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州人
富贵正月初四在去看望他亲舅的路上失踪了。
正月里。全国人民都喜气洋洋地走亲访友,这是中华民族几千年流传下来的风俗习惯、文化传统。按照轻重缓急,走亲访友的日程往往从正月初一安排到初十,紧锣密鼓,环环相扣,有的人还一直安排到月底。而富贵年年都把去看望他舅的黄道吉日定在正月初四。这个日子比较靠前,显示出富贵对老舅的尊重。
这天早上,有雾,富贵确实推着自行车走出了家门,但也确实没有到达他舅家。富贵是个老实人,几乎足不出户,大的世面没见过,他最远的地方就是跟人打小工到过本地的县城。然而。富贵这次却创造了一个奇迹。事情的经过其实并不错综复杂。
据富贵的爹哭丧着脸介绍说:正月初四是羊日,这天早上,富贵早早地在羊圈门口烧了纸。富贵要骑着自行车去河东看望他舅,不远,也就12里。初三的晚上我清清楚楚地做了一个不好的梦:梦见我家丢了两只羊,找了半晚上羊。出门的时候我还嘱咐富贵,雾太大,晚点走吧。富贵说,早去早回,人喝酒,羊也得吃食,回来我还要去放羊呢。说完就钻进了大雾里。快黑天的时候,我右眼皮忽然跳得厉害,见富贵还没回来,有点焦急,就叫儿媳妇到她二婶子家打个电话给他舅,问问富贵什么时候走的。不料,他舅一接到电话,竟懵了:咹,富贵没有来呀。我早在家里准备好了等着他呢。我还纳闷呢。他怎么了?两头不见人。就这么简单。
据我所知,有些负债累累者或者某些官员似乎好玩失踪,本拉登更是玩失踪,萨达姆也玩过失踪。人家这些人玩失踪有价值,难道富贵玩失踪还有什么深刻的背景和意义?
另据左邻右舍多年观察报告:虽然富贵是个驼背,但夫妻感情一直很好;一家人日子是累一点,但全家很和睦。还是有人好开玩笑,节外生枝说,肯定是富贵有了外心,领着女人跑了,这年头,兴这个。王庄的大队会计不就是领着个大嫂跑出去半年,又回来和原配过日子吗。前有车后有辙。有人反驳:这可就是晴天打雨伞--冤枉老天爷,糟蹋富贵了,富贵断断不是陈世美。他不但没有这样的心,更没有这样的条件和能力。
反正正月初四这一整天,奇了怪了,富贵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声不响地失踪了,就愣是没有一个人见过他知道他的去向。永远的不存在了还是暂时的找不到呢?富贵究竟属于哪种情况,很难说。也有一些人对富贵的失踪津津乐道,认为一觉醒来,第二天富贵就自然地转悠回来了。
好事谁遇上谁喜,坏事谁摊上谁急,对外人都是不痛不痒,无足轻重。富贵的媳妇一听到舅的回答,立时心“扑通”一声像天坍塌了一个大窟窿,惊慌失措地跑回家向公公汇报,又让门槛拌了个狗啃屎。富贵的爹一听到媳妇的回报,“扑通”一声一座南墙倒了。你看看你看看,这可怎么办?都心乱如麻,六神无主,一个劲地站在原地打摆子。地荒不打粮,人慌无计策。
“大,怎么办?”儿媳妇哭凛凛地问计公公。这个换亲媳妇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庄户妇女,头脑比较简单,老实本分,为了兄长的幸福,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死心塌地地看中了钱锣锅,一心一意过日子,深得公公赏识,两口子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龙生龙,凤生凤,她为这个家生了一双儿女,一双儿女继承了父母的优秀基因,也是头脑简单,老实巴交,女儿已出嫁邻村,男儿正等待娶亲。
中国民间讲究的是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在这个关键时刻,能指望谁呢?
