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上本一师

2009-03-06 05:18
山花 2009年4期
关键词:李明船长

冉 冉

1

白岩寺住持惟德法师多次邀我去庙里小住,因为在这之前,我曾经告诉过他我在聚云寺住过一段时间。只不过彼庙非此庙,而我也从未对人提起过我吃斋学佛的事,那是我的隐私。

去年春天,我因了解一个居士的情况,给惟德法师打了个电话。我问他认不认识一个矮矮的脸上有块胎记的王居士?他问他出了什么事?我说他办了一个家政公司,一流服务,零利润。公司的宗旨是“在身边种福田”,工作人员都是居士。惟德法师问,后来呢?出了什么事?我说,公司垮了。惟德法师问,你想见他?可我想不起有这么个居士。我说,我要来庙里住几天。

我去的时候,庙里的桃花已经开了。居士院和招待所里都住满了人。管事的和尚在佛学院给我找了间房“这里清静,”他说“但有两个人跟你合住,你不介意吧?”我想问问是谁,最后却只说了一句不介意。

出人意料,跟我同住的居然是多年前医专的一个女同事和她的女友,而且她压根儿记不起我,自然也忘了我们之间的交往(连给我画像的事也忘得一干二净)!而她看上去并无异常,相反地端正,静穆,言谈举止都很得体。

我的同事叫裴佐。她的女友叫于慧。于慧我是第一次看见,可早就听说过她。裴佐和我年龄差不多,我还没恋爱她就已经和一个船长结婚,我还没有结婚她又离了婚,我还没想到离婚,她已经有了女朋友——女朋友在当下不算什么,可在我刚离开医专那会儿,却是天大的新闻。告诉我的人也是医专的老师,那时候,她、我、裴佐等几个人经常在一起打毛衣和野炊。她在来看我时意识味深长地说:“裴佐跟一个女的同居,她们形影不离。”

我跟于慧很有眼缘,彼此间莫名的友善和默契让我暗自吃惊。当我告诉她我和裴佐以前的关系并对她的失忆迷惑不解时,她突然问我,“你还记得医专的那个李明吧?”

见我点头,她又问,“你觉得道光法师,就是惟德法师身边的那个年轻和尚象不象他呢?”

我说,“李明出家后不是叫释本一吗?”

“你先说他们象不象?”

“根本就不象。”

“问题就在这里。”

“裴佐觉得他们象?”

“不是觉得象。她就当他们是一个人。”

这些话是裴佐不在的时候说的。那几天庙里的法事特别多,主要活动都是由将即接替惟德法师的道光主持。只要有道光法师的地方,都能看到裴佐的身影。

于慧除了早课和晚课,其它的活动都不参加。有时她翻翻书,有时陪我散步。我承认,离开医专以后,我对裴佐的情况知道得很少了,眼下我打探她的兴趣比追踪王居士的兴趣要强烈得多。而于慧也愿意听我跟她讲以前的裴佐,她一直觉得自己对裴佐了解得足够多了,可我讲的好多事她却是第一次听到。

2

我们的话题是从谈论面相开始的。我们去散步,从佛学院出来,穿过有大观音的草坪,正准备登佛塔,一个胖女子笑盈盈地走下来,她穿着一件蓝上衣,看上去明艳干净。她走远后,我问于慧,“她有多大,你看?”

“五十多岁。”

“说她三十几岁,完全可以。”

“是啊。你相信文如其人吗?”

“不相信。我倒相信面若其人。”

她会意地笑了笑,然后问我“你比我先认识裴佐,你觉得她的面相是不是比以前好看一些?”

我顿了好一会儿,回答不上来。

我认识裴佐的时候,她刚美院毕业分到医专。她瘦削白皙,双眼迷离,尤其是眉间的那颗美人痣妩媚别致。不少男同事都说她漂亮,可我觉得她更多的是妖冶。毕业时,她为爱情放弃了留校。刚开始教书,没课的时候她大都不厌其烦地呆在船上。而船长常常出现在校园里,手里不是拎着水果就是捧着鲜花。据说船长有天傍晚意外归来,没能赶上最末一班轮渡,后来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动江边的打渔子用小舢板将他载过江来和心上人相聚。那时候还没有桥,学校蜷缩在小城的对岸。年轻老师向往城里的生活,对裴佐和船长的烂漫更是羡慕不已。

现在再来看看裴佐的面容吧。那张脸是平和淡定的,甚至不见沧桑。但平淡里似乎又暗涌着波涛,波涛在哪里,在眼角眉梢?不经意的表情里?我说不出来。

“她的皮肤还是那么好。”对我的答非所问,于慧报以宽厚的一笑。

于慧的皮肤其实也很好。她红润丰满,柔和沉静,看上去比裴佐年轻,实际上她要大一些。她们身上都不见所谓的男性气质,也就无所谓阴阳互补,我弄不明白她们因为什么互相吸引。

“她给你画过像,你们当时的关系很要好啊。”她说。

我点点头。同时又感到一丝沮丧。我一直保存着那副画像,而她却从未向她的女友提起过我。在医专时,我们是慢慢靠拢的。先是矜持地保持距离,后是远远地点头招呼,到她给我画像的时候,我已开始给她看我写的诗。她也给我看过她写的诗,那首诗叫《又见白帆,又见白帆》。当她穿着短裙,裸着涂满颜料的长腿在校园走来走去,被点名批评时,是我站出来为她辩解:“那是花袜子。”我说。批评者问我敢不敢担保,我说:“绝对敢,因为我看见她把袜子晾在阳台上。”

说实在话,当时我确实喜欢上了她那种我行我素,为所欲为不管不顾的劲头,我觉得她身上显露出来的真实率性,正在我竭力压抑,想表露而又不敢的那一部分。我为她的每一次惊世骇俗喝彩,作为对我相知的回报,她给我画了那幅油画像。要不是接下来我被自己的恋爱搞得晕头转向,我可能真会成为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我给于慧讲了我和裴佐去磨盘沟写生的事。那也是一个春天,我和裴佐迎着小南风往磨盘沟里面走,走到深处。裴佐见四处无人,就要我跟她一起游泳,游裸泳。我以水冷和例假为由拒绝了。她自顾自脱光了衣服,正要下水,突然拉着我说,“撒谎!你没有例假。”我心虚地说:“刚开始,有一点。”“根本没有。”她嚷起来,“我跟你赌,输了你下水。”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会输?”她说,“凭直觉。”结果当然是我输了。我穿着内衣下了水,这一下,她对游泳的热情马上转换成了对我的身体的赞美。她反反复复地打量我,对我这里那里哪里赞不绝口。

我对于慧说起这个是什么意思?是想告诉她裴佐很早就有同性恋倾向?还是想说我们当年的天真无畏?抑或还有我一时无法觉察的更深的隐秘?我不知道。这件事我很少想起,但一说出,它就鲜活如初。我还记得那水潭里雪白的浪花,她白晰的耳垂,漆黑的腋窝,火红的舌头……她出水的时候,浑身的水珠闪闪发亮。

于慧问:“你那时还没有恋爱吗?”

我答:“刚刚有苗头。”

“那她呢?那个时候,李明到了医专没有?”

我记不准确了。李明还没到医专时,跟人到我男友的宿舍去过,当时我正好在。他不怎么说话,谁讲话他都专注地听,有时微微一笑。当时觉得这个羞涩高大的男孩象个篮球运动员。事后听说,他是运输公司的司机,刚出家不久,被母亲强迫还了俗。他母亲托了关系,要调他来医专开校车。

他后来又来过我男友宿舍几次。我看见过他留下的几本佛学方面的书,是他爷爷的,他爷爷曾是梁漱溟的弟子,在当地是一个很有名的居士。

李明跟裴佐恋爱的事,我是调离医专后才听说的。裴佐为李明离了婚,并怀上了李明的孩子,可就在他们准备登记结婚的前两天,李明不见了踪影。不久,听说他又去大悲寺出家了。

我问于慧,“你是李明出走后认识裴佐的吗?”

“不是。你是想问我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对吧?那是在她小产后。”停了一会,她又问起了当时的那个船长。

那个船长,我见过几次,是个沉默寡言的小伙子,感觉有些懦弱,对裴佐过分依恋,过分顺从。听说刚离婚那会儿,他的船每次从医专路过,他都要鸣笛,向裴佐致意。

“他后来又和裴佐复婚了,你不知道吧?那是裴佐离开医专以后。”

我确实不知道。裴佐复婚再离婚,李明出家再还俗,裴佐舍弃一切,一直不停地追逐李明,都是她后来告诉我的。那天她只是告诉我,李明两次出家,法号都叫释本一。

3

我所打听的王居士没有一个人认识。一个姓王的婆婆是惟德法师的皈依弟子,八十多岁了,每个月都要来庙里住几天,数十年,从不间断。她说她差不多认得所有的姓王的居士,矮的有好几个,但脸上有胎记的绝对没有。这个婆婆瘦小健朗,有一头浓密的白发,耳边紫蓝的水晶发卡很是耀眼,她喜欢笑着露出她那整齐的假牙。所有的人都喜欢她。我当然也喜欢,我曾经对她说,我今后能象婆婆这样美丽该有多好——她笑眯眯地摆摆手,心里却欢喜得很。她自告奋勇,四处托人帮我找那个王姓居士。

有一个矮矮的、颈部被烧伤的居士也姓王,在做豆腐生意。他在城里租有房子,十几年了,一直在收养街头流浪的狗。他告诉我,他以前住在大木山上,举家离开的时候,狗撵了他们几个山头,想跟他们一起走,他下狠心把它赶了回去。几个月后,那狗竟从几百里外跑到城里找到了他们。狗最后老死了,他们从此开始收养狗,把每条狗都当成自己的亲人。我问他知道不知道有一个“在身边种福田”的家政公司,他伸出手,摸摸自己肥大的鼻头,轻轻地笑了:“谁没有在自己的身边种福田?”他的幽默惹得我也笑了。

我的母亲也姓王,从小她就让我把那些姓王的人当作我的亲戚。我认识不少这样的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缺乏理性,易冲动,心太软。于慧也认可我这样的结论。她说,她也认识一个姓王的居士,做榨菜生意的,赚了一些钱,但多数都落进了别人的腰包——周围的人都骗她,坑她,包括她兄弟和老公。可她对他们缺乏清醒的判断和认识,反复犯同样的错误。对自身的糊涂和愚蠢她只是解嘲地说,自己记性差,记不住那些糟糕的事——她能记住的都是那些好的她愿意记住的事。

说到遗忘,我们又谈到了裴佐。我说裴佐本质上是一个诗人,一个对生活充满好奇心和热情的人,怎么会对那些刻骨铭心的事说忘就忘呢?而且是忘得那么彻底和决绝。

我一边说话,于慧一边在擦玻璃。窗外的桃花静静飘落,室内窗明几净,地板一尘不染。

过了一会儿,于慧坐下来打开手机,看了看短信后突然问我:“你安有环吗?”

