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远清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台港文学所,湖北 武汉 430070)
香港本土诗人由老一辈、中生代、新世代组成。其中中生代以纪年为界限。他们不同于台湾出生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坚代,而是出生于40年代。他们全面接受过现代主义的洗礼,其中温健骝、古苍梧文学道路有相似之处,羁魂和黄国彬同出于“诗风”社,也斯则较为复杂。
古苍梧从登上诗坛起,就不满现代诗写得过于神秘,虽然他对郑愁予、痖弦的作品仍爱不释手。他觉得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诗,如艾青、卞之琳、辛笛的作品比较惹人喜爱,因而他不像有些人那样极力模仿台湾的洛夫,他承继的是三四十年代的诗歌传统。《铜莲》,便是他的代表作。
写诗不一定要求首首可解,“但一定要可感,能够将感觉传达给读者”①。古苍梧写诗,先要求自己有强烈的感受,然后如骨骾在喉,不吐不快才动笔。《铜莲》中的第一辑作品,均是有感而发,为情造文,虽然他自己不一定明白其价值在哪里。到了第三辑,思想不再像过去那样单纯,有关政治社会问题的看法常摇摆不定,正如《雨声》并不是单纯写雨声,而是写自己因“保钓”运动退潮后对很多东西感到困惑,需要重新反省,所以才会有既爱听又怕听雨声的矛盾心情,以及像云那样有变成波涛的理想,但又不愿牺牲自己而陷入“爱”与“怕”的两难困境。其中“我曾是一片云/而仍然是一片云”,是他当时迷茫心境的最佳写照。结尾见好就收,留给读者一片想象的空间。
古苍梧是位“杂家”,他把许多精力放在散文以及戏评、影评和其他文艺评论上,诗反而写得少,但有精品,《昙花》是他的代表作。作者赋予“昙花一现”这一成语现代意义:做人,就要像昙花那样毫无畏惧地发光发热。哪怕能量有限,也要做出一番“灿烂”的事业。卞之琳对此诗非常欣赏,说它“最短,只有九行,入集前我就读过,印象很深……全诗就是一句话,却是多色多姿,余香不绝”②。
20世纪六七十年代,政治上风云变幻,社会发生剧烈变革。内地的文化大革命,海外的保卫钓鱼岛运动,还有越南战争,无不引起有良知的诗人从象牙塔中走出。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使古苍梧“不愿再写/银杏蝶落的伤感/不愿再写/晚霞紫暗的忧郁”。作为左翼刊物《盘古》的参与者,古苍梧回应政治事件时太过激烈,尤其是诗作过于粗糙,未能加以提炼,但他在《幸福村》、《电族》、《冬夜》、《太平山上,太平山下》、《小唱·红叶》等诗中,对“大地翻身姿态”的赞美和对患“高血压”病国家的抗议,仍反映了知识分子的心声和香港在这一特定社会时期的面貌。
作为剧本创作者和影戏评论家,古苍梧的诗歌创作从戏剧、电影的表现手法中吸取过营养。《雨夜》,受欧陆电影方法的影响。《别》中用镜的意象,受高克多电影《奥菲》的启发。《电族》写DISCOMUSIC,模拟这种音乐的旋律,形成“一种很机械而节奏强烈的感觉”③。写于1980年的《鱼》,语义不深奥,意象也不繁复,却显得如梦如幻,艰涩难解。
香港作者写诗,不像内地有文艺政策的干预。他们徜徉在不同的意识形态及五花八门的流派之中,视野显得开拓,思想也不封闭。但这种开放性特点不等于要完全照搬西方或台湾,更不能把技巧问题等同于语言的实验,等同于文字的奇诡变化。古苍梧诗歌的语言,走出了某些台湾诗人的文字迷宫:不浓施粉黛,浅白好懂,清新抒情,意象结实,但又不是一览无余。像文字通俗、节奏畅快的《登楼》,意象幽深、充满电影感的镜头,能给人猜想这是否一首情诗的余地。相比之下,作者企图学习聂鲁达细致、绵密写法的《钢铁巨人》,则流于浅显,易读而不耐读。
