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 儿
几年前,我接到某大学一位研究女性文学的老师寄来的一份问卷调查,其中有一项是:在你的一生中,对你影响最大的一件事情是什么?我记得我回答的是:奶奶的死。
说到奶奶的死,要先说一说我的父母。我的父母都是白城人,他们是在中学时谈的恋爱,后来,我父亲考上了长春的吉林大学,母亲上的是白城师范学院。大学毕业后,爸爸分到省委宣传部工作,妈妈留校做了老师。我是在白城出生的,我出生不久,妈妈就由白城调到了长春。听我奶奶讲,妈妈去长春的时候把我带了过去,可是,因为爸爸那时刚刚参加工作,省委分给他的房子是在地下室里,房间潮湿,条件很不好,我一来就生了一场病,他们两个就商量还是先把我暂时送回白城吧,等以后分到了好的房子再把我接回来。就这样,我在长春没呆几天,我妈妈又把我送回了奶奶家。可是没想到的是,我这一走,竟是11年,直到奶奶去世,我才回到他们身边。
我妈妈把我送回白城以后,他们不久就分到了新房子,可这时,我有了一个妹妹,因为爸爸妈妈工作忙,就一直拖着没回白城接我,后来,我又有了两个弟弟,他们的生活就更加忙碌了,更没有时间想起我来了。
在白城,我是被爷爷奶奶的爱宠大的。我们那时住在白城二商店斜对面的一条胡同里,院子里的邻居们都说,两个老人对我,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掉了,真是百般疼爱。我三四岁时,我妈妈回来看过我,我奶奶说,她让我叫她阿姨,不是她心狠,不让我认妈妈,是怕我叫了她妈妈,跟她亲热起来了,等她一走,我再想她,会想出病来的。所以,我童年时,脑子里根本就没有妈妈这个词。我记得,小时候在院子里跟小朋友玩,受了谁的欺负,别的小朋友,都是张开双臂,嘴里喊着妈妈,妈妈,往家跑,而我,每次都是喊奶奶呀,奶奶呀。
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一度把自己当成了只有爷爷奶奶的孤儿,甚至当我知道了我有爸爸妈妈时,我也以为我并不是他们亲生的。我记得我后来回到长春以后,为了证实我是他们亲生的,妈妈从影集里翻出一张照片,告诉我,他们怀里抱着的那个不满一岁的小孩儿就是我。爸爸甚至还详细地向我讲了拍这张照片的那一天里发生的事情,他说那天妈妈刚接到调令,就抱着我匆匆从白城赶到了长春。他和妈妈抱着我去教育局,妈妈一个人进去等侯教育局为她分配新的工作,他说,她进去了很长时间也不出来,我饿得直哭,他没办法就给我买了一根冰棍,可我还是哭。后来,妈妈出来了,她给我买了吃的,然后,他们俩一起带我去了长春的胜利公园,拍下了这张照片。
我最早的名字是我父亲给我取的,因为他在宣传部工作,所以就给我起了宣这个名字。我小时候体质很弱,老是生病,生病呢,我又害怕打针,每次都哭得呼天抢地的,爷爷奶奶心疼我,大夫一举起针头,他们就抱着我跑出医院,而且药我也不吃,奶奶说每次给我灌药都像杀猪似的,所以那时我的生病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场灾难。偏偏我又老爱生病,于是我奶奶就怪罪起我爸爸给我起的名字来,她说,都是这个宣字惹得祸,软绵绵的,不得病才怪。于是,在我上小学那年,我姑姑给我起了我后来的名字,为了让我身强体壮,她起了个带实字的,但为了跟前面那个字保持词义的完整,写成了这个识,我奶奶说,这个名字好,实称。听说,我换了名字以后,好像还真不怎么得病了,其实这是因为我渐渐长大了,抵抗力强了,跟名字并没什么直接的关系。因为从小大家都叫我宣儿,叫惯了,我后来的那个名字只是在学校里被老师同学叫,亲人们还是叫我原来的名字。
我后来写作以后,把宣儿作为笔名,许多人都跟我说,你还是换个笔名吧,这个名字太孩子气了,你说你变成老太太的那一天,你还叫这个名字呀,或者就用你的本名也比这个要好。可是我一直很坚定地坚持着不去更改它,因为宣儿是爷爷奶奶和故乡的亲人们叫了我十多年的名字,我这一生都无法和他们分开,所以就是变成了老太太,我也要用它。
1974年的春天,奶奶突然生病住进了医院,我那时还没意识到悲剧它已在一点点地向我逼近。我们的小学校正好快要举行春季运动会了,在准备运动会的过程中,我被老师和同学发现是个特别具有短跑才能的选手,我的一百米成绩几乎破了校纪录,我被同学老师寄予了无限的希望,正准备在运动会上大展身手,可是,奶奶去世了。
这对我简直是晴天霹雳,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晚上,爷爷慌慌张张地从医院跑回家,拿起奶奶的装老衣服转身就走,后来半夜时姑姑爷爷们回来了,我才知道奶奶死了,我站在屋地当中,眼前一片漆黑,直到过了很久才哭出声来。
接下来是我给奶奶戴孝,送她去火葬场火化,我站在解放牌大卡车上,抚着奶奶的红色棺材,我看着天空飞翔的小鸟,我问它,小鸟,小鸟,我以后要去哪里?