她指的是节育环,我不知道她问这个是什么意思。见我摇头,她又说,“裴佐怀孕的时候是带环受孕,她当时跟李明好得昏天黑地的,忘了取出她的环。”

于慧见我茫然,便开始剪她的纸甲。剪完了十个指头的指甲,裴佐还没回来,估计一时回来不了,她又跟我聊起来。

“医专的人都觉得裴佐有点“异”,是吧?我认识她是在船上。晚上,我在甲板上散步,看到驾驶室有两个人相拥着,不时地亲吻,那个女的就是裴佐。在船顶的平台上,我看过她画的画,她的画一如她本人,热烈,狂野,有抑制不住的激情。那疯狂的劲头具有一种魔力,吸引人,也伤害人,伤人伤己,让人害怕。”

“你给她讲了你的感觉?”

“没有,我只是看她画画,看她穿着时装在船上走来走去。船员们都宠她,每到一个码头,她都带着他们上岸去。她又漂亮又骄傲,在船上,简直就象一个皇后。不过我起先并没有跟她搭讪,接近她,是船到一个小码头,船员发现几个农民混票,双方争执起来差点动手。裴佐也在那里,听了一会他们的对骂,没有劝架——她要说几句,他们是会听的,她没有劝架,而是掏出钱,递给其中的一个船员,叫他去买几张票。她说,他们确实没有钱啊,你没看出来吗?说这话的时候,我也在,凭直觉,我也是这样认为的。几个农民下了船,裴佐又去船顶画她的画。我在她身后看了好久,然后对她说,你画的这些红叶画得太红了,红得快要撑不住。她听了,扑哧一口笑出来,我还嫌红得不够呢,还可以红一点。”

“那是秋天,船在长江航行,两岸的缓坡上峭壁上到处都是红叶,那生动的背景和神采飞扬的裴佐倒是很相配。船到三峡,裴佐主动帮我拍照,拍完照又跟我合影。她问我是不是教书的,我说是行医的。她说啊,我是一个讨债的,说完得意地笑起来,我也笑了。她说你别笑,什么时候我讨债讨到你门下。船到终点,我们互留了地址,说好了以后保持联系。”

我说:“裴佐的文字不错吧?我看过她写的诗。可惜从来没有跟她通过信。”

于慧笑着说,“我也没有收到过她的信,倒是收到过好多照片。她喜欢在照片背后题字。有一张神女峰前的照片,雾罩中的山模糊不清,醒目的是她大红的羽绒服,后面的题字是:神女喷火,因为她装着一口井。她还在河边运煤的索道上照过一张,一身短衣裤,浑身象煤一样黑。照片背后写着:刚才在缆车里坐了七个来回,身边的那个人黑得象乌鸦,我爱他。还有一张雪天照,画面上是一大一小的两双脚在雪地上踩出的杂乱脚印,雪地尽头有两个背影。照片后面的题字是:我下过一场雨,现在又下雪。有一段时间,她很喜欢照相,照片的背景都不相同。有雪山草原,也有沙漠和大海。她在每个地方的表情都差不多,都是贪婪的疯不够看不够的模样。仿佛全世界的美事都等待着和她相遇。”

“那和你相遇呢?”我问她,“她是不是也把和你的相遇当成了美事?”

“我第二次见到她,是在我的宿舍,一个冬天的下午。我感冒了,躺在床上。裴佐敲开了门。她鼻青眼肿,大腹便便的样子吓了我一跳。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虽然结了婚,但我从未把怀孕生孩子这类俗事和她联系在一起。我赶紧起床,扶她坐下,给她烧水,并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她坐在我的床上,疲倦地看着我张罗。宿舍里没什么东西可吃,我把冲好的奶端给她,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不知道她遇到了什么,只是不停地劝她别哭,伤心对宝宝不好。不料她越哭越来劲,到我脱掉她的鞋准备让她躺下时,她忽然抱住我的肩头,失声叫道:我完了!我说,你冷静一点,这样宝宝会受不了。她止住了哭,扭过身,倏地从怀里抽出一个棉垫子,你以为宝宝还在?她叫道:宝宝没了,没有了。我说你这是怎么回事?她捧着垫子,就象捧着一个真的孩子一样,她喊道:我要让他知道我还怀着他的孩子,我要让他在愧疚和悔恨中念不成经,我要他回来!!

“我一头雾水,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因为当时我不可能知道李明还有她已经离婚的那些事。她靠在我的床头,东拉西扯地给我讲述,一会儿是那个船长跪求她,不要跟他离婚。一会儿是她和李明坐在运煤的缆车里疯狂地来回,一会儿是她去了好多寺庙,始终没能找到李明的踪影。说到最后,她说孩子早产了,是因为她伤心过度。孩子的四肢都已经长全,只是太小了,无法存活。她本来想用孩子去挽留李明,让他回心转意。

“那个下午,裴佐坐在我的床上,苍白而羸弱。她不停地用手去按她掏空的腹部,仿佛那儿还有一个位置,那个空空的位置是她和李明惟一的联系。过了一阵,她从衣袋里取出一张自己的照片——照片上,她绾着髻,穿着宽大的花衣,一只手抵着腰,另一只手骄傲地抚着自己的肚腹。估计她在背后写的是,李明,我爱你或是李明我恨你,或者是爱上一个负心的人云云。可她写的却是我的地址。她要我把她的照片复印五百张,寄到全国各地的寺庙,并且附上我的联系方式。”

我说,“李明不是出家到大悲寺了吗?别的人都知道,裴佐怎么会不知道?”

于慧说,“她最先去的就是大悲寺,可那里根本没有这个人。但她在大悲寺听说普陀寺有个高个儿的司机刚出家,她又赶到普陀寺,那里也没有。她又去了一些寺庙,最后听说延安清凉寺有一个和尚象李明,她便去了延安。当然又扑了空。她是从清凉山上下来早产的。她一个人住在延安的医院,生下了那个小小的不能成活的孩子。好几天,她一直抱着那个夭折的孩子哭泣不止。

“那时我没见过李明,想像不出这人身上有什么东西让她这么着迷。我问过裴佐,她说这个咋说得清。她爱他,离开了他,就象掉了魂。就这么简单。”

我说:“那个船长也是这样爱她的呀,我曾经听说,船长刚知道她变心,伤心得要用船去撞岩。后来他甚至答应裴佐只要不离婚,他可以容忍自己不在家时她跟李明好。”

于慧说,“裴佐怎么会同意。那个时候,要她中断哪怕是短暂地中断她的爱,就是要她的命。船长是不得已,才离婚的,他离婚也是为了迁就她。”

“从那个下午开始,你们俩就形影不离?”话一出口,我就觉出了不妥,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述她们之间的关系。

“那个下午,她靠在我的床头,颠三倒四絮絮叨叨地给我讲了她的生活她的爱情,讲得最多的是对李明的倾心,对他至死不渝的追寻。我宿舍里没有火,她偎着我的被子坐在床头,我则坐在籐椅里。天越来越暗,越来越冷,我不时地伸出手,擤我的鼻子。”

“你哭了?”

“我们没有开灯。裴佐问我,你怎么啦?我说有点感冒。她从衣袋里摸出纸来递给我,不再说话,两个人就在黑暗中默默地流泪。我不只是为裴佐难受,也为她担忧,我不知道发生这些事情以后,她还怎么在医专那个环境里生活下去。”

“于是,你就决定让她跟你在一起,不再回到单位去?”

“医专那些人是怎么说的,是不是说,我成了她的女朋友,取代了李明?”

我正要答话,她的手机响了。她哦了几声,回头对我说了声,找裴佐,就出了门。

4

素食让人清明,这是真实不虚的。有几年时间我吃素,不仅体态好,睡眠好,气色也不错。我曾对家人说,我后来的好运都跟素食有关。吃素跟持念一样,只要你在持守和延续那种明净状态,浊念就不会升起,你心灵的景观就会反映到你的脸上来。

我的这番话,是同惟德法师一起喝茶时说的。当时,于慧在,另几个年轻的女居士也在。她们跟惟德法师开玩笑,要他办一个美容班,讲怎样护肤和保持身材。惟德法师有着小学女生一般的身量,脸也象少女一般平滑滋润。尤其是那饱满的双颊,随时都象涂抹了胭脂。女性化的容颜,柔美的气质,使他看上去就象画上的观音。

我认识惟德法师是在市里的一个统战会议上。那天我们都坐在前排,准备发言。以后每年一次的民宗界人士座谈会,我们都会见面。惟德法师刚认识我,就跟我谈素食的好处。那时,我已重新吃荤,不好意思跟他谈这个话题。在我当着惟德法师和于慧几个人说到素食时,我并未打算再去吃素,因为我觉得我最近的几年一直在吃苦,吃了太多的苦。

我的苦相是由我的眉毛和嘴角勾勒的。于慧对我说,只有长期焦虑的人才会有那么滞涩的眉毛和紧张的嘴角。于慧还对我说,鼻梁两边的对称物如果失去了对称,这个人的内心就会是严重失衡的。不信,你可以看看你周围,凡是被生活挫败过的人,她的脸,肯定不周正。

我用她的说法去印证几个朋友,发觉磨难留在脸上的痕迹远不及恶念在脸上留下的痕迹。受过磨难的朋友并没有因为受苦失去端庄,倒是几个年轻时的美人因为贪婪和放肆,如今已几乎是目不忍睹。

喝茶的时候,几个年轻女子纷纷伸出手要惟德法师看。惟一法师笑而不语。于慧对她们说,惟德法师不给人看相。她们实在想看,可以跟她一起去找某居士,他不仅看手相,还看面相和骨相。

午后,裴佐听道光法师讲经去了。我洗过头,对着镜子察看我的白发。吃素的时候,我白过的头发再也没有恢复过来。我不好意思叫于慧来帮我拔。我看见她正伏在桌子上,反复地写: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桌子上摊放着一本佛经。

我说:“于慧,你见过李明的相片吗?他的俊朗中有一股子清气。”

“你是说,裴佐到了我那里以后?”

