之前把菜洗干净。女医生从那个白门帘后闪进来时,她已经穿好了地上的一双绿色塑料拖鞋。女医生说,躺上去。扶疏还是觉得自己慢了一点。她想自己躺上去。时间本来是够的,在脱长袜时,左手的小指甲剐了袜子。感觉像是剐坏了。她习惯性地停下来查看袜子的损伤情况,这一动作的耗时刚好够她登上那三级木凳躺到床上去。

扶疏把腿放好,她发现。自己分开的身体正对着明亮的窗子。窗外是居民楼或住院部的窗子。

大夫,这窗子没有窗帘啊?

女医生在往手上戴手套。没有,她说。手套戴上了一只。

为什么不安上窗帘?扶疏还是用颈部的力量支撑着头。她发现了对面的窗子后就不肯把头放下。

还靠那光检查呢,医生说,并且戴好了两只手套。

可是对面的窗子能看见,她提醒医生。

哎呀,谁看哪!什么好看的东西。她一边说一边就走过来。我给你挡着,她说。

扶疏的头无奈地落到铁床的皮革上。

检查过程也没用上两分钟就完了。医生一边脱手上的手套一边说,没长什么。宫颈也很光滑。外面感染得很严重。扶疏迅速从那床上下来,快速穿上几分钟前脱掉的一堆,跟医生出来了。

医生坐下来,对扶疏建议说,化验个病原体十项吧。我不能用肉眼判断那都是些什么细菌。

半个小时后,化验结果就出来了。扶疏一看化验单,头就一麻,四肢无力,身体的一些部位顷刻就涌出汗水,像听见庄医生说,犬瘟热。在淋球菌的后面,是+号。她没回妇科诊室,而是直接回了单位。

扶疏回到单位,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着。她

觉得一切都变了。可是别人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已经掉进了一个黑咕隆咚的深坑里。郭国接了一个电话就要出去,他说,你怎么了?老发什么呆?扶疏说,没事,这是我的常态,忧国忧民惯了。你家小狗的病好了吗?郭国把钥匙拿在了手里。好了。死里逃生。郭国出去了,他在门口说,要是有事就早点回去吧。

扶疏已经恐惧得出了几身的冷汗。那个+号,像一个大浪,一下子就把她打翻,然后卷着她,她已经无力把握自己的方向。她知道,必须摆脱这个浊浪,必须要想办法。她找到了丽娟的电话号,刚说完“丽娟,你得帮助我”,就泣不成声。这把丽娟吓着了,追问了三个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呀扶疏?我今天值班,我出不去。你过来,你马上过来!

扶疏擦了擦脸,低着头走出单位,坐8路车到丽娟那去,到市第七医院去。丽娟是扶疏中学同学,后来考了医学院。她学的是眼科。

扶疏拿出钱夹,把那张化验单给了丽娟。丽娟看了一眼,大声说,没关系,这好办,别紧张。我还以为天塌下来了呢。走,丽娟楼住扶疏的肩,我给你找个好医生。扶疏不说话,她一直在哭。走了几级台阶,扶疏站住了,说,我不去那里。丽娟愣了片刻明白过来,明白扶疏说的那里是性病科,她拽着扶疏的手说,不去那里,不去那里。扶疏又说,我也不见别的大夫。丽娟说行。丽娟又搂了一下她的肩,别哭了,很简单,打一周青霉素。你过敏吗?扶疏摇摇头。那你在我办公室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结果,扶疏青霉素过敏,不得不大剂量服用抗生素。六小时一次。其中一次在半夜。恶心涌上来时,就从床头柜里找出一盒备好的饼干。她在黑暗里嚼着,一口一口,一块一块。那饼干是甜的。平时,她是吃咸饼干的。但在吃了苦药之后,她知道她需要甜饼干了。

第二天她不想上班。从来没这么疲倦过。她发觉自己起不来了。她说,郭科长,我请假。郭国说,理由呢?扶疏对着话筒说,我生病了。郭国问,怎么了?扶疏说,就是小感冒。郭国说,小感冒不给假。扶疏说,反正我起不了床了。郭国说,行了,就别起来了。

躺到中午,扶疏再也躺不住了。她闻到一股气味。一种难闻的气味。这气味让她紧张,让她出虚汗,让她在床上躺不住。她坐了起来,左右前后地闻。她要找到那个气味的源头,然后把它消灭掉。拎起被子的一角,吸一口气,然后烫手似的扔掉它。又捉过衣襟,衣服上也全是了。这个房间里都是那种气味,是那个叫淋球菌的气味。扶疏先脱掉了所有衣服,又把被罩脱下来,用床单一包,进了卫生间。她先洗澡,然后洗那些散发细菌气味的东西。洗完了自己房间的东西,又到李公安的房间。一进门,那细菌的味扑过来,忙捂住口鼻。她发现,那细菌的父母在这里。自己房间里的细菌,仅仅是它们的孩子。孩子的气味和父母的气味当然不一样。扶疏把能洗的都拽了下来。她用完了一瓶84消毒液。

