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晋汲古阁藏刻书兴盛缘由新探

2009-04-05 14:48毛文鳌
常熟理工学院学报 2009年1期
关键词:毛氏刻书

毛文鳌

(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上海 200241)

毛晋汲古阁藏刻书兴盛缘由新探

毛文鳌

(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上海 200241)

明清之际,毛晋汲古阁藏刻书蜚声宇内。其兴盛端赖于文化环境、师友襄助、学术底蕴、经济财力诸因素,然毛氏女性戚属之作用亦不容小觑,甚乃居功至伟,藉此可考量其时女性参与文化生产情态及其重要价值。

毛晋;汲古阁;藏刻书;女性;文化生产

明末清初,毛晋汲古阁藏刻书名播书林,彪炳史册。据荥阳道人(按,指郑懋德)《汲古阁主人小传》,毛晋裒聚图籍累至84000册,且宋椠元刊盈廛。毛晋既宝视典藏,且矢志刻书,“以藏以刊”。始明万历四十六年(1618),迄清顺治十六年(1659),40余年间汲古阁刻书602种、11089页版片。毛氏汲古阁刻本于明清交际行销大江南北,钱谦益曰:“经史全书,勘雠流布,毛氏之书走天下。”藏书家钱曾称曰:“启祯年间,汲古之书走天下。”毛晋藏刻书是中国私家藏刻书之杰出典范,于保存和传播古代文化居功至伟。版本学家叶德辉曰:“毛氏刻书为江南一代文献所系,是则考古之士所当详知者矣。”当代学者顾廷龙盛赞汲古阁曰:“藏书震海内,雕椠布环宇,经史百家,秘籍琳琅,有功艺林,诚非浅鲜。”然则毛氏汲古阁刻书缘何风行天下?时贤隶之于下述四因:一曰,浓厚文化之浸滋;二曰,师友同好之推助;三曰,佳椠秘刻之底本;四曰,殷实丰饶之家资。但纵览毛晋生平,似有他因尚未揭发。我以为,毛晋刻书尚多赖其母戈氏、妻严氏、范氏、康氏等亲眷之襄助,且设若失此之助,毛晋恐毕生难遂志业。

毛晋父名毛清(1568-1624),字虚吾,又字叔涟,谙晓经义,娴于周髀与农事。毛晋生母戈氏(1567-1629),文甫□□女,原籍疑系临海(今属浙江),后举家迁常熟。毛清“以孝弟力田,称为乡老”,戈氏则任劳任怨,勤俭佐之。为光耀门庭,夫妇俩广延名士硕儒,使子游学其间。以是毛晋自幼雅号坟典,学问得以猛晋。溯及万历四十一年前后,少年毛晋即萌锓书之念,孰料毛晋立志从事校理、刊印典籍之际,却遭好事者无端阻挠,“客有言于虚吾公者曰:‘公拮据半生,以成厥家。今有子不事生产,日召梓工,弄刀笔,不急是务,家殖将落。’”毛母戈氏甫闻知,遂出以纾解曰:“即不幸锓书废家,犹贤于摴蒱、六博也。”更甚者,戈氏将“内帑”悉数捐出,以助成爱子心愿。职是之故,“书成,而雕镂精工,字绝鲁亥。四方之士,购者云集。于是向之非且笑者,转而叹羡之矣。”此后,毛晋志愿愈发笃定,而戈氏之勖勉、赞助不辍,既便于毛氏购置图籍,且长濡于精神清泉,不敢稍怠。毛晋虽终生未仕,但自髫龀即厕身庠序,诵习经典,并屡赴场屋,希冀金榜题名,惜乎屡试不售。毛晋初赴南闱之年,三夜复梦,于嗣后刻书似有所昭。毛晋于题作于顺治丙申年丙申月丙申日丙申时之《重镌十三经十七史之缘起》曰:

