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长江
窗帘缝隙拱进来一束光,正好斜映在林舒脸上。林舒原本端庄的脸庞,此刻被睡得有些错位,加上光的聚焦作用,看上去很滑稽,甚至有点恐怖。丛文新想笑,伸出手想逗逗还在睡梦中的妻子。手即将触到鼻尖儿时,突然停住。
拱进窗帘的光,传递给丛文新一个重要信息:今天是晴天。晴天的信息让丛文新格外清醒。因为丛文新今天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办。所以他不想早于妻子起床,不想与妻子对视,更不想与妻子对话。他知道妻子今天也有事外出,他想在妻子离开家后起床。假如他现在起床,必然要与妻子说上几句话,妻子会很随意地问他,你今天干什么,或安排他做点家务。他要办的事情让他兴奋,也闹心。他不想对妻子实话实说,又不想说谎,唯一的办法就是避开与妻子对话,那样,自己要办的事情就算是临时所为。临时所为的事情,一旦过后妻子知道了,解释起来可以随机应变。
妻子要办的事,昨天晚上就向丛文新通报了。妻子要去见教育局由局长。作为三十二中副校长,林舒同志有充分的理由与由局长谈谈工作上的事情。妻子的心事丛文新比任何人都清楚,谈工作,就是为了谈她自己的前途。暑假开学前,是人事变动活跃期。妻子在副校长位子上干了五年。妻子说,自己还算年轻,到了干正职的年龄了,错过这个时机,大概就要在副职上干到退休。原本在仕途上无欲的林舒,从若干年前被组织上定为女干部培养对象后,尤其当上副校长后,渐渐生出更大的欲望。丛文新刚开始不理解,认为当上副校长已是人生计划外的收获,为什么偏偏要去谋那个正职呢?妻子一句话让丛文新似乎理解了。妻子说,身在其位,由不得你不去想。不该有的欲望之所以有了,完全是为了证明,证明当初组织上培养我是对的,提拔我也是对的,证明我是有能力的,证明我是优秀的。
说到自己有能力,说到自己优秀时,妻子特意看了丛文新一眼。丛文新把妻子的目光收进眼里后,闭上了。夫妻二人已在不知不觉中开始避讳这个问题了。因为妻子最初工作上的许多问题,都是在丛文新的指点下完成的。那时丛文新是妻子的坚强后盾,妻子常开玩笑形容丛文新是她的顾问和导师。妻子当上副校长一年以后,经验丰富了,咨询和与丛文新探讨问题的时候越来越少了。妻子明确告诉丛文新,不是你对问题的看法不对,也不是你的想法不好,而是我自己的位子不同了,思维的角度和你也就不同,说到底,我面临的相互纠葛的人事关系越来越复杂了,你很难体会得到。再说,你在小学,又不在领导岗位上,和我们中学是有区别的。
