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 致
暖气供得不好,不单是今年不好,年年不好。扶疏从自己呼出的气体一出口就变成了水蒸气,测出室温也就10度。10度没让她多害怕,因为她并不全在10度里。只有头、脸、那些头发在10度里。这是扶疏身体上最不怕冷的部位。她的其他部分,那些怕冷的部分在一个装了12斤棉花的棉被里。12斤棉花在这样的环境里奋力为扶疏维持住了一个不低于25度的小气候。25度是个很舒服的温度,不热不冷。她连睡衣都不爱穿,在25度里,她是三点式,有时一点都没有。这时,她把左胳膊从被子里抽出来。这是个无奈之举,她要看看几点了。因为李下蹊办公桌上的电话已响到了第三声。如果时间还早,就不想接这个电话,因为这样的电话打的没道理。一看却是上午9点多了。上午9点的电话是有道理的。但今天是大礼拜呀。那么这个电话的道理就少多了。道理少也得接,没有谁能对电话不屈不挠的叫声无动于衷。想保持躺着的姿势是无论如何够不到电话的。她必须得从25度里出来,斜插进10度里去。一个燕式翱翔的姿势。
扶疏并不能听出那风的声音。见过一面,加上她刚醒,大脑刚启动,判断力差。那风是马上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扶疏不知对那风说什么。连寒暄她都没准备。因为她已明确告诉绣绢,不处。没有感觉。绣绢说,人家可很满意。扶疏说,他满意?他凭什么不满意?绣绢又说,不就差有婚史吗?超过25岁,男的哪个是清白的?那风他可真特别愿意。撒谎不是人。扶疏原是站在办公桌的一角接电话,一只脚蹬在桌子的横撑上,准备三言两语把这事说清楚,拒绝掉。结果绣绢拉开一个好媒婆的架势,准备把死人说活。扶疏心烦意乱地坐在李下蹊的椅子上,你让我怎么向我父母交代?绣绢惊讶,你父母不是已经去世了吗?扶疏把目光放在南墙《共青团组织工作一览表》上说,他去世了,他就不在了吗?我就可以胡作非为了吗?绣绢的语气妥协下来,先当个一般朋友处吧。相信我为你好。除了婚史,剩下全是优点。扶疏也平静地说,你哪天来,或者开什么会时过来。我请吃饭。这事先不提了。我们的友谊很重要。绣绢说,是。很重要。
那风说他就在楼下,刚从山上下来。又说昨天晚上一夜的大雪下得好,因为滑雪课可以提前两周开了。今天是过来买滑雪器材。又问扶疏的病好了没有。药吃没吃完。一说药,扶疏的心软了下来,谢谢!好了。再不用吃药了。那风的声音有了兴奋的成分,那我先去体育用品商店,中午回来请你吃饭。等我电话。不等扶疏说话,电话已经忙音了。
扶疏回到床上,其实是回到办公室靠墙的红沙发上。睡不着了,这个她知道。只想用被子里的暖气把自己捂热。说了没有三分钟话,她已经发抖了。
扶疏的办公桌在她脚的位置。它在她的视线里。那瓶药也在视线里。不过它现在是个空瓶子。川贝枇杷止咳糖浆被扶疏喝光了。但两周前它是满满的。那天晚上,扶疏一出办公楼就迎上了漫天雪花。什么时候下雪了?而且下得慢,优美的那种下。似乎是今冬的第一场雪。雪花在扶疏的身前身后飞,真的是飞,以为它们在横着动,或突然改变方向。雪花们都尽可能地延长在空中飘舞的时间,它们特别像喝醉了,在空中不能好好地把握自己的方向,没有任何理由就突然做了一个多余的旋转,然后向着一个新的方向疾速而去。它们可能知道,落下去,自己的花期就结束了。扶疏对着如此优美的雪花打了两个喷嚏,然后又咳嗽了起来。
绣绢是一定要选靠窗位置的。扶疏进门就把目光扫向那排靠窗的桌椅。果然,纤弱的绣绢在她的视线里。但意外出现了,绣绢不是一个人,她对面坐着个男人,背对着扶疏。扶疏立刻明白,“剩下全是优点”来了。
扶疏在绣绢的那侧坐了,与“优点”坐成对面。确实,绣绢所说的优点在人家脸上就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扶疏意识到目光在人家的脸上停留的时间有点儿长了,于是想得赶紧说话。再不说话,就太发傻了。
姓那的不多呀,您满族吧?