在香港诗坛中,羁魂有三种身份:诗人、诗评家、诗编辑家。他三十多年的诗历程,可用“山仍匍匐”这句诗做注脚。20世纪60年代初期开始创作的羁魂,处女作是浪漫式的白话诗,充满了郭沫若式的呼喊,无论是主题还是意象,均缺乏创造性。后来他读到周策纵在香港出版的新诗集《海燕》,其中清新的意象、鲜活的词汇、澎湃的激情,给了他极大的震撼,便尝试用较尖新的手法写作,这些作品有一定的现代风,引起文坛的重视。随着创作的进展,他又阅读了台湾洛夫的《石室之死亡》,给他撞击巨大:“我曾以‘惊艳的经验’这句同音叠放的妙语,来形容我发现洛夫诗的惊喜。”④后来创作的《蓝色兽》和《断梦之形》,便是受洛夫熏陶后写出的长诗。前者的篇名与洛夫的《我的兽》相似:“在《石室之死亡》中,洛夫通过心与物、神与兽、道德与历史、死亡与不朽等生命的主题,探讨人的存在意义。在《蓝色兽》中,羁魂相应地以爱与梦、理想与现实、时代与历史、欲念与意义探讨‘虚无的存在’和‘存在的虚无’。洛夫《我的兽》中,兽是潜伏在心中、永居于体内、筑巢于眼中的反叛现实与传统的观念;羁魂《蓝色兽》中,兽是摆出To whom it may not concern姿态的个人(自我)。”⑤当然,也不完全是洛夫诗作的简单模拟,而是有自己的创造:洛夫的《我的兽》侧重于精神的不满,羁魂的《蓝色兽》侧重于行动的冲突。
羁魂的创作除得力于洛夫的超现实主义手法外,还从中国古典文学中吸取了丰富的养料。他从小喜欢古典文学,以至有一段时期,曾借古代诗人的题目、意境乃至文句镕铸剪裁作不同的实验。对这些“以古典为貌、现代为神”或咏史,或咏物,或咏人,或咏地,或写家庭、学校、生死、政治的探索之作,褒之者赞扬他回归传统,有民族风格,贬之者认为他食古不化,是从“恶性西化”走向“恶性文言化”。其实,这些批评都没有击中要害。在羁魂看来,新诗既不是纪弦所说的全是“横的移植”,也不是如某些复古派所说的只是“纵的继承”。如何从诗骚中吸取精华转化为自己的形象血肉,写出具有现代意识的作品,正是对诗人的挑战。令人欣喜的是,羁魂很好地经受了这种考验,将传统技法融会贯通于现代诗中,做到既不局限于李白杜甫,也不沉溺于艾略特,更不为任何流派所束缚。《三面》、《折戟》便是他创造期的开始。正如陈实所说:“摹仿期初步形成的个性和风格,向着佛、禅、性、灵、生死、命运、江湖、家国等各种题材领域广泛延伸,在浪漫的情怀中,综合各种经验,走向《趁风未起时》之后的成熟。”⑥
综观羁魂的诗作,从早期刻意经营文字的金字塔和过分的堆砌意象,到80年代后明朗深邃,从躲在象牙塔内写“小摇床”,到关注家国和社会,是一大进步。1994年羁魂移居澳洲,其诗作表现了相当一部分香港人弃土辞根的困惑,以及对香港那份欲断难离的矛盾心情。这里既有深沉的省思,也有游走的迷惘;既有故土的眷恋,也有抉择的烦恼。诗人最终做了选择:从异邦异国重回吾土吾乡。1996年返港定居后,羁魂仍充分利用业余时间,把精力用在创作和诗活动上。这种几十年无怨无悔的坚持,显得十分难能可贵。
1961年,从内地返港的黄国彬,进的是以女皇为名的“皇仁书院”,系殖民地政府的重点官校,以后学的又是英文与翻译专业。按常理,他在这种教育制度下成长,对祖国不会有深厚的情感。可事实正相反,他幼年时回乡,使他多了一份祖国情感,促使他关注着内地发生的重大事件,并及时以诗的形式作出回应。如1976年周恩来总理去世,全国人民悲痛欲绝,哽咽似“雷霆”、“霹雳”,香港人民也不例外,他在一百多行的长诗《丙辰清明》中写道:“你举殡那天,中环/无数凌乱的脚步怅然/离开后,又有无数沉重的脚步/走来,都沉默如无数倚墙的花圈/和无数不会呐喊的挽联/以及要做声却没有声音的哽咽”。在香港诗坛中,黄国彬是少数追悼歌颂周恩来并含泪写出香港反应的自觉诗人。唐山大地震发生后,他又及时写了五百行的长诗《地劫》,强烈控诉大自然灾害对人民大众的涂炭和残害。“大地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是此诗题旨的最好揭示。