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城子(外一篇)

2009-03-06 05:18高安侠
山花 2009年4期
关键词:白城

高安侠

正午的阳光下,毛乌素沙漠坦然地打开自己,就像打开一卷历史。在天与地的交接处,白云升腾,似千军万马列队而行。炎热的风从远方吹来,芨芨草和红柳簌簌作响,仿佛悄悄耳语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统万城的废墟像一堆散落在荒原上的遗骨,在北方强烈的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刺得人眼睛都不能睁开。当地人并不知道“统万城”这个略显典雅的名字,只因其城墙一片雪白,他们叫它白城子。我觉得这个名字比统万城更动听。

盛夏的热风烤得皮肤微微发痛,好像刀片在轻轻地刮。痛觉告诉我,眼前的一切是事实。此刻,我是真切地站在白城子的脚下。

二十多年前,我还是个孩子。有时,整日坐在家门前的弱水河边,默默看那细波一闪一闪,光阴一寸一寸消逝在里面。弱水穿过家门前的那片幽蓝的树林,一直到遥远的居延海。听爸爸说骑马一路向北,整整走三天就会到居延海,那时,我的世界就是我所居住的小镇,居延海在我的世界之外,我常常痴迷地幻想外面的那个世界。有时一直坐到傍晚,母亲的呼唤从树林那边传来,我才站起身拍拍土,离开到处弥漫着沙枣香味的小树林。

有一天,老师给了我一本书。寂寞的童年,读书是唯一的乐趣。只有在书中,我才能离开小镇,离开日常生活,离开难以为伍的同龄人。在这本书里,我才知道两千年前,我所生活的祁连山脚下存在着一个强大的马背民族——匈奴。弱水和居延海本是他们饮马栖息之地。弱水的河边那些烽火台上曾经点燃过滚滚的狼烟。我还知道远方之远,有一个叫做统万城的地方,它是匈奴所建的大夏国国都。据说那城墙无比坚固,当初修建时,用糯米汤浇铸,监工用锥子扎进一寸,筑墙的役夫便要人头落地。那时,我不明白这个像月光一样皎洁的城堡,怎么会如此血腥和野蛮?

我不曾想到有一天我会真实地站在这白色城堡下,仿佛看见那些剽悍善战的匈奴人,从历史中纷纷复活。从弱水,从居延海,从威风凛凛的大夏国统万城里连绵不断地涌出、涌出、涌出。金戈铁马,铁蹄铿锵,东征西讨,血流成河。强悍的民族企图用弓弩和弯刀征服整个世界。

残留的城墙上有废弃的窑洞,如今已完全塌毁。它们大张着口,一副惊愕的表情。如果近前细看,似乎还能感觉到那里残留的人烟气息。大炕上依旧平平整整,想必在若干年前响起过沉睡的鼾声,啼哭过初生的婴儿。母亲的奶香和歌谣似乎还停留在空气里,并没有随风逝去。灶台上一定煮过热气腾腾的饭菜,高高的城墙上站着怀抱婴儿的女子,手搭凉棚眺望归家的人。也许他们是当年匈奴人的后裔,一代一代生活在荒凉的沙海,苦苦守候着这座死亡的城池。

如今,他们也不在了,他们都到哪里去了?是否像天边的白云一样飘流四散,飘到未知的天涯?有一个窑洞,窗棂被风雨洗刷成了白色,尸骨一般的白。窑洞的主人早已不知去向,门却锁着。也许想着有一天还会回来,不料,这一走飘蓬一般再也难回转身。那把锁早已锈蚀斑斑,锁不住的风将窑洞涤荡得一片荒芜。流沙不动声色地侵入了墙院,占据了牛圈、羊圈,甚至窑洞,一点一点将这里曾有的人迹吞噬。

废墟周围的野草长得无比热闹,修长的芨芨草,灰绿的沙蒿在风里轻轻摆动,意态悠闲。仿佛千百年来就一直这么生长着。不知名的虫子嘤嘤鸣叫,恍惚间听得好似千年前的皇宫里细乐奏响。蝴蝶翩翩于野花之间,孜孜不倦地寻访,是不是千年前筑墙死去的魂灵所化?