是。我妈是汉族。随着他开口说话,原来脸上拘谨的笑容随着肌肉的运动而荡漾开了。这样,扶疏就看见了他的牙齿。白的像假的。没准是假的。自己的牙齿有些发暗发黄,但这不能成为别人尤其是男人的牙齿可以发黄发暗的理由。自己可以黄,别人的则必须白。
“有家谱吗?”扶疏把目光从真假莫辩的牙向上移,悄悄落到那的鼻子上。较石膏大卫肯定是要矮一点的,不过大卫的鼻骨过于高了。
“有。我们家是乌拉部主布占泰的后裔。”那风自顾点着了一棵烟。目光从他自己制造的烟雾的后面笔直地射向扶疏的脸。 “关于布占泰家族我看过一本书。他应该算英雄。”扶疏用两只冰凉的手捧住温热的玻璃茶杯。
布占泰后裔脸上了笑容像水波一样荡开。一定是英雄这个石子激荡的。露出了他左侧上颚臼齿上的一片金光。他竟然在这个位置埋伏了一颗金牙!金牙是个足以令人恶心的概念,有一丝脏。不想迎面碰上一颗,竟然没恶心。反而觉得他的笑容可以击打,并且会叮当有声。
那风没有进入扶疏打开的谈话空间,而是自己打开了一个,老家是哪的?乌拉该(街)的。扶疏说出该的音,忍不住笑。金光又是一闪。那你自己租房子吗? 不。我住单位。单位有宿舍?他的提问纠缠在住哪的环节。刚打地基,最快也得明年。我暂住办公室里,一张沙发上,一张红沙发上。扶疏试图把没意思的话说得有一点意思。绢和那风合作地笑了笑。扶疏的气管突然涌上来一阵势不可挡的痒,开始咳嗽。
“吃药了吗?”那风夹烟的手悬在那里。
“没事。不用吃药。”说完忙喝一口茶,试图把那咳嗽给镇压下去。结果不成。那咳嗽像是夜半的一声狗吠,一定要惹出全屯的狗此起彼伏的吠成一片不可。那风起身离桌,扶疏咳嗽的抬不起头来。
“印象怎样?”绣绢抓住机会问扶疏。
“长的挺好。”扶疏冷冷地说。
“他还会画画、书法、摄影。我们那条街上饭店的店名都是他写的。”
没说几句话,那风回来了。
“赶快喝一口。”那风手里一瓶川贝枇杷膏。同时也带进来了一团外面的冷气。
扶疏看了一眼绣绢,眼里有许多的责备。关心别人在扶疏看来是一种侵略。最无奈的是她还不能反抗这种侵略,要以合作的态度让这侵略得逞。扶疏喝了一口几乎端到嘴边的药膏。药膏黑褐色,除了瓶子上标明的川贝母、枇杷叶、南沙参、法半夏等16味外,一定隐匿了一些成分的,不然不是谁都可以开制药厂了吗?药膏很粘稠,在勺上纠缠不清。扶疏没办法,她不能在那风的面前伸出舌头舔那个勺。
那风看扶疏喝了那药,有些兴奋地说,这雪要是能下一宿,滑雪厂就能使用了。下周就能开课了。
绣绢说,忘了说了,那老师是滑雪教练。沈阳体院毕业的。
扶疏说,第一场雪能站住吗?
第一场雪没站住。全融化了。滑雪场那风老师的课后延了两周。今天已是第三场雪了。不会再化了,寒冷已经站稳了脚跟。
扶疏在温暖的被子里躺到了10点。是被寒冷困在了被子里。床像一个孤岛,周围的冷是水。几下穿好了毛衣毛裤,几下叠好了被子,塞入靠墙的大铁柜子里。被子消失后,这间屋子又是个简单的办公室了。沙发她没有折叠起来,还是像床那样滩开着。今天是周日,没人来上班。沙发可以不是一张沙发,可以是一张床。把这个折叠沙发滩成一张床,它可能很愿意。在上班的日子,扶疏总能感到沙发不愿意是沙发,它盼下班。愿意被抻开。沙发是个立正的、正襟危坐的姿势。到了晚上,扶疏要睡觉的时候,她把它抻开,它就吱呀地欢快地叫一声。一块阳光照在沙发上,阳光下的那块红色,湿漉漉的、毛茸茸的。
眉毛有点乱,一周没收拾它们了。用镊子一根根地拔,倒不觉疼了,只是心里闹。比疼难受。眉毛弄好了,眼睛就好看起来。唇线想了一下还是没画。直接涂了接近棕色的口红。圆镜里的脸,有了立体感。扶疏对着镜子慢慢咧开嘴,想看看自己笑的时候,唇型是什么样的,眼角那里的情况如何?她把笑停留在满意的一个幅度上,不动了。突然,这个设计的笑容立刻消失了。镜子里审查的目光折出来:为什么化妆?