“裴佐到了你那里以后,就再没有回医专了吗?”

于慧愣了好一会,慢慢地说,“于慧到了我那里就感冒了。那个下午,我们坐到天黑。我和裴佐都不想吃饭,勉强喝了一点奶就睡下了。睡到半夜,我很难受地醒来,发现裴佐的身体压着我的胳臂,周身烫得象火。本来我们是各睡一头,不知什么时候她到了我这一边。我别扭地坐起来,揉着酸麻的胳臂,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醒着。我披衣坐在那里,坐了一阵,还是决定推醒她,让她再吃一次药,退烧的药。

“吃过药我们都睡了,我刚迷糊,又感到了压迫。我的半个身体被她拥着,她醒着,枕头上一片潮湿。我抽出我的手,往一旁挪了挪。我不知怎么安慰她。我说,裴佐——,开了口不知道怎么往下说,隔了一会,我说睡吧,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关。关了灯,我们又睡。我不好叫她回到另一头去,就用毛衣塞在两人的空隙间。可刚侧过背,裴佐突然伸出手紧紧地箍住我,不让我动弹。别嫌弃我,她哀求道,别抛弃我。我估计这些话是她在心里多次对李明说过的,恍惚间,她把我当成了李明。见我不答话,她更紧地箍住我,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并逼我回答。我被箍得喘不过气来,只好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应允道,我会尽力帮助你的。不料她并不松手,一定要我答应不离开她。我拗不过,只好说,好,不离开你。

“第二天一大早,裴佐就起来了。我睁开眼,看见她挺着肚腹滑稽地在房间里移动,她在给我做早饭。我眯着眼看着她,搞不明白,她为什么又将那个棉垫子塞到衣服里。难道她真的要走遍全国,到各地的寺庙去宣告她的孕情,以搅扰李明念经并使他回心转意?我起床后,吃着她给我煮的面条,盯着她隆起的肚子。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又要去哪里?她迅速地扫了自己一眼,把手放在腹尖上,红着脸说:我已经习惯了。什么都没有了,我会觉得孤单。我说,你暂时不要走,你在生病,需要休息。她的脸马上就绿下来了,暂时不走?你不是答应了吗,永远不离开我?你可不能也说话不算数啊。

“我什么时候答应过她这样的话,并且是永远?但她刚小产,又在生病,一时半会儿叫她到哪里去?当时我在工厂子弟校作校医,成天也没什么事,她跟着我,住在我这里,也算帮帮她。”

我隐隐听说,裴佐跟女朋友好了后,就辞职离开了医专。我问于慧:“从那以后,你们就开始在一起生活,或者说,你就开始供养她啦?我的意思是说,你俩就靠你当校医的工资生活?你的男友呢?他没有意见吗?”

于慧说:“我那时已和男友分手,个中原因,一言难尽。裴佐离开医专后,有几个月的时间,就跟我住在一起。她一直不肯取出她腹部的垫子。她总是站在桌前,一手撑腰,一手给李明写信,那些信加起来可能比一部长篇小说还长。可一封也没有寄出过。她不知道寄到哪里去。

“有天早上,我醒来,看见裴佐在画眉毛,她穿着短裙,棉垫也去掉了。她对我说,她要开一个服装店,她要开始赚钱。见我惊异地看着她,便调皮地闭上一只眼睛说,我要赚好多钱,来宠我的女朋友。那个时候,她也多少听到了关于我们的闲话。我说,你不适合去赚钱,还是画你的画好。裴佐以前有好多油画,离婚时全部留给船长了。那时油画还没有现在这么热,但她的画,通过她老师的关系已经能卖不多的钱了。裴佐执意要开服装店,也只能由她。服装店的店名叫卓尔,卖的既不是时装,也不是什么品牌,而是一些稀奇古怪的用她自己的话说,是一些卓尔不群的服装。她不怕麻烦到处进货,甚至请美院工艺系的学生设计自己加工。那些服装确实有特色,可就是难得卖出去。那些东西太戏剧化了。没多久,生意亏了。她没有赚到钱,却赚到了一大堆衣服。那些花花绿绿的服装堆在我药房的储藏室,每次看到它们我都啼笑皆非。裴佐开服装店的另外一个收获,就是又有了个喜欢她的人。是美院的老师,搞城雕的,后来也跟人合作搞房屋开发,他三天两头到裴佐的店里来。来卖衣服,送给他的老婆。”

“他有老婆呀?”

“难道会是毛头小伙?他有老婆,还有一个读初中的孩子。但他是真喜欢裴佐。他对裴佐说,他不忍心看她受累。他说她画画极有天分,他可以给她优裕的生活,让她专心地画画。他甚至说,他可以抛妻弃子,和裴佐结婚。”

“裴佐呢?她喜欢他吗?”

“裴佐嫌他的牙龅,肚子大。她说他不洁净,不顺眼。她说龅牙的人喜欢什么都去咬一嘴,这种人可疑。大肚子男子最不可取,一肚子的酒肉,一肚子的诡计,一肚子的花花肠子。一个人能把自己的肚子弄大,肯定也能将其它事情弄坏。而且一个见异思迁抛妻弃子的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我虽然不赞成她以貌取人,但是也觉得跟一个有家室的人扯在一起没什么意思。不过我见过那老师,很谦虚的一个人,如果是丧偶,我倒要劝裴佐考虑。裴佐说,你不是看中了他的钱吧?我说,钱是其次。裴佐笑起来。她明白我的意思。她当时确实窘得很。做生意借的钱没法还,医专的饭碗又丢了。见我犯愁,裴佐说,你去学校借间教室,我们办一个书画班怎么样?不等我回答,她立马拟了一个招生通知。裴佐的画画得好,书法也不错,那是从小练就的工夫。她那些办班发财的同学可比她差得多。我们办了两个班,书法美术各一个。一年多时间吧,裴佐还清了欠款。之后,我们请了几个老师,又办了五六个班,一时间,裴佐觉得船顺风顺,挣钱太容易了。

“有了钱,裴佐便谋划着去旅游, 她要带我去看名山大川驰名寺庙。我不同意。那些地方她大都去过,重复去看太浪费。当然,也不想她再陷入过去的生活。她想了想说,那我们出国旅游去吧,到俄罗斯去,把钱花光。我仍然不同意。她才不管我的意见,转身就开始办护照。我知道她是想还我的情,她这人就是这样,如果她要这样做,她觉得这样做才心安。要挡是挡不住的。我们做好了准备,包括买相机、合适的衣服、电热杯、变压插头等等。我们已经拿到了护照,等着出发。就在这时,裴佐听她家里的人说,船长出了事。夜航时客船失控撞岩,有乘客失踪和死伤,他自己也伤得不清。听船长的家人说,离婚以后,他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好,神思恍惚的。他很自责,认为裴佐离开他,是因为自己没有对她足够的好。裴佐的家人去医院看他,他对他们说,他现在知道怎么栓住裴佐的心了。怪只怪自己以前太大意,根本不知道裴佐想要的是什么。”

我问“他出了这么大事故,没有被追究责任吗?比如判刑什么的?”

“后来查明事故的原因是船有严重的安全隐患。船长也有责任,免了职,上了岸。这是后来的事,我刚才说到,我们正要出发,船长就出事了。裴佐听说后,内疚地说,不能陪我旅游了,她要去照顾他。我说我也不去了。她执意要我去,她留下来,回到了他身边。

“船长上了岸,在轮船公司做后勤。没有了船,他就象没有了手脚一样无所适从。后来他下岗了,那些日子,他俩就靠裴佐教几个学生书画的钱艰难度日。有次我去看他们,他的身体已慢慢恢复过来了,精神状态仍然不好。他很愧疚,说裴佐跟他吃了苦。裴佐的精神不错,人却瘦得很,那是累的,操劳过度。她不仅要挣钱糊口,还要存钱买房。不过她看上去倒有了家庭主妇的模样,焦躁罗嗦,手脚不停。我当时有一闪念:要是她跟美院搞城雕的那个老师过,生活完全是两样。话说回来,她对船长的体恤,她对他任劳任怨的样子还是让我感动。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裴佐来看我,说她和船长租了一条船,搞货运,以后她就要长期呆在船上了。我说你受得了啊,那可跟你以前在船上游山玩水是两回事啊,找货源,搬运,安全一揽子事,有活时,累死人,没活的时候又愁死人,这个老板娘难当啊。裴佐笑着说,你当我是千金小姐呀,我没吃过苦呀,在沙漠里,车坏了,我一天一夜没喝过一口水。在终南山,我空着肚子也捱过一天一夜。这两件事我都知道:前一件是她去西北旅游,乘车去看胡杨;后一件是她在雪天里被困终南山,当时她肚里还有宝宝。她就是在那里听人讲,延安的清凉寺里有个高个儿和尚象李明。但这些苦,跟挣钱过日子的辛苦不是一回事。况且,船上的风险是最让人提心吊胆的事。裴佐见我担忧,倒来劝慰我。她说,只要你给我祈福,我就没事。你等着吧,我的好运就要来了。等你结婚的时候,嫁妆由我给你办。

“那时候,我在跟一个男友相处。裴佐过一段时间跟船回来,总要给我们送来这样那样的东西,有时是几条鲜鱼,有时是几箱水果,有时还是一大抱鲜花。我跟她开玩笑说,我在享受你新婚时的待遇,那时,船长就是这样源源不断地送礼物给你啊。有次我上船去看她,她刚跑下水回来,货还没下完。她穿着救生背心拿着粗大的水管站在甲板上,搬运不知晓自己扛了一袋漏水泥,一边走,一路开花冒烟,裴佐见了,扔下水管,高叫着跑过去,举手堵着那包水泥,一边走一边心疼地责骂。你简直难以想象,眼前这个人,就是曾经像公主一样在游轮上悠哉游哉的那个人。她的手、脸和头发都变得粗糙,身上满是灰尘。我说裴佐,你这是何苦嘛,不如,我去帮你租间教室,你再去教学生画画。她说,我不陪他,苦死他呀。

“我和男友分手那阵,他们已经挣了一笔钱。他们想拿这钱买房,再租一条船。但船长的一个哥们儿告诉他,轮船公司正在动员职工认购内部股,有的人没钱有的人不懂,不愿买。他让船长把没人要的股份都买下,另外再多花一点钱,把别人手中的股份用稍高的价收进来。以后公司的股票要上市,那可是原始股啊。这哥们儿是船长念河运校时的同学,在总经理办公室工作。船长听了他的话。过了两年,股票果然上市了,没用我祈祷他俩就撞了个大运。”

我听说过几个买原始股发财的故事,发财的人直接间接都认识。人们在暗怀嫉妒和怀疑的同时,总不忘带一句:不义之财!当时人们对证券缺乏了解,不大相信这样倒腾竟然会造就一个富人。不过这几个人的钱并不多,发财也是发点小财而已。裴佐呢?我问,“他们买了不少吧?”