长约一千行的《星诔》,也是以周恩来撒手西归为题材,所不同的是内容更为丰富,加入了黄花岗之役等中国近代历史事件,并穿插进远古神话故事,作为周氏的长篇祭文。这些触及国家民族重大问题的诗篇,内地诗人也写过,所不同的是黄国彬所用的是香港视角。在技法上,比喻用得多,仅《星诔》一诗,据曾慧丝的统计,超过七十次,其中不乏新颖及精警的例子。可以诉诸五官感觉及戏剧效果,是黄国彬这类诗作的一大特色。“《丙辰清明》首节为营造死寂气氛,视觉上出现断云、千塚、纸灰乱飞等意象,而天气则‘天阴’、‘细雨’。听觉方面强调坟地环境的寂静,只有‘松声风声’和子规啼叫。第二节写大自然孕育河山则强调动感,例如地壳‘剧变’、山脉‘排空怒起’、河水‘奔腾长啸’。至于舟楫航行江河、农夫打水浇菜、渔民撒网捕鱼,小女浣衣及小孩嬉水等,均强调视觉上美好的环境。”⑦
黄国彬自与文字结缘以来,长期与中外作家神游。他精通中英法德意等多国文字,其心仪的诗人外国的有荷马、但丁、莎士比亚、米尔顿、艾略特等,中国的有庄子、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以及现代诗人艾青、何其芳、余光中等。这些作家无不宗庙宏富,博大精深,使黄国彬动了“偷”师之念。“偷”师的内容很多,其中历史感、文化感是最重要的部分。此外,转益多师,题材广泛,也是黄国彬拜师的要义之一。打开黄国彬的各种诗集,可以看到政治事件、社会变迁、神话现实、历史人物、宗教文化、爱情亲情、乡村都市、天文地理、自然风光,无不入诗。《半山黎明》以写景为主,这种如软浪、如细漪的轻柔风格,与写重大题材的作品大异其趣。可见,黄国彬能豪放,能婉约,其驰骋的天地极为宽广。
出身于“诗风”社的黄国彬,不像羁魂那样迷恋台湾的超现实主义,而是强调写诗要从生活出发,作品要与现实紧密相连。写诗不一定要意象支离破碎、语言晦涩而不可解、不可感。黄国彬写香港的诗,便用质朴的语言,记录生活中的发展变化。在《沙田之春》中,写和谐宁静的大自然美景如何被机械文明所破坏,如何被兴建马场的滚滚黄尘所吞杀。这里没有峭拔的意象,也没有乖张的语言,只淡淡地、“漠漠地”写来。以平实浅易的手法表现国际大都市,不一定就没有诗味,质朴也不等于全无华彩。像描写都市景象的《天堂》,以巧喻始,把堵车的街道比做“长期便秘的大肠”,另有“打呵欠的黄昏”等佳句,均使人一读难忘。和别人不同的是,黄国彬对色彩极度敏感。他“是香港设色最繁富的诗人;他的诗设色尽管繁富,但往往有象征含义,自成系统,其中明显相对立的两种颜色是‘黑’和‘金’。在诗人的色彩系统之中,黑色的属性比较单一,往往象征死亡、邪恶的力量或苦难。和黑色相对,黄国彬用得最多最频繁的颜色是‘金色’,他的诗总予人金光灿烂之感……金色可说是了解黄国彬诗歌内涵的重要密码,因为它在黄国彬的心理之中是神圣的颜色。金色往往因为黄金物质性的贵重和沉重,以及太阳化育万物的金色光芒,而为人读出尊贵、神圣的品质。综览黄氏的著作,随处可见是一种色彩在活动”⑧。
黄国彬虽然主张关怀社会现实,但他并不是“但歌民病痛”的白居易式写实诗人。他东西融合,诗行中不少是宗教的灵视与灵思。他的小诗玲珑、晶莹、透剔,有一种令人目眩的效果。像《热带鱼》,意象鲜活,情感浓艳,色彩满溢,且充满暗示性。这种写两人多情所具的夏日“浪漫传奇”的情调,在审美的愉悦上,给了读者很大的满足。
在黄国彬出版的十多本诗集中,以音乐为题材的有近二十首。其中六首写中国音乐,十三首写西方音乐。写贝多芬的除《致贝多芬》外,还有四首⑨。黄国彬这类诗作,最著名的是入选香港中学课本的《听陈蕾士的琴筝》。此诗用了许多拟人手法写琴声的悠扬,用比喻演绎乐调的变化,用通感手法写乐曲的舒徐清幽意境和极个人化的主观感受。作品跳跃性大,一忽儿西湖,一忽儿昆仑,一忽儿涟漪,一忽儿南风,一忽儿如变幻的剑花起落回舞,一忽儿摇落云烟尽散的大江,使人隐约可以感到琴筝声的繁密、急促、多变、响亮,同时看到蔡邕《琴赋》、韩愈《听颖师弹琴》、白居易《琵琶行》的影响。但不是因袭,而是在前人的王国外另辟疆土,且富有古人所没有的现代意识。