扶疏把镜子扣在办公桌上,目光落在与玻璃水杯并肩站立的药瓶上。那风从药瓶的后面闪出来,金光闪闪地一笑。从那天晚上开始,那风就一直藏在这个他亲手买的药瓶的后面。像个妖精。
扶疏把那个药瓶握在手里,又看了一遍它的主要成分。然后药瓶就飞出去了。它与铁柜子撞上了,于是它粉碎了,发出了很夸张了碎裂声。那风则毫发未损,在一缕青烟里缓缓上升……
扶疏侧目看李下蹊桌上的白色电话机。突然,那电话就大叫了起来,声音之大,另扶疏全身一抖。
还上金筷子吧。那风说着伸手就拍扶疏肩上的几片雪花,进而要把她头发上的雪花也拂掉。扶疏忙用戴着皮手套的手自己弄了三两下,说,你买的滑雪板呢?那风说捆好放店里了,回去时拿。
那风面对扶疏一个人时,明显话多,而且也会说话了。他用了很长的篇幅把自己的童年经历讲完了。两个人也才喝了四瓶啤酒,天就黑了。扶疏提醒说,你几点的车?那风猛然想起什么似地看表,三点半的。扶疏接着问,现在几点了?那风从他的表上抬起头,四点了。脸上有点惊慌。
再没车了吗?扶疏问。
没了。下午就这一趟。没事,明天早上回去也行,他一边说一边在身上摸,带身份证了。然后他笑了一下。
滑雪好学吗?扶疏找了一个轻松的话题。
好学。有时间我教你。那风从兜里掏出一块手绢在额上按了按。他这一按,扶疏才发现,他出汗了。扶疏觉得他的汗出的没道理,自己还冷呢?可疑的汗水!
当那风把扶疏杯子里剩下的酒一口喝光说咱们走吧时,已经六点了。一出门,就像一脚踏进了冰箱的冷冻层。空气、树、房子,还有天上的那轮明月,全都被冰镇了好久了。脚下踩着雪,嘎吱嘎吱地响。走了几步,那风把皮甲克的毛领子竖了起来,两只耳朵像躲进洞里的幼鼠,露着一点头在外面。他又回身把扶疏脖子上的围巾解开,几下替她包上了头,尤其是耳朵。
看电影啊,要不干什么?那风在街边站住了。
扶疏摇头。
那去江边。
你想冻死我!扶疏的声音有了点撒娇,吓了自己一跳。忙闭上嘴。
那好吧,我送你回去,我再去找旅店。
在门口,守夜的老刘头把脸贴在玻璃上看了一眼,就移开了。
就是这个红沙发吗?那风站在刚进门的地方,两手插在裤子兜里。脚边是一个做了垃圾箱的文件筐,身后是方镜子。
扶疏把外衣挂在衣架上,回头看见那风:“他进来了!”扶疏想。
那风两步走到沙发边,坐下了。没脱外衣。扶疏走到自己的办公桌那坐下了。沙发矮,那风说话时得有一个小角度的仰视。一会儿,他把这个不适说了出来。
扶疏,你不能坐沙发上来吗?你坐那么高,又在椅子后面,像审讯我,像过堂。扶疏一笑,坐了过去。
又说了一会话,扶疏想,他要是敢动手,连一般朋友也不做了。结果那风没动手。只说他昨天梦见一条蛇,又问扶疏是不是属蛇。扶疏说不属蛇,属鱼。
那风忍住笑说,扶疏,有水吗?我有点渴。扶疏拎起地上的暖水瓶,里面还有水。却是没有纸杯。看了一眼李下蹊的水杯,还是拿起了自己的不锈钢保温杯,倒了水,递给那风。
那风低头认真地对付那杯不太热的水。突然沉默起来。扶疏又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后面坐下。那桌子有点战壕的意思。
直到一杯水喝完,那风才抬起头,那我走了,你休息吧。他从沙发上站起来,他站的过程实在太缓慢了。很累的样子。扶疏差点先他站起来。那风在前,扶疏在后,向门口走。再来,把绣绢也带来吧。扶疏刚说完,那风突然转过了身,背靠着门。扶疏一下子看见他的眼睛是那么大。像是大草食动物的眼睛。
我能不能不走!那风俯视着扶疏,一面墙一样在扶疏的面前。未等扶疏的拒绝出口,这面墙就突然向扶疏倾轧下来。
扶疏的反抗绝对是用了全力。但那风的双臂更像一个铁箍。扶疏想,怎么也不能喊救命吧。一会,扶疏发觉天棚在转动,原来是自己的脚离了地面。当背部有了依靠,她知道是沙发。那风不停地吻她,像一个小孩在努力擦拭桌面。不得要领,总也擦不好。扶疏一条腿垂在地上,身体被那风和沙发夹在了中间。自己的沙发此刻成了那风的得力助手,堵住了她后退的道路。
从那风的一个换气里,扶疏终于说出了两个字:“不行!”。那风一言不发,立刻盖住扶疏的嘴。
多么饱满的嘴唇啊!竟然说出“不行”这样的词语。它同嘴唇的意志是相反的。他不说话,他知道,话一说意思就相反。而且语言没有力量。语言都是些充气的、花花绿绿的大塑料棒。打不倒女人的。他相信自己双臂的力量,腰的力量,腿的力量,这些力量加在一起,像一条大蟒蛇,能把一头野牛缚住。