丛文新理解,就开玩笑说,你的翅膀硬了,可以自由飞翔了。我也导不上师了,也顾不上问了。说完自嘲地嘿嘿一笑。即便如此,有些问题妻子还是要征求丛文新的意见。昨晚她对丛文新说,她想和由局长谈谈,前几天和由局长约了几次,由局长回话说,他今天要到温泉疗养院去看老同学,让她方便的话,也可以去,算是休闲一次。妻子笑呵呵答应了。这是妻子性格所决定的。可回家后又顾虑重重,茶饭不香。丛文新说,答应人家了,去吧。妻子说,去温泉疗养院一定是坐局里的车,也不是为了公务,让外人怎么看?丛文新就笑说,那就不去。妻子又说,再不谈,就要开学了,一旦定盘子就不好办了。丛文新说,那就去。再说,你答应人家了,不去有理由吗?临睡前,丛文新像下了最高指示,说,去吧,记住,要想做正职,最好调到其他学校。妻子在丛文新的鼓励下,情绪渐渐安稳,并给了丛文新一个大大的拥抱后,兴奋地翻到丛文新的身上。看来,睡得很香,不然也睡不出滑稽的恐怖形象。
想起自己要办的事,丛文新空咽了一口唾沫,之后,他有意用嗓子做出打呼噜的声音,甚至还偶尔提高一个音节。果然见效,妻子醒了。听声音,妻子好像坐起来,但没有马上下床。丛文新想,妻子可能在考虑是不是叫醒他。大概决定让他继续睡,才轻手轻脚下了床。
丛文新继续佯装睡觉。佯装的心理感觉并不好,一口口咽下去的痰液,又神不知鬼不觉地以气体的形式返上来,他就再次咽下去,反反复复,间距也越来越短,心脏便出现了异样的感觉。好在妻子去了卫生间,他才长长地吐出一大股气体,缓解了胸肌的拘谨。
时间应该是上午八点一刻。这个时间躺在床上对丛文新两口子来说,一年难得几次。平日里,作为小学五年级班主任的丛文新七点必须到校,而作为中学副校长的妻子,则可以晚半小时离开家。为此,丛文新笑说,要不怎么都愿当官呢!妻子说,看是赚了半小时,付出的心血不止有几个半小时呢。另外,两人能够躺到这个时辰,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们的女儿放假去了在外地的奶奶家了。所以身心上就比较彻底地解放了。
梳洗完毕的妻子,蹑手蹑脚进了房间。丛文新眯起眼,眼睛里的妻子赤身裸体。妻子轻轻拉开立柜门,开始挑选衣服。先是一条肉色收腹裤头,穿上后又脱下。接着换了一件不是收腹的淡粉色裤头。丛文新喜欢这个裤头,曾建议她多买几条,说这个裤头对他有诱惑力,能激起他的性欲。丛文新不喜欢收腹裤头,是因为它把本来有形的身体变成看上去不舒服的肉包。在家里,妻子很少穿收腹裤头。公平地讲,妻子的体形并不臃肿,按西方标准,属于比较优美的。但女人就这样,一过四十,想法就多了,拿捏不准自己了。妻子突然又将淡粉色裤头脱下,又换上了收腹裤头。接着,妻子又拿出一个淡紫色胸罩,似乎没犹豫,套了上去。接下来,妻子扒拉出平日里常穿的米色套裙。这是一套妻子和丛文新都喜欢的职业装,尽管与大街上花花绿绿的裙装比,素了一点儿,但很抬她的气质。可妻子照照镜子,大概感觉太素了,与今天的休闲一说有违,就又换上一条白底儿印有浅绿色苹果的连衣裙。丛文新最不喜欢这条裙子,苹果大得像臀部,看上去如浴衣,俗得透彻。妻子似乎决定穿这件了,她歪扭着步子走出房间。丛文新想喊住她,嘴动了一下就又忍住。他不想在这个早晨与妻子对话,他怕妻子问他今天干点什么?他不想说谎,也不想实话实说。自己要办的事,一定要规范在临时所为。
丛文新起床前还是闹心,怎么就答应了秦美意看似高雅的提议呢?
