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冰
周三早上八点不到,姨妈急冲冲打来电话,说姨爹晕倒了。父亲当天出门写生,背着画框画架已经走了十几分钟,来不及叫回来了,母亲只得匆匆交待我别忘了火上蒸着的馒头,自己披了外衣,撞上门跑下楼去。
其实我并不怎么喜欢姨妈,咋看都觉得和母亲不像姊妹;不仅样子一点不像,性格也差别很大。但母亲却把姨妈和她的关系说得清清楚楚。我和你姨妈是亲亲的叔伯姊妹,亲着呢。那口气像是怕我不认这门亲似的。其实母亲这样说的时候,我特别能理解她的心情;外婆去世早,母亲两岁时就被送出去寄养,有一次,姑婆婆去看她,发现她不知染了什么病,肚子鼓胀得紧绷绷的,水米都不进了,姑婆婆可怜母亲,这才将母亲领了回来。母亲因此特别珍视这份亲情。虽然我看得出来,大家庭的那些亲戚们跟母亲的感情远远未及母亲对他们的深。母亲有点一厢情愿的热乎似的。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我们和母亲这边的亲戚来往得不多,几乎只有逢年过节才有些礼貌性的交道。相比之下,和姨妈家的交往倒要频繁一些,这全是因为母亲身体不好的缘故。母亲不到五十岁就病退在家。有一年的春节,家里人大聚会,母亲又因为身体不舒服,脸色显得特别不好,大家看了就你一句我一句地问这问那。姑婆婆总结说,这是从娘肚子里带来的,小玉(母亲的乳名)的母亲肚子从来就没空过,接连不断地生了九个,那身体素质能好吗?到生小玉的时候,她母亲真是拼了命地才把她给生下来,一口奶都没吃到,她母亲就去了。小玉能活到今天也算是命大。那是她的命啊。姨爹却不以为然,那不见得,你看我,从前爬个五楼都要停下来歇几次,还连喘带咳的;现在,一口气爬到五楼大气都不出。呼吸照样平缓。为什么呀?就是要锻炼,生命在于运动嘛。姨爹越说越得意,拍拍母亲的肩头,来跟我练太极吧,保证你的身体大改观。
母亲于是成了姨爹的学生,每周二四六跟着姨爹练太极。
临近晚饭时,父亲回来了,我正跟父亲说姨爹的事呢,母亲后脚也回来了。我连忙问她,姨爹怎么回事呀?
你姨爹减肥减出问题来了,母亲说,我早就告诉过你,别再节食了,你又胖不到哪儿去,不要为了漂亮付出不值得的代价,伤了身体就是大事了。你看你姨爹,活生生的例子。
怎么说到我头上来了,又不是我出了问题。
你每顿吃得比猫都还少,要出问题也是迟早的事。母亲皱着眉头想心事,见母亲的样子,我觉得还有事。
今天在医院,那个小李也赶去了。母亲对父亲说。我一听笑起来,哈,我明白了,为了那个小李阿姨?我就说嘛,姨爹这么大年纪了,何苦减什么肥。
姨爹该六十五了吧?我问母亲。
差不多,你姨妈今年都进六十七了嘛。
听母亲说过,姨妈和一般女人不同,用姨爹的话说是缺了颗女人心。姨爹年轻时家务活都由他大包大揽,那时还没有洗衣机,家里衣服全是姨爹洗,我记得有一次过年到他家里去,正见姨爹搓洗满满一大木盆的衣物,当时姨爹就开玩笑说他是熊猫牌的洗衣机。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姨爹为自己贴上的“熊猫”牌标签,跟姨爹胖乎乎的身材倒还真贴切。这还不算,一家子的伙食也是姨爹又买又做,姨妈只做些洗切的下手活。姨妈是医院的政工干部,向来严肃,所以我们对她向来只有敬畏心,没有亲近感。
姨爹是在打太极的过程中突然晕倒的。据母亲说,和往常一样,姨爹一早就领着另一班的学员在老年大学的操场上打太极,刚起了个式,人就突然歪歪斜斜地躺到地下去了。学员们吓得不轻,都没敢动他,只是给他揉胸口掐人中,好一会儿才悠悠醒来,那额头上已经密密匝匝全是汗珠。姨爹坐起身来,一边擦汗一边解释,太热了太热了,一定是中暑了。但这个解释并不能让大家信服,一大早,太阳才露头,哪至于就中了暑?