下午,她总算洗完了那些东西。连沙发上都晾满了。如果能让阳光暴晒一下更好,可是没有阳光,是个假阴天。

坐在床边,面对着窗子。窗下白布上那朵孤独的牡丹已经在那里一个多月了。那么大的一块白布,只有这一朵花。像是春天刚开始就停止了。春天戛然而止,只有一朵花来得及开放。扶疏走过去,对那朵花说,我出了点意外,我需要一点时间休整。

扶疏展开母亲的幔帐,散漫地看。她现在只能看,还没有力气拿起那枚针。

在我的地主姥爷家房子的东侧,有一个很大的菜园。那里边种着黄瓜、辣椒、西红柿、香菜、白菜、黄花菜。它们绿油油的,开着黄花。在菜地里。在那些绿油油的可食用的蔬菜里边,还有一簇芍药花。这就使姥爷家的那片菜地,成为儿童作业本上的一道题:黄瓜、香菜、西红柿、芍药、油菜。问:上述词语中哪一个跟其他不是同类?答案:芍药。

芍药站错了队,在大片的菜地里,它遗世独立。它采取高傲的态度面对众多的异类。它拒绝与白菜的叶子交谈,不理会香菜的频频致意。对黄瓜媚俗的花姿不看一眼,更谈不上有什么共同语言。

芍药扎根在菜地里,推开四周蔬菜的喧哗。然后专注于自己灿烂地开放。它计较每片花瓣打开时的速度,最后呈现的姿态;计较光线的角度,以及天上云朵飘过时打在花瓣上的暗影;它再三斟酌每片花瓣上颜色的浓淡,不忘归纳总结评价每片花瓣在形成一朵完美的花朵的过程中所起的作用和所做出的贡献。

黄瓜、辣椒还有西红柿,它们无可奈何地开着自己的小黄花,在芍药艳丽逼人的硕大花朵面前,它们做了最后的挣扎:在细小的花朵的下面,它们暗藏了一个更为细小的果实。当芍药艳丽的花瓣在夏风中纷纷飘落的时候,黄瓜、西红柿……就在这个时刻,突然拿出了自己翠绿或红艳的巨大果实。这个果实的大和它们当初花朵的小的对比是触目惊心的。如果没有仇恨和执着的报复,它们怎么能长得这么大?它们的春天才刚刚到来。

芍药同蔬菜的不同是本质上的,它们的价值观不同。

在菜地里,芍药就应该被铲除,如同在那串词语里芍药代表的花朵应该被删除一样。它不是蔬菜,拿不出果实,叶子花朵亦无食用价值。这样的题大部分的孩子不会做,他们还很幼小,还不能越过花朵看到后面的事情。这是人类引导自己的孩子进行简单的世俗思想的第一道训练题。

从木格子套窗向院子里望,我的姥姥看到了花砖墙边的几簇高大的芍药。那些芍药确实已经开放了。那大团的粉色,在阳光下,在不到五米的距离内,是醒目的。我十六岁的母亲。同我的姥姥处在一个位置上。她的视线不应该同她的母亲差异太大。比如她的重点也许不是那些晨露中的花朵,而是偏左侧砖墙上砌出的镂空花边,或者是右侧厢房屋檐下正在窝边对飞出去持迟疑态度的一只小麻雀。总之。她只要是睁着眼睛,她就应该看到些什么。但事实是,我母亲的眼睛确实是睁着的,可她却什么也没看见。她把她的这一奇怪感觉告诉了身边的我姥姥。我的姥姥先是怀疑,以为自己的女儿在故意气人。但当她时着女儿大睁的眼睛定睛看了六十秒之后。突然就面露惊恐之色。她断定。自己的女儿是真的看不见那些近在咫尺的芍药花,她突然失明了。

五、双套针

扶疏终止了坚持不懈去医院检查身体的行动。她害怕医院那个地方了。病是隐私,病是最大的隐私,而医院是把你的隐私揭露出来的地方。淋球菌突然狠狠地打击了她,使她不敢再寻找疾病。她想在一片疾病的云彩的遮盖下完成刺绣作品的想法被淋球菌彻底击碎。疾病真的来了,它给予你的不是遮盖。而是很深的刺伤。几天后,随着疾病在药物的强大打击下撤退,扶疏的恐惧像高烧一样退了。她意识到,只能利用那零碎的,工作、日常功课后的那些边边角角的时间来完成自己的刺绣。