秦美意是丛文新的学生顾萍的家长。顾萍是后转到班上的,丛文新并不知道顾萍是单亲家庭。从学生表格中,父亲一栏写得很全,父亲叫顾魁山,四十二,电视机厂工作。顾萍平日话不多,但还算开朗。班里的活动都能积极参加,学习成绩中游。一句话,是一个很容易让老师忽略的学生。在期中考试前,顾萍连续请假三天,理由是妈妈病了。丛文新先是派班长去顾萍家看看,班长回来说,家里没人,邻居说她妈住院了。又隔一日,是周六,丛文新约上班长和生活委员去丁医院。到了医院他才搞清楚,顾萍的妈妈是食物中毒,现在已基本痊愈,正在办出院手续。另外得到一个重要信息,顾萍的爸爸早在四年前因车祸去世了。丛文新看看顾萍,心酸了一下。
顾萍妈妈秦美意见丛文新到医院看她和孩子,并带来一大包水果,感动得热泪盈眶。丛文新当时想,不至于感动到这个地步吧。等得知她是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他才意识到,流泪也算正常。
因为顾萍小,办出院手续时总问这问那,丛文新就接过来,楼上楼下跑。跑完了手续,出了医院大门,母女俩准备坐公汽回家,丛文新看秦美意的身体还很虚弱,就说,打的士吧,并主动掏钱为母女俩打了车。丛文新在车临走的那一瞬间,看到了两种完全不同的眼神和表情,一个是秦美意一眨一眨的惶惶不安,一个是顾萍低头不语心事重重。
周一上学时,丛文新发现顾萍失去了往日平静的表情,看他的频率明显增加,这让丛文新敏感地意识到什么。是什么?一时又拿捏不准。很快,顾萍在期中摸底考试中成绩下滑。于是,丛文新就把电话打到顾萍的家。秦美意说,她也发现顾萍精神溜号。说可能是落下几天的课,有些跟不上。丛文新说,不是,还是思想问题。秦美意就不吱声了。丛文新说,要有什么思想负担,就和我讲,我能帮的就帮帮。秦美意一连几个谢谢。
还好,顾萍的期中考试还算正常。丛文新找顾萍谈话,鼓励一番。顾萍突然提出一个要求,说,丛老师,我要是期末考试考得好,你有什么奖励?丛文新笑了,他完全把顾萍的问话当做是孩子的一时兴奋,就说,怎么奖励你说的算。顾萍的脸一下子红了,羞答答地说,我要考到班级前十名,我请你吃饭。丛文新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你请我还是我请你?顾萍说:我请你。丛文新哈哈大笑,连说好好好。说完就完了,丛文新没把顾萍的话当回事。平日丛文新是不吃家长请吃的,特殊情况除外。比如哪位家长通过熟人关系,就是要表示表示老师对孩子的关照,他在无法推辞的情况下也是吃过的。他历来认为,家长请老师吃饭,对学生的心理并不起好作用。赶上不懂事的学生,往往起反作用。像顾萍所说“我请你吃饭”,他怎么可能当真,又怎么能去吃呢!吃一个小学生请的饭,那不是开国际玩笑吗!
然而,期末考试顾萍竟然考了第六名。这对顾萍来说是历史性的突破。得知这个分数后,丛文新真就想到了顾萍那句话,心想,我看你还敢不敢说请我吃饭了。要让你知道,许愿的话是不可以随便说的。
分数公布后,顾萍一直没提吃饭的事。丛文新想,顾萍大概早把那句话忘了。忘了就对了,孩子么。不过,丛文新很快又发现,临近放暑假这几天,顾萍看丛文新的眼神儿总是有些后滞。如果她是个成熟的大姑娘,丛文新会把这种眼神看做是姑娘对男人爱慕的眼神。可顾萍是个仅有十二岁的小姑娘呀!因此,丛文新把顾萍的眼神看做是孩子心虚的表现,就想主动找顾萍谈谈,让她放下那句话的包袱,甚至想说,这次应该老师奖励你,请你吃顿饭。想是想了,丛文新并没去做。放假前一天,班里搞活动,丛文新才和顾萍开玩笑说,顾萍,你说的话不算数了,什么时候请我吃饭呀!顾萍的脸红了,当同学面什么也没说,转过头小声对丛文新说,老师,我妈明天能给你打电话。丛文新一愣,问,什么事?顾萍一歪头说,吃饭呗。丛文新的头嗡地一下,心想,本来师生间的一句玩笑话,扯家长身上了,这可就算是麻烦了。