太阳光越来越强烈,像射出一个个细小的箭头,扎在皮肤上,微微的刺痛。一览无遗的沙漠,一切都在光天化日之下,阳光的炽烈,无处躲藏,我们只能硬着头皮承受。

承受阳光的还有野花,淡紫色的野菊花在风里摇头,朴素亲切,宛如邻家女孩。紫旗旗的高举着一串串艳紫色的旗帜在风里飘呀飘的,可是千年前统万城迎接凯旋将士的旌旗?

一种不知名的野花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从来没见过开着褐色花朵的植物。

一开始我以为它们是隔年的枯叶,一直忽略它,它也忍受着我的忽略,使劲将褐色的花朵举向阳光,似乎竭力地呐喊看这里、看这里、看这里!我终于发现脚下的褐色植物上有微弱的光泽,并不像是枯叶。于是蹲身细看。这大概是世界上最不起眼的植物,披针形的叶子,绿中带灰,毫不打眼。花朵是赭中带褐,米粒一般细小。尽管我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黑色的花朵,可人家是名贵品种,属于花中的贵族,是养在温室里要人小心伺候的。这褐色的花朵是开在罕有人迹的地方,又天生的不美,注定了被人们忽略的境遇。

来过这里的人有谁注意到脚下着意开放的褐色小花?一路走过去,竟不断地发现它们,在阳光下,在风中,倔强地开放、开放、开放。

站在白城子任何一角眺望,感觉这个城并不大,一眼望去,尽收眼底。四角的城堡仿佛不费吹灰之力抬腿便可跃上。当我企图攀登白城子的废墟时,发现我的眼睛欺骗了我,城堡看着近切,就是走不到跟前。就像童年的时候,开门就看见祁连山,却怎么也走不到山脚下。而且,那些城堡看着不高大,等走到近处猛然发现,人忽然变得那么小,那么小。巨大的城堡威压过来,似乎随时要将人埋掉。

奋力攀爬于城堡之上,极目天际,只见黄沙漫漫,荒草萋萋,顿生无比悲凉之感。

1600年前,一个空前混乱的时代。大夏王朝的开国皇帝赫连勃勃站在城墙上遥望天际,曾豪气干云地说:“美哉!斯阜!临广泽而带清流,吾行地多矣,自马岑以北,大河以南,未之有也。”可见,眼前的这片沙漠曾经是绿草如茵,人烟稠密。那时的赫连勃勃年轻英俊,精力旺盛。他梦想着横扫天下,建立一个马背上的帝国。于是将国都定名为“统万城”。将四个城门起名为“招魏”“平朔”“朝宋”“服凉”。幻想着四方来贺,八方朝贡的情景。这是一座积贮了赫连勃勃的梦想和雄心之城。从头曼、冒顿到阿提拉,几乎所有的匈奴王无一不曾做过这个美梦。用敌人的头颅做酒壶是多么称心畅意的事!

可是如今,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在岁月和风雨中,统万城洗去了铅华,洗去了所有的荣耀和梦想。越洗越白,成了一贫如洗,月光一样白的白城子。

和任何王朝的命运一样,赫连勃勃死后,内讧和征战使这个迅速崛起的草原帝国迅速衰败下去。仅仅二十五年便走完了自己的历程。一座梦想君临万邦的城市在时间的洪流中,渐渐荒废,直到化为白骨。

坐在城堡的废墟之上,偶尔听得草窠里虫鸣,却觉得四围一片寂静。有风从远方徐徐降临,丝丝入扣侵入每一个汗孔。伸开五指,感觉风从指尖流过,待要努力遮挽,却轻扬远逝。抓不住的不止是风,还有时间。没有什么能敌得过时间。