扶疏拼命向一侧扭头,终于挣脱出来,大喘一口气:“为什么?”同时发觉自己的嘴唇麻木的失去了知觉。
我爱你,别怕!那把脸贴在扶疏的脸颊上,无意间他的嘴唇触到了扶疏的耳郭。扶疏痉挛了一下。那风立刻吸住了她的耳唇。扶疏像是活鱼下了油锅,全身痉挛不止。被水淹了似地叫。这时,扶疏的头里刮进了大风,四周突然暗了。那风又去吸允另一个耳朵。扶疏仅存的一点意识也没了躲藏的地方,它们被那风左右攻击,最后只得弃她而去。
现在,扶疏只剩下了肉体,它们涣散下来,无法动一动。那风松开紧紧压住的扶疏的手。毛衣是没有扣子的,得从头上脱。当只剩下两条胳臂在毛衣里时,那风忽然改变了注意,他把那件红毛衣缠了缠,困住了她的胳膊。
扶疏睁着眼睛,看着。这个正在被剥光的身体是自己的吗?如果是自己的,那她为什么不听自己的命令,而听这个几乎还是陌生的男人的摆布?两只手在头顶被自己的毛衣困住了,应该是一挣就开的,可她为什么不挣开?肉体不是自己的。在这种关键时刻,她背叛的是多么迅速,她与男人里应外合。头脑中发出的反抗命令被每一个细胞敷衍着。
对于自己的身体,她早就有了觉察。她压制她,忽视她,怀疑她。她穿最紧的胸衣,企图压住肉体的喧哗,结果,肉体被激怒了,到20岁,差不多是任何胸罩都穿不上了。像一朵绽开的花,谁能收得拢那些凌乱的花瓣?
现在肉体终于实现了对扶疏的暴动。她将另有所属。
那风几下将自己的衣服脱掉,用发达的胸肌贴向扶疏的胸。扶疏突然感到,他也许跟自己一样,肌肉粉碎了意志,或肌肉胁迫了思维,那风的身体和扶疏的身体,他们一见倾心,不顾一切干扰地吸到了一块。
扶疏挣开眼睛看那风,那风也呆呆地看她。两颗头分开着,肉体则互相寻找着每一个可扣住的缝隙。
两颗被肉体抛弃的头,互相看着。那风俯下来想再吻扶疏,扶疏把头扭开了。她还能转动自己的头。
你为什么哭?他帮她擦眼泪,别怕,我娶你,明天就结婚。
扶疏的眼泪越来越多,那风便不再擦。他的手紧紧地抓住沙发罩,他正在被一个旋涡拖拽。他的脸现出类似惊恐的痛苦。扶疏慢慢将一只手从毛衣中抽出来,想把他因痛苦而变形的肌肉拂平。她不停地抚摩他的脸,另一只手也抽了出来,用两只手捧住他。她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就失去了脸上的美?是自己把他弄疼了吗?她只能不停地抚摩他的脸,他的脸越来越湿,越来越湿。一缕头发又垂了下来,好几缕头发垂下来。挡住了他的眼睛。扶疏把它们拂上去,可是它们一次次地垂落下来。她把他脸上的汗水擦在他的头发上,头发总算暂时粘在了一起。
头顶那件红毛衣,像扶疏刚刚蜕下的壳,因为蜕得不自然,样子很乱。但依稀可辨穿着时的样子。
扶疏的两只手,与她的肉体做着完全相反的两件事。手是扶疏主动派出去工作的。她在用双手重建被自己的肉体摧毁的建筑。
她从来不知被她一直轻视的肉体,竟然有如此的破坏力。能使一个那么美的男人瞬间现出丑陋。
像是一直在刮的风停了,那风停了。这时扶疏才感觉那风的体重。刚才他是那么轻盈。
我喘不上气。扶疏说。
那就别喘了。他像是一辆无法实现急转弯的车。
扶疏把手移到他的背上,一点一点地用力,抱住了他。她忽生怜悯之心。胸腹上湿淋淋的。不是自己的,是那风的。那么那风也哭了。他不用眼睛哭,他的整个身体都能流泪。他的眼泪要比自己的多啊!他的全身都在流泪。
一、二、三、那风喊完了三,突然就飞起来般从扶疏的身体上移开了。一股冷风,立刻就添满了这块空间。那风立刻抓过扶疏的毛衣,盖在她的身上。毛衣扎着她的皮肤,比冷的感觉也好不到哪里。还是那风的皮肤更为温暖。皮肤还是喜欢皮肤的。两个人的毛孔对上的时候,它们就互相吹热气。你的给我,我的给你。
被子在哪?那风站在寒冷里,一条腿跪在沙发上,一只脚在地上。扶疏向墙角的柜子一指。
那风的后背几乎完美。头发柔软地卷着,几乎齐肩了。
我不走了行吗?那风把自己连同被子一同盖到了扶疏的身上。
我怎么出去?早上,那风站在屋子的正中央,对坐在沙发上仍迷迷乎乎的扶疏说。
只能等这楼里的人都来上班,而恰我这办公室里的人还没来的时候。现在走,反而不行。人家都往里走,你往外,逆行。很扎眼。
你可真有经验。那风嘲讽地说。
这是聪明。扶疏平静地说。
你们几点上班?