果然,丛文新接到秦美意的电话,秦美意说了一堆感谢话后,公开说,请你吃饭,不是顾萍的想法,而是我自己的想法。也不是单纯为了感谢,而是让顾萍感受一次家庭的温暖,这是顾萍一直想感受的。顾萍对我说,哪一天把丛老师请来吃顿饭,我就满足了。丛文新的心痛了一下。这怎么可能呢!尽管秦美意说得不够明朗,丛文新却已明了,这是让他充当一次爸爸的角色。这种角色是随便能装装相的吗?丛文新呵呵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秦美意马上说,丛老师你别为难,不方便就不要答应,我只是想了却孩子的一份心愿。我当妈的,欠孩子的太多。话说到这儿,秦美意竟然哽咽起来。丛文新忙说,我想想,看看找个合适的时间吧。
暑假过半,丛文新越来越发毛。他原想和妻子林舒商议一下,看看如何解决。但他想,以妻子的性子,她会同意。也不排除开几句玩笑,说,用不用我去当回妈妈。想来想去,还是不说好。自己都别扭,何必也让妻子跟着别扭呢。
于是前天,丛文新主动给秦美意挂电话,问问顾萍放假在家的情况,后又加上一句,顾萍让我去吃饭的想法没变吗?不说则罢,一说出口,秦美意竟说,我正愁呢,顾萍都要想病了。丛文新没有其他的借口了,便依自己的性格,爽快地答应了。
答应后的顺虑,让丛文新深感自己犯了和妻子同样的毛病,后悔、顾虑。后悔的同时,也生出一种莫名的期待。期待什么?说不清。秦美意的忧郁神态,像魔一样反反复复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努力告诫自己,向自己发出警告,但全然无用。随着时间的逼近,一种非分的想法越来越强烈。昨晚,他拿妻子和秦美意对比,结果是非常可怕的,突然产生了异样的感觉,妻子的开朗大方和夫妻间的生活似乎缺少了柔情成分,想象中的秦美意会是一种淡淡的忧伤,忧伤的女人在夫妻间的生活里一定更具动人之处。于是,非分的想法,让丛文新不得不在今天早晨做出不够光明的举动,回避了与妻子的对话。
妻子林舒穿丛文新并不看好的白底儿浅绿色苹果的连衣裙走了。丛文新不看好,可能是因为妻子穿素装穿惯了。假期了,其实丛文新希望林舒穿得休闲一点儿,看上去随意一些,也显得年轻,但他的确不喜欢这件连衣裙。毫无办法的不喜欢。更不喜欢妻子的校长式的表情。他想,他今天去顾萍家,也要改变一下装束,不穿那件白色短袖衬衫了,虽然价格不菲,花了二百六十元,但版式还是过去的老式装,只是面料和做工比过去的衬衫精致多了。这件衬衫是妻子给他买的,让他上一点儿档次。当时他就笑,说,一个小学男教师,上档次也上不到中学教师的份上,更上不到校长的档次。但买了就得穿,穿上的感觉还是不错的。可今天他不想穿了,他想穿那件鸭蛋色的纯棉T恤衫,关键是要配上一直没有机会穿的休闲裤。这条休闲裤是大学同学从南方来看他时给他买的,有点像运动裤,裤筒外侧有两条竖杠,很好看。他曾想上课穿,妻子说不庄重,显得飘,发贱。一句发贱,让他不得不警觉。当教师的忌讳发贱一说。男教师更忌讳。现在穿上了照照镜子,没有发贱的感觉,与假日休闲气氛倒有些名副其实。
和秦美意约好上午十点到秦美意的家。既然人家想让顾萍体验一次一家三口人的家庭温馨感觉,那么他这个假设的爸爸就应做出爸爸的样儿。丛文新九点走出家门,先去了一趟超市,选来选去也选不出一样可心的礼物,买什么都觉得像是去人家做客,是客人。假如顾萍的爸爸活着,他会买什么呢?他想起自己的女儿,他给女儿买过洋娃娃。但去秦美意家,这类东西不能买。顾萍不是玩洋娃娃的年龄了。
在超市里转悠半小时,丛文新空手出来了。他没有死心,他的眼睛在不住地向街两旁的商店里望,渴望瞅见一种说得过去的礼物。当然,这个礼物一定要符合这次活动的目的性,一定要从教育孩子成长的角度出发,而不能把性质变了,不要把自己不当外人,那就很容易变成生活作风问题了。那是万万使不得的。
尽管秦美意没有丈夫,但从顾萍平日吃穿上看,好像家里的生活不是很紧。甚至顾萍比一般孩子还能优越一些。该有的她都有,别人没有的,她也有。比如学校禁止带入的文曲星,丛文新就发现她偷偷带进过学校。再说,秦美意个人的穿戴也是说得过去的。那次有病住院,一定不是刻意的,穿了一件带扉边儿的小衫,很飘逸。那还不算,在这之后有一次去学校给顾萍送忘记在家里的课本,穿了一套银黄色宽体连衣裙,束着腰,加上高高的身材,实在是让丛文新动了心。难道答应去他们家吃饭,与这次动心有关?