富贵的名字很富贵,可命运并不富贵,虽然又姓钱,他家在这个村子可谓是门衰怍薄。富贵本来命运也不错,很健壮的一个青年。大集体时代推小车,不小心掉到沟里,跌成了锣锅腰,说个媳妇好困难。幸好妹妹为他换了个媳妇,这才象个家一样过起了日子。外无显亲贵戚相助,内没兄弟相伴。有的是健康的四肢,本分的心眼,勤劳不息,节俭持家,家里的每一粒粮食,每一根草木都是自己的血汗变成。眼瞅着别人家都早已是宽敞明亮的大瓦房了,而他家却还是青砖土墙的小屋时代。本族比较近的伯叔兄弟入土的入土,走他乡的走他乡,只剩他这一家在本村,沾亲带故的不是很多。
还是公公人老有智,第一时间跑到一个远房本家哭诉富贵失踪了。这个人一听二话没说,马上安排儿子女婿左邻右舍开上自己的车去寻找。那边老舅又焦急地打过电话来详细询问了富贵的出行路线,也立马动员一家老小按图索骥。
富贵爹,真不简单,八十多了,一直是这个家的掌舵者:主心骨。他从小就愁富贵,帮着富贵给孙子娶上媳妇是他最后的一块心事。不想半夜五更又出了这么个大事。他不定乾坤谁定乾坤?不顾年老体弱,他又趔趔趄趄地跑到村书记跟前,下了跪,老泪纵横地说塌了天。村书记新上任不久,一心执政为民,造福百姓,他赶快安慰:三爷,慢慢说,不要急。这是个大事,村委一定帮你。马上打开村委办公室里的大喇叭满村吆喝人。这个小岭村,不大,民风还比较纯朴。大伙一听这个事没有不上急的,许多人晚饭筷子一撂就跑出家门。白搭上车的,白搭上手机费的,白搭上手电筒的,都不计较。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谁家没有个三灾八难,谁敢说谁用不着谁!
天已经黑了。寻找富贵的三四帮人,沿富贵可能的路径细细寻找,人影憧憧,各种灯光交织成网,路上的碎片,路边的水沟,尤其桥,隐蔽的地方,蛛丝马迹都不放过。一路人马飞驰到所有的医院打听。富贵家几乎远近所有亲戚都倾巢出动了。搜索的范围一再扩大。然而,一千份的努力并不等于必然有一个好的结果。半夜里,两头的四五支队伍陆续凑在富贵的家里汇总情况,除了路上捡到一个帽子经辨认后不是富贵的,一无所获。
好好的一个家由欢乐的春节顿时坠入黑暗无边的地狱。他的父亲垂头坐在西屋的炕上不吃不喝也不睡,思维很清晰,满胸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富贵的老婆躺在东屋的炕上混混沌沌,完全被悲哀紧紧箍住,只有一个意识:富贵到哪里去了呢,富贵怎么还不回来呢。懂事的儿子向壁而泣。满屋的好心人有的悄声安慰,有的默默同情,有的进行细致分析研究。
村书记分析富贵跑不出这四种情况:一是半路到了其它亲戚家,这已经是不可能了,已问了所的亲戚了。二是富贵喝醉了,钻到哪里睡着了。这个也排除了。三是富贵迷了路,不知走到哪里去了。这个很有可能。因为今天的雾太大了,快11点了,雾才散尽。第四种情况嘛,就是出了车祸,被不长良心的司机弄到车上拉到外地扔了。
村书记又安排说。当下的任务就是明天扩大到邻乡镇以至到邻县的范围去找,一面现在立马打110报案。有人及时补充建议说,明天附带着到寻找的地方大量张贴寻人启事。村书记末了又强调说:不放弃,不抛弃,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千分之千的努力。很有大国总理的风范,让满屋老少深受感动。
富贵的舅和表兄表弟今晚就陪在富贵家。他们感到愧疚万分,毕竟富贵是在看望他舅的路上没了人的。有些头发长见识短的人背后嚼舌头:富贵不是去看他舅还能找不着了?言下之意,他舅是富贵丢失的罪魁祸
首。老舅跪到富贵的爹跟前,老泪纵横地自责:姐夫啊,我对不起你啊。我的好外甥啊,你来看什么你这个祸害舅,还不如我死了呢。发自肺腑,情真意切。
