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王子奕

年溪镇是个穷镇，偏偏在这大年三十比城里还热闹，家家都在杀猪，晚宴比城里还要丰盛，炖猪脚啊，红烧肉啊，蒸鱼一类的香气腾腾。在镇子中间还架了戏台，穿绿带红的演员，敲锣打鼓，场面十分热闹。只是在巷尾的椿树边上一身褴褛的春子的呼吸正在变弱，他死了，没人埋了他，老天看不下去了就下了场雪把他埋了，也算是对他魂灵的慰藉。

春子年轻时是个庄稼人，家虽穷，倒也过得下去，后来军阀抓壮丁，春子就被带走了，走的时候春子还很开心，心想：“听说这军队里生活好啊，一餐有五个大馒头。”更何况春子家里也没什么牵挂，父母早就双双仙逝。

只是不想，他进的是朱德的部队，这日子开始是好过，后来啊，队伍里面就老出现几个神秘人，听说是特务。一年后，南昌起义，他们部队打头阵，他倒也机灵，一上场他就扑在死人堆里，装死，也免了挨枪子儿。事后，朱德的部队撤离了城区，与毛泽东会师，春子的部队就成了红军。红军的日子可不好过，哪还有馒头，白食都见不着。

“炊事员，我们这天天吃的是啥玩意儿啊？”春子受不了，去找炊事员，结果刚刚开口问，扑通一声，炊事员倒地上了。这才知道，炊事员是饿晕了，从此，春子再也没有找过炊事员，有什么吃什么。

这事没过多久，长征就开始了。说是战略转移，这下春子才明白什么是阿鼻地狱。渡江，爬雪山，过草地，过江吃鱼，爬山啃树，过草地就吃草。与他同一连的50多人，在长征结束时就只剩下三个人了，还瞎了一个。但他只是觉得自己很幸运，便没其他感觉了。刚过了雪山，休息了半年，腿刚伸直，就接到命令在北方抗日。其中有一次啊，听到陈家庄被日本人包围，找游击队，他们排长听到后义愤填膺，煽动全排去救人，不顾上级指令，春子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但全排都去了，他还一个人留下来？不成。一上战场，他就用了他多年以来的保命绝技：装死。只是人算不及天算，一果流弹在他身边炸开，一片弹片插入他的腿中，痛得他龇牙咧嘴，“我丢你个球子！”春子大叫。随后，救援来了，救下了他们排和他。

春子就这么无耻地活着。

后来新中国成立了，生活好些了，春子也收获了爱情，那是治他腿的队医，叫做莲花。幸福的生活开始了。他有了两个白胖小子，他开始体会到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

文革开始了。

春子和莲花都戴上了红袖章。

那天，春子正在和莲花吃饭。门外一阵锣鼓喧天，开斗争会了。春子和莲花立马把碗筷一放冲了出去，半路上春子发现忘记戴袖章了，就回家去取。

取了回来，还隔着半条街就聽见莲花的声音：“一切成果属于劳动人民！而不是你个人！”“那是我自己的成果！”一阵熟悉的叫声，春子一看，“排长！”这时莲花正打了排长一巴掌，“啪——”

就这一声响，震得春子一惊，仿佛唤醒了春子心中的一个什么东西。“住手！”春子平生第一次吼得如此刚毅，他冲上戏台抓住了莲花的手。

“你干什么？”莲花一脸愤怒。

“他是排长！”春子说道。

“春子同志！你是站在人民一边还是站在敌人一边？”莲花吼道。“你！”春子一时语噻。“懒得和你讲！”说罢要去取排长脖子上的牌子。“啪！”莲花一巴掌拍在春子脸上，把他拍下了台。

春子救不了排长，被赶走了。

春子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他到了牛头镇，过着乞丐的日子，但牛头镇本来也穷，又能给他什么呢？终于，冬天来了。

那是大年三十的前一天，他得了风寒，倒在路边，路过一位郎中，发了善心，想给他看看。

他一把抓住郎中的领子，坐了起来。

“你——你要干什么？”郎中惊恐。

“大夫，你——你说，这人……到底……要怎么活着？”

“啪！”郎中一把推开了他。“神经病！”

这人啊，到底该怎么活着？

庄子有云：“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信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