一周后,那些药被她严格地吃完了,身体的病症基本消失了。内心平静了下来,她迎来了一个休息日。

扶疏迎来了一个休息日,像从噩梦中醒来迎来了一个早晨。她会珍惜这个早晨的。

扶疏把孩子送到了姐姐家。要姐姐帮忙看着孩子写完作业,晚上给送回来。又给小狗

喂了它爱吃的火腿拌饭。让它吃饱了多睡觉。别老纠缠着扶疏让抱着。做好了这一切,刚上午九点。

扶疏很激动,虽然你在她的脸上看不出。她已经多少天无力拿起那枚绣针了?但是今天,她知道自己能了。

从车站回来,扶疏在刺绣之前又做了两件事:第一,她又洗了一次手。一边涂手霜,一边按摩手指。她感到自己的手指已经僵硬了,依次把每个手指都掰响了。骨节的声音清脆响亮。手渐渐地红了起来,热了起来。第二,她把那些很长的头发系了起来。只要一低头,那些头发就会垂下来,遮住她的视线。平时她是不系头发的,这样就一时找不到系头发的带子。她想起在刺绣绷架的边上有从白布上裁剪下的白布条。那布条很长,系好头发后,还垂下来很长的一段。

弄好了头发,扶疏站在绷架边,继续揉着手,俯视着那朵硕大孤独的牡丹。她孤独地在这里已经多少天了?春天卡在了这里。今天,白布上的春天要继续下去。再看那朵沧桑的祖母级的牡丹,她似乎一直没有着急,对于扶疏的困境心里有数。她耐心地等待着,稳稳地坐着,等待她的儿女的到来。

今天,就是她的女儿到来的日子。这个女儿是她的大女儿,最小也应该四十岁了。这应该是一朵什么姿态的花呢?首先,颜色要深。这个深是相对于她的母亲。花瓣应该是全打开了。下层花瓣应该有一定弧度向下垂坠。但不应该现出苍老和疲惫。她把所有力气都用在开放上,没有一丝犹豫。她的花瓣每一片都用尽全力向外展开,尽可能地占据空间。她的花朵是那样硕大,在体积上她比母亲要大。在颜色上也要艳丽。如果没有霜雪,她似乎可以永远这样美丽地盛开。

扶疏用铅笔把位于大女儿位置的花朵又描画了一遍。她在母亲右侧偏上。光打在她的身上,几乎没有阴影。母亲的一小部分暗影就来自她的遮挡。最下面的花瓣面积很大,颜色应该有变化,花瓣越边缘颜色越浅。为表现颜色在时光里的变化,扶疏决定用双套针。

双套针:从花瓣的边缘起针,边口顺着花瓣的曲折排齐。针要疏一些,留出第二批针的位置。第二批针在第一批针中间落针;第三批针从第一批针尾一厘米左右起针,然后留出第四批针的空隙;第四批针接入第二批针尾一厘米左右,这样类推下去。

用双套针,扶疏绣好了一片花瓣。效果很好,说明选这种针法是对的。不仅如此,在花瓣中间的一片,还选用了略粗一些的线。这样花瓣中间部分呈现出深厚的颜色。扶疏一边看绣完的花瓣,一边休息。这样直立着就是很好的休息了。转动转动颈部,两只手互相帮助着把对方的手指依次按得清脆地一响。然后她弯下腰,准备绣相邻的那片花瓣。这不是两片相同的花瓣。它的一角被风吹得翻卷了过来。翻卷过来的是花瓣的背面。背面的颜色和正面是不一样的。她想看看母亲是用什么颜色表达花瓣的背面。在母亲的一对枕套上,扶疏找到了一朵牡丹,在这朵花上,找到了一片翻卷的花瓣。母亲是用浅色来表达背面的。针法,母亲用的还是滚针。从母亲刺绣的针法和对一些细节的处理上,扶疏找到了母亲十六岁时的无奈和不够专注,这和母亲晚年对自己少年时代的讲述是一致的。

母亲坐在窗下,木格子套窗半开着。芍药花在院子里怒放。花朵是粉色的。间或有白色的。母亲的手在那一笸箩丝线里游移,在深粉、水粉上举棋不定。最后。她捏起了深粉色。手指的这个选择是正确的。那五根手指,尤其是拇指和食指,还包括中指,同时意识到了一个词语一时间。它们用深色给予时间基本的敬畏。深色,是十万大军。它们在穿越时间的道路时,会有重大伤亡。它们必胜的信念来自自己的无穷数量。深色是数量庞大的物种,天敌的利爪或牙齿,只能使它们跑得更快,跳得更高。飞得更轻盈。那团被选中的丝线,立刻就身负使命。它必须担起把一朵明天就可能凋谢的花移植到白布上的重任。要让这朵花在没有水、没有土的白布上,一个新世界里,不知不觉地继续开放,并使之永不凋谢,尽可能长久地鲜艳下去。母亲的手指和目光,都隐在木窗的后面。这一移植行动。决不可以让院子里、阳光下的花朵知道,不然,谁能保证那朵被选中的花。不扭捏出一个恶俗的姿态。暴雨突然而至,花瓣在雨水中零落,最后死在污泥里。而母亲面前昨天刚绣好的几朵芍药花,像几个在暴雨来临前找到了一个避雨屋檐的小女子。她们的衣服没有被淋湿,头发没有散乱。连脚上的鞋子都没有溅上一丁点的泥水。她们不像是躲过了一场大雨。而是躲过了一场直指生命的浩劫。