丛文新又一次对自己警觉起来。他决定什么也不买了,他怕买出更多的麻烦。可是,到了顾萍家门口,丛文新又一次犯起愁,空手实在是不妥。他望向四周,发现街对面有一家冰果店,他毫不犹豫地过马路,买了三支冰淇淋。把冰淇淋举在手,一种父亲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有过无数次买三支冰淇淋回家的经历,他的情绪和信心陡然倍增。
门是秦美意开的。先是看到秦美意那张温和的脸,等进了门,丛文新感觉有些不对,随后他才发现,秦美意的装束变了,变得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她穿了一身妻子林舒常穿的米色套裙,样式几乎一模一样。陌生,是在丛文新的想象里,秦美意就不应穿这样的服装,穿了这样的服装,仿佛她已不是秦美意了。另外,秦美意的笑,秦美意的举止,秦美意的说话,都显得呆板和夹生。更让丛文新意外的是,顾萍竟然不在家。
秦美意怯怯地说,顾萍临时去姥姥家了,等一会儿能回来。秦美意说话时的表情,无疑在告诉丛文新,顾萍不在家,非临时所为。那么她想做什么呢?
接下来,丛文新也变得不自然了。
丛老师挺忙的,真不好意思。秦美意开始正式说话了。不像刚才那样慌张和拘谨了。顾萍给你添了太多的麻烦,真不好意思。
丛文新努力调整自己不安的心态,说,应该的,应该的,其实我也没做什么,顾萍还是很用功的。
秦美意接着说,这孩子对你有种依恋感,常说,我要考好给丛老师看看。开始我以为你批评了她,伤了她,她才发狠学习。后来我看不像,一口一个丛老师这也好那也好,一定要给你考个好成绩。这孩子从来没说过给我考个好成绩,不然我不会找这个麻烦。我知道,你是不会轻易到学生家吃饭的。丛文新说,是这样,是这样,要不是你说那句话,我真的不能来吃这顿饭。为了孩子,我来也是应该的。
沉默一会儿,秦美意叹口气说,顾萍这孩子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爸走了四年了,对她爸爸她从来不说什么,但越是不说,我就越是担心……秦美意眨眨眼睛,难为情地说,我,我想给她找个……我也不算老,可我不敢呀。丛文新抬起头,就看见秦美意的眼里闪着泪光。秦美意说,我怕她不接受,也怕她有个闪失,不好好学习。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你既然来了,就让她高高兴兴吧。
丛文新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秦美意说,她十一点回来。她说她回来要看到我们在一起做饭。你说这孩子,让我怎么说好呢?她爸爸在时,一般饭菜都是她爸爸做。丛文新说,那好吧,我做饭还行。秦美意忙说,用不着,用不着,我都弄好了,到时我们做做样子就行了。
离十一点还有一小时,一个小时能干些什么?丛文新犯愁了,就主动说,我看看顾萍的作业吧。秦美意把丛文新领到颐萍的房间,屋子不大,布置得很温馨,一看就不是现在的孩子所能做到的。丛文新在翻看顾萍作业时,不经意间,与秦美意的目光相碰,不由得一愣。秦美意的眼里,亮晶晶地泄出一种可称得上情谊的东西。于是,就惶惶地低下头。作业本上的字,突然间变得模模糊糊了。秦美意转身走出了房间。丛文新责怪起自己,为什么要一愣呢?如果学会把眼神放松,掩饰过去,或许就不会让秦美意尴尬。