“当然啦。当我得知他们股票的市值时,简直吓了一大跳。我跟裴佐说,早知你要发财,我结婚得啦,现在鸡飞蛋打,嫁妆也没啦。我是跟她开玩笑,她却当真起来。她说,我以前不是答应带你去旅游吗?那些地方,你不去真是浪费了。我也想温故知新呢。我没有答应,等到学校放假,她又提起这事,她反复央求的样子,不象是她去陪我,倒象是请我陪她。记得那天上午乘船离开,临行时船长握着我的手,笑着说,我把她交给你了,一路上多关照。后来我老是想到他的话,觉得他好象是有了某种预感。真的,我觉得对不起船长。如果我们当时不去旅游,就不会有后来的结局。”

“咋回事?裴佐在途中遇到了什么人,见异思迁了?”见她摇头,我猜,可能是裴佐真正跟她好上了。我听说,有不少的同性恋人是慢慢地相爱的。但这个话我不便问。当然也有可能,裴佐离开的时候,船长出了轨。

“你是说,你们离开以后,裴佐就和船长分手了?”我说“她对爱情厌倦了吗?”

“没有。是她的一根筋苏醒了。在路上,她对我说,这些年,她一直在过日子,并没有认真地生活。这话是她在普陀寺给我说的。你能够猜到她带我去了什么地方?名山大川?对。那些地方都有著名的寺庙。是的,她还想找李明,她内心里从来没有真正放弃过寻找李明。”

我们正说着,王婆婆来了。她带来的那个王姓居士,说话不太利索。他的头硕大,手脚奇短,走起路来摇晃得很,他得把手张成八字,才能保持身体的平衡。一坐下来他就开始眨巴眼。王婆婆叫他给我讲讲开公司的事。他舔了舔嘴唇,高兴地说,“开公司好啊。吃火锅,喝酒,还出事。出了事,可热闹。”他用手使劲地击打自己的头颅,翻着白眼。

直觉告诉我,这个人也不是我要找的王居士。他倒是开过公司,快递公司,是别人用他的名义。公司后来出了事,也垮了。

5

佛塔后面的小路伸向河边,水面倒映着塔身、桃花、樱桃花、枝繁叶茂却永远不开花结果的树,以及出现又很快消失的男女。河对岸的几个山岗以前是村民的,现在也划给了寺庙,种上了草木。远处的围墙外是香烛一条街,素食一条街,佛家礼品一条街等。得了实惠的当地人说,菩萨是他们的后台。

我和于慧在河边洗好了衣服,又洗头发。我们一边晒头发晒衣服,一边谈论刚才遇见的几个人。我告诉她,刚才站在樱桃树下的那个和尚,十多年前是聚云寺的沙弥。他的嗓音明亮,人又腼腆,诵经的时候,我总是禁不住看他。那是我第一次住在寺庙。僧侣们的生活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我喜欢听他们诵经、喜欢听他们合唱,也喜欢听他们聊天说闲话。我发觉,那个沙弥,每逢和我说话就脸红。我时常看见他一个人散步,很忧郁的样子。我离开时,是他送我下的山。他帮我提一个大包,那里面有住持送我的几本经书和一大堆新鲜红薯。在山脚陪我等汽车的时候,他对我说,他要离开聚云寺。我问他去哪里?他又摇摇头,当时我猜,他忧心忡忡的样子,莫非是想还俗?从聚云山到了白岩寺,这么些年,他脸上的忧郁不见了,整个人却象树一样的纯净。于慧马上纠正我说,象开花的樱桃树一样纯净。

他站在哪里干什么呢?于慧问,我脱口说道:等人!我说的是等一个无形无相的人,用他那散发着纯净光泽的肉身在等。确切地说,也不是等,是在趋近。趋近本是每个人的姿态。只不过,多数人趋近的是更实在可触的现世利益。

于慧听了我的话,沉默良久。有一会,我们都低着头,看静静流逝的河水。我其实还想跟她说,我在聚云寺认识的另一个沙弥。他现在是碧云寺的住持。在一次中秋茶话会上我见过他。他简直就是刚才那个和尚的反面。当时,要不是他穿着僧袍,你完全可以当他是某企业的促销员或者公关经理。想到这里,我暗暗地叹了口气。

我自然地联想到了李明,我猜,于慧也不例外。离开裴佐以后,难道他一次也没设身处地地想过裴佐的感受吗?我问于慧:“你们去旅游时,到了好多寺庙,最后找到李明了吗?”

于慧说,“没找到。因为一开始,我们只是去玩。我们坐船到了武汉,第二天上午,游东湖,本来说好了下午看黄鹤楼。但吃过午饭,她突然要我去退晚上到长沙的火车票。不去张家界和洞庭湖了。直接去上海。几天之后,我们去了宁波。你说得没错,她要到普陀山去。

“到了普陀山,我们住了下来。那时,我还不习惯礼佛。她每天去上殿,我就在外面等。有个黄昏,我帮一个游客照相,镜头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埋头疾走的小沙弥。他那么小,恐怕十岁都不到,可那神情步态跟裴佐简直如出一辙。转眼间,他就没了影,我放下相机,到处找,也没找到。我在想他是不是裴佐那个孩子死而复生了?也许哪个孩子根本就没有夭折,她当时赌气地把他生在了寺庙里。裴佐和船长复婚后,一直没有怀上孩子。裴佐告诉我,她的输卵管堵塞了,不能受孕。或许真实的情况是她因为有了一个孩子,不想再生。如果她真的有一个孩子,那么这些年,我的天,她竟连我也瞒着,那我可得重新看她。

“我在寺庙里瞎走着,胡思乱想着,为自己的发现兴奋得连连吸气。到了晚上,我觉得可以用平稳的口气跟她说话了,便提起那个小沙弥。她听了,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象听一个很远的故事似的。然后对我说,这些年,她只是在过日子,并没有真正的生活。我说过日子和生活有什么不同吗?她说,日子是过给人家看的,过的是人家认同的日子。而生活却是活给自己的,活得就要自以为是。

“我不知道,她一路上还会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但我不愿意她又陷入过去的记忆。我对她说,我想去北京。北京有我的朋友也有她美院的同学,我想尽快地把她拉回到现实的生活中来。第二天一早,我去斋堂,路上又看见了那个小沙弥,他在扫地。我走近前去,问他多大,从哪里来,父母姓什么等等,我问了一大堆话,他只是停下扫帚,安静地看着我,一句话不回答。我又问了几句,他摇了摇头。我当时想,这孩子是个哑巴。事后想来,也有可能是我的方言他没听懂。总之,我对他的情况一无所知,但他眼里的某种东西真的和裴佐相似。裴佐做完早课回来,我问她,如果你遇到了你失散多年的孩子你会怎么办?她说,你什么意思?你有过孩子呀?我说假如是你的孩子?她说,是我失散的孩子,我就把他当成命根子。我说,他要出家呢?她说,生拉活扯也要把他拉回来。我说,那可是他的选择啊。她说,那也不行。他得跟我在一起,除非我死了。

“我再次提到那个小沙弥,她仍然没有什么反应。我断定她确实跟他没什么关系。我们离开普陀山,说好了从杭州坐火车到北京的。到了杭州,她又要去四川的峨眉山。我不同意。我觉得这样的线路不对,到峨眉山完全可以在从北京回来时顺便路去。不必先跳这么远再北上。争执的结果是,我们既不去北京,也不去峨眉山。而是直接去陕西,再到甘肃、青海、内蒙,最后从新疆返回。到了西安,我们没有停留就直接去了终南山。我记得,我们到西安时,是半下午。在火车站附近,吃了一碗羊肉泡馍,到了汽车站,裴佐发现她的钱包不见了。那时还没有信用卡,她所有的现金都在钱包里。她翻遍了衣袋和行李,钱包还是不见踪影。我说,我身上有钱,终南山我们就不去了,在西安玩两天,回家算了。她不同意。她说,钱你先垫着,算我借的,我马上拍电报回去。

“终南山,裴佐是第二次来。上一次带着肚里的孩子,这一次带着我。我们去的那天下大雨,到了山上两人都成了落汤鸡。在山梁上的土屋边,裴佐告诉我,她当年就是住在这里的。里面除了锅灶,还有拢得整齐的垫铺用的稻草。裴佐说,山上有许多的修行人,他们住在这里的时间长短不定。,有的已经住了十几年,有的,住一两个月就走。这些土屋就是前面走的人留下来的。后来我们一直住在那间土屋里。

“山上的生活很简单,花销很小。我带的钱足以应付,裴佐还是要家里汇钱,汇到哪里好呢?只有庙里。我们去找庙里的知客说这件事。知客不在。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和尚接待了我们。这个和尚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说话时安详幽雅。他比我们要高出一个头,裴佐仰脸答话时,神情极不自然。”

说到这里,于慧停了一阵,我知道又有故事了,只不过我不想插话,我等着她歇息以后,继续往下说。

“戴眼镜的和尚出家前是北京一家著名医院的医生,硕士学历。喜欢国画。他答应帮我们中转这笔电汇。可三天五天过去了,钱还迟迟不来。裴佐说,我们再下山去拍一个电报,也许上次把地址弄错了,再发一个加急,下山后,顺便买一点画布和颜料回来。”

我想直接知道裴佐和那个和尚的关系,于是问:“裴佐爱上了他还是他爱上了裴佐?或者是因为作画,他们同时爱上了对方?”

