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在燃烧中吟唱

2009-03-06 05:18裴合作
山花 2009年4期
关键词:无物过客野草

鲁迅曾对章仪萍、萧军等青年人说过,自己的哲学思想都体现在《野草》中。《野草》与鲁迅其它的作品比较,最大的不同点是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最真实的鲁迅内心世界。《野草》开创了“独语体”散文的路子。在文本中,鲁迅不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对现实生活作理性分析或艺术再现,而是自己对自己坦诚的私语诉说,是对自我赤裸裸魂灵的痛苦解剖,是对“虚无”世界的寻幽探险,是个体本真诗化的生存体验。史铁生曾经说过:“所有的人都在白昼的魔法之下扮演着紧张,呆板的角色,一切言谈举止一切思绪与梦想,都仿佛被预设的程序所圈定”。“因而我盼望夜晚,盼望黑夜,盼望寂静中自由的到来”。“甚至盼望站到死中,去看生” ①。《野草》是先生为自己精心营造的黑暗中一片坟茔。在这个充满阴冷、幽暗的世界中,我们看到的是秋夜、冰谷、坟丛、墓碣、荒野、地狱、土屋、死火、残墙、长蛇及不明不暗的晃动的影子;感受到的是烦腻、憎恶、愤怒、厌烦、绝望、虚无和死亡的痛苦。鲁迅曾把自己比作“恶鸟”,并说自己身上有“毒气”和“鬼气”,读着《野草》,着实感觉到被字里行间弥漫的“毒气”、“鬼气”充塞着喉咙。

让我们跟着先生一同进入他的“野草”世界。

生命是什么?生命的本源何在?请看《过客》中一段精彩的对话:

翁——客官,你请坐。你是怎么称呼的。

客——称呼?——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一个人。我不知道我本来叫什么。……

翁——阿阿。那么,你是从那里来的?

客——(略略迟疑)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

翁——对了。那么,我可以问你到那里去吗?

客——自然可以。——但是,我不知道……

过客与老翁的对话,是对生命本原的拷问。过客之所以不停地行走,就是要在不断的自我本体否定中脱出既往的历史联系,他是怀着“往者不可谏,来着犹可追”(语见《论语•微子》)的痛苦,向自己内在生命走去。他不能回头看,因为在过客所走过的路途中“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面皮和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我憎恶他们,我不回转去”。然而,前面是什么呢?是一片坟茔。过客所走的是后无退路、前面是坟的死亡之旅。与过客处境相似的还有“影子”和“死火”,影子要摆脱不明不暗的处境,在它面前有两种死亡选择,或者在光明中消失,或者被黑暗沉没。死火要么在冰谷中“冻灭”,要么在燃烧中“烧完”。

但暗夜又在那里呢?现在没有星,没有月光以至笑的渺茫和爱的翔舞;青年们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

这是鲁迅在《希望》中为我们描写的“绝望”之境,一个被空虚充斥着的暗夜,一个“没有暗夜”的暗夜。

走进无物之阵,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他知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许多战士都在此灭亡,正如炮弹一般,是猛士无所用其力。(《这样的战士》)

这是精神界之战士面临的“无物之阵”。在这个“无物之阵”中,战士面对的敌人头上有各种旗帜和好名称,头下有各样的外套和好花样。他们的胸前都放着护心镜。“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无物”。战士“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无物之阵”最终成为胜利者。

他也并非全树通红,最多的浅绛,有几片则在绯红地上,还带着几团浓绿。一片独有一点蛀孔,镶着乌黑的花边,在红、黄和绿的斑驳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视。

《腊叶》中的这段文字,是先生从另一个角度对生命的透视,是对生命的走向衰亡的祭奠。从一片病叶对人间的“凝视”中,我们似乎看到生命即将耗尽的无奈和无助。自然生命与人的生命在这里发生了同构,任何生命都逃不脱死亡的铁的定律。从绝对意义讲,生命必然以悲剧而告终。

《乞求者》描述是一个“灰土”的世界,这是一个秋寒萧瑟、万物凋零的季节。高树的枝条带着几片将要干枯的叶子,路旁剥落倒败的泥墙,断砖叠在墙的缺口,微风吹起的灰土弥漫天空。“我”孤独地行走在这个看不见前途的、了无生机的、没有尽头的高墙(鬼打墙)之下。

她在深夜中尽走,一直走到无边的荒野;四面都是荒野,头上只有高天,并无一个虫鸟飞过。(《颓败线的颤动》)

一个被遗弃的老妇人,“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透过他眼中的“荒野”,我们看到的是人的“荒原”困境。在这个荒野世界中,老妇人“为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而颤动”,为“害苦,委屈,带累”的辱骂而痉挛。

还是让我们解读一下人生的《墓碣文》吧: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这是和死亡的亲吻,对地狱的窥探,对虚无的凝视,也是向绝望的抗争。先生是站在人类意义的高度,以凝重阴冷之笔调,诗意表达了人生的生存困境。先生是在用亡语揭示生死大义,是鲁迅独有的生命体验。

