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瑞娟
春子不哑,可两个月来没说过一句话。柳妈说,这孩子咋就一夜失语了?
除了柳妈春子不见任何人,除了柳妈春子身边也没有人。
柳妈是春子读大二时家里请来的女佣。那年父亲跟母亲离婚了,父亲跟别的女人去了新加坡,母亲把春子和公司都托付给舅舅,然后也走了。她是一个人走的,没有跟男人,只穿了那件旧的白色连衣裙。
春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熄灭灯,用手指在空气里划来划去,就觉得身体也一点一点地浮了起来,那么轻。
刮了一整夜的风,园子里栽植的高贵花树就伏倒了一片。清晨,花匠过来修理,他用木条夹板、塑料胶带、细草绳麻利地把那些扭曲了身子的植株扶绑好,前后也只是半支烟的工夫。
春子盯着花匠的后脑勺,盲目地想像这个中年男人的眼睛和鼻孔。
柳妈说,春子哭吧,想哭就哭。
我不哭,柳妈。我不要他们了。说完春子连吃了五个包子。
春子把嘴里的包子嚼得特别响,像是在睡梦里磨牙的声音,咯吱、咯吱。
后来,春子一次比一次回家晚,还总喝酒。春子说厅里的男人和女人是一群烂醉的鱼,摇摆着肚子,浑身腥气,他们用身体交流,不,是交尾。他们只做爱,没有声音。
春子说,我没让那个男人做,他抚摸我的乳房,说我是维纳斯、是麦当娜、是梦露,我说你混蛋,就把他踢下床。那床很大,像个三人床。
抱抱我吧,柳妈,冷。我是真想和那男人光着身子抱在一起的,我的皮肤裂开了口子。渴!
柳妈搂过春子,把春子的头揽在自己扁平干瘪的双乳间。春子合上眼睛,一会儿就睡着了,小猫般柔软的气息。
春子还是很晚回家,还喝很多酒。这次,春子带来一个俊气的男孩,男孩说他的名字叫岸。男孩给醉醺醺的春子用热毛巾擦额头和嘴角,然后嘱咐柳妈晚上看着她,给她喝水,不要她乱走动。
一夜,春子倒也没闹。柳妈说早饭想吃什么?春子不吭声。柳妈说昨晚送你来的那个年轻男人可是你朋友?春子不吭声。柳妈说风把你晾在阳台上的鱼缸打翻了,你听到没?春子还是不吭声。
春子不会说话了。舅舅告诉柳妈带春子去看哑病。春子不去。
柳妈用手去抚春子的头,春子躲开。春子把自己的被褥、餐具都与柳妈分离清楚。邋遢的春子染了沽癣。
柳妈直掉泪,可春子没哭过。
岸来过几次,春子死活不开门。岸说,春子听我解释,春子你要冷静。
柳妈认准是岸欺负了春子,岸再来,柳妈不让他进门。
岸的信一封接一封,柳妈拿给春子。
有个黄昏下很大的雨,岸捧来一大束百合,也是春子喜欢的百合花,清纯淡雅。岸在门外大声喊,春子,你听着,不许抛弃自己,也没有人能抛弃你。要是你愿意,我能照顾你,一辈子都好!春子你给我听着!岸的嗓音压倒杂乱的风雨声。
原谅他吧,春子,岸是个好男孩。柳妈打开了门。
岸带春子去医院、岸带春子去看海、岸陪春子在商店转悠,买下春子盯着多看了几眼的纱巾,那纱巾是雪白的颜色,只在一个角上绣了一小朵腊梅花。岸买了一模一样的两条纱巾。
春子还是不跟岸说话也不跟岸靠近,但春子写E—mail给岸,写很多很多的话。信写得越长,春子就越觉得呼吸畅快。
春子申请了博客,取了名字,孤独没有声响。
她第一次向外界说话:
我是春子,感染了艾滋病毒,我被那张极薄的化验单拖进深渊。我想爬出来,就用力地爬,我无法丈量世界的坡度。岸,一个不相识的男孩抱我从高架桥上下来。我说我有艾滋,躲开。他把那张纸折成小船抛到水中,然后送我回家。我几乎快蜕变成一条腥臭的鱼,意识里就要生长锋利的牙齿,丧失了语言。这时,岸,用力拉我走进人群,我听见阳光的音乐。
外面的人也跟春子谈话,他们说,爷爷的鹦鹉正谈恋爱,对象是邻居家那只单眼皮波丝猫;姐姐的婚纱上缀满了闪光的珠子,真漂亮死人。有个小女孩还把她写的季节日记粘给春子看。
天气一点点发暖,春天总是走来了。
柔风苏醒的二月里,网友们帮春子建立了一个网站,网站的名字很好听:边地春语。在这里,更多的在边缘地带挣扎过的人们彼此温暖,彼此希望。
三月,春子成了红丝带活动的一名特殊志愿者。春子拥抱了柳妈。
四月,岸和他热恋了三年的女友小柔结婚。小柔和岸送给春子一大捧玫瑰,火红的颜色。春子写了首歌《温暖的声音》,春子唱,唱着唱着就哭了。
五月,花的海洋,春子嘴角总漾起一波浅浅的香气。春子把这首《温暖的声音》不断地送到病友中间。
“爱不会缄默,别把绿色挡在窗外,看见,你就伸出手来……
理解的言语,支撑生命别样精彩,听见,站起来别徘徊……”
歌声,让春子想起溪流,想起书桌上那半罐槐花蜂蜜。抬起头,春子更动情地唱。
(地址:河北省大名县妇女联合会邮编:0569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