时间已经是正午。但专注刺绣,专注在白布上建立一个永恒春天的扶疏不知道时间。她只感到眼前越来越明亮了。在一片光明中,牡丹的第二代长女基本绣完了,只剩下了花蕊。她在一堆线里找那种鹅黄色。黄色有好几种,每一种的距离都很小,颜色像台阶似的。她的手指在那黄色的台阶上迟疑。虽然专注,但身后的门被推开的声音还是听到了。一定是他回来了。她没回头,她的白布上现在已经有了两朵惊人的花朵。有一朵花的时候,春天已经到来。有两朵的时候,春天已经决定在这里停留。虽然白布还大面积地空白着,但这个春天已经无法撼动,它在两朵牡丹的盛开里,如一块凝固的时空。至于那些空白则是必须的。春天的内容实在是太多了。等用花朵、叶片、有翅膀的昆虫,甚至鸟雀把那些空白铺满,春天就被她拓印了下来。

扶疏知道现在她的作品有了另一个观众,就让他看看也好。刺绣接近雕塑,是用材料堆积起来的,至少是浮雕。扶疏身后的观众说,我要吃饭。你绣花不饿,我看花看不饱。你把我儿子弄哪去了?扶疏说,已经中午了吗?你老也不回来吃午饭,我还没做呢。李公安说,我儿子呢?送乡下大姨家了。今天我想集中精神,一个多月了才绣一朵花。我是个性急的人,已经不能忍受这种状态再继续下去了。李公安说,你头发上系的是什么东西?扶疏侧目看了一眼说,白布条。李公安伸手把那白布条拽了下来。有好多根头发随着那白布条一同给拽了下来。扶疏尖锐地疼了一下,回过身怒问,你干什么呀?李公安没说话,照着扶疏转过来的脸就是一下子。她扶了身边的架子一下,总算没有倒下去。他开始说明,阐述刚才行为的合理性:我妈还活着呢,你竟敢把白布条往头上系!扶疏吃惊得一时说不出话。她发现和他用的不是一套语言。她找不到为自己解释同时他又能明白的语言。扶疏开始哭泣。李公安说。你不用哭。哭也掩盖不住你的坏心眼。我妈身体很好,你诅咒她她也活得好好的。多亏离得远,不然早让你气死了!说到这里,他就又给了她一下子。这下扶疏就站不住了,她同她身后靠着的绷架一起缓慢地倒了下去。那架子是木条钉成的,它只能承受几朵花和一些叶子的重量。只能承受轻盈的昆虫、轻盈的鸟的重量,一个伤心哭泣的女人它是承受不住的。吱吱呀呀地,它向后倒了下去。扶疏压在那些或折断或扭曲的木条上。她的头发向四处飘散,哭声从那些头发的下面升上来。

他的怒火还在烧着。他应该再给她一脚,才能基本上发泄差不多,但他似乎忍住了,就

又骂了她几句,算是把脚的冲动化解掉。走的时候,他用最大的力气摔那个门,可是那门的结构无法发出能传达他愤怒的声响。

我母亲的哭泣能成为一个事件并在整个少年时代占有一席之地,主要依赖于母亲哭得绵长持久,在跨越常规之后又走了很远。她哭了整整一年。如果母亲的少年时代是从十岁到十九岁,那么这一哭泣事件就占了十分之一。这一比例实在是太大了,实难忽略。而且母亲哭泣的理由也十分充分,足以将这个哭泣事件支撑住一个整年。这一长达一年的哭泣事件发生在母亲十五岁的时候,也就是她拿起绣花针的头一年。也可以理解为我母亲为拒绝绣花针而进行的个人的消极的反抗行动。我母亲的哭泣在我的地主姥爷的威压下,不可能发出太大的声音,但她可以哭得悄无声息、绵长持久,可以用哭泣的长度来弥补哭泣声音的微弱。

夏天。母亲坐在凉席上继续着她的哭泣,院子里忽然的阵雨,使母亲的沉闷溽热的哭泣透进一丝凉爽。秋天,母亲坐在大柳树下哭泣,南去的大雁从头顶飞过,抛下咣咣的两声大叫。母亲的哭声没能干扰它们翅膀的扇动。它们飞得平稳、有秩序,看上去不累。