黄国彬同时在新诗、散文、评论、翻译四大领域出击,其中影响最大的是诗作。他在写宇宙万物和社会人生的同时,也写休闲旅游,其中《航向星宿海》,以个人的游纵、感慨为经,以神话、历史、地理、文化为纬,绘出一幅华夏山水画卷。其中有宏大的历史轨迹,有秀丽柔美的山水,“将乡愁和实物趣味融合无间,把爱国写在生活上”⑩。他的风格可用“壮阔”、“幽邈”来形容。“壮阔”,是指他喜用宇宙、鲲鹏、崩涛、高山、大海等宏大的自然意象,写得澎湃磅礴,对崇高伟大执意攀登与追求;“幽邈”,是指他感觉精细,意境深幽,在恬淡中见神采。他那些博大新奇的形象、奔泻万里的气势,其气魄绝不亚于作者的游记《华夏山水》,而且在追求史诗效果的同时,还把唐人绝句、东瀛俳句和西方意象融合在一块,显得是那样繁富和多彩。
在香港诗坛中,也斯和戴天一样,属重量级的本土诗人。他的学养深厚,视野开阔,经常出入于中西文化、现代与后现代之间。他在题材、形式和语言上作多种现代实验,在咏物诗、颂诗及都市诗的探索方面取得骄人的成绩。
崛起于20世纪70年代的也斯,他翻译介卜·狄伦、彼德·西嘉等人的作品,既是他阅读的延续,也是他美学上的声援,对其日后的创作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他最早的作品《夜与歌》、《夏日与烟》、《裸街》、《未升》等,就是“向往新电影那种冷冽优雅的美感,以意象和气氛代替叙事的手法,用以抒发我当时隐约而难以界定的感情”。
作为本土诗人,也斯对香港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对本地的变迁尤为关注。他自称自己是“城市的闯荡者、观察者、陋巷摊子旁的游击队员”。这反映在他的处女诗集《雷声与蝉鸣》中,有众多题目均嵌进香港的地区及街道名称,如《傍晚时,路经都爹利街》、《五月二十八日在柴湾坟场》、《巴伐斯街的公寓》、《罗素街》、《北角汽车渡海码头》、《新蒲岗的雨天》……他不用浓墨重彩,而用有真意、去粉饰的白描手法,并注意口语的节奏感,表现平静的城市如何在骨子里翻腾着各式各样的幻想和挣扎,用诙谐的笔法写芸芸众生的日常生活。诗人用摄影机拍下街景,用寻常的市井生活与读者谈心,用故事性的演绎写香港街头巷尾的变化,其中《抽奖》还用魔幻现实主义手法,但作者并没有照搬西方,而是借舶来手法展现东方自然诗的风韵。
或叙事,或咏物,或写景,或寄情的《雷声与蝉鸣》,体现了也斯早期的艺术追求,并为他中期写出《游诗》——并非狭义的旅游诗奠定基础。这类诗,不是以游客的身份游山玩水,而是离开原先稔熟的地方去看另一种事物,通过城市与山水反省文化和语言,以及比较各地异同。即是说,作者借周游世界各地抒写放逐的哀愁和发现的喜悦,在彼此相遇的文化中穿梭,其最终目的是落实本土——反思香港的文化问题。这些作品比早期放得开,大至宇宙,小至街道,还有历史电影,都进入他的视野。这与远赴美国加州留学的异国环境与内心探索多于外部观察有关。《乐海崖的月亮》、《大马镇的颂诗》等作品,均是从华人角度或侨民的身份,去思考西方与东方、都市与乡村、生活与艺术的关系,辨识香港文化与中国文化的差异。在表现方法上,不再用凝固的白描手法,而是用难以界说的联想、对话启发读者想象。不再像过去那样过分强调意象和氛围的创造,而是由热变冷,由抒情转向描写;不再以谢灵运、王维式的山水诗写作,而是以较暖的轻快节奏写都市的人情。这其中虽然有立体派及超现实主义绘画的影响,但其情感形态完全不同于西方。
“游诗”的另一种含义是脱离文字媒介,去借鉴其他艺术媒介,或将文字媒介“游”进艺术媒介之中。也斯将《游诗》与骆笑平的铜板画配搭展出,《形象香港》和摄影对唱,《寻找一个诗人》用戏剧的形式演出。这种多媒体的运用,使也斯成了一个极具现代色彩的诗人。