天启丁卯,初入南闱,设妄想祈一梦。少选,梦登明远楼。……元旦拜母,备告三梦如一之奇。母欣然曰:“神梦不过教子读尽经史耳,须亟还湖南旧庐,掩关谢客。虽穷通有命,庶不失为醇儒。”遂举历选吉。忽憬然大悟曰:“太岁戊申,崇祯改元,龙即辰也。珠顶露山,即崇字。奇验至此。”遂誓愿自今伊始,每岁订正经、史各一部,寿之梨枣。及筑箾方兴,同人闻风而起,议联天下大社,列十三人任经部,十七人任史部,更有欲益四人并合二十一史。筑室纷纷,卒无定局,余惟闭户自课而已。且幸天假奇缘,身无疾病,家无外侮。密迩自娱,十三年如一日。迨庚辰除夕,十三经板斩新插架。赖巨公渊匠,不惜玄晏,流布寰宇。不意辛巳壬午两岁灾祲,资斧告竭。亟弃负郭田三百亩以充之。甲申春仲,史亦裒然成帙。……回首丁卯至今三十年,卷帙纵横,丹黄纷杂。夏不知暑,冬不知寒,昼不知出户,夜不知掩扉。迄今头颅如雪,目睛如雾,尚矻矻不休者,惟惧负我母读尽之一言也。

阅毕,不难知晓:一是母氏戈儒人殷切叮咛毛晋勿忘刊刻经史之使命,而毛晋亦刻刻牢记,“惟惧负我母读尽之一言也”,“年已带白,有事必禀于戈儒人”,设法维系古籍之刻梓。故而,十三经、十七史诸煌煌巨册乃毛晋遵从戈氏教诲并受其关注、督促方以梓行问世。毛母之坚韧、执着竟感染时贤,钱谦益《毛母戈孺人六十序》感喟曰:“子晋之父,以孝弟力田称为乡老,而孺人以勤俭佐之。广延名人硕儒,纵其子游学,以称其名。称觞之日,亲知宾从,杂还致辞,咸相与颂孺人之寿岂,而祝子晋他日之显融高明,以受福于其母为未可量也。”二是毛晋能够诀别科场,沉浸经史,多赖母氏戈儒人之劝谕、训示,“虽穷通有命,庶不失为醇儒”。此外,毛晋妻严氏于夫君刻书亦出力不少,堪称“贤内助”。毛晋原配为范氏,继配康氏、严氏,其中范氏、康氏分别于万历四十七年(1619)、崇祯元年(1628)辞世,故于毛晋刻书助理实情难以探窥;而严氏于崇祯二年(1629)来归,之后辅佐毛晋校刻书至卒老。学者朱彝尊《严儒人墓志铭》曰:

儒人生长高族,既嫁,却绮纨金翠之饰,簪蒿裙布,甘与翁偕隐。翁先有戈母,甫婚,疾笃,儒人居姑丧,所以致其孝者,无不尽也。翁先有一子三女,儒人抚之若己出,所以用其慈者,无不周也。翁于家祭折衷司马氏书仪、朱子家礼行之,儒人洁治锜釜,所以将其敬者,无不专也。……乃于崇祯元年开梨枣之局,发雕经十三、史十七于所居汲古阁下,时诸务未中条理。明年,儒人来主中馈,分命傔仆各执其役,雠勘之宾,剞劂之工,装潢、熟纸之匠,各从其宜。秩然有序,则儒人内助之力居多。

可见,一则严氏持家孝慈俭朴,家务料理井井有条,免除了毛晋购书、访书、校雠、刊印等后顾之忧,客观上为汲古阁付梓梨枣创造便利条件;一则严氏将原本庞杂无序之匠作合理分工,使各司其职以节约经费,提高效率,为汲古阁脱颖于书坊界建功匪浅。时下研究者多持毛晋卒后,汲古阁藏书、刊板旋即星散四方之成见,然恐与实情有违。据毛扆《中吴纪闻》跋:

先君藏书,自经分析,二十年之内散为云烟。叶文庄子孙不啻数世,尚能守而弗失。健羡之余,感慨系之矣。读吾书者,亦将有感于斯焉。己未重阳前四日毛扆记。

“己未”即康熙十八年(1679),始自毛晋顺治十六年(1659)谢世,迄于康熙十八年恰为20年。即至康熙十八年,汲古阁藏书方惨淡湮没。事实上,顺治十六年后汲古阁仍然持续刊刻书板,只是规模、质量难与此前比肩。而毛晋诸子中惟有毛扆克绍父志,从事藏书、校书、刻书活动,但顺治十六年毛扆方二十岁,汲古阁主事者实乃其母严氏,“翁既殁,儒人持门户,又二十一年”,则与前述时间大体契合。据此可言,严氏参与刻书远不止21年,可谓为汲古阁立下卓著功勋,值得深深铭记。此外,虽限于材料,我们难以估判毛晋原配范氏、继配康氏之于汲古阁之贡献,但推而言之,其作用应不容小觑,下略析之。范父名不详,字濬源,贡生。明万历四十六年(1619),濬源以所藏宋刻《后村集》赠毛晋;毛晋所刻《后村题跋》即以之作为底本,“《后村集》颇浩繁,予偏喜其题跋,因广其传。犹忆是本乃戊午年外舅濬源范公所贻,云是秦氏秘藏宋刻。其字法之妙,直追率更,纸如蝉翼,煤沈光泽如漆,可称三绝云。今外舅墓木已拱,彦昭兄弟能读父书者,又相继云亡,为之废卷陨泣。”是则范氏父兄与毛晋神交相契,并赞助其刻书事业。康父名时万,字孟修,号郎山,晚号了予居士,云间人。生卒年不详,太学生。明天启六年(1626)三月,毛晋过康时万故居,从其遗书中捡得《白莲集》及书后所附《风骚旨格》,二书后均为毛晋刊刻。“余先得《杼山禅明》,未遘《白莲》。丙寅春杪,再过云间,康孟修内父东梵川,值藤花初放,缠络松杉间,如入山谷,皆内父少年手植也,不胜人琴之感。既登阁礼佛,搜得紫柏手书《梵川记略》一幅。又搜得《白莲集》六卷,惜其未全。忽从架上坠一破簏,复得四卷。……既知为紫柏手授遗编,早向未来际寻契,余小子有深幸焉。”另,时万子名元浤,曾辅助毛晋雕刻《草木经疏》。