在母亲看似没有终点的哭泣的间隙。我的姥姥试图引导女儿绣绣花,做双鞋,试图用这些有益身心的手工劳动,把女儿从哭泣的泥淖里拖拽出来。当母亲拿起那枚细小尖锐比一支钢笔不知要轻了多少的绣花针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了。当她低下头准备把我姥姥所说的刚开的芍药花绣到一决白布上时,她发现她看不见手里的白布,更看不见手里的针,至于我姥姥所描述的开在院子里的灿烂芍药,我的母亲认为根本就不存在。不仅是那些花朵不存在。而是什么都不存在,在我母亲的眼前出现了大片的黑暗。她们视觉里的景物是如此不同。为此她们母女发生了争执。我的姥姥透过玻璃窗又看了一眼开得嫣红一片的花朵。突然就对我的母亲有了警觉——

我的姥姥先是怀疑,以为自己的女儿在故意气人,但当她对着女儿大睁着的眼睛定睛看了六十秒之后,突然就面露惊恐之色。她断定,自己的女儿已经彻底失明。她是真的看不见那些醒目的芍药花,准确地说,她是看不见光了。从木格子套窗向院子里望,我的姥姥看到了花砖墙边的几簇高大的芍药。这些芍药确实已经开放了。那大团的粉色,在阳光下,在不到五米的距离内,是醒目的。我十六岁的母亲,同我的姥姥处在一个位置上,她的视线不应该同她的母亲差异太大。比如她的重点也许不是那些晨露中的花朵,而是偏左侧砖墙上砌出的镂空的花边,或者是右侧厢房屋檐下正在窝边对飞出去持迟疑态度的一只小麻雀,总之,她只要是睁着眼睛,她就应该看到些什么,但事实是我的母亲的眼睛确实是睁着的,可她却什么也看不见。她把她的这一奇怪感觉告诉了身边的我姥姥。

姥姥不再说话,而是转身向姥爷的房间走去。她的小脚走路一慌就有飘摇之感。两个形状夸张的金耳饰急速地摇晃起来,甚至发出了叮当之响。

母亲就读于乌拉国民优级学堂。在学堂的院子里,在四处的角落里,都栽种着草本花卉。芍药率先开放了。芍药醒来得早,它喜欢春天。母亲穿老式旗袍,梳披肩长发,课间常在芍药花下流连。那些艳丽、直率、执着于倾诉的芍药,不能不左右十几岁的我母亲的情绪。我为什么喜欢芍药花?为什么认为芍药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花?那荷兰的郁金香,也叫花吗?同芍药比起来,那种僵硬的,半开不开模棱两可的态度,说明它开得很犹豫,很勉强,打算看情况随时收回自己的花瓣。花的绽放是不计后果的,是不顾一切的。反正我要开放,彻底打开所有的花瓣,风雨或是阳光,都是好朋友。我为什么一下子就喜欢芍药花?一定是母亲在孕育我的时候,就把她对芍药花的认识和看法,一同形成我的血肉,一同投放在一个杯子里,然后,她轻轻地摇晃了几下。

母亲的学堂也要做操,这不同于她十岁之前在乡下读的私塾。矮小的日本校长常在这个时候走出来。他穿着严格意义上的西装,但当他一走进高大的中国女学生的队列,就如同一只黑羊没入了深草中。她们的长发,她们的旗袍,还有她们肃穆的脸,一同将他淹没了。

母亲穿老式旗袍,迈着淑女脚步,寝不言,食不语,行不侧目,笑不露齿,在矮小的日本校长领导的小学里毕业了。她考上了省城的中学。那时考中学比现在考大学要难。一个学年只能考上几个。

省城在什么地方,母亲不知道,我的地主姥爷也不知道,但姥爷说,那可贼远贼远,当天怕是回不来。回不来那不就得在外面过夜?姥爷忧虑的是:十五岁的大姑娘在外面过夜。要是待出去,谁家肯娶?这个污点是没有办法擦掉的,是多大的学问都无法弥补的。女孩单独离家是万万不行的。女孩可以离家的那天。就是她出嫁的日子。女子幼年、少年由父亲管理,到了出嫁的时候,则由父亲转交给其丈夫。其实,那个形式复杂、场面喧哗、一片喜气洋洋的结婚仪式,完成的是两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交接,而这一交接能否顺利完成,是以该女子的肉体是否洁净如初为前提的。我的地主姥爷认为,十五岁的姑娘,应该呆在家里,绣上两年花,就该出嫁了。那书念多点念少点,都与娘家关系不大,对本人也没有什么益处。那些学问非但不能对日常生活有所建设,反而说不定在什么时候突然就对平静的日常生活起到彻底或不彻底的破坏作用。这是个有去无回、有害无益的投资,精明善算计的我姥爷是决不会干这样贻笑大方的事的,因此,在我的母亲是否上中学这件事上,他是持坚决反对的意见的。他在理论上相当成熟,绝无撼动的可能。他是寄希望比我母亲小一岁的我舅舅能读中学、读大学,进而学而优则仕,最终实现光耀门楣、安慰列祖列宗的理想,但舅舅贪玩,并未把这一家族使命切实放在心上,因此没能考上。