1984~1987年间,也斯不仅写了不少堪称精品的《游诗》,而且还写了从《诗经》开始就有到后来几乎被人遗忘的“颂诗”。这里讲的“颂诗”,不是内地五六十年代流行的政治抒情诗,更不是对某一党派的颂歌或战歌,而是解构传统的价值观念,质疑歌功颂德的人生观与艺术观,借用颂歌的形式歌颂日常生活中的人和事,歌颂文艺家的献身精神和美好品德,反思历史文化,调整以往要么高耸入云要么打入地狱的标准,“在田畦甜腻的合唱里/坚持另一种口味。”《给苦瓜的颂诗》,写的是蔬菜,实质上是由物及人,赞颂那些看到太多虚假的阳光后“把苦涩藏在心中”的清醒精神。诗中写道:尽管人们不喜欢苦瓜“皱眉的样子”,但“我”本来就不奢望从苦瓜的脸上寻找平坦的风景。作者就这样通过苦瓜的赞颂,令读者一个个清心明目,重新细细咀嚼这个充满“邪热”的世界。
在香港诗坛,很难找到像也斯这样精通外国文艺理论的学者。他在美国几年,读了俄国形式主义和布拉格语言学派的书,也跟米高·大卫信等修过“后现代主义”、“当代美国诗”、“诗与画”等课,这对他后来的创作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不过,从基本倾向看,也斯并不是典型的后现代诗人。后现代的定义有多种,也斯对此有所选择。他不赞成反历史反意义的态度,更不会无条件拥抱后现代世界。在《大角嘴填海区》中,他明显地不信任“什么都可以,什么都无所谓”的后现代主义面对世界的基本信条。
也斯的创作,融合了后现代与现代主义的长处。“他的许多诗,抒情和叙事的界限常常既被确立又被拆毁,界限十分模糊。许多诗的形象,既不是现代主义的‘大写’和‘单数’,也不是后现代主义的‘小写’和‘复数’,而是缩小的‘大写’和放大的‘单数’。读也斯的诗,常常感到这一首中有‘黑山派’的‘客观主义’,那首诗有‘纽约派’的绘画式描述,另一首诗里又有‘跨掉派’那种‘像告诉朋友一样告诉谬斯’的生动口语。”他学来的后现代诗观,只帮他理解和反省当代作家的视野,在立体的变幻、意旨与意符不确定的关系方面处理得更富艺术性。也斯把自己不落言诠的写作方式概括为:“并不强调把内心意识笼罩在万物上,而是走入万物,观看感受所遇的一切,发现他们的道理。”这种审美方式也斯称之为“发现的诗学”,以和“诗人所感已整理为一独立自存的内心世界,对外在世界的所遇因而觉得不重要,有什么也只是割截扭拗作为投射内心世界的象征符号”的“象征的诗学”加以区隔。像《从现代美术博物馆出来》,在一些人看来根本不像诗,可也斯认为,写诗并不一定非要用象征手法,也可以把自己亲眼见到的东西老老实实告诉读者。表面看来,字句没有深奥之处,事物也司空见惯,可诗中笼罩着一种不平凡的气氛。对也斯来说,写诗是一种发现的过程,而对读者来说,读诗也是一种发现过程,即通过这首诗“发现”作者不仅从现代美术博物馆出来,“也从一种主流的文学观念走了出来,往更自由亦更凌乱的方向寻找新的可能性”。
注释:
①③姚启荣:《古苍梧访问记》,香港:《大拇指》,1981年第1期,第2页。
②卞之琳:《莲出于火——读古苍梧诗集〈铜莲〉》,北京:《读书》,1982年7月,第7页。
④王伟明:《诗人诗事》,香港:玮业出版社,2006年,第2页。
⑦曾慧丝:《从黄国彬三首长诗看其诗歌理论的实践》,香港:《诗双月刊》,1997年总第33期,第87-88页。
⑧王良和:《如山韫玉,如玉含光》,载黄维梁主编:《活泼纷繁的香港文学》上册,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252页。
⑨黄维梁:《期待文学强人》,香港:当代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251页。
⑩黄念欣:《黄国彬:〈航向星宿海〉》,载《香港文学书目》,香港:青文书屋,1996年,第21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