秦美意的背影曲线很有些韵味,这让丛文新的心又一次动了一下。
秦美意再没有进房间。丛文新有些坐不住了,他甚至怕再次面对秦美意。
他向门口张望,见秦美意站在房厅的窗户前,或是在想着心事,或是在流泪……
丛老师,顾萍回来了,你来做一个菜吧。秦美意的声音?顾萍低头不说。丛文新想,一个孩子能说什么,连自己都无话可说了。这时丛文新才注意到,秦美意已经脱掉了米色套裙,换上一件样式新颖的连衣裙,不但袒露出两只白皙的玉臂,前胸也开得很到位,隐隐地两个乳房大有欲欲跳出的可能。
吃饭。秦美意说。说得干干脆脆。想必顾萍爸爸在世时,她就是用这样的声音。
顾萍兴奋地为丛文新倒了一杯白葡萄酒,又为妈妈倒了一杯,同时做了一个鬼脸。丛文新突然想,这场家宴,是秦美意为了女儿还是女儿为了妈妈?他糊涂了。不管那么多了,既来之则安之。接下来丛文新发觉,自己极具表演天赋,好像自己就是顾萍的爸爸。同时他还发现,秦美意也是一个演戏高手,她不再拘谨,首先举起酒杯,说,真的好久没有这样高兴了,谢谢丛老师,你看萍萍高兴的。顾萍说,妈,你高兴我就高兴。丛文新说,好,我们都高兴,来,喝酒。说话时,丛文新的目光停留在秦美意的脸上,他确定,这场家宴是顾萍送给妈妈的礼物。可惜她太小了,她并不清楚爸爸的角色绝不是像这样仅仅一家人吃顿饭这么简单。孩子导演的戏,只有努力配合了。丛文新真的像演员一样,把个丈夫和爸爸的角色逐渐推向一个真实的境地。他面带笑容,坦然地把目光从秦美意脸上游过胸前,再游到顾萍的脸上,问顾萍,开心吗?顾萍说,开心。老师,我知道你不可能常到我家来,有这一次我就满足了。丛文新问,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常来?顾萍摇摇头说,你有家庭,常来会让人说闲话的。丛文新语塞。秦美意也有些惊慌失措,忙说,这孩子净胡说!顾萍却又加上一句,我不会到学校说的,我不是小孩了。
丛文新和秦美意面面相觑。
顾萍站起来笑笑说,我给丛老师一样东西。说完就去了自己的房间。略有尴尬的丛文新对秦美意说,现在的孩子不比家长懂的少。秦美意无奈地摇摇头,什么也没说,脸上露出哀哀的凄楚神色。丛文新确定,这个神色很动人。假如顾萍没回来前,秦美意穿的是这件连衣裙,秦美意在他面前同样露出这种凄楚的神色,自己会怎样呢?有一点他似乎可以肯定,不是尴尬,或许是冲动。男人对女人的冲动对丛文新来说不是陌生的课题。
顾萍出来了,递给丛文新一个包装精致的礼品盒。丛文新问,什么?顾萍说,回家再打开。丛文新看一眼秦美意,秦美意说,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丛文新说,好吧,我带着。
这顿饭吃得很慢,丛文新吃得很饱。当感觉到酒足饭饱时,丛文新多少有些意外,好像在吃饭的时候真的没把自己当外人。
吃完饭,丛文新主动说,顾萍,你不要辜负你妈妈的心,好好学习,拿出好的成绩来,下学期更上一层楼。好了,我该走了,你也好午睡了。顾萍爽快地答应了。秦美意微笑地点一下头。
秦美意和顾萍都没说请丛文新再来。丛文新意识到了,自己却问自己,有了这一次,是不是还有下一次呢?