八点半。
看看表才七点。要不把被子拿出来再睡一觉?那风笑着说。他仍站在屋子的正中央。他已经在哪个位置站了有一会了。突然,他盯住沙发,发现了什么。扶疏以为是什么小虫急忙站了起来。那风走过来,弯腰,是一块一分硬币大的白色斑点。两个人立刻都明白了这斑点是什么。在沙发红色的背景上,这斑点也太醒目了。
那风把一条毛巾浸市湿,沾上香皂,反复地擦。白色消失了,一大块水迹出现了。干了就好了。那风一边说,一边站在洗手盆上方的镜子前,用十根手指梳头。他的手上还沾了水。
扶疏听到了楼梯上、走廊里杂乱的脚步声,含混的打招呼的声音。习惯早上班的人,已经来了。接下来的半小时,大部分人都会到岗。这楼里的单位太多了。有工、青、妇,文联、工商联、对台办互相不认识的也有。
你走吧。扶疏坐在沙发上,抓住了那风的一只手。
我什么时候来?那风一改早上的嘲讽语调,压低了声音。扶疏没抬头,也没说话。视线水平地落在他的腰上。那风抽出手,摸了一下扶疏的脸,人就到了门口。扶疏仍坐在那里,侧目看他的后背。他在门那没停留,也没回头。
开始,还能分辨那风的脚步,几秒钟后,就淹没在众多的脚步里了。扶疏醒悟般走到窗前,从这里可以看见院子及大门。可窗子上结了厚厚的冰花,什么也看不见。扶疏用手掌按向窗子。被手融化的冰泪水一样流下来,特别像手掌在流泪。手麻木了,很疼。窗子上的冰还没有完全融化,只是一个亮晶晶的手掌印。扶疏把嘴唇贴向薄冰,直到嘴唇感到了玻璃的滞涩,一个唇型了望口出现了。
扶疏从这里向外看,像一条鱼从结冰的水底向上看。没有看见那风,却看到了部长抱着一本什么资料急匆匆地走进了院子。
扶疏急忙回身,目光检查室内,还有什么忘记收拾干净。被子放入铁柜子了,沙发也由床变回了沙发,地也扫干净了,衣架上没有落下那风的围巾。垃圾筐已倒干净了,里边还一个垃圾也没有。扶疏放心地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打开那份没写完的公文《关于在全市共青团组织中开展创建“青年文明岗、青年文明标兵”活动的实施方案》。她用力甩了几下头,又闭了一下眼,打算把精神收拾回来,聚拢在工作上。可是忽然,她警觉起来,然后立刻起身打开了门。又把窗子上的一扇小气窗打开了。可是已经太晚了,部长已经进来了。他一进门就深吸了一口气,扶疏紧张起来。
啊,还是屋里暖和呀!梁栋进门就感叹。同时把抱着的资料放到扶疏的桌子上,晚上不冷吧,扶疏。
不冷。可以说很热。扶疏忽然有了说话的兴致。
我们家可冷,一测,才他妈18度。梁部长发觉自己一不小心他妈就跟了出来,就抱歉地跟扶疏笑笑。他一抬头,就看见了开着的气窗,大冬天的你还开窗户?扶疏说你没闻到屋子里的烟味吗?梁说闻到啦,谁抽的?扶疏说我抽的。梁说哪有大姑娘抽烟的,不学好。我很孤独,扶疏大笑着说。
赶紧找个对象结婚吧,别挑的没边。学理科的不要,戴眼镜的不要,脸太白的不要,太黑的不要梁部长在屋子里走了一个来回,在屋子中央的位置停住了。他的双腿分开着,稳稳的样子。同那风的站姿几乎一样。
我也找不着了。连你的那两个兄弟都不肯要我。
你说,他俩你相中谁了?梁部长站在那里,一副这屋子里的事包括婚姻都归他管的样子。
你想给我包办?强扭的瓜不甜。还是拉倒吧。实在不行,我找个二婚得了。扶疏说完把眼睛盯向梁的脸。
至于急成这样,二婚绝对不行。你不怕丢人,我还怕呢。不要给咱组织部的脸上抹黑。回头我跟你嫂子说一下,他们教育局有些好小伙。
太优秀的也看不上我。扶疏摇着一支中性笔。
谁呀,他看不上咱什么?