他这个亲母舅对他这个外甥特别的亲,不是因为就这么一个亲外甥,更重要的是富贵从很小就成了驼背,作舅的格外可怜他。富贵从小就这么一个亲舅,富贵对他这个舅也特别亲。每年雷打不动去看望他一次,都是正月初四这天。已坚持了50年了。春节,既是团圆的节日,更是人们寻根问祖的节日。象富贵看他舅,其深层的内涵就是人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做人不忘本,不能忘了根。富贵的母亲虽然多年不在了,但他母亲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还在,去看望他舅就相当于去看望母亲,是富贵一年一次地去寻根。他执着地每年去看望一次他舅。可贵至极,何错之有。
第二天,天公不作美,又是大雾迷漫。一大早大家就火烧火燎地钻进大雾里,又乱哄哄地兴师动众地寻找到黑天摸门,找的大家焦头烂额,都几乎彻底失去了信心,感到没有咒念了。因为所有的应有的努力都努力了,不应有的努力也都努力了。真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如果是迷了路,那也不足为奇,因为那天雾实在太大。如果说迷了路走不回了家,那就有点搞笑:到他舅家的路只有12里,一个50多的大男人,又不是哑巴,又不是傻子,又不是一个三岁的小孩,他再迷路,在自己的县里迷了路还回不来,有点天方夜谈。老马还识途呢,何况这路也来回走了50多年了。第三天,还是薄雾濛濛。寻找的人们因为没了信心,缓缓离去。只有少数的几位亲人执着地瞎找。很快就是三天光阴无情地溜过去了。
凶多吉少。看来结果真的可能是村书记分析的第四种了。虽然好心的人们都不希望是这个结果,而富贵一家人最怕的就是这个,但这悲哀的结论简直是一定的。人们来自于丰富经验的推理似乎无懈可击:初四那天,富贵在大雾中行驶,一辆车撞了之后,为逃避法律的责任,犯罪分子趁大雾掩护,把富贵拖上汽车,运到更远的地方扔了。这简直是一定的。现在的车祸多如牛毛。抛尸逃逸的事屡见不鲜。去年邻村的一个妇女就被车撞了,拉到了100多里远的外地。人们一面为富贵一家表示了自己应有的同情,一面恨恨地咒骂那些没有道德人性的犯罪分子,进而慨叹世道不古,世风日下。
十有八九的人都这样铁定地认为:富贵被车撞死了,被不人性的司机拉到外地扔了。富贵的本家亲戚也都绝望地认为是这种可能。他们不再怀有希望了:就是迷路,三天也应该回来了。不是这种结局,你说又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难道还有奇迹?
对于上苍来说,俯瞰下界。芸芸众生就象蚂蚁,一只小蚂蚁的生死存亡,根本微不足道,更何况是一只残疾的蚂蚁呢?但对于一个尘世中的家庭来说,每只小蚂蚁都绝对是万分之万的重要。轻和重的这种辩证关系,上苍在拈花微笑时能理解吗?人生的有常和无常是多么的无规律和不分贫富贵贱。和人生的有常和无常相比,和宇宙洪荒相比,人又是多么的渺小和脆弱。
也许富贵他体味不到,他的失踪会对这个红尘中卑微的家庭带了多么大的痛苦和灾难。
富贵就真的这样神奇地人间蒸发了吗?不!
就在富贵一家人生不如死地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时,孤独无助的富贵也在苦苦地寻找着回家的路。他的这个寻找好辛苦,就象人类一直不断地探求生命的起源,苦心孤诣地寻找宇宙的起点,虽然艰难,但坚忍不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就是人类。这就是人类之一的富贵。
富贵真的是迷路了。他迷失的很严重。
正月初四的早上,他离开家门,告别老父和妻子,他的目的很单纯很明确,就是到河东的柳村去看望他的老舅,一年就这么一回,50多年了都是如此。他这个老舅也80多了,看一年少一年。前途虽然雾遮云蒙,但富贵看望老舅的孝心是真挚的。今年他还破天荒地为老舅花了30块钱买了一箱密州春。他一路心念着老舅的好,一路又惦记圈里的二十只羊。