“没有。”于慧说。看我急于知道结局,又说,“从山下回来,裴佐开始画画。一时间,她简直象着了魔,白天画,晚上也画。作画的热情超过了烧香拜佛的热情。我又看到了她身上那股疯劲,那股汹涌的不可遏制的激情。我发觉她实在需要这样一个地方来挥霍和释放她的积郁——问题就在于囤积在她内心的东西太多太杂了,可又常常找不到出口。说老实话,我倒喜欢她这样,我喜欢看她画画,画画的时候她是一个充满灵性和活力的人,就象一个魔术师。在她的笔下,我每天看到的那些草木,那些花朵,那些房屋和石头,突然间变了样。我喜欢她的画,喜欢我给她买的那支被施了魔法的笔,当然也喜欢她的那双狐狸眼,它赋予了那些平常事物神奇的色彩和魅力。”

我打断她:“你这时真正爱上了她?”

“不单是我夸她的画,戴眼镜的和尚也是赞赏的。而他的一个施主简直就是激赏,那个人的朋友在开画廊,他说他愿意把裴佐的画推荐给他。裴佐乐不可支,仿佛又回到我们一起办书画班的那些日子。你看我们出来旅游,结果变成了我来陪她画画。裴佐在画廊买掉了第一幅画,我俩去山下又买了些颜料。同时,她又给家里发了一封电报。说不必再寄钱了。顺便说一句,起初我们没收到汇款,是因为船长那段时间又上了船,帮一个哥儿们运货,没看到我们的电报。

“山上的屋子被我布置得有了模样。裴佐也卖掉了几幅画,她的心情很不错。我开玩笑说,你干脆卖画为生吧,你卖画,我收钱,旅游就到此为止。我说完,她却不笑,也不接话。过了一会,她郑重地对我说,我们是该走了,但她想单独跟戴眼睛的和尚告别。她去了一个下午,回来的时候,闷闷不乐。我说,你怎么啦?舍不得走?她苦着脸说,谁说不走,不走就麻烦。我说,怎么回事,你爱上他了还是他爱上你了?她说,没有,不过,我觉得住在山上很快乐,比在家里快乐,你懂吗?

“我怎么不懂。我知道,沉睡在她心里的东西苏醒了。那不仅是对李明的爱。我预感到她又要开始她那一根筋的行程了。戴眼镜的和尚可能就是一个窗口,她让她看到了她今后的生活图景,或者说他象一面镜子,让她看见了虚幻的李明。

“确实是该离开了。离开之前我们去了一趟延安,是跟戴眼镜的和尚一起去的。他去清凉寺办事,我和裴佐则是去凭吊。离开延安的下午,我跟她为去不去邮局,发生了争吵。她说,她要拍个电报给家里,告诉他,她不想再过以前那种生活了,她不适合居家过日子。我说,你太过分了!你不能再伤害人。而且,你这样做,对李明也不公平。

“裴佐听了我的话,瞪圆了她的狐狸眼,嚷起来:我知道自己要什么生活。我也很生气。我说,你翻云覆雨的,谁受得了?你要变卦也先得回去,我必须把你交到他手里。

“她跟我回去了,回到了她的家。开学后,我突然接到她的信,当然还是只有照片,从西藏寄来的,背景是布达拉宫。她在照片后写道:我离婚了,和你无关,和菩萨有关。看她的表情,既无痛苦,也没什么欣喜,却有不易觉察的安适。我想不明白,和船长同甘共苦这几年,难道她真的没有感受到过船长对她的一片深情?没过多久,我又收到她的一张照片,是骑在马上照的,那色调象油画。她穿着藏袍端坐马背,开花的草坪凹凸不平,天却蓝得吓人。照片背后有几行字:我又画画了/画卖得不错/我每天念经/我爱上了仓央嘉措。她在西藏又开始画画,她的画慢慢有了市场,可以自食其力了。”

我说:“她不用卖画也可以过得衣食无忧啊。你不是说,他们买原始股发了财?”

“裴佐离开时,跟上次一样把家产全留给了船长。她觉得这样自己才心安。我知道后,也觉得她这样做太意气用事,那些钱,有他们两个人的血汗啊。她一个女人,又没有固定职业,今后怎么办?裴佐却安慰我说,我少了一点钱财,他却损失了一个人啊。那意思是比较起来,他还吃了亏。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你有什么办法。”

说话的这当儿,太阳已经把我们晾在刺丛上的衣服晒得半干。熏风中,有花瓣从头顶飞下来,飘到水里,我起初以为粉红的落英是桃花,紫白的是樱花,仔细看,恰恰相反。

6

王婆婆的远房侄孙从乡下来到城里,开了一个安乐堂,生意好得出人意料。几年间,他买了车,买了房,还超生了一个儿子。他说他最近老是做噩梦,梦见的孩子都是刚去世的。一个失恋的小女生,上午被送到安乐堂,当晚就到了他的梦中——她站在灵堂的门口,一边刷牙,一边跟前来吊唁的人嘻嘻哈哈,她的身段象他的女儿,眉眼却象他的老婆。他走过去,叫她庄重一点,她立马就成了一具僵尸,转眼,她那泛着白沫的嘴就成了冒烟的门。第二个孩子要小一点,是偷东西被打死的。他偷墓地上的祭品,从花环花圈到水果肉食样样都不放过。花环和花圈他卖给祭品店,食物却送到了肚子里。他看见这个孩子,是在午后的桥边,他断了气,躺在路上,脸上身上血肉模糊。半夜他又看见了他——他俩吃着从新坟前端来的烧白,孩子劝他多吃,说自己是孤儿,吃不吃都无所谓,习惯了;他呢,是老板,吃死人饭的老板。不吃死人就没有饭了。他于是嚼个不停,可嘴里哪有烧白的味道,只有死人的味道。

王婆婆带他来看我,是要他给我提供家政公司的王老板的线索。他却给我讲起了他的梦,并要我帮他找个高人解一解梦。我笑着问他,你敲没敲过死人的竹杠?他狡黠地摇着头。我说,活人呢,你也敢说没有?他倒笑了:我是做生意的,不赚钱,只做好事?我说,我认识一个解梦的高手,你帮我找到家政公司的王老板,我就把你引荐给那个高人。他说,做家政生意的我还真不认识,但我有个表妹在家政公司干活,可以帮忙打听打听.

隔一天,他打电话给我,说他表妹的老板姓于,公司叫每家乐公司,公司不但没有象我说的那样倒闭,还在区县开了几家分公司。与此同时,于慧,又给了我一个线索。说姓何的居士,曾经在一个刚解散的家政公司做过事,但她没打听到何的电话,只有等她来庙里时再去找她。

在等待何居士的过程中,我和于慧又一次谈到了裴佐。于慧问:“我们上次说到了哪里?裴佐从西藏回来了对吧?”

我说,“才说到她在西藏卖画。她爱上了仓央嘉措。”

“仓央嘉措你知道对吧?但我当时不知道他是历史上的活佛,还以为是一个什么当地的藏族诗人。她在寄来的照片上抄了一首诗,就是那首‘心头影事幻重重,化作佳人绝代容,好比东山山上月,轻轻走出最高峰。两年后,她从西藏回来,到学校来找我,我问,他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她问谁,我说,你写诗的那个?她笑得身体都歪了。你真幽默,她说。不过他要是还活着,我非要他娶我不可。还没放好她的行李,她又告诉我,李明有消息了,他在北方的一个寺庙里。我问,谁告诉你的?她伸出食指向上一指:神仙。

“回来后,她跟我住到了一起。我们在校外租了间房子,不久又买了一套新房。前面说过,她的画慢慢有了市场,她积攒了一些钱。没想到住进去不久,新家就被洗劫一空。说来没人信,有个周末,我和裴佐坐拖拉机去了一趟乡下,半路上车翻到水田里,裴佐的腿压坏了,我的胳臂受了伤。狼狈不堪地回到家里,却发现家徒四壁——原来贼打开门,大模大样地搬走了所有值钱的东西。邻居还以为是我们自己搬家呢。没过多久,我们子弟校改制,我又失了业。这下子,我简直觉得倒霉到家咯。”

“你一直想知道我和裴佐究竟是什么关系,对吧?你想知道我们怎样生活,怎样相处怎样象你想象的那样相亲相爱对吧?这些事不仅是你好奇,我们的同学朋友老师父母也都好奇。这比我们独身更让他们担忧。这是我们的隐私,是我们的秘密,多少年了,我从来不讲。你一直在问我们是什么时候好起来的。我就实话告诉你吧。就是那时候。我们被盗了,我下岗了,受伤了,一下子没有出路了。

“跟裴佐不同,我卫校毕业分到子弟校当校医。长年闲散懒惰,除了打打针,拿点感冒腹泻药,其他什么也不会。我不象裴佐,她可以教学,可以画画,我靠什么生存呢?百无一用。我那时常常发呆,一呆就是一整天。记得是个阴雨天,我坐在床垫上给受伤的手敷药——被盗后我们没有再买床,只买了个床垫铺在地上。本来打算敷完药出门,药敷了一半,不想敷了,坐在哪里生闷气。裴佐也在,她单腿跳着,四处找她的钥匙,从厨房到书房,从窗台到厨柜。找了半天,钥匙找到了,我的气还没生完。她做的午饭,我没吃,她做的晚饭,我还是没吃。天黑下来,她冲了一杯奶,要我喝下去。我把头靠在墙上,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她脱掉了我的鞋,把我的脚放到床垫上,并帮我盖上了一床薄被盖。我喝了那杯奶吗?好象喝了,她喂我的,好象还喂了我两片感冒药。我并没有感冒,怎么在发烧。我赌气地闭着眼睛。她也没有开灯,在我旁边坐了一会,就离开了。我记得好象是到了另一个房间。过一会儿,我睁开了眼,看见她又坐在床边,含情脉脉的样子。在我的凝视中,她开始脱衣服,慢条斯理一点一点地脱,她脱的是自己的衣服,我却发现自己一丝不挂。我眨了眨眼,她不见了。我重新瞪大眼看,还是看不清,她离我太近了,她的脸完全挡住了我的视线。