同伴们在讨论,如果生在大夏愿意做什么?我的脑子迅速运转,在空想世界,谁都渴望得到在现实里得不到的东西,那么权且做一个美梦吧,做赫连勃勃的王后如何?多么高贵荣耀!可回头一想,当年赫连勃勃为了争霸草原,不惜对莫弈于下手——当年在赫连勃勃被人追杀,潦倒落难之时莫弈于收留了他,并把女儿嫁给他。一个敢杀岳父和恩人的人对妻子能好到哪里?那么做公主吧,公主是美丽和骄傲的代名词。可是在天下大乱的十六国时期,国家之间的联盟往往是以女妻之,公主只是一个战争筹码,至于爱情和幸福,那是不可能的事情。那么做个王子吧,未来的权力执掌者。有人说,权力是男人的魅力象征。赫连勃勃的三个儿子璝、伦、昌为了争夺王位,不惜自相残杀。连正常的天伦之乐都没有,幸福何可言之?我想了又想还是做个牧马人吧,天天在草原纵马驰骋,多么惬意。可是征伐的铁蹄随时会践踏我的家园,而我,随时会手操矛戈,冲锋陷阵,然后像万千征夫一样,默默无闻地死在疆场。“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说的就是我。看来,在一个乱世,任何人的幸福都是奢侈的。

白城子只是一个乱世的符号,它的废墟暗示着一切荣耀只是过眼烟云。归去途中,无意间回首,燃烧的晚霞中,白城子无比艳丽、无比凄凉。

品味劳山

劳山犹如高原的一叶肺,碧森森地生长在陕北的胸腔。如果说陕北大地缺少森林植被而略显苍白的话,那么劳山正好弥补了这个缺憾。因了劳山之绿,陕北才如此丰润生动,犹如张僧繇画龙,点睛一笔,那龙便腾空飞起。

还没有进入劳山,已是满眼绿色。朝任何一个方向看,都是厚重的绿,绿得汪洋恣肆,绿得气势磅礴。满山满谷的绿多得盛不下,溢了出来,泼泼洒洒流淌在川道上,一路迤迤逦逦绿下去。川道里的树主要是毛头柳。 毛头柳是陕北人的好邻家,大方、厚道,肯为别人着想。过去陕北人做饭烧柴,搭个牲口棚都少不了向它伸手,就是到地里劳作,累了也是靠在它的身边歇息。毛头柳也皮实,砍了又长,砍了又长,总是茂腾腾地。如今毛头柳再也不用帮着陕北人熬光景了,它们只是静静生长在川道河边,将一蓬蓬蓊蓊郁郁的绿装扮着大地。

这里最常见的是小叶杨,高大秀頎的树干将细小的叶片高高举上蓝天。抬眼望去,雨后的蓝天与绿叶构成一幅充满中国气质的写意画。那些腐朽的树干上生出的木耳,恰如一只只小耳朵,在谛听山林的动静。蜿蜒的小路穿行于这翡翠的穹窿里,行走的人相互看看,笑了,人脸都映成了绿的。

在连绵起伏的山岗上,松柏总是伫立高处凝目这个世界,天风过处,涛声有如远方的虎啸。青冈木粗大遒劲的枝干努力伸向天空,充满一种力量之美。当年,张思德他们烧炭,主要用的就是青冈木。烧出来的木炭耐烧、热力足,住在延安的中央领导都爱用。青冈木还适合做家具的底衬和腿,经得住重压又不变形。陕北人喜欢称性格倔强的人为“冈木脑子”。虽微有贬义,正如一枚硬币的两面,另一种意思却是有定见,性格硬,不肯随大流。

白桦树总是那么含蓄隽永,耐人寻味。她是树中的贵族,在俄罗斯,她被当作国树。我赞同俄罗斯人的审美取向,看那匀称的树枝,笔直的树干,无不隐含一种温文尔雅之风。在劳山的绿色海洋中白桦树齐整洁白的树干闪现其间,活像一段抒情小夜曲,给寂静的森林平添了一股活泼之气。