《野草》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幽暗、荒寒、冷漠和虚无的世界,重点讲述对魂灵的拷问和救赎问题。先生以个性化语言和叛逆性陈述,极力把民族生存中已经被集体无意识化为“所是”的现实存在,还原为本质意义的荒谬。“无物之阵”、“无物之物”、“无形的鬼打墙”、“没有真的暗夜”的“暗夜”、“无主名的杀人团”、“绝无窗户而万难破坏”的“铁屋子”、“谁也看不见的地狱”、“绝望”、“虚无”“无所有”等等,都是鲁迅真实的生命体验。

面对这样一个充满幽暗、荒寒、冷漠而虚无的世界,先生该有怎样的人生选择?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无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影的告别》

先生是站在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历史高度认识世界的。他不相信治人者 “天堂”、“地狱”之类的鬼话,也不相信“未得志”的“革命者”对所谓“将来的黄金世界”的空头许愿。类似的语言,先生在其它文章中也有所表述。他在致许广平的信中说过:“我疑心将来的黄金世界里,也会有叛徒处死刑”。②基于先生对现实黑暗的深刻体验,他拒绝了对未来不切实际的乌托邦式的幻想。先生坚信,如果中国文化不从根本上重建,仅靠朝代的简单更替,国人受奴役的生存环境是不可能得到根本改变的。他看透了“天神”、“魔鬼”和“人类”整饬地狱的目的,只不过是让鬼魂们成为永远在地狱受煎熬的听话的好鬼魂,让他们或者“想做奴隶而不得”,或者“暂时做稳了奴隶”而已。先生在这里采取了绝决的三重复定的态度,即对民族过去存在的否定,对现实存在的否定及乌托邦式的未来存在的否定。充分表现出先生对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历史批判主义的穿透力,表达了先生对民族文化重建的迫切愿望及改造之艰巨性、长期性、反复性的深刻思考。

面对绝望、虚无、黑暗与死亡,精神界之战士否定了仅靠梦中期待的小粉红花及小女孩对春天不切实际的幻想,不听命于颓唐的老翁好意的劝阻,并对傻子捣毁泥屋子遭到奴才驱赶的尴尬进行深刻反思,更加唾弃那些精神乞丐假装可怜的求乞。而是作出了向黑暗至死抗争的抉择。“影子”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他“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 “影子”坚信,“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影的告别》),这是对生命的最高境界——去蔽与澄明的追求。“我”在“四面都是灰土”的倒败的高墙下走路,面对求乞者的哀呼和手势,“我不布施,我无布施心,我但居布施者之上,给予烦腻,疑心,憎恶”。“我将用无所谓和沉默求乞”。(《求乞者》)这是生命个体向最高生命境界迈进的灵魂透视。面对绝望中的空虚,战士放下了希望之盾,“我只得由我来肉搏这空虚中的暗夜了”,因为“我”坚信:“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希望》)这种在绝望中至死抗争精神,正是先生人格的生动写照。如粉如沙的朔方的雪,“如包藏火焰的大雾”,在旋风中蓬勃奋飞,旋转升腾,“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雪》)先生就是中国现代文化史上一个“孤独的精魂”。他始终以冷峻的目光透视国人的魂灵,以火热般的心投入中国文化之重建。《过客》向我们展示的是精神界之战士苦行僧式的探索过程。明知道前面是坟,还要继续往前走,过客总觉得有一种声音在呼唤自己,这声音其实就是精神苦旅者生命的内在渴求。他不听老翁的劝阻,义无反顾地往前走,这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走”的精神,其实就是鲁迅对生命的执着选择。“走”的生命形式是对自我的肯定,是对“绝望”的抗战。世界的乖谬,死亡的威胁,内心的无所依托,虚妄的真实存在,自我与环境的悲剧的对立,由此而产生的焦虑、恐惧、失望、不安……不仅没有使“我”陷入无边无涯的颓唐的泥沼,恰恰相反,却使“我”在紧张的心灵挣扎和思辨中摆脱随遇而安的苟活,坦然地得到苦难的洗礼,一刻不停地向自由王国进发——尽管从客观情势看,这似路非路的尽头依然是孤独的坟墓。“死火”面对两种死亡的选择,或者在冰谷中“冻灭”,或者在燃烧中“烧完”,他毅然选择了在燃烧中“烧完”。因为“死火”知道,如果在冰谷中“冻灭”,那是“无义之死”,是没有任何价值的真的死灭,而在燃烧中“烧完”却是“有义之死”,他的生命价值在燃烧中得以释放,生命只有在“烧完”的同时才能获得“大生”。(钱理群语)震撼人心的《颓败线的颤动》中的老女人,由被抛弃者转换为抛弃者,她毅然“遗弃了背后一切的冷骂和毒笑”,“她于是举两手尽量向天,口唇间漏出人与兽,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无词的言语”是鲁迅话语系统中闪耀着独异光辉的词语,是向“无边的荒野”抗争的利器。《这样的战士》中的战士面对 “无物之阵”,不停地举起投枪与之战斗,终于在战斗中衰老、寿终。尽管战士明明知道是一场没有结果的战斗,又知道自己终于衰老、寿终,仍义无反顾地举起投枪。这种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的韧性精神,是中国知识分子最难能可贵的品格。