“她的眼睛挡住了我的眼睛,她的嘴挡住了我的嘴,她的腰挡住了我的腰。动弹不得,我发觉我被固定在了一个鞘套里,流动在鞘套里的血是那么烫人那么甜美,那血肉是我和她的,一直被我们忽视的。哦,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们是什么时候开始……亲密的?就是那天晚上。黑暗中,我泪流不止,她也哭了,我们保持着那个姿势,亲密的姿势,直到天明。

“你曾经说裴佐赞美过你的身体。我相信,那是由衷的赞美。她知道怎样欣赏和珍惜美,这一点,她比那些男人更懂得怜香惜玉。她唤醒和激发了你对自己的爱,你爱自己被她赞美过的地方,你爱被她爱着的自己,通过爱自己,你学会了爱对方,学会了爱他人。

“没有性爱,你不会知道一个人迷人和复杂的那一面,也不知道她充满活力和创造力的那一面。裴佐富有才情,充满了灵感。画画是这样,示爱也是这样。我终于明白,船长得知裴佐移情后为什么那么痛苦,因为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妻子,还有人世间稀有的灵肉交融的爱情。裴佐爱谁的时候,不仅投入了她全部的情感,智慧,甚至投入了她的生命,我至今不明白,这样好的爱人,李明为什么会退避三舍。”

听她这样夸裴佐,我轻轻笑起来。我问她,“裴佐从西藏回来后,你看她的眼光不同了,是因为你们亲密,还是她有质的变化?”

“两者都有吧。裴佐回来的时候,带着李明的消息。这给了她巨大的欣喜。你知道,裴佐从来没有忘记过他,也没有过放弃对他的寻找。在西藏的两年也不例外。给她消息的是一个游士——裴佐是这样称那个人的。那人在部队里当过兵,杀过人,转业后在各地闲走。他也去过不少寺庙,见过李明。

“裴佐开始不相信,因为以前也有人告诉她某个和尚象李明。但这个游士提到李明经常拿着一本书看,裴佐问,是不是《刀锋》?游士点点头。裴佐又问,他的法号呢,是不是叫释本一?游士依然点点头。她便不再怀疑。毛姆的《刀锋》你肯定看过对吧?我也看过,是裴佐的书,书上有李明的批注。那本书对李明的影响很大。裴佐在游士那里了解到了李明的情况,但却没得到他的准确地址,因为他答应过要为他保密。

“我不知道那个游士怎么知道得那么多。他不仅知道李明还知道裴佐。他知道裴佐把寻找和拥有李明当成了活着的意义。他知道李明对于裴佐不仅仅是一个恋人,更是某种象征。他对她说,你只用眼睛和脚去找他,是找不到的,因为他一直在躲避你,藏和找没有终结。但如果用心去找,他便无所不在。他能藏住的不过是他这个人,他的影相。

“这些话,裴佐过了好久才明白。她又开始了对李明的寻找,不是去远处,而是在周围,在身边,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在找的过程中,她渐渐地变了。

“你们不是说过我是李明的替代吗?不错,就是这样。尤其是在我最沮丧的那个时期。我们外出受了伤,她的脚比我的胳臂伤得厉害。她伤的是脚趾和脚掌,虽无大碍,却疼得钻心。但她坚持要照顾我,她踮着脚尖,有时干脆单腿跳着在房间里进进出出,煮饭洗衣,打扫卫生,却要我静养,不让我承担一点家务。她还要画画,没日没夜地画,我俩的生活,她要独自承担。

“我本来想,伤好以后,我就让她静心地画她的画,我来照顾她的生活。但我的手还没有全好,又出了一件事:我的左侧卵巢里发现了一个瘤子,恶性瘤,必须手术。你也做过盆腔手术,对吧?但你有孩子,有爱人,可我呢?我有什么?你能够理解我当时的处境?医生问要不要手术,裴佐不顾我的反对,坚决要做。

“为这个事,我俩吵了一架,当然是半嗔半怒有几分矫情的斗嘴。她说,你倒好,撒手西归,留下我怎么办?你忍心让我又孤零零一个人?我则是不愿意拖累她,对生活我已没有什么指望,日子多过少过也无所谓。

“手术最后还是动了。是大手术。两侧卵巢及子宫全部切除了。我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迷糊间看见裴佐抱着鲜花迎着我。半夜我被疼醒,看见裴佐坐在床边,她的手,捏着我的手。我还没有说话,她的眼泪就流下来了。我的手术顺利,但术后感染,伤口愈和得不好。在医院的那段时间一直是她在护理我,她象一个母亲,象一个姐姐更象一个妻子一样悉心侍候我,那过分的殷勤和周到几近巴结和讨好了。

“又一个夜晚,我醒来,看见裴佐坐在床前,头抵着床沿睡着了。我没有叫她,只是抽出被她握住的手,轻轻地擤鼻子。不料她还是醒了,见我流泪,她重新握住我的手,我说,谢谢。她哧地一声笑了;客气啊,你。要谢是我谢。见我瞅着她,又说:不是嘛,你在受苦,我却高兴。

“她的意思是,我的手术给了她爱我帮助我的机会。在这个过程中,她得到了快乐。这个意思我当时没能领会,我愁苦地看着她,伤心地说,没想到我成了你的包袱。裴佐听了,捏紧我的手指说,我愿意啊,你不信吗?

“我相信她说的是真话。裴佐真的是变了,在医院的那段时间,她除了呵护我,照料我,还帮助同室的病友。虽然我对她在特定情形下做的一点好事不以为然。但我看到了她由衷的快乐,那发自内心的喜悦。医院的那段时光给了她很多启发,也改变了我们后来的生活。

“出院以后,我在家静养。一天,裴佐买菜回来,兴冲冲地跟我商量,要去医院抱养一个弃婴。我说,你疯啦?领一条命回来,你能负多久的责任?那不比献点血,借一点钱,冲动不得!

“裴佐在医院的时候,背着我给一个产妇输过血,也借钱给一个乡下的妇女做手术。这些都是我的主治医生陈晓告诉我的。我出院后她又去过几次医院,重复诸如此类的好事,就象一个幼稚的女生,在自以为是的奉献里偷偷乐着,慢慢上了瘾。我的身体还没有恢复,但阻止她干傻事的力量还是有,她拗不过我。回掉了那个孩子。但她要我答应,身体好了以后,要和她一道常常去妇产科看看,看那些受苦的需要帮助的人。

“要感谢那场病,否则,我真的没法看见另一个面向的裴佐。她温柔耐心细致体贴。我玩笑道:李明得到的极致也不过就是我这些。她也笑着说,极度的幸福也不过就这样。在我养病的那段时间,我又去把《刀锋》找出来看了看。在书中我看到了一张纸条,是裴佐的字:

如他一般的慈爱/如他一般的助人/如他一般的给予/如他一般的服务/如他一般的拯救/二十四小时都与他同在/在他苦难的化身中接触他

——德雷莎修女

“在德雷莎修女那里,他可能是上帝,跟他一起,便是置身天堂。而在裴佐这里,他便是李明,她在她的给予里,抵达了他。说了这么多,你应该明白,裴佐她变了,大变了。”

我点点头,但我想知道,这之后又发生了什么,裴佐的失忆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说,“你答应裴佐病好以后,经常去医院看望和帮助病人,后来做到了吗?裴佐坚持了多久?”

“要是我不答应她,我们的生活可能又是另外一种情形。在裴佐的命运里我总是在无意地推波助澜。我不仅答应了她,还被她感染,对那些事慢慢地有了热情。可以说,在那段时间里,我和裴佐过着全新的生活,可谁知道呢?也许我一开始就阻止,她就不会坚持那么久,没有那么久的坚持,她就不会真的碰到李明。也不会有她后来的结局。一切都是定数吧。”

我正要说话,裴佐回来了。她带进来一小股风和淡淡的檀香。她手里的书是《圆觉经》。

7

惟德法师的一个皈依弟子,姓庞,五十多岁,是一个和颜悦色的妇女。退休前在某单位搞接待,认识不少官员;退休后,常住庙里,又认得不少居士。她和几个中年妇女组成一个跟班,负责惟德法师的饮食起居和出行。我原以为应该由小沙弥做的事实际上都是她们在做,包括替法师接手机,帮他策划活动接受捐赠陪他出访等等。庞大姐有个爱好:替人说媒。她撮合成的姻缘不下二十对。据说,她曾经给一个想还俗的和尚说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一个开火锅店的寡妇,结婚后,他们把火锅店改成了素食馆,生意好得很。我们当面问过她这件事,她不置可否,而是反问:成人之美不是修福吗?

我托她帮我找开家政公司的王居士。第二天,她便找来了三个开公司的王姓男子。第一个刚刚丧偶。独身女儿一年前在车祸中去世。有一段时间,他精神失常,总以为自己做生意赚了黑心钱,才让家人遭了报应。妻子去世后,他歇了业,皈依了惟德法师。他现在已完全吃素,自己的消费已降到最低。当我跟他聊到做一个零利润的家政公司时,他认为这样做毫无意义。他说能请人做家务的起码都是小康人家,这些人不会在意那点帮助,最多是想占一点便宜罢了。我说,它的意义也许不在实惠上,而在于传递爱和温情。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说罢,他哈哈大笑:纸上谈兵。他说,我跟你打赌,能像你这样想的,十家没有一家,要帮不如帮穷人。

第二个王居士开过矿,现在做墓葬生意。他在城里的文化馆租了一间房子,请各地的高僧定期去讲法。不少老年听众后来都在他的墓地安息。他有对双胞胎儿女。他对家庭和事业都很满意。我问,如果你想做一点慈善事业,你会不会选择开一个无利润的家政公司。他说,为什么?我又没挣昧心钱。我的钱虽是死人的钱,却是本分钱。我说,除了本分事,你如果想做善事,真的不会选开这样一个家政公司?我傻呀?他说,不赚钱不说,保姆到客户家里拿东西偷东西甚至谋财害命,你赔呀,多大的风险,不是明摆着的吗?