冬天里富贵也坚持把羊赶到村南村西的坡沟去,聪明的羊儿总能从看似荒凉的大地上找到吃的,比拦在圈里经济的多。富贵虽然大字不识几个,可这笔账算得很精到。他这一生没见过大世面,也没有种种勃勃野心,只知道过日子,猛干活,死节约,他们一家人从老到少秉持着“是饭就充饥,是衣就遮皮”的老话,谁对衣饭都不挑肥拣瘦,一年里不舍得吃几斤肉,只一个劲的攒钱,日积月累,达到锱铢必积的程度,但却不是吝啬,而是过日子的表现。攒足钱,以备他的看起来很精明却连二位数的加减法都难做对的儿子盖屋娶媳妇之用,这就是富贵全家的最大心愿。
小心驶出村子后,富贵明显感觉路上的雾更大了。这雾很好玩,乍看和牛奶相似,仿佛张嘴可吮;缥缥缈缈的又像闯入了仙界,人却只能当孤家寡人的神仙。这雾又极像是一个柔软的小妖,缠缠绵绵拂撩你的脸庞,迷惑你的睫毛,蛛网一样粘糊你,犹如误进了盘丝洞。这雾更像是白色的黑暗,明明是大白天,却让你鼠目寸光,除了你自身狭小的空间,其余对你来说完全是一片盲无所见的黑暗。富贵他骑在自行车上只比自行车高一个头。因为他的锣锅腰随着年纪的加大弯_导越来越厉害了。骑在自行车上本来就眼界限窄,视野不大,今天的大雾使他比平常更加目光短浅,他必须努力向上抻着脖子,使劲向上翻眼才能看到更远一点,行得格外小心翼翼。他有点后悔没听父亲的话。50多了,才真切体会到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含义。
走了多远了?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在狠命地蹬,身上早已热气腾腾了,像过年煮猪头肉的开锅。但好象还是在原地打转:路的样子,路两边的树木,几乎没变。大雾紧紧无情地包裹着他,他只有一个极小的看清的世界。富贵怀疑自己碰上了“鬼打墙”。事实上,上级这几年大刀阔斧,对国省大道,乡村小路都进行了大手术,宽阔平坦,四通八达,真是条条道路通小康。这个日新月异的大发展,让人大开眼界,更让富贵这样的人有点眼花缭乱。不知是像牛奶的大雾诱惑了他,还是宽阔的大路羁绊了他,他一根筋地顺着路走呀走,走的很用功,一心想快点到老舅家。
等到大雾变小时,已是下午3点多了。富贵的肚子也没试着饿。富贵看了看手表,四下环顾,感到有点陌生,纳闷开了:这是到了哪儿呢?我记着到我舅家只有12里路,往年我走一个钟头就到了,今天是……8点,9点,10点,11点,12点,1点,2点,3点。聪明的富贵扳着指头算时间,7个钟头。怪了!这条路我走了五六十年了,还会走错?难道是迷向了?抬头看看太阳,太阳象个醉汉,迷迷糊糊地飘在西边。方向没错。富贵心里嘀咕了老半天,拿定主意找个人问问。富贵很鬼,问路他不找青年人,他认为青年人不安全。
冬季的白天很短。天很快就要黑了。富贵有点着急。好歹碰到了一个走着的老头儿。富贵怯怯地问:“大爷,柳庄怎么走?”
大爷再三打量了富贵几遍,若有所思地自语:“柳庄?柳庄?我没听说过这个庄名。有
个刘家村向前往东走再往南,村东头有个湾,村里终年有个傻子胡转悠。”
富贵纠正说:“是柳庄,我舅是那个庄的,叫赵铜铁,外号叫破烂。”
“没听说过。也许是我老了,不跟形势了,你再找个人问问吧。”老者慈悲为怀,一心想帮这个不幸者。遗憾地摇了摇了头,无可奈何地走了。
富贵自信地想:我记得就是这条路。往北走有一个大桥。走吧。富贵半信半疑地推着车子走啊走,他已经没有多大力气了。他也怕走得快了,错过了舅家。天完全黑了,他感到很饿,就循着灯光找到一家人要了点吃的。那人问他是干什么的?他说是到柳村看他舅,他舅叫赵铜铁,外号叫破烂。那人想了想说:不认识这个人。也不知道这个村在哪里。
这一夜,富贵躲在路边一堆玉米秸里过夜,冻得睡不着,一晚上都在盼望天明。第二天,刚蒙蒙亮,富贵又起身开始了征程。然而,这一天基本重复昨天的故事。第二夜,富贵找了一个村头的一堆玉米秸过夜,冻得直打哆嗦,很难睡着,一晚上都在盼望快明天。
第三天上,富贵忽然改了主意。他不去舅家了,他要寻路回家。这次他打听的是个在路边停下摩托打电话的小青年。
“兄弟,我问你打听个事?龙骨镇在什么地方?”
青年对着这个“大虾人”愣了半天,直摇头:I don,t know。
富贵不懂英语,想必他懂得摇头的含义,又问,“那赵戈庄在哪里?”