站在劳山最高处瞭望,眼界所及都是绿色,那一望无际的绿色,绿得有层次,绿得有差异。一片林与另一片林、一种树与另一种树、老树与幼树、树冠与枝干都不相同,更不用说阳坡与背坡、山梁与沟壑,每一处的绿色都是独特的,墨绿、油绿、苍绿、翠绿、碧绿,绿中泛白、黄中透绿、红里含绿,远远近近、高高低低、挨挨挤挤、热热闹闹,绿得生动、绿得活泼,绿在风里翻飞涌动,萧然有声。山风吹来,感觉它也被染成了绿色,绿里透出一种舒适的凉意,一种幽深的诗意,绿渗入每一个汗孔,每一根汗毛都爽爽的,身体的里里外外无比熨帖舒服,炎夏的溽热顿时冰消云散。

我们进入森林中,正是雨后不久,林中小路并没有意料中的那么泥泞,森林的腐殖质踩上去柔软而有弹性,赭红、浅褐、钴黄的叶子铺在地上,充满了自然气息的缤纷之美。偶尔有宿留于树叶上的雨滴落下来,滴在行人脸上,便觉得凉爽无比。树林里一片幽静,偶尔一声鸟鸣,更觉得凄清渺远,远离尘世。

不知什么时候,蝉鸣渐起,好像谁领唱似的起了个头,一时间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蝉唱汹涌而来,像海浪似的一波一波地涌过来冲击耳膜。那么肆意坦率、无遮无拦,仿佛要趁着夏日的好时光尽情歌唱满心的喜悦。虽是蝉噪盈耳,却不觉得烦躁。大概是因为久违这自然之声了吧。记得童年,我家门前有一棵老槐树,一到三伏天,蝉鸣如雷,好像近旁的蝉都聚集在这里举行歌友会,中午刚欲小憩片刻,蝉鸣骤起听得人心烦。如今,夏天再也听不见虫声鸟鸣。充塞我们耳膜的是机器的喧嚣和嘈杂。

沐浴在自然之声里,仿佛身心的杂念和尘垢通通洗涤干净了似的,感觉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来,尽情做个深呼吸。

夜晚,劳山一片寂静,山峦和森林沉沉睡去。夜空却显得热闹,繁星闪动仿佛簌簌有声。抬头望去,银河浩瀚无垠,横亘中天。猎户星拉弓射箭似乎听得弦响铮然,天蝎星长长的尾巴正探向另一颗星星,明亮的牛郎星肩担两个娇儿,他们的孩子还没长大吗?织女星在银河的另一边遥遥期待,望穿盈盈秋水。北斗星像一把大勺子,难道想帮助牛郎舀干银河之水吗?

星空把我们的思想引向无限的宇宙,也引向内心深处。面对永恒,我们的内心发问,应该如何去安排自己的生命?

据说劳山森林源自于一百五十多年前的一场劫难。在这之前,它还是一处人烟鼎盛之地,山顶上尚存废弃的窑洞虽早已荒废,近旁长满了荆棘。但从窑洞数量之多、之密则不难想象当初人间烟火气息。

十九世纪中叶,一场骇人听闻的回汉冲突波及陕北,战争过后,劳山一带成了无人区。多少年来寂寞自处,无人问津。荒凉和寂寞造就了这里的天然次生林……

有谁会想到,这片密密的山林中竟会埋藏着一段香艳的故事,一个名叫薄姬的女子安眠于此。据说,历史上有名的风流皇帝隋炀帝曾到此巡幸,一天,道旁看见一女子在路边挖苦菜。粗头乱服不掩天姿国色,于是炀帝将她纳为妃子。不想却命薄早夭,看来不是谁都可以享受得了这荣华富贵的。

人们都说这是一段动人的爱情故事,我不这么看,我觉得两人之间的爱情,只是后人的荒谬想象。薄姬不过是耽于声色的炀帝一次艳遇而已,与爱情无关。以炀帝一生的行止,不可能专情于任何人,而薄姬的早逝或许隐约透露出内心的悲伤。对于她而言,红火和热闹是别人看见的,只有内心的感受是自己的。现在,她长眠于亭亭如盖的绿荫里,这样也好,与山林为伍,餐风饮露也强如重楼严锁,寂寞老去。

人说劳山的每一个季节都很美。我觉得即使每一天劳山的美也是不一样的,甚至朝晖夕阴、阴晴晦明都有不同的美。如果要领略它的美,不妨走进它、且细细品味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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