那天母亲是会齐了姨妈才一起去的医院。一进病房,姨妈就冲着姨爹说,报应了不是?在场的人听了这话都惊诧起来。姨爹的管床医生赶紧过来说病情,似乎还不轻似的。姨妈听得来气,突然大声说,都是减肥减出来的,一顿饭就吃那么一小碗,姨妈一边比划一边说;周围自然围来一些病人及病人家属。我早就说过,这年纪减肥只能是把自己往棺材里推,可这个倔老头就是不听,还说我不懂科学,不懂养生,我在医院过了大半辈子,什么病没见过,见的死人比活人还多。医生赶紧安慰说,霍科长您先别急,输点液观察两天就没事的,不过,既然住进来了,顺便作个常规的全面体验也好。霍科长您放心,到时我来安排。姨爹躺在床上打吊瓶,任由姨妈在那里唠唠叨叨,一副灰心丧气无可奈何的样子。
母亲对父亲说,兰姐也真是不给老王面子,可话又说回来,老王自己也是,干吗不服老,和自己较什么劲呢。
母亲的话说得隐晦,其实背后的意思我是知道的。母亲跟姨爹打太极两三年了,一直没间断过,许多事情看在眼里,只是回来偶尔跟父亲当成笑话说,别人面前是一句也不提的。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的,不说就没事,说出来就成了是非。但姨爹现在晕倒了,却让原本好笑的事情变得不那么好笑了。
母亲提到姨妈前一段说起姨爹减肥的事,当时大家也没往心里去,姨爹要减肥的理由在姨妈看来也无可厚非,太胖会引发许多病症,比如高血压高血脂等等,姨妈在跟母亲聊起这些时,倒没表露出她是支持还是反对。
那一段,姨爹决定减肥之后,把每顿的饭量立即减了一半,并且每晚饭后必到小区里快走三四十分钟。姨爹的减肥决心很坚定,也见了成效。姨妈到家里来聊天,提起这事,还汇声汇色地对母亲说,还赶时髦得很呢,牛仔裤都敢穿了。从前的衬衫有的送人,好点舍不得送的也不穿了,改穿年轻人的T恤。姨妈就这点好,也不往歪处想。当然了,这么大年纪,减肥不为别的,就图个身体健康。牛仔裤T恤也不是年轻人的专利,更何况老年人这样穿更显得精神。没什么不好。
我看啊,母亲说,老王减肥减出病来,八成是跟那个小李有关。父亲笑起来,说母亲,别乱说,这种事情可不是乱说得的。但母亲不服气。我可不是乱说,其实上次那个太极比赛时,我就已经有点醒悟的了,只是没敢给你说。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几个月前,姨爹突然得到一个通知,有个什么机构要举办一个全国性的老年太极拳比赛。赛区设在昆明,汇集全国的太极爱好者参加。姨爹在接到这个消息之后,立即开始着手准备。本来他决定独自参加的,但后来又改变了主意,觉得双人太极也许更引人注目,效果也一定更好;便决定在学员里挑一名女性和他搭档。母亲本来是最合适的人选,因为她跟姨爹练习的时间最长,公认是学员里最好的一个,甚至有时候姨爹偶有缺席,也是由母亲领着大家一起练习。所以姨爹决定双人太极时,大家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母亲。但姨爹没有当场表态,犹犹豫豫地想了半天说,这个不急,下来再商量。
第二天傍晚时,姨爹饭后一人到我家里来,用一种极温和极缓慢的口气和母亲商量说,小玉,去昆明比赛的事,昨天当着人多我不便说,我是这样考虑的,如果我俩搭档怕影响不太好,你想想,我们是自家人,怎么说也得避避嫌是不是?你练得比他们好这是事实,可别人未必这样想,姨爹缓缓地说。母亲马上就说,其实我也没打算参加的,家里事多你也知道,我抽不开身排练,再说还要到昆明去,肯定不行的。姨爹反倒安慰起母亲来,我理解。所以我也是为你考虑。那你准备让谁搭档呢?母亲问,姨爹盯着电视看了一会儿说,我也没拿定主意,所以才来和你商量。母亲说,我觉得她们几个练得都还不错的,进步也都挺大,再说了,说是比赛,其实也就是比个态度,倒也不必太较真,谁去不都是一样吗。