扶疏把脚往前一伸,嫌我脚大。
脚大,咱们个也高哇!
个子高是优点啊!你不懂,人家胡适说,女人宁小勿大。他说的不是年龄,是体积,没准说的是脚。
这时,李下蹊和田广来了。李下蹊进门就用手按了一下鼻子,田广则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正坐在那块水迹上。
田广说,梁兄,今儿得去工商局,他们换届。小苑说一定让你去呢。
我去不了,市委扩大会,9点。你和下蹊去吧。扶疏看家。
总让我看家,我也要经风雨见世面。我也想在酒山肉海里锻炼成长。扶疏坐在椅子上撒娇地扭了扭腰
纪念品我给你带回来。田广从沙发上站起来,同李下蹊往外走。扶疏看见田广的裤子湿了一小片。出门就的冻上,到了工商局就又化开,一时干不了。
梁兄,他俩今天谁上台替你讲话?扶疏担心地问。
李下蹊。
月光照了进来,也有可能是雪的光芒。对于从窗子上透进来的这大片白光的来源,我一时不能确定。它们照到了红沙发上,照到了扶疏的身上,也扫到了李下蹊办公桌的一角,另外,墙上的镜子也闪着冷冷的光,像是那面墙在夜半里突然睁开的一只四方的大眼睛。
扶疏一定是睡着了,我依稀看见了她的梦境。她在做一个开花的梦,一个春天的梦。她不管外面的冰雪,任性地做着春天并且开花的梦。她跟绣绢说,我要是你我就回老家上海去。这里多冷啊!雪花多冷啊!这世界上有比雪花更冷的花吗?这里自古是流放犯人的地方。生在这里,那是生而有罪。我肯定是有罪的。被神流放在这里。绣绢说,我喜欢穿貂皮衣服。等我穿够了,就回去。这个梦里只有扶疏一个人,她一丝不挂地在草地上走,突然,我看见她的胸前开出了一朵红花。花像血那么红艳。她可能还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也能开花。不知道自己开出了一朵红花。如果让绣绢开花,她可能会开出一朵比较小的兰色花,她开不出扶疏这种大而鲜艳的红花。扶疏胸前的红花上,其实密布着血管。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花儿为什么这样鲜?
我暂不知这是个好梦还是坏梦,它预兆着什么?总之它让我惊骇。被子滑落到的地上扶疏都不觉得,这说明现在室温比较高。墙边风琴般的暖气片,像是被演奏者用力拉开了,热气被演奏了出来,在屋子里萦绕。
我不是冷,是不习惯被那白光照耀着。我能被那光照着,不仅是因为扶疏蹬掉了被子,主要是因为她还没穿什么衣服。梦里的扶疏什么都不穿,沙发上的扶疏只穿了一条黑色的胸罩。内裤也没穿,但看上去像是穿了黑色三角裤。她长了罕见的黑色倒三角。胸罩她是睡觉也不脱的,因为脱下来就睡不着,就像一捆散开的柴草,她担心睡着之后来一阵风,把自己吹散了。她得用这条黑色的布,把自己缠这么一道。
但这一道没有缠住我。我在胸部下面,腹部上面,这个肉体的中间位置。像一只独眼。我确实具有眼睛的功能。眼睛能看到的我能,看不到的我还能。我能看见梦境和心事。那么说自己是一只眼睛也不算牵强。但人们尤其是医生不这样认为。他先瞄了我一眼,然后用两根手指简单地捏了一捏,便跟扶疏说,粉瘤。他们管我叫粉瘤。一种干扰了肉体却无力毁灭性地破坏身体的肌肉的“反动组织”。扶疏放下撩起的衣襟,很不放心地问,能变成恶性的吗?那男医生说,不好说。又看了一眼扶疏年轻的脸补充道,可能性不大。扶疏没有接受医生手术的建议。扣上扣子离开了医院。扶疏怕疼。不到万不得已。她想的对。肯定是很疼的,就跟农民用锹在土里挖出一个土豆,怎么能不疼呢?我不言不语,不吵不闹,也没有半两重,为什么要把我挖出去呢?我尽可能地不长大,连胳膊腿我都不长。如果哪天我突然长得像牛的眼睛那么大,那我肯定是被气疯了。
我想把被子拉上来,我不喜欢那白光,也感到冷了。可是我没有手呀。这时,扶疏伸手拉过了被子,盖住了我。我有了些感动。我冷了,她也冷了,我们是相连的。被子里真暖和呀!我感到很温暖,感到很幸福。可是明天扶疏就要去那风的滑雪场。那里一定很冷。可扶疏贲都没打就答应了,她说,好啊,你教我滑雪!那风幽默地说,你需要学习的不仅仅是滑雪。他可真无耻!