“赵戈庄是个什么村?”青年忽然用汉语反问。
“那是俺庄。”
小伙子哧溜骑上摩托车窜了。心里一个劲地自喜:我碰上爱因斯坦了吧,要不就是牛顿。听说这两位大科学家好忘了回家的路。自己的庄都不知道,真搞笑,自己姓什么也快忘了吧。
富贵更纳闷了:这些人怎么了?没有一个人知道龙骨镇柳村赵戈庄。本县的人都不知道本县的地方了?这个世界怎么了?我到了阴间了?
富贵一筹莫展。为了回家,他还是得走,不停地走,不停地沿着宽阔的大路寻找。大路旁边不时出现大片的工厂、学校,还有匆匆走过的人群。富贵纳闷:这里的工厂、学校可真多啊,要那么多的工厂、学校有用吗?前方有个硕大的广告牌,富贵抬头望了望。广告牌上写着:思想有多远,就能走多远。富贵看不懂那话,他继续寻找。
实际上,这个世界不只富贵一人在寻找,各种各样的人都在不停地寻找。哲学家寻找真理,科学家寻找真象,蜜蜂寻找花朵,野心家寻找宝藏,文学家寻找真善美。权势家寻找升官之阶,色鬼寻找淫女,豺狼寻找小羊……而富贵寻找的是回家的正确归路。可路在哪里呢?他脚下的路东一条,西一条,很宽阔平坦,也长长无际;路上的车人象大河,川流不息,路两边的田野很宽阔,也都是种的小麦,也有春地闲着。
出家几天了,富贵也弄不明白了,反正大雾了好几天,还下了一天小雨,有两天特别冷。饿了要点饭,渴了忍着点,困了就在路边休息休息,然后再浑浑噩噩地走。老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幸好富贵从小受到苦日子的磨炼,风餐露宿并不觉得多么艰难。难以忍受的是晚上的冷。但他回家的信念是坚定的,他寻找的脚步坚定不移。
这是什么地方呢?他像一个三年级的小学生解决一道五年级的数学应用题,问了一个在路边摆摊的妇女。妇女目中无人,但却回答的干脆:“桥上。”
“桥上?”富贵四下寻找了半天,没有发现有座桥,哪怕是座小小的桥。
“桥上是哪里?”富贵怀疑妇女哄他开心。
即使别人告诉了富贵这就是桥上,可富贵还是不知道桥上是在什么地方。这并不单纯说明富贵的愚笨。缺少了参照系的“桥上”,只是一个空洞的字眼,就是高智商的你站在桥上你也不一定会知道桥上是在哪里。人类知道自己站在地球上,但知道地球又在宇宙的什么位置吗?
从这一刻起,富贵真的有点慌了,甚至有点恐惧。慌的是,我什么时候到家呢?我还要放羊呢。恐惧的是,现在社会治安比较乱,路上砸杠子的,黑夜里抗粮食的,偷牛的,白天拿鸡的。打狗的。他担心家里的羊,也开始担心自己在路上碰到砸杠子的——虽然他只有一辆破自行车,车上紧紧箍着那箱密州春酒。富贵又自作聪明地想。出门在外,什么样的人也有。他再也不敢多问路,一旦让人知道他迷了路,坏人打他的主意,那就坏了。想到这些,他提高了警惕的级别,走路格外小心,不时的睃着身边的人。
他正胡思乱想,猛地就被什么撞倒了。他无比心疼地看着那酒白白地淌出来一那是30多块钱呀一自己却不能动弹。
就见一个大汉上来捉他的自行车。他的意识告诉他:坏了,碰到砸杠子的了。富贵拽紧不撒手。
“什么什么,你敢挡老子的路?”那人酒气熏天得厉害,歪歪斜斜上来就用脚乱踹富贵。富贵是干活的好手,天生不是打架的材料,明显是这场战争的弱者。他被打得不轻,却不敢还手。富贵心里明白着,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强龙难斗地头蛇。
一个过路的目击者好奇地观赏了一会儿,他不敢贸然上前,怕自己吃亏。等他看出点门道,拔打了llO后溜之大吉。