姨爹说,是倒是。但既然是比赛,还是要点水准的。否则就是去出丑了。见母亲久不开口,姨爹又说,不过我倒想到一个人,小李跟我透露过,她很想参加这次比赛,但她不便和你争,我觉得这样的机会给她,对她也是个鼓励你说对不对?但这事大家都已经认定是你去的,这事我也就不好再提出来。小李是真的很喜欢太极,也比其他几名女学员都勤奋,悟性也好。母亲听了姨爹的话,知道他事实上已经有了人选,就随口说,那就她去嘛。姨爹点点头说,你也觉得她合适?那就这样定了。姨爹舒了一口气接着说,你看这样好不好,明天大家再议起这事,就由你来推荐小李,这样大家都没话说了。母亲皱皱眉,有点勉强地说,那肯定得我说了,小李自己当然不好意思说的。
母亲说,那次她就觉察到姨爹对小李阿姨的照顾不自然,有点处心积虑的。
那段时间,母亲说姨爹的精力全都放在了比赛上,早上的晨练也就有一搭没一搭的了。后来干脆就让母亲暂时充当起他的角色来,只是每周不定期地去和大家作些交流。这样久了,学员们就有些不高兴,纷纷在背后议论起来。但她们议论的时候,母亲从来不插嘴,终究是自己的姐夫,母亲怎么都得护着的。不过母亲心里又拿不准,不知道到底大家议论的那些事有几分是真有几分是假。就回家和父亲说,也不晓得老王是怎么回事,非得跟小李走得这么近,不知道人言可畏吗?弄得有些学员说得难听死了。说小李是她们几个当中学龄最短的,另外几个女学员还发牢骚,说练得好有什么用,关键还得看老师喜不喜欢。父亲听了笑说,老王也想搞黄昏恋呐,我看他是精力太充沛啰,我的精力也旺盛呀,可心思就在画画上,人活一辈子总得干点正事才对得住自己呀。母亲说,行了行了,好像全国人民都该画画才算没白活似的。不和你说了。母亲真的就不说了,父亲见母亲这样,就对我说,你看你妈,我说呀,她身体不好,有一半是因为爱生气,好多病都是自己气出来的,我又没说什么,就是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我说那你就让着她点呀。父亲对母亲说,不过想想,你姐那么个人,老王一辈子活得也够窝囊的。我在一旁嘻嘻哈哈地笑说,姨爹也就是有那贼心也没那贼胆吧?动动心思姨妈也管得着吗?母亲白了我一大眼,没接我的话,接着对父亲说,你可不要跟家里人乱说啊。
母亲说,为比赛,姨爹还真是上了心的,从每天排练半天到后来每天排练足足一整天,说是时间很紧,要练得两人都轻车熟路,到比赛时才不会怯场,才有可能抱个大奖杯回来。所以到了后来,几天一次交流也取消了,几乎就见不到姨爹的身影了。因为小李阿姨和母亲的身段差不多,所以姨爹自作主张地决定依着母亲的身材,为自己和小李阿姨定做两套白色绸缎的太极服装。
做服装时是由母亲作替身,和姨爹一起到裁缝店里去量体裁衣的。平日里,大家练习时都只作简单的运动服,怎么舒服怎么穿,但正规比赛就像演员上台,得穿合适身份与角色的服装,姨爹对母亲说,绸缎做太极服最能体现这一古老的运动,使举手投足间都能体现飘洒清逸的风度。母亲点头表示同意。本来也不是一定要选择白色的,但考虑到小李阿姨身材矮小,如果穿深色的服装会更显瘦弱,也显得没精神。母亲也表示说,白色的好。姨爹定下这个颜色之后,又有些犹豫,觉得自己本来肥胖的体态会被白色更加夸大,姨爹若有所思地对母亲说,如果瘦下十几二十斤的,穿上它就更合适了。母亲说倒也是,不过你可以考虑做成深蓝色的,这样也可以有些弥补。姨爹摇头说,这你就不懂了,我们是同台表演,穿着颜色反差这么大的服装,就像自说自话,互不相干了,肯定不行。这打太极,不只是外表搭配上要谐调,就是在神气上都应该有个大方向的统一……讨论来讨论去,最后还是以照顾小李阿姨为主,最终选择了白色。母亲说,姨爹想减少肥的念头,也许就是那天萌生的吧。
