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钧钧
马球是唐代非常盛行的运动项目,《资治通鉴》卷二〇九记载:“上(中宗)好击球,由此风俗相尚”。到了晚唐此风仍盛,以至马球器具都很值钱,如杜光庭《录异记》记述苏校书好酒,善制球杖,每有所阙,便“以球杖换金钱”(《古今图书集成·蹴鞠部外编》)。这一娱乐活动在唐诗中也留下了记录。据笔者翻检,《全唐诗》中直接描写马球运动的诗篇约九首,跟马球有关的诗篇约十六首,它们不仅记录了唐人这一习俗,还从一特殊的角度反映唐人的精神面貌。
首先,从这些诗篇中看来,唐人非常喜爱马球运动,一年四季,随时随地皆可举行比赛。如崔湜、沈佺期、武平一的《幸梨园亭观打球应制》,“年光陌上发”(《全唐诗》卷五四)、“今春芳苑游”(《全唐诗》卷九六)、“令节重遨游”(《全唐诗》卷一〇二)等诗句证明宫中曾在景龙四年正月七日初春其间举行马球活动。张籍《寒食内宴二首》提及马球是寒食节的娱乐活动之一:“廊下御厨分冷食,殿前香骑逐飞球。”(《全唐诗》卷三八五)张祜《观宋州田大夫打球》描写田大夫打球之时:“晓冰蹄下裂,寒瓦杖头鸣”(《全唐诗》卷五一〇)证实严冬绝不影响唐人打马球的兴致。因此,马球是四季都能进行的活动。宫中特别会在正月七日及寒食节邀请大臣出席观赏或参与马球活动。那么,马球爱好者通常在每天的什么时间开始进行马球活动呢?韩愈《汴泗交流赠张仆射》记述张建封“新雨朝凉未见日”(《全唐诗》卷三三八)便整理装束准备打马球。日出以前,球员已整装待发了。这与王建《宫词》所记叙的一致:“为报诸王侵早入,隔门摧进打球名”(《全唐诗》卷三〇二)。李白《杂曲歌辞·少年行三首》记叙贵族少年在白天打马球:“君不见淮南少年游侠客,白日球猎夜拥掷”(《全唐诗》卷二四)。蔡孚《打球篇》:“薄暮汉宫愉乐罢”(《全唐诗》卷七五)透露马球运动于黄昏结束。然而,元稹《望云骓马歌》“校猎朝回暮球宴”(《全唐诗》卷四一九。)却表示黄昏后才开始打马球。可见,马球活动进行的时间方面也没有什么限制,从晨曦初现到夕阳西下,都可以是打球的好时机。
其次,这些诗都描写了马球活动范围及周边环境,可让人们感受到马球比赛时场地与看台的场景。如初唐崔湜和沈佺期都有《幸梨园亭观打球应制》诗:
“今春芳苑游,接武上琼楼。宛转萦香骑,飘飖拂画球。俯身迎未落,回辔逐傍流。只为看花鸟,时时误失筹。”(沈佺期)
“年光陌上发,香辇禁中游。草绿鸳鸯殿,花明翡翠楼。宝杯承露酌,仙管杂风流。今日陪欢豫,皇恩不可酬。”(崔湜)
两者作于唐中宗于梨园亭赐宴时。马球比赛就在梨园里举行。当时,梨园只不过是皇家禁苑中与枣园、桑园、桃园、樱桃园并存的一个果木园,果木园中设有离宫别殿、酒亭球场等,是供帝后、皇戚、贵臣宴饮游乐的场所,还不是唐玄宗时专门用于演习歌舞戏曲的地方。沈佺期笔下的梨园繁花似锦,四处芬芳扑鼻,侍臣们前后相接登上富丽堂皇的亭台楼阁。翠绿的芳草与鸳鸯殿相映成趣、明艳的花卉衬托翡翠楼,梨园里的风光在崔湜眼中是自然美和建筑美巧妙融合的结晶,他还提及了味觉和听觉的享受——宝杯中的美酒好混合天然甘露,乐曲伴随微风在空中流动。这些描写表明,他们是坐在亭阁中观赏比赛,一边欣赏音乐,一边品尝美酒。又如蔡孚《打球篇》言:“德阳宫北苑东头,云作高台月作楼。金锤玉蓥千金地,宝杖雕文七宝球。”说明比赛看台就是“金锤玉蓥”的宫中高台。这跟崔湜及沈佺期对马球活动地点的描写相似。中唐韩愈《汴泗交流赠张仆射》所刻画的马球活动场所虽非宫中,但也是一处规模宏大的场地。“汴泗交流郡城角,筑场千步平如削。短垣三面缭逶迤,击鼓腾腾树赤旗。”这是韩愈任观察推官时所作,因此这球场应当为军队兵将的训练场地。