地上的雪呈颗粒状,像沙子一样。谁也粘不上谁。扶疏和那风的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扶疏穿着大粉色的长及脚踝的羽绒衣,帽子上还有一圈什么动物的毛。戴着口罩,只露了两只黑色的眼睛。睫毛上早已结了一层冰霜了。
你的睫毛上怎么没结冰?扶疏问走在身边的那风。
我的睫毛是热的。冰一碰就化了。那风穿一套黑黄相间的绵运动衣,没有帽子,有一条黑围巾。那围巾很长,在脖子上绕一圈还很从容地垂到了胸前。
今天多少度?扶疏问。
29度。
零上还是零下?扶疏大声说。
那风也在寒风里大声喊,零上!零上29度。偏南风2—3级。夜间有小阵雨
穿着滑雪板,扶疏勉强能站住,可是要是一滑,立刻就倒下去。看来,她只会一步一个脚印地走,滑行太快了,也太危险了。但那风的滑行十分优美。他在那些花花绿绿的小旗里穿行,像一条斑斓的热带鱼。他可真像一条热带鱼。
快中午时,扶疏的进步只是敢从高处往下冲了,但方向她可无从把握。在那个时刻,她听脚下的滑雪板的,它把她带到那里她就去那里。她是她,滑雪板是滑雪板。他们之间没有合作。往往,滑雪板像是一个偷到了一个值钱的东西,仓皇并快乐地从山上往下就逃,慌不择路,也许一头就扎到左侧或右侧的雪堆上了。惹得那风在日光下笑得金光灿烂。
你倒是教我呀?扶疏坐在雪堆里嗔怪那风。那风说,你得先这样摔。
行了,咱们吃午饭吧。那风很漂亮地把正在飞驰的滑雪板停在扶疏的脚前。激起的雪扇面一样打开。
扶疏的脚从新踏到地面后,觉得自己是从一只青蛙变回了人。可怕的东西,说让我倒下我就得倒下,说让我翻到沟里就翻沟里。比命运还可怕。
那风的宿舍在山下的小镇子里。平房,还有一个院子。一进门,扶疏就看见院子里有一堆木头。劈好了的。木头的茬黄色的。有香气。
那是你劈的吗?扶疏问。
是。
我特别喜欢看劈好的木材四四方方地摆在那里。扶疏说。
那可不是摆设,每天都用的。用它煮饭。那风拉开房门让扶疏进去。
就用院子里劈好的木材煮了面条,又打里俩鸡蛋,竟然还有几棵油菜。油菜大部分的叶子没有黄,煮在面里还是绿的。那风把自己碗里的鸡蛋也给了扶疏。扶疏不爱吃鸡蛋,自己的哪个还打算给他呢。就坚决地给了回去。多亏了那风动作敏捷,不然就掉地上了。看到扶疏挑碗里的菜吃就把自己的那几片油菜给扶疏。扶疏说,用我的鸡蛋换你的菜。那风说那我赔了,菜比鸡蛋贵。
吃完面,扶疏想干点活。比如洗洗碗。但那风坚决地按住她,不让她动。碗由那风来洗。从厨房回来时,还拿着一条湿毛巾。而且是热的湿毛巾。他用这条热湿毛巾给扶疏擦手。擦了左手擦右手,擦了手心擦手背。像对待一个5岁的儿童。
你有小孩吗?扶疏坐在火炕的边上,两条腿悬在那里。这个问题是在那风抓住她的手,擦了正面擦反面时突然涌上来的。她想压没压住。
那风没有表现出对这个问题的过敏。也没抬头,就是一边擦一边说,有哇,女孩。在团市委工作。
扶疏没有想到他会这么不认真地对待她的问题。就用那只刚擦好的手,照着那风的头拍了下去。他是弯着腰的,头正在她胸前的位置。那风没躲,那些微卷的头发也没躲。都很愿意被她这么不轻不重地拍一拍。
擦好了手,那风又去解扶疏的鞋。脱去差不多湿透的袜子。
我的脚大吧?扶疏在那风的头顶问。把两只光着的脚在那里悠荡,我想洗一下脚。你没闻到它们的汗味吗?