姨爹躺在病床上,母亲和学员们自然都会常常到医院去,相处时间长了,大家都像寻到组织,现在组织有点要散的样子,所以大家急盼着姨爹赶紧好起来。姨妈并不都时刻在医院,只是送饭的时候才呆上一会儿,等姨爹吃完就收拾碗筷离开。姨爹的病情姨妈只和管床医生沟通,也不再骂骂咧咧了,难得见她和姨爹说什么话,两人似乎已相处得不需要靠言语来交流,像所有老年夫妻那样,一切都很自然,就是最日常的对话都几乎没了,就像同处一个鱼缸里的两条鱼,遇见对方就如同照见自己。有时姨妈在医院碰上学员来看姨爹,她也不会显出太多的热情,母亲见了怕学员误会,就对学员解释说姨妈够辛苦的,一个人忙前忙后的,并赶紧推她回去休息。想必姨妈一脸的严肃是会让人不自在的。所以,有一次遇见学员来医院时,有的年轻些的本来叫她大姐的,后来都赶紧改叫她做师母了。哪知这一改口倒真让姨妈满心不高兴了,谁稀罕当师母,姨妈生气地告诉母亲,再怎么叫也不至于叫我师母呀。我年纪再大也大不过他们的爹妈吧,我又不是没名没姓。母亲赶紧说,大家跟你不熟,这样叫也是合情合理的,干吗认真嘛。当然,后来大家就都改口叫姨妈霍老师了。
姨爹在常规的体验中,竟然查出患有脂肪肝。虽然不是什么要命的病,但也得必须住院治疗。这样一来,许多事情就不得不搁浅了。姨爹躺在床上时常常会对着窗口的方向发呆,成天大量的液体没完没了地输进他的身体里。我和母亲去看姨爹时,躺在病床上的姨爹看上去像是一夜之间老了许多,也不怎么说话,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见姨爹这样,母亲安慰姨爹,不是每年都有比赛的吗?明年参加不也一样。此时好像只有母亲最懂姨爹的心思。姨爹却干巴巴地说,明年怎么可能一样呢。我从来没见过姨爹这么消沉,他向来对自己的身体是充满自信的,骨子里有一种顽强的对自己不会老去的信心。
从病房出来,我问母亲,那个小李阿姨没来看姨爹?
我来时遇见过两次。母亲说。
我不敢再问,觉得这样追问一个长辈的隐私是件不礼貌的事情。可母亲在和父亲说起这事时并不避开我,因为听母亲那口气,并不是什么出格的大事。我也觉得好奇,姨妈那么强硬的女人,怕是一般的男人都要退避三舍的,姨爹倒跟姨妈过了一辈子,算是两人真有天定的大缘份。要么就是姨爹上辈子一定欠了姨妈太多,这辈子是来还债的。只是不知道现在的姨爹是不是觉得欠的债还完了,准备脱身了。
三个星期后,姨妈的不满就升了级,那天母亲做了好些饭菜,让姨妈过来吃,母亲还为姨爹炖了清淡的鱼汤,让姨妈带去医院。姨妈进门不到半分钟就开始在母亲面前抱怨起来,也不知道哪天是个头,累死累活的,还得看他脸色,板着个脸也不晓得是什么地方没侍候周到。母亲说,你也别抱怨了,年少夫妻老来伴,老王不生病的时候人家没少侍候你呀,你得讲点良心啊。你说他是不是自找的嘛,本来好好的,减什么肥,倒减到我头上来了。我还真是瘦了三五斤。姨妈吃饭也不闲着,继续抱怨,母亲没办法,只得不停地开导她,我的胃口早被姨妈败坏了,就快快地吃了赶紧起身到对面屋里去,我把CD机开得大大的,想用这种方式来打断姨妈的抱怨,但是一点不起作用,姨妈的声音怎么都比那歌手的嗓音要高几度。直到姨妈吃完饭,起身要走,母亲便过来叫我送送姨妈,姨妈说不送了,自己走,并且快速起身提了保温盒出了门,我听见姨妈的胖身体撞在了楼梯间的铁门栏上的声音。
母亲也是三天两头往医院跑,知道姨妈心里有怨气,就想多多少少搭把手,这样也不至于太累着姨妈。