现实给我的地主姥爷出了一道难题。这个难题有两个答案。我的地主姥爷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儿子作为正确答案,但事实冷酷严峻地告诉我的姥爷。他选的答案已被证明是错误的。这个题到这个地步已经变得非常难了,但可别低估了我的地主姥爷。这题即使到了这步,也难不住他。首先他就不承认会有两个答案——儿子或女儿。他坚定地认为,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儿子。如果儿子这一答案被证明是错的,那么这道题就没有答案!女儿不能成为重大问题的答案,女儿不是答案!相反,在我母亲功课的突出成绩面前,他倒看出其不足来,比如都十五岁了还不会绣花。更不会做鞋,这可怎么行,补上女工这一课已经刻不容缓。全是读书给耽误的,当务之急是快速提高做女人的修养,以备将来出嫁别丢娘家的人。

而此时,我的母亲已在文字的道路上走了很远。文字的光亮已经在母亲的眼前闪亮。文字本身是黑色的,若能将其正确地组合,就会闪现光芒。母亲已经进入了这个游戏,并已谙熟将其正确排列组合的若干方法,实际上。我的母亲已经回不来了。

正当她一步一步向前迈进的时候,她的主宰,她的父亲,我的地主姥爷,大声地喊住了她。她必须止步。这个从身后传来的巨大声音,足以

使我的十五岁的母亲再也无力迈动脚步。

停止前进的指令是姥爷发出的。而折返的路途则要由母亲独自走过。母亲转身回来的脚步是何其艰难和痛苦。她转过了身,看到了文字的反面,那些比黑暗更黑的物质。她一回身,立刻就陷入了漫天的黑暗。

母亲走得很慢。同时开始了旷日持久的哭泣。夏天,她坐在凉席上哭泣,院子里突然的阵雨。给母亲沉闷的哭泣带进一丝清凉;秋天,她坐在大柳树下哭泣。南飞的大雁在母亲的头顶咣咣地叫上两声,它们飞得平稳、有秩序,看上去不累……

六、散错针

扶疏跟郭国请了一天病假。她没病。前一段对身体进行了全面检查也没查出可以请病假的病。她放弃了通过疾病来请假的想法。忽然她想到自己每年是有半个月的工龄假的。半个月应该足够了,绣完那幅宏大的窗帘,也许还能余出绣一对枕套的时间。临下班的时候,扶疏对郭国说了要休假的想法。郭国说,我没有给你半个月假的权利,得跟廖局说。扶疏站起来说,他在办公室吗?郭国说,你先别去。为什么?扶疏没有坐下。郭国说,你刚调过来,不清楚咱们局的规矩。没有人休工龄假。局长不休,副局长就不好休,副局长不休,科长怎么说休?科长不休,科员也不能休。咱们局的工作也是繁忙,只能在福利上给大家补。在全区咱们局奖金是最多的,不休假大家也没意见。你突然提出休假,按道理你的要求是合理的,但这会让局长非常为难。他不会开这个口子。扶疏说,可是我需要一些时间,我有工作外的事要干。你要干什么?郭国问。我在绣一幅窗帘,快两个月了刚绣两朵花。局里总占用我们的休息日。我非常想休几天假把它绣完,挂起来,我就会安心工作。现在,我心神不宁。郭国说,你怎么会突然喜欢刺绣?扶疏坐了下来,我也不知道。两个月前的一天晚上,我在衣柜里找内衣,看到了我母亲年轻时绣的幔帐和枕套。就是从那天有了绣一幅窗帘的想法的。郭国说,这样吧,在咱们科事少的时候,你请病假。一次一天。这样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扶疏说,那太好了。等我绣完了,拿给你看,你要是一看,你也不想上班,想刺绣了。郭国笑了,那我还是别看了。

扶疏有了一整天的时间了。孩子上学去了,中午在学校吃饭,放学得四点半呢。李公安去警校轮训了,一个月才回来。团团也吃饱了,找了一块洒满阳光的地板像是睡着了。

一天的时间应该能绣完一朵很大的花。在第二朵花的右下侧,是一朵跟那个祖母的女儿基本相同的花。她是祖母的第二个女儿。这朵花绣完,这个图案的主体就完成了。在这三朵花的周围还有一些刚开一半的花和刚伸出一片花瓣的,还有连一片花瓣也没伸出来的花蕾,然后是大量的叶子。再然后,在白布的右上方,是蝴蝶和鸟的空间。

