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波
一.人们眼中的积木
搭建积木是一种常见的儿童游戏,就是指施事者把零碎的木块(这里的木块也可能是由塑料或者其它材料做成)搭建成他所想要的形状,甚至可以展现给他人欣赏。施事者通过搭建积木获得心理满足,是由于看到自己完成了一整套积木的搭建。所有的积木块都是积木搭建的原材料,所以单个积木在未进行搭建以前我们可以将它看成“无意义”的木块,但是当它成为积木建筑中的一块必不可少的部分时,人们往往又会惊叹这块积木摆放的位置是多么地巧妙。
如果我们将单块的积木看成语言,那么我们就可以发现积木存在的“意义”并不是它成为一个孤立的、静止的小木块,而在于和其他积木组合在一起搭建成一个能让施事者获得心理满足的建筑体。在积木搭建以前,积木搭建者面临的是“选择”,指的是要将积木搭高,每块积木可以“选择”摆放的范围。我们不可能由上而下将一块块积木搭建成“摩天大厦”,我们也不可能异想天开地把积木悬空摆放(积木总是会被地球引力吸引的)。在积木的搭建过程中,虽然在积木搭建者的脑海里可能是一整个搭建好了的积木模型,但是他还是非常重视每一块积木的搭建,因为搭建好了的积木模型完全可能因为一两块不牢固的积木块而倒塌。搭建者最为关注每一块积木在整个积木建筑中的功能是什么,某一块积木搭建在什么地方才能实现这种功能。在观察某几块积木时,很难说某一块积木是与它左边的结构形成一个结构体,还是与它右边的结构形成一个结构体,积木结构与结构之间是连续的,它们的界限是模糊的。积木的搭建完成后,在积木搭建者眼中形成的是一个有系统的整体。这个整体可能会和自己脑海中事先绘制的整体有所不同,搭建者通过统计某种搭建方法使用的频率与成功的频率,来验证自己之前的假设是否正确,并调整自己的搭建策略。
二.韩礼德系统语言观的特点
第一,“系统语言学家最关心的问题是语言的社会功能是什么,及如何完成这些社会功能。”①在前面的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到,积木存在的“意义”并不是它成为一个孤立的、静止的小木块,而在于和其他积木组合在一起搭建成一个能让施事者获得心理满足的建筑体。系统语言学家就最注重语言的功能性。这与转换生成语法是对立的,“系统语言学从社会角度研究语言,不重视语言的心理基础;转换生成语法从心理学角度研究语言,不过问语言与社会的紧密关系。”②
在这一点上韩礼德明显是受到了布拉格学派著名学者维伦·马泰修斯(Vilem Mathesius 1882-1946)的影响。马泰修斯证实并发展了法国古典学者亨利·维尔(Henri Weil)于1844年完成的《古代语言与现代语言的词序比较》的启发,发现了句子中的三种成分:主位、过渡、述位。韩礼德在分析成人话语中的语篇功能(textual function)时,就采用了“主位”和“述位”这两组概念。但是他们对“主位”、“述位”的认识却有所不同。马泰修斯认为主位是“话语的出发点”,“是所谈论的对象”,“是已知信息,至少是在特定情境中十分明显的信息。”述位是“话语的核心,是说话人对主位要讲的话,或与主位有关的话。”③韩礼德认为主位所表述的是已知信息,述位主要表述新信息,有时也可以表述已知信息和新信息的组合。例如:“the cat pleased me”,“the cat”就是主位,表示已知信息;“pleased me”就是述位,表示新的信息。又如:“the house was built by Stevens”,“the house”是主位,表示已知信息;“was built”是主位,也表示已知信息;“by Stevens”是述位,表示新的信息。
韩礼德的这种观点与萨丕尔-沃尔夫假说(the Sapir-Whorf Hypothesis)有相似之处。萨丕尔-沃尔夫假说就是指:“语言形式决定着语言使用者对宇宙的看法;语言怎样描写世界,我们就怎样观察世界;世界上的语言不同,所以各民族对世界的分析也不相同。”④韩礼德与萨丕尔-沃尔夫假说都注意到了语言的功用,但是他们也有不同的地方。韩礼德注意的是语言的功能性,认为语言会受到典型的社会环境的影响。萨丕尔-沃尔夫假说却着重于关注语言功能的重要性,认为语言对语言的使用者有着极大的影响。
第二,“系统语言学认为语言是‘做事的一种方式(a form of ‘doing),而不是‘知识方式(a form of ‘knowing)。”⑤这一点和搭建积木的过程也有相似之处,在积木搭建以前,积木搭建者面临的是“选择”,指的是要将积木搭高,每块积木可以“选择”摆放的范围。我们不可能由上而下将一块块积木搭建成“摩天大厦”,我们也不可能异想天开地把积木悬空摆放(积木总是会被地球引力吸引)。
系统语言学家否认语言是“知识”方式,实际上是在否认乔姆斯基对语言的看法。乔姆斯基认为由于语言的使用具有创造性,因此存在一种“普遍语法”(universal grammar),经过“经验”的“触发”,普遍语法就可以过渡到某种“个别语法”(particular grammar)。乔姆斯基将它称之为语言能力(competence),与语言运用(performance)相区别开来。“语言能力是指在最理想的条件下说话人/听话人所掌握的语言知识;语言运用是对这种知识在适当场合下的具体使用。”⑥这种区分与索绪尔做出的“语言”(langue)和“言语”(parole)的区分有着相似之处。系统语言学家对此也作出了类似的区分,他们将“语言行为潜势”(linguistic behaviour potential)和“实际语言行为”(actual linguistic behaviour)区别开来。