那天,听母亲回来跟父亲说,她去医院时,在病房门口见小李阿姨坐在姨爹的病床前,两人轻言细语地不知在说什么,小李阿姨低着头慢慢地削苹果。母亲和小李阿姨打了招呼之后,突然有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母亲说,她好像去得不是时候,但又不便立即转身出去,大家都有点不自在,就简单地和小李阿姨聊了几句,问起他儿子在哪里读书,学什么专业。小李阿姨一边仔细地削好苹果,又一片片地切好放在一张纸巾上,从包里取出一包牙签,一根根插在苹果上之后,这才递到姨爹手上,姨爹很斯文地吃起来,小李阿姨转头问母亲,给你削一个吧。母亲连忙摇手说,别忙了,我牙不好,怕酸。说完这句话,母亲笑着对父亲说,我当时说完就觉得这话怎么这么耳熟,后来才反应过来,老王从来都不喜欢吃苹果的,他向来都说是牙不好,怕酸。就像我在故意揭他的短呐。父亲说,我觉得,老王如果真是跟这个小李有什么那倒还不至于,但是如果真没什么就没必要弄得这么暧暧昧昧的。都这岁数了,还有什么没想通呢。我忍不住笑说,就算是小李阿姨给姨爹吃的是一只毒苹果,我敢肯定,姨爹也会毫不犹豫吃下去的。母亲说,如果你姨妈晓得,那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
接下来发生了一件更离奇好笑的事情。
母亲再去医院时,姨爹竟对母亲提出一个简直离谱而荒谬的要求。姨爹说,我看她(姨爹向来都把姨妈称作“她”,但两人吵嘴时却是大声直呼大名的)真是累得不行,成天在我面前甩脸色,我也不想要她侍候,但是现在这样我也不愿意对不对,她有个三病两痛的,我从来没有怨言你也是知道的,我真是上辈子欠她的。
她那脾气你就别计较了,她说归说骂归骂,但她也确实蛮辛苦的,一天要跑三五趟,还跟我说医院食堂伙食不卫生,自己做的放心。母亲说。
我晓得,但是每次她一来送饭,只要有人问起我生什么病,不管是生人还是熟人她都要说我是自己遭贱的,现在周围人都知道我是因为减肥减出问题来了,她不要脸面我还要呢。
你好好养病,想开些,她说说也就没事了。
小玉,你也累了这么长时间,家里事又多,不好再麻烦你。姨爹说着欲言又止。
你就别跟我客气了,都是一家人,我还是你的学生呐,家里那点事可多可少,再说我要不帮着点,兰姐那里更是吃不消了。
姨爹说,你看这样好不好,不如让小李来帮忙。小李是我的学生,再说她家里就她一个人,也没什么拖累,她自己也说在家一人闲着不如到医院来陪我说说话。只是我不知道她(姨妈)会不会同意,你跟她说一下。
母亲立即说,这不太妥吧,怎么都不方便。
我倒觉得没什么不好。姨爹说,小李自己也是愿意的,这样她也就不必天天往医院跑,我也不用天天看她脸色。
你让我跟兰姐怎么说,这样非惹出事情来不可。再说,我和兰姐轮换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可千万别在兰姐面前提这要求,她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
母亲回来说起这事,有点不高兴了,老王真是昏了头了,这么大年纪还动歪心思,小兰再怎么脾气不好,她也是你一辈子的人了,想到哪去了,尽想好事。母亲生气地给父亲说起这事。我说妈,你就让那小李阿姨去医院侍候姨爹,这样你和姨妈都省事了,还是个不花钱的陪护。
母亲白我一大眼,亏你想得出。你姨妈千不是万不该,她也是我姐,我会看着这事不管?还去帮着你姨爹干这种糊涂事?我看你们都是些糊涂人。
问题是姨爹喜欢小李阿姨,说不定小李阿姨比你们都照顾得好,姨爹心情一好,什么病都没了。这不是好事吗?我真希望事情会继续向着不可逆转的方向发展,我还想等着看好戏呢。
这事当然没有变成事实。也就在不久之后,一些传言就传到了姨妈耳朵里。姨妈并没有第一时间去置问当事人,倒先找到了母亲。看来姨妈把母亲纳入了知情不报之列。那天我们刚吃完晚饭,母亲还正和父亲商量是不是到医院去看看姨爹,正说着姨妈就打来了电话,说有事要和母亲说。没多久姨妈就气喘嘘嘘地进门来。那天姨妈那样比平时更加严肃。我们都感到了事情非同寻常,还在寻思是不是姨爹的病情又有变化了。我躲进自己的屋里,但还是清楚地听到了客厅里母亲和姨妈的对话。
你实话告诉我,老王和那个姓李的女人究竟怎么回事?