奶奶的死,让我变成了一道伤口,且永不愈后;奶奶的死,让我从此在人世间的生活变成了永远的漂泊。但那时我并不知道这是一道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口,在之后漫长的岁月中,为了让这道伤口不那么疼,我一次又一次地在远离生活的道路上奋力奔跑,我以为只要我跑出了生活圈定的范围,让我的脚离开地面,我就可以不让自己的心那么的疼。回忆起来,时至今日,我跑上了这样几条不同的道路来摆脱痛苦的纠缠,一个是读小说,一个是学习,一个是恋爱,一个是写作。我不知道在我的有生之年里,是否还会出现另外一种道路。
我后来想想,所有这一切,也并不仅仅是因为奶奶的死,而是由此而引发的一系列的生活变故,以及变故带来的漂泊感,还有就是它发生的时间,正好是我十一岁时,这是人的一生中比较具有决定意义的时刻,是人的思想,情感等等正在孕育萌发的阶段。如果更早些,比如五岁之前,我可能会早点回到父母身边,不会像后来那样难以融入到他们的生活中去。或是再晚些,发生在我上了高中或大学时,我已经变得足够坚强,不会像当时那样影响到我的一生。
奶奶死的时候,爸爸回到了白城,他回去时,本来是想要把我带回长春去的,火车票都给我买好了,我也跟着他们去了火车站,可是站在火车前,我哭得昏天黑地,说啥也不跟他走,在我那时的心里,长春,是个极其可怕的城市,我记得我那时有个远房叔叔在长春读大学,每年放假他回来看我时都会逗我说要把我带回长春去,他一说这事儿我就哭,后来,我一看见他我就跑得远远的。我那时一直把我的妈妈当成是我的后妈,我不知道是听谁家的小朋友说过,说我不是我妈妈生的,我的妈妈是我的后妈,而关于后妈的可怕传说一直是我童年时代最大的一个噩梦,所以那天我无论如何都不肯迈上那列火车跟我爸爸回去。最后,我爷爷说,还是先别走了,等过些日子我再把她送回去吧。有一天,爷爷对我说,他和我一起去长春,我这才答应跟他上火车。到了长春我紧紧地跟着他,生怕他把我扔下,可是后来,他真的把我给扔下了,这也是件让我觉得十分悲伤的事情。
那年春天,爷爷把我送回了长春,那年的春季运动会我也没有来得及参加。爷爷在长春陪了我一个星期,一星期之后,他看着我走进了新的小学校的大门,他偷偷地离开了我,回到了白城。
那天我和爷爷从长春火车站走出来时,我的爸爸妈妈带着我的两个小弟弟和一个妹妹来接我们,看见他们时,我躲在爷爷身后不敢出来,长春,这是个多么陌生的地方,他们又是一些多么陌生的人啊。我走在斯大林大街上,春天的小树已经发芽,可是我的心里却在慢慢地长出枯草。走进他们居住的那座小红楼,闻着楼道里飘出的自来水和煤气特有的味道,我心里想念我的白城,想念那个胡同院子里一起跳皮筋的小伙伴们;站在长春新的小学校新的班级前面,被老师安排到座位上去,看着身边陌生的面孔,我想念我原来的学校,还有我过去的老师和同学们,以及我永远也没有机会参加的那个春季运动会,从此,我心里开始有了漂泊的滋味。
有一天,我记得是个周日,妈妈带我和妹妹去商店买闹钟,她挑中了一个灰颜色的,可是我死活不让她买,她问我为什么,我又不说,她像是非要和我作对似地买下了它。那天晚上,我被恐惧和难过紧紧地抓住了,恐惧是因为那个闹钟的颜色和形状很像奶奶的骨灰盒,尤其是在夜里,它的颜色突然变成了绿色,钟里有两只眼睛,妹妹说,那是夜明珠,可我怎么看都像是奶奶的眼睛在看着我,我难过极了,听着嘀达嘀达的响动声,我开始失眠。
从此,为了摆脱失眠的烦恼,我每天晚上睡觉以前都要看一本小说,看着看着突然有一天我就在书里找到了悲伤的寄托,我沉浸在小说描写的世界里,体味着书中人物的悲欢离合,我渐渐开始忘记了自己的伤痛。
那些小说都是爸爸从单位的图书馆里给我借来的,粉碎“四人帮”以前,他给我借的都是那个时期流行的红色文学,比如:《向阳院的故事》《新来的小石柱》《征途》《海岛女民兵》《艳阳天》《金光大道》等等,粉碎“四人帮”以后,有《鲁宾逊飘流记》《青春之歌》《野火春风斗古城》等等。
