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坚
(1.上海外国语大学研究生部,上海 200083;2.东南大学出版社,江苏 南京 210096)
发表于1917年的《J.A.普鲁弗洛克的情歌》(以下简称《情歌》)被公认为是艾略特早期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它以新颖的主题、奇异的联想和独特的语言风格开创了英美诗歌的新纪元,被认为是第一部英美现代派诗歌。庞德读了这首诗歌后,在给芝加哥《诗刊》杂志主编哈里特·门罗的信中说,艾略特“送来了一些我从未看到过的出自美国人之手的佳作……他实际上已经训练有素并完全使自己现代化了”。诗歌以普鲁弗洛克第一人称的口吻,以戏剧性独白的形式,通过描写一个抑郁不乐、精神空虚的20世纪西方知识分子的形象,再现了那个时代人的精神幻灭。
“时间”是英国诗歌中常见的主题,折射出诗人对待世界的态度和认知事物的方法。“艾略特一直被看作是一位‘时间’诗人,在他的诗歌中,时间不仅是主题,而且还是表达主题的手段和技巧。”[1]在《情歌》中,艾略特通过普鲁弗洛克的内心独白,将有限的现实时间下人物的心理过程投射于他的意识反映上,形成了广阔的叙事时空。“艾略特与其他作家一样对于时间和意识之间的关系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受柏格森的影响,在他的作品中,时间不是机械的分秒单位的组合,而成了一种立体的多层次的与意识融为一体的心理过程。”[2]通观整篇诗歌,“时间”和“意识”构成了普鲁弗洛克全部活动的主观和客观前提,也是全部诗歌的主要架构。艾略特通过“时间”将普鲁弗洛克的记忆轨迹延续,而普鲁弗洛克的“意识”也成了记忆在时间里的运动。通过“时间”和“意识”,艾略特将各种不和谐的意象并置,从而揭示了普鲁弗洛克在现实时空下的人格分裂和无所行动的深刻根源,并借此揭示了那个时代人的精神状况,深化了诗歌的主题。
《情歌》初创于1910年,当时艾略特尚在哈佛读书,完成于1911年,当时艾略特在巴黎。艾略特曾说,写《情歌》时,他是位柏格森主义者。早在哈佛求学期间,艾略特就系统地阅读了亚瑟·西蒙斯的《文学中的象征主义运动》以及法国象征主义诗人波德莱尔和拉福格的诗歌。象征主义诗人注重探索人的心灵,强调时间之流中生命的苦难处境。1910~1911年,艾略特来到巴黎,其间他参加了柏格森每周五在法兰西大学举办的讲座。柏格森关于“真正的时间”“绵延”“记忆”等哲学观念对艾略特在巴黎时期完成的诗篇有着必然的影响。柏格森认为:“我们在科学或日常生活中所感觉的时间仿佛是另一类空间:一系列彼此相继的同质的片段所组成的一串无限长链。这种时间是我们为了实用目的所需要的虚假的和抽象的杜撰物。真实的时间为绵延。真实的时间实际上是我们每个人的存在,我们通过直接的经验直觉到它。”[3]8柏格森关于“真实时间”的核心观点就是时间是一种人们内在体验的时间,是一种不依赖于钟表计时的被直觉洞察的心理时间。时间失去了客观的维度,只有心理上的主观维度,这就去掉了时间线性流逝的因果链,使时间成为直觉性的内在的“绵延”。“在绵延中使过去与现在互相交织渗透,记忆的内容与回忆的行为互相混和,从而使时间在人的心理存在和经验方式中获得了内在的统一性。”[4]