的确,精神界之战士进入了一个“无物之阵”,在这个“无物之阵”中,战士一方面要对付那些有各样好旗帜、好名称、好外套和好花样的“正人君子”,另一方面要救赎那些怯弱的国民的魂灵。对于那些“见不得悲戚”的精神求乞儿,“我不布施,我无布施心”,而给与他们却是烦腻,疑心,憎恶。(《求乞者》)在广漠的旷野上,一对手执利刃裸着全身的男女,用“也不拥抱,也不杀戮”回击从四面奔来的无聊看客,让无聊钻进他们每一个毛孔,“终至于面面相觑,慢慢走散;甚而至于居然觉得干枯而失去生趣”。(《复仇》)神之子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时候,他却用“悲悯和咒诅的痛楚的波”回击那些他想要救赎却却被其以恶相报的人类。(《复仇(其二)》)

先生在解剖别人的时候,始终不忘自我解剖。还是让我们怀着沉重的心情,拜谒一下《墓碣文》那些断碣残文吧: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有何由知?……

这种自戕式的自我解剖,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舍鲁迅其谁!这种自啮其身式的“死亡”举动,表现了先生对自我灵魂的深度透视和无情鞭挞,也表现了先生敢于埋葬“旧我”的决心和勇气。然而,这种解剖所付出的代价也是酷烈的,是常人所无法想象的。难怪先生始终是竭力自己去担受而不把它传给别人:“我对人说话时,却总拣择光明些的说出,……我为自己和为别人的设想,是两样的。所以者何,就因为我的思想太黑暗,但是究竟是否真确,不得而知,所以只能在自身试验,不敢邀请别人。”③

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的和现有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戏;他将要起来使人类苏生或者使人类灭尽,这些造物主的良民们。(《淡淡的血痕中》)

叛逆的猛士有着怯弱的良民无可企及的品格和胆识,这是时代所需要的真正的猛士,他“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他以“匕首”、“投枪”般的目光,“洞见”着造物主制造的废墟和荒坟、苦痛和凝血。他又是精神界孤独的战士,向造物主制造的“无物之阵”放出一束束犀利的投枪。他又是一个超人的智者,“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解读着人类吃人的历史,逼视着吃人的现实,呼唤着更多的叛逆的猛士的诞生,和他一道掀翻吃人的筵宴,踢倒混沌的乾坤,只有这样,人类才有一个不再吃人的未来出现,而未来是属于将生和未生者的。为了改造这怯弱者充斥的世界,为了唤醒沉睡在“铁屋子”中的林林众生,叛逆的猛士是抱着不唤醒勿宁与其一同死去的决心的。

鲁迅是一个存在主义者。他在《野草》中塑造的“过客”、“死火”、“影子”、“战士”及“我”等形象,其生命价值不在于最终结果,而在于生命存在本身,在于生命存在的整个过程;不在于回答最后走到那里去,而在于或走路,或燃烧,或沉没的过程本身。这是生命能量的充分释放,而生命就是在不断释放直至耗尽中才完成价值实现的。在《野草》创作期间,鲁迅在《北京通信》里说出一段话:“站在歧路上是几乎难于举足,站在十字路口,是可走的道路很多。我自己,是什么也不怕的,生命是我自己的东西,所以我不妨大步地走去。向着我自以为可以走去的路,即使前面是深渊,是荆棘,是峡谷,是火坑,都有我自己负责”。④

站在存在主义立场,鲁迅是以“历史中间物”为价值核心解读生命的。在他的生命哲学里,任何生命个体无一例外都是“中间物”,任何生命都是有限的存在,都是由生到死的生命释放过程。在生命不断延续的大链条中,任何生命个体的两端都是从生到死,都是承前启后的中间环节。生命的价值不是毫无意义的耗散和简单重复,而是在不断的本体性否定中不断创造新的生命机能(只有创造新的生命机能,才能强化生命力度);不断拓展生命空间(拓展生命空间就等于延长生命时间);不断地填补生命空白(填补生命空白就是提升生命价值和质量)。鲁迅在《野草》中所展示的是在“无”的世界中孜孜探索的精神苦旅历程。林毓生先生说:“在世界文学中很难发现像鲁迅这样的作家对世界持虚无主义的观念,对意义作个人的探索,同时承担唤醒他人的义务”。⑤鲁迅以一种把自己自觉地贡献在了由他所开创而为后人所践踏的联结现实与未来的历史桥梁上的“中间物”姿态,肩起了历史的责任。《野草》是鲁迅心灵炼狱中铸就的悲壮乐章,是作者从“孤独的个体”存在体验中碰撞出来的思想火花,是鲁迅众多作品中一朵独一无二的艺术奇葩。

参考文献:

[1]史铁生.轻轻地走与轻轻地来.史铁生作品精编[M]. 漓江出版社,2008.

[2]鲁迅全集(第11卷) [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3]林毓生.鲁迅关于知识分子的思考[M].江西人民出版社,1993.

作者简介:

裴合作(1954—),男,本科,鹤壁职业技术学院教育与文化传播系主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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