球场有千步之宽,而且平坦如刀,被三面曲折相连的短墙所围绕。球场内鼓声如雷贯耳,排列整齐的赤旗在空中飘扬。张祜《观泗州李常侍打球》:“日出树烟红,开场画鼓雄”(《全唐诗》卷八八三)记叙了马球比赛开始时,鼓乐声势盛大。在晚唐宫中,马球比赛仍很热闹,如王建《宫词》中有一段针对宫中马球的叙写:“对御难争第一筹,殿前不打背身球。内人唱好龟兹急,天子鞘回过玉楼。”晚唐和凝《宫词百首》也云:“虎骤龙腾宫殿响,骅骝争趁一星飞。”(《全唐诗》卷七三五)比赛就在玉楼、殿前,宫女为马球员呼喊叫好,场内有龙腾虎跃的巨响,场边有龟兹乐伴奏。
再次,这类诗多善于捕捉比赛精采的瞬间,描写出马球员的精妙的球艺与超人的马术。如令沈佺期印象深刻的,是马球员“俯身迎未落,回辔逐傍流”的动作。马球员俯身击起将坠地的马球,根据时刻变动的马球动向,随时勒紧缰绳以改变马匹奔腾的方向,以便追逐马球。把马球比赛过程描写得最为细致生动的,莫过于张建封《酬韩校书愈打球歌》。诗中描述比赛开始时,“护军对引相向去,风呼月旋朋先开”(《全唐诗》卷二七五),马球员分成两队互相对垒,球员们状态大勇,控制着群马飞驰,浩浩荡荡,仿佛现场风呼月旋。接着,是身为马球员的诗人抒发自我感受:“俯身仰击复傍击,难于古人左右射。齐观百步透短门,谁羡养由遥破的。”他把左右击球与骑兵左右射箭相比,又把“百步透短门”的技巧与养由“遥破的”的技巧相比较。由此可见在张建封眼中,马球技巧比射箭技巧更难掌握。此外,诗中更提及马球员灵活地把球杖移到鬃底、尾后等马身附近难以触及的位置:“杖移鬃底拂尾后,星从月下流中场”反映了球员们精湛的水平。“人不约,心自一。马不鞭,蹄自疾”道出了人与打球马的默契是胜负的关键,若拥有“善解人意”的马匹,除了能协助马球员取胜,更为马球员增添打球的乐趣。
这些诗都体现了唐人在这一运动中那种狂欢的气氛。如韩愈《汴泗交流赠张仆射》中,对马球比赛过程有以下描写:“分曹决胜约前定,百马攒蹄近相映。球惊杖奋合且离,红牛缨绂黄金羁。侧身转臂着马腹,霹雳应手神珠驰。超遥散漫两闲暇,挥霍纷纭争变化。发难得巧意气粗,欢声四合壮士呼。”比赛中,百马奔腾,马蹄交错复杂,球杖忽离忽合,加上红色的马缰绳与黄金羁色彩斑斓,比赛双方列阵忽分忽合,忽快忽慢,令人眼花目眩。队员身手不凡,随手一击,神珠便发出霹雳巨响,在空中飞驰。当球员以高难度动作巧妙截获来球,现场壮士不约而同地高声欢呼喝彩,如杨巨源说:“动地三军唱好声。”张建封作为球员,认为在球场上的自己情绪相当高涨,简直为马球比赛着了魔,因此猜想观众会为他的狂态感到惊讶:“儒生疑我新发狂,武夫爱我生雄光。”沈佺期言:“只为看花鸟,时时误失筹。”王建说:“对御难争第一筹”,“无人敢夺在先筹”(《全唐诗》卷三〇一)蔡孚说:“自有长鸣须决胜,能驰迅走满先筹。”都说到比赛有严格的评分机制。在比赛中,观众们一直关注着自己支持的那一队能否先夺头筹或得到满分。在比赛场地的每一位,都全神贯注地密切留意着球赛的最新动态,每当有人“得筹”,便引起全场轰动!武平一《幸梨园观打球应制》(《全唐诗》卷一〇二):“令节重遨游,分镳应彩球。骖驔回上苑,蹀躞绕通沟。影就红尘没,光随赭汗流。赏阑清景暮,歌舞乐时休。”由诗看,比赛一般是在傍晚时结束。在整个比赛过程中,皇家还同时举行歌舞酒会助兴。场内人欢马叫,场外歌舞劲放,马球比赛似乎也是一个盛大的“狂欢节”。
在诸作中,张建封《酬韩校书愈打球歌》尤其特别,这是与韩愈《汴泗交流赠张仆射(建封)》酬唱之作,张诗曰:
仆本修文持笔者,今来帅领红旌下。不能无事习蛇矛,闲就平场学使马。军中伎痒骁智材,竞驰骏逸随我来。护军对引相向去,风呼月旋朋先开。俯身仰击复傍击,难于古人左右射。齐观百步透短门,谁羡养由遥破的。儒生疑我新发狂,武夫爱我生雄光。杖移鬃底拂尾后,星从月下流中场。人不约,心自一。马不鞭,蹄自疾。凡情莫辨捷中能,拙目翻惊巧时失。韩生讶我为斯艺,劝我徐驱作安计。不知戎事竟何成,且愧吾人一言惠。
韩诗曰:汴泗交流郡城角,筑场千步平如削。短垣三面缭逶迤,击鼓腾腾树赤旗。新秋朝凉未见日,公早结束来何为。分曹决胜约前定,百马攒蹄近相映。球惊杖奋合且离,红牛缨绂黄金羁。侧身转臂着马腹,霹雳应手神珠驰。超遥散漫两闲暇,挥霍纷纭争变化。发难得巧意气粗,欢声四合壮士呼。此诚习战非为剧,岂若安坐行良图。当今忠臣不可得,公马莫走须杀贼。
张建封以地方长官身份举办马球赛,既是举办者,又是球员,而且还是诗人,其诗中最为突出的是身为马球员的自豪感。他认为马球运动是有勇有谋的将士之共同喜好,他把左右击球与骑兵左右射箭相比,又把“百步透短门”的技巧与“养由基去杨柳叶百步而射之”的技巧相比较。在张建封眼中,拥有精湛的马球技巧与具有优秀的戎事表现同样受尊重和推崇,他甚至认为马球技巧比射箭技巧更难掌握。他还具体写出了马球动作,以“古人左右射”、“养由遥破的”来比喻马球动作的难度,并以“人不约,心自一。马不鞭,蹄自疾。”来形容人和马的默契等无形而奇妙的感觉,相信只有亲身体验马球运动,才能把个中感受与射箭杀敌作程度上的比较,并把球员与马匹无形的默契描绘得淋漓尽致。相比较而言,韩愈只能写写场中的令人目不暇接的阵势以及四周的欢呼,诚可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
在这一热闹的场景中,也有一些冷静的观众,他们的诗写出自己独特的随想与思考,如韩愈认为“此诚习战非为剧,岂若安坐行良图?当今忠臣不可得,公马莫走须杀贼!”希望张公和骑兵们不要玩物丧志;张祜惟恐“遥知三殿下,长恨出征东”,马匹和将士们沉迷玩乐,而久而久之惧怕战役。马球员和观众对马球的情感如此迥异,莫非是因为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杨巨源也说:“欲令四海氛烟静,杖底纤尘不敢生。”将戏之事与平定天下的大计相联系,也体现了中唐文人在国体破散后一种美好的愿望。如王建《朝天词十首寄上魏博田侍中》一诗记录田氏在朝觐时,参与宫中马球比赛,并以此代田氏向朝廷表达了归顺守正之心。“无人敢夺在先筹,天子门边送与球。遥索彩箱新样锦,内人舁出马前头。御马牵来亲自试,珠球到处玉蹄知。殿头宣赐连催上,未解红缨不敢骑。”比赛时,唐宪宗亲自为他开球,让宦官抬来成箱的绢锦赏赐他,并赏给他皇家御马。君王之恩惠与大将之忠诚在这场比赛之始就充分表现出来了。诗中马球赛的场景已成为一幅籓镇归顺图,这本身就是中唐政治难得的中兴之象。马球诗的意义已远超一般性的娱兴作乐之作。
综观马球诗篇,马球运动不只是一般的娱乐活动,它高雅的格调使它成为皇室、政客、贵族联谊及交流的活动;高难度的马球动作使它成为唐人表现战斗力及训练体魄的最佳途径。马球运动的特色和在唐人生活中担当的这些角色在马球诗篇中更为突出表现。有些诗歌通过描绘马球周边环境的富丽堂皇,强调马球活动的豪华气派;有些则偏重于渲染比赛紧张热烈的场面,着重表现球员们高难度动作、百马奔腾的震撼、及观众门欢呼喝彩情绪高涨的状态;更有些是马球员打球的记忆,把打球过程中的满足感抒发得淋漓尽致。因此,唐代马球诗可谓立体而真实地反映大唐盛世之时,马球风潮席卷社会各阶层的强劲威力,以及唐人豪放、自信、尚武、爱热闹的精神面貌,值得进一步整理研究及体会。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