晚饭时妻子林舒没有回来。丛文新想,温泉疗养院是个很温馨的地方。他去过那里,那里除了疗养,也是一个风景独特的旅游佳地。当然,到那里最惬意的是泡温泉和游泳。还有好吃的,还有好玩的。妻子的身材和皮肤在那样的公共场所,怕是最聚男人目光的。妻子的黑色弹力泳装和标准的蛙泳姿势,也是聚焦男人视点的。想到这儿,丛文新不由自主地笑一下。一半是甜美的,一半是苦涩的。
丛文新和林舒是大学时的同学,两人之间的关系一直以来都是比较坦诚的,遮遮掩掩的事情不是很多。包括与双方亲戚之间的事情,包括同事之间的事情,包括社会间的交往,尚未因此而出现过情感方面的险情。也就是说,双方之间的情感从未有过游离出去的时候,哪怕真就有过一时难以说清或给对方以暧昧想象空间的生活情节。比如像妻子陪由局长去温泉疗养院。理由冠冕堂皇,还向你如实通报,你没有理由想不开。像自己偷偷跑到学生家里演绎一个父亲和丈夫的角色,说得出口吗?丛文新的观点是,既然做出了,还是少说吧。顾萍一个小孩子都知道怕人说闲话,可想而知,闲话与真实间的距离往往是难以划清界限的。不过丛文新清楚,自己从来没有过预谋背叛妻子,哪怕今天对秦美意一时的非分想象意外变成现实,那也不能说是有预谋的背叛。哪怕今天妻子为了个人前途与由局长同浴一缸水,他相信妻子也不是有预谋的背叛。
平日丛文新不吸烟,偶尔所吸的烟也都是好烟名烟,当然,这种烟不需自己花钱,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时常会生长出些好烟,连讨厌吸烟的妻子偶尔也会拿回来几条名牌香烟。烟的味道实在不敢恭维,丛文新吸了几口后,就掐灭了。猛然间,他发现放在门口鞋架上的礼品盒,小巧的盒子挑起他的无限想象,于是他奔过去,细致地寻找包装盒的缝隙,还轻轻地摇晃,努力判断里面的东西,实在难以断出,于是小心翼翼地揭开。让他感到意外的是,里面没有什么实物礼品,而是一张纸。他突然有些忐忑,在这种情形下,他不怕礼品,他怕文字。文字是个具有无限张力的东西,它的分量往往会超越实物本身,可以给你美好,也可以让你恐惧。丛文新想到了恐惧。他怕顾萍说些与年龄不相符的话,他甚至想到里面是秦美意的一封情意绵绵的信件。他慢慢展开叠成小人状的纸条,里面是一张画,是顾萍画的画。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画里有顾萍,有秦美意,当然还有他丛文新。三个人漫步在江边。上面还有一句话:妈妈终于笑了。真的,画里的妈妈笑得有些夸张。
画里的丛文新没有笑,现在的丛文新也没有笑。他对自己今天的行为开始反思,开学那天,他需要怎样面对顾萍呢?
门响了。妻子推门进来了。
妻子的面容是红润的,那一定是温泉水的作用。但妻子的表情却有一点儿冷。她把手包扔在沙发上,身体随后也跟了上去。
吃饭了?丛文新问。吃了。妻子毫无色彩地答。
谈得怎么样?丛文新问。根本没谈上。妻子喝了一杯水。
那你去干什么了?丛文新再问。妻子没有马上回答。
丛文新再看妻子的表情,不像是说假话,一脸的委屈和可怜。
妻子转了话题问丛文新,你今天干什么了?丛文新想想说,没干什么,看了一本书。你今天是怎么了?
妻子忽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开始脱那件白底儿印有浅绿色苹果的连衣裙,苦笑地说,由局长去见他的老同学,他们玩麻将,你猜我去干什么?我去陪他的媳妇玩了一天水,哪有机会说我的事呀。丛文新说,这有什么,这多好呀,其实你的事根本不用正儿八经地谈,由局长的智商还没低到那个份儿上。你偷着乐吧,他明天就会给你打电话,让你放心,关键是你今天陪他媳妇陪得到不到位。妻子说,能不到位吗?我是咬牙陪她,我脸笑得都快僵了。
丛文新兴致盎然起来,说,好了好了,这是多好的结局呀,要是由局长单独领你去玩,你想过会是怎样的结局吗?
怎样的结局?妻子愣了一下,突然把连衣裙天女散花般地抛向屋顶,露出羞涩的笑,随后是长长的一声叹息。丛文新对着妻子只有乳罩和裤头的身体,眯起眼睛。妻子却大喊一声,哎呀,窗帘没拉!丛文新从沙发上腾地跳了起来。
(选自《芒种》200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