第三个王居士现在在读博士。读老年心理学。他曾经是证券经纪人。炒过股,炒过期货,还搞过私募基金。在牛市后期激流勇退。用他的话说,他的钱全是不知名的人送给他的。有时他也觉得不安,但不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他的母亲回家,楼上的花盆被风吹下来砸断了她的脊梁——老人的命保住了,人却瘫在了床上。精神也出了问题。母亲总是抱怨他,说他不劳而获,得到了不该得到的,要他把钱捐一部分出去。他没同意。过不久,他自己开车又撞残了人。这一次,他答应给南山的福利院捐一笔钱,之后,又和母亲一起皈依了惟德法师。他打算博士毕业后,开一家老年诊所,关注老年的心理健康。当我问起他有无兴趣开一个家政公司,他推推眼镜温和地笑了:那太麻烦,税务工商居委会随便那个部门都会来找麻烦,也没什么利润,我的一个朋友搞家政不到半年公司就垮了。我问,他是不是也姓王,脸上有块胎记?他再次推了推他眼镜说:他姓涂。我要他详细谈谈他的情况。他说,没什么可说的,他以前是鸭子。

我对庞大姐说,在医院你觉得到处都是病人,在庙里,则到处都是罪人。庞大姐笑而不答。过后,我又和于慧谈起这个话题,她说,“你如果留心看,除了医院寺庙,其他地方也都是病人和罪人,我说的罪人是受罪的人。”

见我疑惑,她接着说,“在我住院的那段时间,我灰心丧气,饱受折磨,是一个受罪的人。我的病友们哪一个又不是受罪的人。可我在不幸中感受到了裴佐无微不至的关爱,她为我洗头洗脚擦澡,为我刷牙剪指甲倒痰盂,当然还为我所有的费用买单。不要说李明,就是她母亲也没享受过我的待遇。

“感激在我是理所当然的吧。但真正表达感激的却是裴佐。她说是我的痛苦给了她机会,爱和同情的机会。在这个过程中,她接近了李明,得见了李明。她还说在你给予的时候,你会体会到你得到的比你付出的要多。你会觉得你跟以往有多么不同。

“我的身体恢复以后,我就经常和裴佐去医院,看望妇产科的病人。在那里你可以身兼姐姐妹妹姨妈母亲等职,可以充当所有病员的亲人,你的母性也被激发出来。有一个小女孩,才十岁,患畸胎瘤,是先天的,发现时已经比拳头还大。她母亲不肯手术,一是没钱,另外也怕她今后不生孩子。小女孩疼得难受,却忍着不哭,只是对着我们大颗大颗掉眼泪。她的手术费是我们资助的,出院后,女孩要认我们作干妈,我们没有同意,但小孩学习费用一直是我们在承担。

“还有一个老太太也是卵巢瘤,恶性,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她没有子女,只有一个瞎眼老伴。病是没治了,但她的老伴拿出所有积蓄,不由分说要医生治她的病。那是很可爱的一对老夫妻,看得出来,他们对生命非常恋栈。裴佐像儿媳那样侍候她,临终时,她握着裴佐的手恋恋不舍。

“我们开始接触的只是妇产科的病友。后来,这个范围扩大了:病友的病友,病友的亲人,朋友,朋友的朋友。裴佐一下子跟这么多人有了关系,一下被这么多人需要,简直就是受宠若惊。她尽其所能地为每个希望她帮助的人服务,那心甘情愿的样子,很有几分天真。有时候,我也会怀疑跟着她这样做是不是中了魔,因为她不合常理的一根筋。但你得承认,被人爱戴,被人需要,确实是幸福的事,那种幸福超过了恋爱。

“你刚才提到钱,你是问裴佐哪来的这些钱,对吧?钱,还是卖画的钱,她拼命作画,包括临摹名画。她在美院组织过一次义捐,响应者寥寥,倒是搞城雕的那个老师出了一些钱——她希望裴佐结束这类不务正业的所谓慈善活动,专心绘画,别辜负自己的才华。裴佐本来想帮妇产科搞一个救助基金,只好作罢。这之后,我们几乎没什么存款,一有钱就花掉了。有次裴佐给一个乡下的三胞胎产妇买衣服,买了衣服又买食品,最后还送了一个红包。回家后,我开玩笑说,幸好你离了婚,否则啊,家会被你败得精光。她听后突发灵感:叫他抱养一个孩子怎么样?你说说看,怎么样?

“我哭笑不得,她的意思是让船长抱养一个医院的弃儿。船长一直没有结婚,他们一起生活时,她一直不肯给他生孩子。现在叫人家抱养一个孩子是什么意思?裴佐见我摇头,又问:我们在家里添两张床如何?见我不明白,又说,那样就随时可以接待需要帮助的人。

“家里添了床。那张床接待过打了胎不敢回家的小姑娘,离家出走的孕妇,还有几批她从乡下带来的看城市的少年。住得最久的是一个患了老年性痴呆的老太太,我们先是在电影院前的台阶上看见她,一连几天,她都蜷缩在那里,几乎没有力气睁开眼睛。裴佐喊她,问她,她都没有表情。我们把她背回家,洗完澡,换衣服的时候,她突然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撩起新换的衣服揩她的眼泪和鼻涕。裴佐问她话,向她比划手势,她又茫然不知所答。裴佐说,麻烦大了。是一个失忆的老人。

这个老人什么记忆都没有了,却特别能吃,排泄功能很好。由于记不住卫生间,家里任何地方都成了她的方便处,有时干脆直接拉在床上。我的病好了以后,家务事我都争着做,尽量让裴佐多一点时间画画。做饭洗衣没什么,但没完没了地打扫卫生,又是那样的卫生,我还是有点犯难。我对裴佐说,应该想法尽快联系到她的家人,这样旷日持久的不是办法。裴佐听出了我的意思,诚恳地说,今后老太太的卫生由她单独负责,包括清除粪便,洗头洗澡洗衣被等。那是初夏,气温已经很高了,老人留下的东西只要没有及时处理,马上就会群蝇乱飞。那老人仿佛是上帝派来考验裴佐似的,裴佐越是耐心,她就越是起劲,她见什么吃什么,除了一日三餐,冰箱里的奶,水果、冷饭菜,有时是没来得及洗的蔬菜,似乎不知什么叫撑,吃饱了就到处摆战场,日复一日。

“我看过一本画报,上面介绍了南方的一个岛,岛上除了几个修女,全是麻疯病人。修女中有英国人、法国人、印度人,但没有一个中国人。当时我跟子弟校的老师打赌,赌岛上有没有中国修女,她们说,绝对有,只是摄影师的镜头没对准她罢了,我则认为肯定没有。但看到裴佐给老人擦鼻涕,为她擦便甚至在她便秘时伸手为她抠便时,我相信我以前赌输了。我把这个事说给裴佐听时,她乐了。你抬举我了,她说,我没有把自己当成什么,但是我把她当成了李明。真的,当我给她洗脸的时候,我就想起了以往给李明洗脸,我曾经对李明说,如果你哪一天老了,什么也做不了了,你就会知道谁是最爱你的人啦。可惜我没有这个机会。说来也怪,下一次,当我为老人换衣服时,只要想到我是在为裴佐换,在为老年的裴佐做我愿意为她做的一切,她那让我轻微厌恶的身体也不太令人反感了,为她做完事后,反而有说不出的愉悦。

“那年夏天炎热难耐。我们也很少出门。而老人却养成了趁我们午睡时一丝不挂往外跑的习惯。守她,防她,在毒日头下到处寻找。反反复复地我都有点招架不住了,有时甚至想,她要真走了就随她去,反正我们也算对她得起了。我还没说出我的想法,裴佐就看出我的意思。有天中午,我和裴佐稍不留神,她又溜出去了。我们来不及换衣服,就去找她。一路上又热又饿,衣服都湿透了。裴佐见我一直沉默着,便问,我们这样做,是不是有点过?我说,不这样做你不会过瘾。她愣了一会说,她现在什么也没穿啊!我说,她子女也许知道有你这么个活菩萨呢。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裴佐生气地说。我们一边斗嘴,一边找人。结果一无所获,垂头丧气往回走,竟在家门口发现了她。那一刻,裴佐像什么宝贝失而复得似的叫起来:她记得我们,记得我们的家!

“那之后,裴佐更加悉心地伺候她。给她买棉布衣裙,汗衫短裤,给她涂痱子粉,剪头发,买药。与其说裴佐把她当成母亲,还不如说把她当成女儿。她的一根筋,在对待老人的这桩事情上发挥得淋漓尽致。有时候,我也在想,她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么?既然不存在世俗的目的,做这些只是为了接近李明,那更是要自然而然。但这些话,你怎么跟裴佐说,她做的那一件事情不是带着她的色彩,她的方式?

“老人在我们这儿一直住到秋天。她儿女找到她时,她已经变得白白胖胖。临走老人说不出什么,只是望着裴佐流泪。到了小区门口,她突然又扭身往回走,弄得她家里人很是尴尬。

“最后一个住到家里的是一个未婚母亲,二十多岁,孩子已经怀上大半年了。男友变了心,她执意要生下孩子。裴佐是在医院碰上她的,也许是觉得跟她当年相似吧,她毫不犹豫地带她回来。那是乡下出来打工的女孩,裴佐对她怜爱得不行,并且许诺孩子生下来帮着带。可这个女孩老是生病,裴佐三天两头就得带她上医院。前面说过,去医院是裴佐乐意的一件事。可是,就是在那里,她意外地遇到了李明。”

“她常常去的地方是妇产科啊,怎么会在那里碰到李明?”我提醒道。

“是啊,要不怎么说,凡事都有定数呢?就是在妇产科,裴佐看见了李明搀扶着一个不太年轻的女子,那女子刚从人流室出来。那之后,裴佐的记忆就出了问题。”

“你是说,裴佐的失忆,是从见到李明本人开始的?”

于慧轻轻点了点头。

8

一夜大雨,院坝里,草坪上,树林边,到处都是落英。

在做清洁的义工当中,一个小眼阔嘴的人很像我的母亲。母亲临终前,对我说,来生我就做一棵树,一棵没有知觉的树,不知道痛苦也不知道快乐。我当时又悲又忙乱,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只是麻木地点点头。后来想想,树并不是没有知觉的,它一高兴就要开花,一哀伤就要凋零。不知道母亲是不是做了一棵开花的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得见了一个样貌与她相近的人在打扫她的花瓣,那一阵阵的落花,可是我以前对她做过的伤心事?