富贵这辈子见过警察却没有到过派出所。派出所里气氛庄严,警察威严,富贵吓得不轻。正襟危坐,身体开始了发抖。他老实了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心怦怦跳得厉害,比刚才的挨打还紧张。没想到警察对他和颜悦色,给了他一杯热水,他接了却没敢喝。询问他的籍贯姓名,拿笔都记下来。责令那人赔了他100元,并向他道歉。然后那人就被放走了。放到他手上的这100元钱令他喜出望外。这钱来得真容易,打一天工才40块。但富贵始终弄不清那个人的真实身份,派出所可弄清了富贵的真正身份一他就是8天前Z市龙骨镇赵戈庄报案失踪的那个钱富贵。
警察告诉他:这里是w市,距离你家z市有300多里。你家在南边,你已失踪8天了。我们已帮你联系了你的家人,今晚就来拉你。富贵面对着警察的解说一脸迷惑。我失踪了?8天了?我走了300多里?这个小警察仿佛看穿了富贵的肚子,继续对富贵说:你骑自行车,每小时按15里算,一天按6小时,就是90里,8天,八九七十二,720多里。300里,这是直线,实际上你走了不下800里路。这一番复杂的计算彻底把富贵弄糊涂了。他的大脑又怎能盛下这么多的数据呢。
警察最感兴趣的是富贵一个大活人怎么会迷糊到这里来,也许对他今后的工作有所益助。警察问:你就没带个手机,现在收破烂的都有手机。富贵回答:俺家都还没安电话呢。我又不出远门,一般也使不着。警察又问:那你就没有背过一个半个亲朋好友的电话号码?富贵又答:我从不打电话,也没有什么事。警察又问:你就没找人问路?富贵说,问了几个人都不知道路,我还怕有人使坏,瞎指路,也没敢多问。
富贵回到家是夜里子时了,是村书记派专车接他回来的。还没到家门口,整个家里就幸福地哭成了一滩,进了家门口又滚成了一锅粥。在场的人莫不感染得热泪盈眶。富贵脸上冻得青一块紫一块,十个手指肿得象胡萝卜,龇牙咧嘴,胡子拉碴,明显瘦了一圈,就是个逃荒要饭的,和离家时判若两人。这个也许在别人眼里生命卑微到尘埃里的人,在这一家人眼里就是泰山,太阳。富贵没有死,富贵回来了。老天有眼啊。富贵爹狠狠地吩咐几个青年去抬十几个大礼炮。整个村庄上空轰鸣不断,绚丽多彩。轰轰烈烈的礼炮使劲地炸吧,把8天来的所有的难受、晦气、沉重、伤痛都炸成粉碎吧。熟睡中的村民被惊醒,惊骇地猜测发生了什么大事。
富贵的爹要给书记和大伙磕头。村书记连忙扶起来说:富贵是吉人自有天相。也是你有福。现在这个年头,都想着一夜暴富,一步登天,但几人能参悟到什么才是真正的财富呢?不是钱财也不是权势,亲人的平安健康才是最大的富贵。
大家对富贵的旅游很感兴趣。听了富贵的介绍,都庆幸是那场战争挽救了富贵的苦难征程,是那个醉汉使富贵重新踏上回家的路,应该感谢那个好人。然而,富贵却坚定地认为那个人是个拦路砸杠子的坏人,根本意识不到那个人对他回家的重大转折意义。富贵说,要不是那个砸杠子的,我还要往北走,就快到家了,我走的路根本没错。这条路我走了50多年了,不会有错。富贵的爹听了富贵的自命不凡,本来要骂儿子“煮熟了的鸭子~就是嘴硬”,但由于过分沉没在失而复得的大喜悦之中,就放纵儿子的无知。一个小青年指着南墙问富贵:这是什么方向?富贵东张西望了片刻回答:东!大家哈哈大笑。看来富贵确实迷糊的不轻。小青年又嗔似笑地埋怨富贵:这几天你光去神游了,不知道家里人遭的罪?富贵讷讷地憨笑不答。
村书记是个高中生,当年也是文采飞扬。他接过小青年的话头,画龙点睛似地说:富贵回来了就好,我看是个好兆头,象征着这个家,我们这个村,新年伊始就寻找到了富贵,今后前途一片光明。大伙遭点罪也值得。他又说,春节过完,你们这些年轻人又要出去闯世界,你们走的路和前一辈不一样,我们村寻找富贵全靠你们了。
大家都笑嚷,还是书记肚子里有墨水,说的就是好听。
上天和富贵家开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玩笑。好在这个玩笑开得恰如其分,有惊无险,过程凄凉,结局温暖。驼背富贵终于又寻找到了家。
责任编辑,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