不管是乔姆斯基的“语言运用”,或者是韩礼德的“实际语言行为”,都与索绪尔的“言语”类似,表示个人现象。但是乔姆斯基的“语言能力”与韩礼德的“语言行为潜势”有着极大的不同。“乔姆斯基所说的‘知识是语言的心理学范畴”,“韩礼德的‘做事的方式属于语言的社会范畴,即语言与环境的关系,‘语言行为潜势属于一个语言社团的特性。”⑦
自从在十九世纪初年德国学者洪堡特(Wilhelm von Humboldt)(1767-1835)注意到区别语言和言语的必要以后,不同的学者对此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其中索绪尔是最具有代表性学者。他给语言和言语作出了有系统的理论解释,他的理论目前为大多数人所接受。尽管如此,高名凯还是认为索绪尔的这种理论具有“严重的唯心主义的错误”,“这种错误主要表现在:﹙1﹚在社会性的问题上把语言和言语对立起来;﹙2﹚在物质性的问题上把语言的物质外壳(发音)排斥在语言之外,而把它仅仅归属个人的言语。”⑧韩礼德与乔姆斯基在学术上的这种不同并不是“正确”与“错误”的对立,而是对同一事物的不同看法。韩礼德的功能语法是系统选择性(choice)语法,而不是线性组合(chain)语法。而索绪尔却认为存在一种“普遍语法”和“个别语法”。在搭建积木时,我们既可以将这一过程看成一个“选择”的过程:选择使用哪一块积木作为下一次搭建的材料,选择将这块积木放在合适的位置上;我们也可以将这一过程看成一个“实现”的过程:参照搭建积木的普遍方法,先在脑海里形成一个轮廓,然后具体动手进行有创造性的搭建。
第三,“系统语言学比较重视对个别语言以及个别变体的描写”,并且“用‘连续体的概念来解释许多语言事实”。⑨搭建积木必须非常重视每一块积木的搭建,因为搭建好了的积木模型完全可能因为一两块不牢固的积木块而倒塌。即使是摆放在最顶端的积木也很重要。尽管它们不成为其他积木的支撑,但是如果它们倒下,就可能对其它积木产生碰撞,也可能导致整个建筑的倒塌。
前面已经介绍过,系统语言学家最关注的是语言的社会功能。要对语言的社会功能进行研究,就必须先证实语言具有社会功能。从个别语言的研究入手显得容易一些。作为语言学走上独立发展的标志——历史比较语言学系统的原则和方法的形成也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需要经历从个别到总体的一个发展过程。虽然历史语言学的创始人之一,丹麦学者R.K.拉丝克(Rasmus Kristian Rask,1782-1832)强调过“必须有条理地研究一种语言的总体结构”⑩,但是不同语言之间的亲属关系或者是同一语言在不同时期的发展变化规律的发现,却是从局部的具体的语料开始的。例如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官员威廉·琼斯(William Jones)(1746-1794)就是从具体的例证出发,“一举确定了梵语与拉丁语、希腊语和日耳曼语的历史亲缘关系”。语言是伴随着社会的产生而产生的,它的发展也会受到社会发展的极大影响。语言与社会的关系错综复杂,因此一下子难以看到语言功能的全部。系统语言学以此为出发点,“更加注重描写个别语言、个别语言变体、个人语言特点(idiolect)、以及个别语篇的分析等,而且认为这种描写本身就是目的之一,而不是为了发现语言普遍现象。”相比而言,转换生成语法则是想找出一种“普遍语法”,“个别语法”只是研究的一种手段。
尽管如此,系统语言学家们还是关注更大的方面。语言学中许多描写范畴往往不那么明确。虽然索绪尔对“语言”和“言语”作出了区分,并反复论述它们之间的区别,但是言语作为从属于语言的素材,与语言的关系总是密不可分的。在共时语言学研究的范围内,近义词虽然有所区别,但是由于他们有共同的义素,所以他们之间在意义上的界限也是模糊的。在历时语言学的研究中,由于语言的质变总是从局部量变开始,这种模糊性就更明显了。“系统语言学家尤其重视这种现象,因此创造了‘连续体(cline)这一概念。一个连续体就是一个‘阶(scale),上面的一切东西都逐渐变为另一些东西;‘阶的两端十分不同,但很难判断它们的界限何在。”后来,韩礼德又引入了“精密阶”(scale of delicacy)的概念,避免把“连续体”切分得过于复杂。
第四,“系统语言学以‘系统作为基本范畴”,并且“依靠语篇的观察和数据统计来验证自己的假设”。单块的积木如果不进入某种积木建筑实现某种功能,那它就是一块废木头。整个积木建筑的结构特点规定着单块积木可以出现的位置。相对于其他学派而言,系统语言学派的学者更倾向于统计某种搭建方法使用的频率与成功的频率,来验证自己之前的假设是否正确。
韩礼德的“系统”概念实际上是对伦敦学派学者弗斯“系统”概念的继承,而弗斯形成这一概念又是受到了索绪尔的影响。尽管“语言系统”具有结构性,但是“语言系统”和“语言结构”却不能混为一谈。弗斯认为“结构是语言成分的组合性排列(syntagmatic ordering of elements),而系统则是一组聚合性单位(a set of paradigmatic units)”。韩礼德的“系统”重在“选择性”,即“每一个系统就是语言行为中的一套供选择的可能性。”这是“它区别于其他语言理论的根本范畴”。
注释:
①②③④⑤⑥⑦⑨⑩刘润清.西方语言学流派.2002年11月第2版.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⑧高名凯.语言论.1995年1月第1版.商务印书馆出版
周波,西南大学文学院2008级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