何居士也在这清扫落英的队伍当中,只是我们当时不知道。我们见到她是农历二月十九,观音菩萨生日的那一天。给我们介绍她的是于慧以前的一个退休同事。她对何居士说,这是于医生,还没有轮到说我,何居士就说,见过见过,大扫除的时候,她们都在。何居士快人快语,利落干练。当我们问到她是不是在一个姓王的老板手下做过家政时,她答,对呀,他姓王。说罢自顾笑起来。见我们不解,又笑:她姓王,王八蛋。

这个叫王八蛋的人八成不会是我们要找的王居士,但我还是不甘地问了一句“他脸上可有什么特征?比如痣啊,胎记什么的?”何居士不屑地撇了撇她的嘴,“特征?坏笑,一脸的坏笑,就是这个特征。”接下来,何居士给我们讲了那个叫王八蛋的老板怎样刻薄员工,怎样调戏年纪轻一些的妇女,一个女工擦玻璃掉下阳台受了伤,他又怎样拖欠医药费等等。公司的垮台,是因为他手下的人集体罢工。

余下的问题,已经没必要问了。我和于慧交换着眼神,别过何居士,回到了房间。

每年的这一天,偌大的寺庙就成了拥挤的人的森林。如果你四处走动,你会看见每一棵树都不一样,每一棵树都开着看不见的花,都孕育着看不见的果。

裴佐不在,我和于慧坐在房间里默默地喝茶。

每隔一会,于慧就抿一抿嘴,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知道她想安慰我,她不忍看到我空手而归。

我对寻找王居士的热情已经减少了很多,我在庙里呆的时间也不算短了,我知道我得回去了。但一想到离开之前,除了礼貌地和裴佐点头招呼,还没有跟她好好地叙过旧,我就感到难受。这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相遇,而那时,不知彼此又会有怎样的变化。

我对于慧说,“裴佐是失忆是李明引起的。与李明无关的那些她也忘了吗?”

“也不是。”

“还是有保留?比如对你,你俩的一切,她却没有忘记?”

我说得有点醋意,不只是为自己,也为李明。我跟她的那点交情,在她的生命中也许不值得着意记住或遗忘,但李明他怎么能够说忘就忘,忘得那么干净?况且,在见到李明之前,她已经有了根本的改变。在她的脱胎换骨中,应该包含宽容旷达体谅之类的内容啊。

于慧的思绪不知道在哪里。她侧着脸像是在倾听窗外的阳光或鼎沸的人声,又像是置身过去的某一段回忆。我轻咳一声,她摆了摆头才回过神来。

“在医院碰到李明时,你也在场吗?”我问于慧。

“没有。她是陪那女孩子去做胎位检查。回来后却一言不发。我以为是那女孩有什么事,便问她,宝宝怎么啦?有问题?她摇摇头。过了一会,女孩把我叫到一边悄悄说,回来的路上,姐姐差点被车撞了。我问是怎么回事?她说姐姐看见了两个人,过后,就一直没有回过神来。我问是什么人,她说,我看见的是背影,高个子男人和一个女的,那女的刚从人流室出来。姐姐让我等她,她跟了他们一段。

“我马上就想到了李明,但我不敢这么想。整整一个下午,裴佐没有说过一句话。她在画室里画她的画。画布上的颜料乱七八糟的,看不出她全神贯注的究竟在画什么。到了深夜,她还在画。我端了一杯水递给她:别相信幻觉,我说,也许你看错了呢。她挡开杯子,平静地说,他就是烧成了灰,我也认得!

“李明又还了俗并且结了婚?有谁对他的爱超过了裴佐,又有谁比裴佐更有魅力?说实话,对这事我还是将信将疑。我相信裴佐自己也不是有绝对的把握。又过了几天,我带那女孩去看陈晓医生,她当天坐门诊。在走廊上,我看到李明和一个装束浓艳,年龄不轻的女子。就是他们!女孩告诉我,姐姐那天看见的就是他们!他们没有排队便直接进了陈医生的诊室。在他们就诊的那会儿,我连问了女孩几次,你当真没有看错?她说,绝对没错,因为她记得女子脑后的发卡。说实在话,我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那个女子也好,李明也好,普通得简直就没说的,根本无法将眼前的男子跟想象中的李明联系起来。他们走后,我向陈医生打听到,那女子是一个婚纱影楼的老板,她哥哥是有名的地产商,而她的父亲曾经是这个城市的副市长。我说她那么大年纪咋去做人工流产?她说,没有啊。她是来保胎。她特别想给他老公生个孩子。见我不解,她又说,她刚刚结婚。她的老公是初婚,可以生一个孩子。她以前的孩子大学都毕业了。我问她老公是做什么的?陈医生说保密。我说我知道,他可是个和尚呀。陈医生不置可否地笑了,她问我,你了解多少寺庙?见我无语,又说,寺庙也是名利场。陈医生说她爱人是牙医,跟某寺庙的住持很熟。住持与社会上不少达官贵人过从甚密,他的奢华和势利让他爱人惊讶不已。

“我和陈医生说这些话时,那女孩子也在场。我叮嘱过她,不要让裴佐知道这些,但她还是忍不住告诉了裴佐。也许她是觉得裴佐对她太好了,瞒着她不够义气吧?但她没有想到这样做的后果。就在那天晚上,我对裴佐说,这么多年他或许就在红尘里,你却去寺庙里找他,难怪找不着。

“裴佐停下手中的笔,静静看着我,谁?她问,你在说谁?我说除了李明还有谁?她想了一阵,突然问:李明是谁?”

“我以为她是不愿再提到那令人伤心的名字,便知趣地走开了。过了几天,我无意中提到李明,她又问了我同样的问题。我和裴佐生活了那么久,彼此的心思,彼此的眼神和表情都烂熟于心。我相信她真的有可能把这个人清除出了她的记忆。强刺激下,她突然忘掉他,是完全可能的。而那个女孩子也觉察到了裴佐的异样,对裴佐和李明的关系也猜出了几分。

“裴佐的失忆是局部和间歇性的。哪些必须忘记,哪些值得保留,完全说不准。陈医生对我说,就像对李明,她也并不是忘得一干二净,偶尔也还是有记忆,只是她抗拒着,不肯承认而已。

“女孩在我们那里住到临产,生完儿子,她满怀忏悔的男友回到了她的身边。这之后,我们再没有接待过类似的客人。

“讲了这么多,你可能觉得我不能自圆其说,裴佐忘了和尚,却记得庙,忘了李明却记得释本一。她并没有完全失忆,最多只是记忆失常,对吧?

“是啊。除了局部的间歇性的失忆,裴佐并没有什么异常。要不是因为买了电脑,我们还可以按着原来的生活轨迹往下过。我对那台电脑有过怨恨,认为是它加剧了裴佐记忆的失常,其实原由哪在这里,那原由啊早在她生命里扎下了根,只是以前没有留意而已。

“你还记得,我问过你,道光法师可像李明?裴佐是在白岩寺的网页上看到道光法师照片的。在观音塑像的开光仪式上,道光法师低眉颔首站在惟德法师旁边。释本一!裴佐喊到,快来看。我正在熨衣服,停下走过去,先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裴佐。她被我看得莫明其妙,释本一,他在这儿!你没看出来吗?我又看了她一眼,默默地走开了。

“第二天,裴佐去了一趟白岩寺。回来后,便疯狂地研读佛经。你知道她的一根筋,那段时间,她不再画画,也不再去医院,连我也很少放在心上了。她读佛经,佛教典籍,高僧大德的传记。白岩寺管图书室的女居士以前也是老师,她不仅借给裴佐书,还引导她学佛,裴佐就是在她的鼓动下,开始居士生活的。”

“裴佐皈依了吗?她皈依了谁?”

“还有谁?佛法僧。”

见我抿嘴笑,她说,“我知道你皈依的是佛法心,你对僧人有微词。但她皈依的就是佛法僧,对裴佐来说,她永远都需要一个具体的对象,一个看得见的归宿,你能理解吧?”

道光法师成了她意愿中的李明。其实她并没有忘记李明,她忘掉的只是医院里李明的那一幕。可我想不明白,我又没有得罪她,她怎么就一点也记不得我了呢?

对我的小心眼,于慧喝着茶,轻轻地笑起来。

9

直到离开,我都没有见到王居士。中秋节前,我到医院去看惟德法师。照顾他的庞大姐告诉我,六月十九(观音菩萨得道之日)她看见两个烧香的残疾人,男的矮而敦实,脸上有块胎记,脚有点瘸。女的有一只眼失明。经打听,他们确实开了一个无利润的家政公司。公司没继续办下去,是因为急需钱,他们的养子病了——他俩没子女,领养的儿子以患绝症为由骗走了他们的积蓄去吸毒。不久那孩子果真的得了癌症。他们来烧香,就是求菩萨保佑他康复的。

我问庞大姐,那个公司究竟在哪里,他们种下了福田却没有留下踪迹。庞大姐说,在沪县,邻省的沪县,没想到吧?

中秋节那天,我给于慧打了个电话,想问候她和裴佐,她的手机关机。临近年末,我再打,手机已经停机。次年春,我接到于慧的电话,是从甘肃打来的。聊了一会,我问到裴佐,她说,裴佐的记忆恢复过来了。去年夏天,裴佐参加了道光大和尚升座仪式,回来后,她问我,你说,道光法师他像谁?我说,你不是说像李明吗?她说,像惟德法师,你没看出来吗?根本就不像李明。一周后,她皈依了惟德法师。没多久,她留了封信给我,算辞行。我以为她去了贵州,因为她曾经给我讲过,想去乡下当老师。我去贵州找过她,没找到。后来又听说她去了西藏,也有人说她在南方一所佛学院学习,不过究竟在哪里,连她的父母都说不准。

我问,你一直在找她吗?她没有回答。我又问,裴佐有没有可能出家?她说,出家?有可能吧,她做什么都有可能,都理所当然。

作者简介:

冉冉:女,1964年4月生于重庆酉阳。80年代中期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作家》、《山花》、《十月》、《中国作家》、《诗刊》、《星星》、《民族文学》、《上海文学》等刊发表诗歌及中短篇小说,著有诗集三部。现居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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