扶疏今天想绣蝴蝶和鸟。已经连着绣了两朵花了,她想使劳动有一点小变化。有了两朵花,那蝴蝶、蜜蜂什么的就该老远就嗅到了花的香甜气,它们已经从远处往这里飞了。花已经开放了这么多天了,蜂蝶们已经飞到了附近。

第一只蝴蝶在她的手指下出现了。这是一只黄色间黑色圆点的蝴蝶。它飞到离第二朵牡丹不到十厘米的地方开始盘旋。它对于落到哪一片花瓣上下不了决心。它在空中犹豫着,也许,它是被花朵的艳丽迷住了。它想再多看几眼。如果落下去,落在一片花瓣上。那么它就什么也看不到了。说昆虫都是色盲的,说它们是靠嗅觉找到花朵的,但是,这可能不准确。扶疏曾看到蝴蝶落在晾在太阳下的印花床单的花朵上。

第二只蝴蝶也在扶疏的手下出现了。它看上去要小,它离花朵的距离还很远。这是一只金色的蝴蝶。它努力扇动翅膀,向着巨大的花朵飞来。

蜜蜂有三只,它们早就到了花朵的上方,但它们犹豫着没有落下去。它们似乎在欣赏美丽的花瓣,至于采蜜,那不着急。这么大的花啊,花蜜少不了。也不能光知道劳动,光知道觅食。花朵是多么美丽,空气清新,阳光明媚。它们三个之一说,咱们以花朵为舞台,先舞蹈一番吧。另外两只蜜蜂说,这是个好主意。整天劳动,咱们也抒一抒情。扶疏就把它们抒情的姿态给定格了。

还有两只鹅在花丛的下面休息。它们是白色的。它们像是一对夫妻,正卧在花丛下的草丛上。那只母鹅正回头理背上的羽毛,公鹅则把脖子挺得笔直。它警惕地向四周望着。蝴蝶和蜜蜂都不害怕它,一只蜻蜓甚至产生了在它黄色的额头上休息一会儿的想法。有鹅在,那么附近应该有水。一个大湖泊或一个小水塘。水里有鱼,有招摇的水草……

扶疏的白布上,已经生机勃勃。花、鸟、蜂、蝶都是在自己的手里诞生的。自己的手可以创造生命,创造花园,创造春天。那么这个手不就是神仙的手吗?扶疏放下针,站直身体,拉开了一些距离,她俯视自己创造的这个世界。多么好啊!想让这里有什么,这里就会有什么。这时她看了一眼窗子,她发现窗子黑了。

是天黑了吗?

扶疏看了一下位于客厅墙上的表后,确信是天黑了。她急忙跑进厨房做晚饭。做好了晚饭已经七点了。孩子四点半放学,五点就应该到家的。已经过了两个小时,他去哪里了?昨天还在报纸上看见一则寻人启事。一个六岁的男孩,就在离这里两条街的地方丢失了。说那里有个沙子堆,孩子在沙子堆上玩,然后就不见了。扶疏在楼上坐不住了,虽然那只母鹅还没有绣完。她最担心的就是路上的汽车。孩子的学校离家很近,不用过马路,没有那么多汽车。可是偶有一辆车开进小街,也不减速,突然就会转弯。她曾告诉孩子看见汽车躲远点,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扶疏向学校走去,虽然早过了放学时间,但她还是先去学校。也许被老师留下了,因为作业没完成?也许在操场打球?到了学校大门,见教学楼已经一片漆黑,一个亮灯的窗户眼都没有。操场上也没有一个人。

孩子不在这里。

站在学校大铁门下,扶疏向四周望——福满多超市、西苑酒店、女主角洗浴城、西格玛网城……她向西格玛网城走去。十岁,他只能去网城。到了门口,门是开着的,里面满满的孩子,大多穿着校服,背着书包。说明放学根本就没有回家。里面光线很暗,加上每一台电脑都有隔板,在这里找人不是扫一眼就把一个屋子里的人尽收眼底的。扶疏想今天孩子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应该是校服,深蓝色白色条纹。可是她看见里面穿蓝色白条纹衣服的孩子很多。各校的校服大同小异,还得看脸。她就一行一行地找。找完楼下找楼上。没有。看到网吧里穿校服的孩子这么多,扶疏悬着的心放下了。自己的孩子一定也在哪个网吧里。她就开始一家挨着一家找,把学校附近家附近的网吧都找遍了,却还是没有找到。扶疏想,玩了两个多小时了,孩子也许刚刚回家了。就折回家,在楼下看了看,又往楼上按门铃。没人接电话。孩子没回来。低头一看手表,已经九点了。已经找了两个多小时,找了六家网吧。天已经黑透了,所有的灯都亮了。扶疏的腿有些发软。如果孩子不在网吧,那么就很可怕了。被什么人骗走了?卖到山区给人家放羊?路上被车撞了?然后被司机扔到郊外