但是,不久以后,应该是1977年吧,大学恢复了招生考试,我们那时正上初中,也开始抓学习了,爸爸就不再给我借小说了。与此同时,我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到了学习上去,学习,这是继小说之后,我发现的可以让自己摆脱痛苦的另一种方式。我那时非常用功,早上5点不到就爬起来去我家旁边的测绘局门前背外语单词,我钻研几何题的证明,学习物理和化学。1978年,我初中毕业,那年,我们省第一次进行了高中统一招生考试,我原来就读的学校是长春市第五中学,那是在“四人帮”时期各种政治活动中都走在前列的一所很被上级赏识的学校,但在滚滚而来的学习压倒一切的新的潮流面前它已失却了往日的辉煌。我们省那时有两个省级重点校,一个是省实验中学;一个是师大附中,另外几个是市级重点校,但在我心里,上省重点高中才是我唯一的奋斗目标。我那时有个好朋友,她的目标是师大附中,我的目标是省实验,我们俩每天都在一起学习,她家离学校远,我家在学校附近,有时她就住在我家里,我们常常都要学到深夜,早上又早早起来跑到外面背外语单词。那年的高中考试,我们两个全都如愿以偿,她考上了师大附中,我考上了省实验中学。那时,能够考上这样两所省级重点校的人可是寥寥无几的,我的心充满了自豪和骄傲,我记得每天黄昏时分,当我拎着饭盒从院子外面走回家时,我总是把脖子扬得高高的,院子里的小孩儿都很羡慕我,他们的家长们也常常把我树立为他们学习的榜样。
之后的几年,学习成了我生活中最大的乐趣,我就这样像陈景润似地埋在了书本中一直到考入大学。这其中我只是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在给奶奶烧纸时才会想念起她来,其余的时光全都被学习给占满了。
上大学以后的学习,不再像中学时那样紧张,我的心又开始变得惆怅起来,不过,很快,我就又沉在了另一个远离现实的世界中,那就是:谈恋爱。
爱情让人心醉神迷,它可以带领你逃离现实的生活,它像天边的一道彩虹,一开始就高高地悬在空中,美丽又虚幻。很多年里,爱情对我来说,就像一块调色板,使我的生活变得五彩斑斓,它使我忘却现实生活的烦恼,我就像当年沉浸在学习中那样,如痴如醉地投入其中。甚至在年岁已经变得很大了的时候,竟然还像个小姑娘似地莫名其妙地陷入到了一场爱情中去,结果弄得人仰马翻,凄苦迷离,几乎无路可走,无家可归。
那时候,从进入大学不久一直到大学毕业,恋爱一谈就是四年,四年里除了学习,我几乎完全沉浸在恋爱带给我的浪漫感觉里。然而,爱情也像个女人似地,经不起岁月的打磨,爱情会变老,会流走。有一天,我寄身的这一个世界轰然坍塌下来,我又跌入了奶奶去世的那天晚上的那个黑暗中了,沉落中我拼命挣扎,努力要抓住点什么,在我的张牙舞爪中,我终于抓住了一根稻草,那就是写作。
这时我突然发现,原来我之前所经历的一切变故,似乎都是为了要带我走上这条路,我记得我快要考大学之前,我爸爸问过我想学什么专业,我说我要学中文,我以后要当作家。他说,作家不是大学培养出来的,也不是读中文系读出来的,作家要有非常深厚的生活积累,要经过很多的艰难困苦以及磨难,甚至悲惨的生活。多年以后,我明白爸爸他说得没错,大学和中文系很难培养出来一个好的作家,我现在之所以走上这条路,不是因为上了大学,也不是读了中文系,而是因为1974年奶奶的死,它像一粒种子,早已深深地埋在了我的心里,或者,也可以说,是爸爸和妈妈把我扔在奶奶家的那天起,我的命运就已经被安排好了。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随风飘逝》中有很大一部分我写的就是童年时与爷爷奶奶在一起时的那段生活。走了这么远的路我又回到了白城,回到了那个胡同的院子里,回到了爷爷奶奶的身边,在文字中和他们重温过去的时光。
在《随风飘逝》的序言中我说,实实在在的事情总是那么脆弱而又难以持久。……现实的生活从我的内心走过,它不在我每一天实际的日子里生长。……乌托邦有时是我们为自己的痛苦找出的最好避难场所,就好比海市蜃楼,虚幻又飘渺,它能帮我们忍受现实生活中的枯躁与干渴。……从孩童时代,在开始懂得失去至爱亲人这一巨大痛苦时,我就初次感受到了写作的价值,虽然在那时我并不知道作家以及写作这样的词汇。……写作它能帮助我承受起心灵中无法克服的恐惧与忧伤。
这篇序言是我1997年出版《随风飘逝》时写下的,经过了十多年的行走,我开始明白,其实写作也是一条极为艰辛的道路,可是除了它,我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我想是不会有了,这可能都是命中注定的事情,也许,在1974年奶奶死的那年春天,这一切便已经注定了。
作者简介:
宣儿,毕业于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随风飘逝》《拷问鲜花》《太阳落山》《城市记忆》,中短篇小说集《夏日迎风》,散文集《月桂树上的花冠》《为梦想的天堂》《为艺术为爱情》等作品。曾获第二届中国女性文学奖。
(请注明照片摄影人的名字:鄂天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