然则戈氏、严氏、康氏、范氏等女眷何以能襄助毛晋汲古阁藏刻书?要解此疑窦,就不能不探讨伊之家世背景与夫秉性教养。戈氏母家原为临海望族兼书香门第,经年累月之薰浸,戈氏亦珍视典籍,识见有所增进。《重修常昭合志》卷三十二《人物志·画家》载:“戈汕,字庄乐,画法钩染细密,虽巨幅长卷,石纹、松针了了可辨。尝造蝶几,长短方圆,惟意所裁,叠则无多,张则满室,自一二三客至数十皆可用,亦善吟。”而钱陆灿《常熟县志》另载:“(戈汕)巾幅方袍,不为俗装,能诗善画;……又刻诗韵为纸牌样,分韵甚便”云云。毛褒等撰《先府君行实》则谓:“外家戈氏,舅庄乐君名汕,僻古好琴书,为一时高士。府君髫岁喜读《离骚》,慕陶靖节之为人,与舅氏相得。”又据毛晋《隐湖题跋》曰:“余髫岁从庄乐舅氏,流憩舟中,见《李长吉诗》会稽本,诵之不能释手,乞而归之。”(日)三浦理一郎君《毛晋交游研究》载:“天启五年(1625)三月,毛晋之曾外祖父缪希雍,以所撰《本草经疏》授毛晋刻印。晋乃集同邑李枝、云间康元浤、松陵顾澄先及舅氏戈汕相与校雠。六月,遂付梓人。”可见,缪希雍、戈汕、康元浤协力参与寿梓之役,勇于实践。三浦又考证曰:“魏浣初,字仲雪,常熟人。生卒年不详。冲之兄,毛晋舅氏。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进士,累官广东参政,卒于官。喜诗,好著述。……魏浣初为毛晋母戈氏之表亲。”又据毛褒等撰《先府君行实》载:“戈(按:指戈氏)与魏中外。方伯仲雪名浣初,孝廉叔子名冲,一时名人。府君师事叔子先生。”钱大成《毛子晋年谱稿》曰:“是年(按:指万历四十五年,1617)先生始受业于同邑魏冲之门。冲,先生舅氏也。”综核上述征引资料,可见,毛晋舅家家学渊厚。藉此,我们不难解读戈氏后来为何极力支持毛晋刊刻书籍之心理动因与审美趣味。至于严氏、范氏、康氏,亦是累世官宦,家学渊厚,如前引朱彝尊《严儒人墓志铭》载:“儒人者,明光禄大夫、太子太保、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赠少保,谥文靖,讳严讷之曾孙。隆庆丁卯乡贡进士、承荫中书科中书舍人,讳治之孙。国子监生,讳柟之女。”“儒人生长高族,既嫁,却绮纨金翠之饰,簪蒿裙布,甘与翁偕隐。”则严氏禀性淡泊,甘守宁静,颇得大家风范。范氏、康氏母家亦系文化型家庭,“笔耕舌种,固吾家世业”,受男性家庭成员感召,女性亦喜藏书、刻书,诚谓“雅爱书史,有未见之书,虽鬻簪珥,必购得之”。总之,毛晋母妻之共同特征——“名父之女”,从而有意识、有能力助理毛晋藏刻书,且系决定性因素。此外,地缘因素亦与有焉矣。有清一代,常熟一隅女性文学勃兴,“女学昌明,闺彦淑媛,莫不挟册吟咏。颇有能蜚声词台,与须眉相颉颃者。”笔者据《常昭合志稿·艺文志》粗略统计,内“闺秀”目收录创作型名媛竟达百名之多,庞大之女性创作群体必然影响、歆动毛氏女族,进而投身藏刻书事业。事实上,明末清初,常熟女性才媛,竞相撰著、品评、迻录、刊刻作品,其著者如柳如是氏、吴绡氏等,简直构成一道明丽之光景,这于地方坟籍之典藏,版刻之盛行,学风之陶铸,文化之熏习,无不意义重大。而毛氏女眷即是一帧闪亮剪影,却造就出毛晋与汲古阁之鸿业,值得铭记,令人景仰。

[1]毛晋.隐湖题跋[Z]//丁祖荫.虞山丛刻.民国4-8年(1915-1919).

[2]钱大成.毛子晋年谱稿[J].国立中央图书馆馆刊,1947(1):4.

[3]毛晋,王士祯,等.汲古阁书跋·重辑渔洋书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2-3.

[4]叶德辉.书林清话[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9:156-165.

[5]曹培根,等.常熟藏书家藏书楼研究[M].上海文化出版社,2002:107-159.

[6]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M].上海:商务印书馆,1957.

[7]郑钟祥,等.常昭合志稿[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上海:上海书店;成都:巴蜀书社,2002.

A New Perspective on the Prosperity of M ao Jin’s Jigu Library of Carve Books

MAOWen-ao
(Ancient Book Institute of Humanities School,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200241,China)

At the turn of Ming and Qing dynasties,Mao Jin’s Jigu Library was well-known,whose prosperity is attributed to such factors as cultural environment,friend assistance,academic attainment and financial capacity. The contributionsmade by kinswomen in the Mao family cannot be overlooked,from which woman’s participation in the cultural production and its significance are also explored.

Mao Jin;Jigu Library;collection of carve books;females;cultural production

G258.83

A

1008-2794(2009)01-0102-04

2008-11-09

毛文鳌(1976—),男,安徽肥西人,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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