的树林子里?想到孩子有可能身上流着血躺在野地里,扶疏就又出了一身汗水。扶疏继续寻找,同时注意路上是否有出过车祸的痕迹。她的寻找半径已经扩大到了五公里之内。这样又找了两个小时,半夜十一点了。扶疏决定回家看看,是不是他自己已经回家了。她已经走不动路了,就打了一辆车。

小区院子里黑乎乎的。草坪边上的路灯离得很远,光很微弱。那灯一只白色,一只红色,像猫的眼睛。一进院子,她就听见铁链子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荡秋千。可是已经半夜了谁还在荡秋千啊!那架秋千就在她家楼下草坪中的一块空地上。平时扶疏也常在上面坐一会儿,用脚一点地,让它摇晃起来。她往秋千的位置望过去,隐约能看见秋千在大幅度地起落。秋千自己是不会荡那么高的,那上面一定是有人的。但扶疏现在还看不见,她得再往前走一走。扶疏有点害怕,不是有鬼吧?她停下了脚步站在那里。这时,秋千上的黑影喊,妈!老妈!这是儿子李攻玉的声音。儿子找到了,他没出什么意外,他在楼下的院子里荡秋千。扶疏没动也没答应,身体像雪人融化一样向下委顿,最后她坐在了草坪上。草很厚,很软。一阵风吹过来,她汗湿的身体感到冷。她是面对着儿子飞荡的秋千坐下的,渐渐地她看清了儿子的轮廓。他身上还背着书包。他还是有点像个猴。他在荡秋千的时候就更像个猴了。李攻玉说,妈,你看我荡得高不?扶疏的目光随着儿子滑出的大弧线看见了天。天上正好有月亮,不大,不圆,薄薄的,也不亮。但天上没有云,月亮很清楚明白地挂在那里。这时,她听到儿子的声音从她的头上传来,妈,你看我能荡这么高!扶疏看到儿子已经把秋千荡到与秋千架架子平行的高度,那绳索已经有了弯度,基本是在横着飞了。她忙喊,快下来,快下来,你把妈的心脏病都吓犯了。那秋千慢下来也很快。他不等秋千停住就跳了下来,一跳就跳到扶疏的脚边。

你上哪去了?扶疏无力地问。

玩去了,他轻松地说。

上哪玩去了?

这你就别问了。

你去哪个网吧玩了?扶疏继续问。

不能告诉你,他神秘地说。

你告诉我你在哪个网吧玩,我今天就不打你。扶疏给了个政策。

为什么要打我?他吃惊了。

因为你放学不回家。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他认为自己有理。

你几点回来的?扶疏把手表伸到他的眼前。

可我只玩了一小会儿啊!他惊讶。

你看看,已经十一点半了。这是半夜。玩一小会儿玩到半夜?

李攻玉不相信地拽过扶疏的手腕,十一点半了吗?然后他不说话了,有些害怕。

你告诉我你在哪玩的,我就不打你。

在西格玛网城,他说。

撒谎!你没在那,扶疏突然提高声音。

在中岳网吧,他又说了一个地方。

也不对,你快说实话吧。

在老远老远的一个地方,他还是没说具体名字。

好了,我不问了。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不在家附近玩而是到那个老远老远的地方去?

李攻玉向扶疏身边凑过来,把嘴凑到她的耳朵边说,因为那个地方便宜,一小时才要一块五,咱家附近都是一小时两块。

扶疏忍不住笑出了声。笑了几声之后。她发现她控制不住这个笑了。她大笑起来,笑得趴在了草坪上。她的笑像堤坝决口的水一样,失控了。李攻玉感到了母亲在月光下笑得有点恐怖,就抓着扶疏的头发,想让她把脸离开草地。妈,你老笑啥?你看你像个疯子。别笑了,别笑了。他想阻挡母亲荒唐的笑,可是,扶疏还是笑个不停。她一边哈哈哈地对着青草笑,一边把头侧过来看着李攻玉说,儿子,你可真会过日子,你说你随谁了呢?她用手掐住了李攻玉的胖脸,哈哈哈——李攻玉在月光下看见他母亲满脸泪水。妈,你这是哭还是笑?他伸出手想给他妈妈擦一擦脸。这时他发现他妈妈还在往外流眼泪,他害怕了。妈我以后放学就回家,不上网吧了。扶疏就在儿子的手给她擦眼泪的时候,停止了笑。李攻玉说,妈,咱们上楼吧!扶疏却站不起来了。李攻玉伸出他汗湿的小胖手,一下子就把她拽了起来,你可真笨哪,像个狗熊似的。

扶疏说,不许说妈像个狗熊。

责任编辑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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