你别听人瞎说,大家在一起打太极,有些交道也算正常。再说前一段,两人准备参加比赛,常常在一起练习,来往多些就是了。母亲赶紧解释说。
姨妈好长时间都不说话,就听母亲一个劲地说了一阵,姨妈突然说:
老王要真是动了什么心思,他也闹腾不到哪里去的。姨妈叹口气说,其实我和老王本来就不合适,但是都过了一辈子,就算开始鞋不合适脚,到头来脚也习惯了鞋不是?姨妈显出难得的通情达理,我都有点不习惯了。在我的想象中,姨妈一定要闹个天翻地覆才罢手的。
姨妈对母亲说,我从小到大,我母亲都把我当男孩来养,我的性格你也晓得,大大咧咧的,从来什么事情都自己拿主意,在婚姻大事上,父母就不敢再由着我,你可能不知道,为这事我和我父母闹了好久,闹到我再不妥协就要断了和父母的关系的地步,老王对我父母也一向很孝顺,我再闹就是不明事理,就依了父母……姨妈说得很动感情,我第一次听到姨妈说起这些,隐隐地有些同情起她来。姨妈接着说,这事你不要往心里去,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你也别和老王去说,年轻的时候我都想得通,这把年纪了我还会跟他计较?
我不知道姨爹和姨妈在感情上经历了什么,但我敢肯定,他们之间并不是我们以为的那么苍白寡淡。我又听见姨妈说,等老王出院,我准备和他到儿子那里去疗养一阵,儿子说了好多次,我们都不想动,怕不习惯那边的生活,说南京的热天比火炉还烤人。
那晚姨妈和母亲聊到很晚,我躺在床上,忽远忽近地听着,一会儿就昏昏沉沉睡过去。
那之后,我也再没听到母亲说起有关小李阿姨的任何消息。
姨爹身体上的病症在一段时间的治疗之后日渐恢复了,可精神状态却每况愈下。
没多久,姨爹出院回家,我和父亲母亲去看过一次,我很少去姨妈家里,每次去都觉得他们家干净整洁得像是这屋子从来就没住过人,任何角落都一尘不染,任何物品都各就各位,没有丝毫的马虎和怠慢,而每次从姨妈家回家我都有种强烈的羞愧感,觉得自己的屋子就像住着一大堆人,什么东西都随手一扔,有时甚至连衣服都懒得挂进衣橱,母亲见了总是骂自己,说都是因为她太骄惯我。姨爹看上去比生病之前瘦了很多,那身材,用现在的流行语形容真是有点“魔鬼”了。想想这不是姨爹一直梦想的吗?我在假想,此时的姨爹穿上那套白色绸缎的太极服可堪称飘飘欲仙了。母亲跟姨爹聊天,父亲却闲不住,他一辈子养成了笔不离手的习惯,坐在哪儿就掏出速写本,见什么画什么,此时父亲一边画着姨爹的速写,一边说,老王,哪天给我当一次模特吧,明年有一个全国的人物肖像画大展,准备请你帮帮忙呐。姨爹说行,反正呆在家里也闷。坐在客厅里聊了一会儿,姨妈叫我跟她进卧室,说上次她儿子回来探亲时买给她的一件红色羊毛衫,说这么鲜艳的颜色她怎么穿得出去,让我去试试。我虽然没有姨妈那么胖,但也不瘦,起身跟姨妈进到卧室,我怯生生地站在屋子中央,四处张望,等着姨妈拿衣服。我瞥见床正对面有一个不大的写字台,上面有张玻板,这种东西现在很少见了,小时候我家里也有过,家人的照片都大大小小地压在上面。我记得我们家那块玻板长年都放在缝纫机上面。平时就充当我写作业的桌子。平整稳当。但现在的人家却都不会再用玻板了,它是那个时代的用品,也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在人们的生活里消失了。