文学是作为时间的艺术,而时间或者属于人的内心状态,或者同人的生存状态联系在一起。就《情歌》而言,全诗共131行,涉及的钟表时间不过几分钟,而在这有限的几分钟内却在一个广阔的空间展示了普鲁弗洛克的人生经历,这只能有赖于普鲁弗洛克的内心状态,时间在这里很大程度上成为普鲁弗洛克的心理存在,成为他的经验和回忆。诗歌开篇部分便交代了普鲁弗洛克身处的空间和时间,这种时间便是柏格森所说的钟表时间或物理时间,直到第23行起,所谓的真正时间即心理时间便逐步展开,从第23行起直到第120行,普鲁弗洛克的心理时间经历了多次嬗变,直至诗歌结束又回到了现实的物理时间。诗歌大部分是以普鲁弗洛克的内心独白的形式展开,这种独白实际上就是他对时间的体验和感悟。就诗歌本身而言,现实的物理时间与普鲁弗洛克的心理时间相对应的便是普鲁弗洛克身处的现实世界和他心中的幻象世界,两个世界的景象通过普鲁弗洛克的内心独白展现在读者面前,从而展现了一个中年知识分子的人格分裂与内心挣扎。诗歌开篇便介绍了现实的世界和时间:一条行人稀少的街道和一个十月的夜晚。现实中的普鲁弗洛克要进行一场求爱之旅,他想要毅然地弃却旧我:“啊,不要问,‘指的是什么?’/走吧,我们去拜访。”在现实时间的流逝中,他一步也没有迈出,在体验现实痛苦的同时,他更加体会到对时间的茫然和行动的犹豫,“而且实在还有时间/让沿着街道滑行的黄烟/用脊背摩擦玻璃窗/还有时间,还有时间/……你有时间我也有时间/还有时间犹疑一百遍……”在《情歌》中,“时间是无意义形态的流动着的、无穷无尽的重复。一切的经验都为这种时间所制约。这些诗歌中的世界,是无时间性实在,这个世界中的人物除了日常生活郁闷的重复或欲望的不可实现外,什么也看不到。”[5]普鲁弗洛克对经验着的时间既敏感又麻木。他敏感的是现实时间下的现实世界的痛苦与沉重,麻木的是自己对这种日常时间的无奈,因此他总是希望忘却现在和当下的状态,寄希望于明知没有希望的未来,因此幻象世界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在普鲁弗洛克的心目中,现实世界的一切都不怎么清晰,烟雾是黄色的,像猫一样“脊背摩擦着窗玻璃”“口鼻摩擦着窗玻璃”,烟雾包裹下的现实世界模糊不清,像幻象一样展现在读者眼前。而与此对应的是普鲁弗洛克的幻象世界,在那里,一切都很清晰,“我早上穿的外套,我的硬领笔挺挺地托住下巴/我的领带华丽又绝不刺眼,但为一只朴素的别针钉住——”普鲁弗洛克的幻象世界与烟雾笼罩的模糊的现实世界形成鲜明的对比,是那么真切可信,甚至连细节都那么清晰,“带镯子的,雪白的,赤裸的胳膊/但是在灯光下,一层浅褐色的茸毛!”艾略特通过各种意象将普鲁弗洛克身处的现实世界和他心中的幻象世界放在一起进行对比,正是为了展示一个真实的普鲁弗洛克,一个耽于幻想无法采取行动的普鲁弗洛克,从而反映时间对于普鲁弗洛克来说是多么沉重的生活体验。普鲁弗洛克对过去的种种回忆,如熟悉的沙龙和女人,他的哭泣、斋戒和祈祷,他读过的小说等等使他耽溺于过去,在这敏感而又无所事事的生活中,普鲁弗洛克只能用咖啡匙度量自己的生命。诗歌中,普鲁弗洛克的内心独白关涉着过去和将来,而实际上这种内心活动持续的时间是非常短暂的。诗歌的结束部分,普鲁弗洛克被人声唤醒,被淹死在现实世界里,此时,从物理时间来讲,只比诗歌的开始部分延迟了几分钟而已。“普鲁弗洛克的过去、现在和将来被挤压后出现在意识的同一时刻。……诗歌结束于开始之时。”[6]他在诗歌开篇部分所要作的“访问”也变得毫无意义,至多是他在有限的物理时间和空间下心理活动的无限放大而已。
如前所述,在《情歌》中,艾略特对“时间”和“意识”之间关系的表达受到了柏格森的影响。关于意识,柏格森认为:“绵延的间隔只对我们才存在,这是由于我们的各种意识状态的相互渗透。”[3]25换言之,“如果时间是真实的,那么过去只能存在于记忆之中……而只有记忆,即意识才能保证世界的连续性”[3]25。“柏格森反复强调意识不是事物,或更严格地说不是实体,而是时间—记忆运动的本身。正是由于记忆,时间才是真实的。记录在物质里的过去的轨迹之所以被认为是轨迹,这完全是因为意识在那里主宰变化。”[3]61-63反映在《情歌》中,首先便是意识对于“时间”的表现使得“时间”具有意义。在《情歌》中,“意识”赋予“时间”以意义首先体现为普鲁弗洛克对时间的体验表现为各种意象,这些意象在诗歌中呈现出破碎化的感觉,相互之间的关联性并不强,甚至给人以不相融的感觉,可就是这些意象被诗人并置在诗歌里,使得读者对于普鲁弗洛克的体验有了具体的参照物和心理感受体。艾略特显然受到了“玄学派”诗人的影响,各种意象犹如玄学派诗人所倡导的“奇思妙想”,独特的喻体引起读者的奇异联想,如将毫无生气的暮色比喻成“上了乙醚的躺在手术台上的病人”,用猫的联想来形容黄色的烟雾,用先知约翰、哈姆雷特等形象衬托出普鲁弗洛克的“反英雄”的形象,这些不和谐的元素的并置与相融,反映了普鲁弗洛克对于过去时间的记忆,而这种过去的经验的沉重,正是普鲁弗洛克的意识所决定的。这也反映了诗人所提倡的“客观对应物”的诗学理论,即在日常生活中找到相关人们所熟知的关联物并将其具体化客观化,以表达一种抽象的经验和感受。艾略特认为:“意识并非最初始的。最初到达我们意识之中的不过是一种感受,一种既无客体又无主体的状态……感受是一种直接经验,既未经过区分,其本身也无联系。”[7]138在艾略特看来,诗人只是一种特殊的媒介物,印象与经验通过这种媒介物以意想不到的特殊的方式组合起来。在《情歌》中,普鲁弗洛克的意识便是诗人用来组合的方法和手段。
《情歌》中普鲁弗洛克的“意识”赋予“时间”以意义还表现在普鲁弗洛克的人格分裂上。这种分裂首先可以从人物指称的变化看出,诗歌中人物指称的变化经历了“我们”(即“我”和“你”),“我”,最后又回到“我们”的变化。约翰·贝雷曼认为:“普鲁弗洛克所邀请的和他一起去拜访某个女士的‘你’肯定是他性格中的另一半。”[8]艾略特的创作深受罗伯特·布朗宁和法国诗人朱尔斯·拉福格的双重人格理论的影响,为塑造人格分裂意识下普鲁弗洛克的内心独白提供了绝佳的途径。诗篇开始部分的“你”被“我”邀请同行,“你”便成了普鲁弗洛克的化身,一个旁观的自己。他看到自己廉价的领带、半秃的头顶,听到了女人对自己的嘲笑,他回忆着自己“用咖啡勺衡量过的生活”,他希望能够鼓起勇气,重新开始有意义的生命,可是“我敢吗?”“这一起值得吗?”这是和“你”的对话,本质上是他分裂的自我在进行着一场静静的决斗。强烈的欲望面对无情的现实使得他裹足不前,使得他只能一遍遍地问“这是不是值得?”诗歌的引言是但丁作为诗中人物来到第八层地狱问吉多的身份所得到的回答,吉多之所以告诉但丁他的身份是因为他相信但丁永远也不可能从地狱中生还而只能忍受煎熬。同样普鲁弗洛克之所以向“你”吐露内心的感受是因为他认为“你”始终耽于过去的回忆而无法脱离他自己的意识,由此反衬出普鲁弗洛克的内心煎熬和人格分裂。在诗歌中,普鲁弗洛克的角色变化,从吉多到约翰和拉撒路,再到哈姆雷特等等,皆是典籍名篇中为大众耳熟能详的大人物,“影射出诗中人物的人格分裂”[7]195。普鲁弗洛克像艾略特诗歌中的其他人物一样都是探索者,但他既然在心中接受诅咒而不是祝福就决定了他无法逃避现实,使得他对那“使人不知所措的问题”既不相信也不抱希望。这也象征着普鲁弗洛克永远都只能沉湎在他白日梦的地狱里,行动是不可能的。
现代主义文学作品的特色之一就是传统意义上时间感的消失。《情歌》无疑属于现代派。“时间”和“意识”成为诗人探索主人公内心真实的手
段,也揭示了诗歌的深刻主题,成为诗歌的主要架构。“时间”不仅是普鲁弗洛克的无意义生活的真实写照,更折射出一种时代特征,“意识”则拓展了主人公心理表现的维度,使得主人公的“时间”体验深刻化、具体化。诗歌中普鲁弗洛克深知自己无力改变这一状况,只好沉醉于麻木的幻象之中。诗人将主人公的求爱困境这样一个个人问题提升到现实生活的高度,借以反映作品的主题。《情歌》写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当时现代都市人的道德理想濒临崩溃,精神价值面临空前危机,诗人借助诗中人物形象,将其泛化为一代人的形象,呈现现代人的内心状态和生存环境,揭示现代人人格分裂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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