见姨妈还用这种玻板,并且一点不显旧,看得出爱惜得很好,几乎没什么划痕,挨过去想看看姨妈的玻板现在还在作什么用途,见压着的是一张工整的表格,上面密杂地罗列着什么食物不能跟什么食物搭配着吃,才知道原来普通的食物也有这么多的讲究,姨妈见我看得认真,就对我说,对了,你好好看看,这些都是平时不太注意的饮食习惯,时间长了会吃出病来的。我答应着,继续认真看。这时姨妈已把毛衣递到我手上说,你穿上试试。我把羊毛衣试穿在身上,却在卧室里找不到镜子,但是明显感觉出不像我的衣服,样式和颜色都不是我喜欢的,但又不好拂了姨妈的意,就说挺好的,姨妈高兴地说那就别脱了。我别扭地穿着羊毛衣从卧室出来,坐在母亲旁边,姨爹向母亲打听起那些打太极的学员情况,母亲说她也好长时间没见了,等你身体恢复了再召集他们吧。父亲仍在画,客厅里的物件都被父亲挨个地画在本上,母亲这时就说回去了,姨妈却一定要留我们吃饭,不容母亲再推迟,已经下楼张罗去了。我们只得继续呆在客厅里,母亲向姨爹讨教有关太极方面的知识,包括教授别人时的一些心得,姨爹却显得懒懒的,一边应着,一边就起身踱进了他的卧室,姨爹和姨妈的卧室紧挨着,姨爹打开门呆在里面半天没出来,我真好奇姨爹的卧室会是什么样,通过打开的那扇卧室门,窥见卧室里有一台不大的电视机,估计是正对着床的方向,除此之外别的角落没法看见,也难以想象。不便再窥探,就把眼睛收回到客厅墙上的一幅书法作品,上面的字我只瞎猜得出几个,所以也就不知道写的究竟是什么内容。这时见姨爹拿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从卧室里出来,袋子里包着不知是什么东西,叠得整整齐齐的,姨爹把袋子递到母亲手上说,你拿去穿吧。也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意识到,那里面肯定装的就是当初姨爹为小李阿姨准备的那套白绸太极服。
从姨妈家吃完饭出来已经天黑了,父亲催母亲快回家,他们每天必看的《金婚》快开始了。
好长一段时间母亲也没有再打太极,但每天坚持晨跑。闲下来的时间就常常陪父亲到郊外去写生。直到有一天,一个学员打电话来,问到姨爹什么时候“重出江湖”,说学员们都等着呢。母亲说恐怕还有一段时间。其实母亲也好久没见姨爹了,只听姨妈说姨爹现在很少出门,最多就是到花市去,弄回些大大小小的花草整整齐齐地排在阳台上,姨妈形容姨爹说,他对那些花草比对她好百倍。
再过些日子,那些学员有些等不急的样子,要母亲去带他们打太极,母亲本来想推脱,但又觉得丢了可惜,就答应下来。
母亲成了姨爹曾经的角色,每天清晨领着新的老的学员打太极。有一天母亲回来,说看见一个和姨爹年纪和身材都差不多的男学员,穿着一套白色绸缎的太极服,那做工那面料,跟那天在姨妈家里,姨爹给她的那套太极服一模一样。
作者简介:
黄冰,女,专业油画,曾任教师、编辑等职,爱好瑜伽,2005年获印度德里大自然性格治疗医院授予的国际瑜伽教练资格认证书。1998年开始小说创作,至今已在《上海文学》、《山花》、《长江文艺》、《延河》、《花溪》、《佛山文艺》、《南风》等刊物发表小说若干。现居贵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