没有热水了。还是这样擦一擦吧。
从厨房回来,那风拎着自己的袜子和扶疏的袜子。已经洗好了。他没把它们凉在什么地方,而是在火炕上找了一块热的地方,把湿袜子像饼一样摊在那里。他说这样干的快。
扶疏把脚从下面收回来,穿着毛衣毛裤在炕上寻找热乎的地方。她用脚在炕上踩。这让她想起了小时在江弯处寻找河蚌。也是这样用脚在河底的沙或泥上踩。踩到了,就扎一个猛子把它捞上来。河蚌的花纹一出水,闪着磷光。有的非常绚丽。那风对于他的火炕哪片区域热那片区域凉,显然了如指掌。他指给她一个地方,果然,热的几乎烫脚。坐下之后,她发现这块热的地方的席子的颜色很深。又看其他地方,席子的颜色有的地方深,有的地方浅。而最深的地方,是那种要糊了的颜色。光看苇席的颜色就可以准确地判断出那里热那里凉了。
那风,你这个席子特别像一张大饼。它受热不均,有的地方都糊了,有的地方还生着呢。
就是一张饼。我半夜饿了还从边上吃呢。那风开始脱鞋。
你应该把它翻一个个。我妈烙饼就不停地翻个。
那风坐在扶疏的对面,他很内行地把腿盘得很规范。扶疏也努力地把斜伸着的两条腿盘上了。这个姿势是要说话。而且是那种触膝的谈。那风却没有利用这个姿势说什么,而是笑着看扶疏的脸。并伸手拉过来扶疏的手。那风的手很干很热,像暖气片,像这片火炕中热的部分。他的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他心里的喜悦很多,从脸上漾了出来。他回头看大亮的窗子,回身拉上了窗帘。扶疏说,你大白天拉上窗帘,人家以为这屋子里有人生了孩子。在坐月子。这是农村的规矩。你这里很农村。我小时候,早上起来到外面玩,看见谁家拉着窗帘,我就知道他家生孩子了。
那咱们也生一个。那风想脱扶疏的毛衣。扶疏看见了在席子的一角放着的草编的围棋的棋筐,就说,咱俩下棋,谁赢睡说了算。
好。那下五子棋。
结果是扶疏连着赢。
那风无奈地说,你赢对咱俩都没好处。扶疏说,那你赢对咱俩有什么好处。扶疏不肯让步,继续赢着,我也没办法,谁能赢谁不赢呢?
那风看了一眼已经灰了的窗子,忽然往后一仰躺在了那里,扶疏,你今天回不去了,光顾了赢棋,连末班车都开走了。你说你的棋是输了还是赢了。扶疏也扭头看窗子,想说我就没打算回去。终于把这句愚蠢的话没说,最后说,输赢的标准咱俩不一样,看来这游戏很滑稽。
那风一个用腹肌控制的坐起,虎视眈眈地看着扶疏。眼看着要扑过来。扶疏忽然问,你们这有狼吗?那风说,有哇,还有熊瞎子呢。你没看见我的玻璃上有铁条吗?不然,熊一巴掌就能把玻璃拍碎,然后爬进来。
刚说到这,就有人敲门。
扶疏一惊,忙找外衣。那风示意她不要动,人就到了地上。不等穿好鞋,来人已进来了。原来没锁门。
进来的是绣绢。她围着一条白色的围巾,身上的羽绒衣也是白的。站在地中间,冰清玉洁。一团冷气包裹着她。
扶疏以主人的姿态,很热情地让绣绢上炕来。绣绢却只在边上搭了一搭,随时要走的样子。
那风站在地上,拿其毛巾又放下,又去翻动炕上的微微冒气的湿袜子。
扶疏想来绣绢上炕来,不料绣绢突然就一甩手,我不冷。你坐你的吧。语气之冷,让扶疏尴尬在那里。
也没说几句话,绣绢就往头上包围巾,这说名她要走了。
扶疏往地上下,准备送。那风用手按了一下她的腿,示意她别动。扶疏就对那风说,那你送绣绢吧,一定送到家啊!
绣绢本已走到门口,此时回过头来,就不用你操心了。说完两人出了门。一股冷气呼地灌进来,扶疏抓过大衣披在身上,基本丧失了思考能力。
有半个小时吧,那风同一股冷风一同闪了进来。他冷得直搓手。
绣绢家离这不远吧?
十分钟路吧。
你知道我什么地方得罪她了吗?
别理她。精神病!那风说着一个立定起跳就上来了。他把脚伸到扶疏的羽绒衣里,又把冰凉的手伸过来,让扶疏捂。
天黑透了,扶疏,我把灯打开啊?
扶疏说,不,我什么都能看见。
炉子里的木头在噼噼啪啪地燃烧着,火光从缝隙里透出来,在天棚上闪烁不定。
要怪就怪那浴室的水温,那木头房子里不知从哪喷出的蒸汽也有责任。其实扶疏应该自己负责。她为什么要到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又烫人的蒸气里去呆着?难道她是一碗凉透的饭吗?需要上屉串一下气?她这样做的结果是导致她身体内部也许是腰部的一块呈固体的一直沉睡的物质苏醒了过来,在热气的作用下,融化了。也就是能动了。液化之后它并没有停下来,它不满足于能流动,它又想飘动。于是它开始挥发,开始轻盈的舞蹈。像一瓶没有盖子的酒。差不多是一夜之间这个气体就灌满了扶疏的身体。但问题是,扶疏的身体不是一个全封闭的罐子。她四面透风。冷、热都能进入她的身体,那么,她身体里的气体怎么能不往外跑呢?
很遗憾我不识气味。从扶疏的身体里不断地喷涌出来的是什么味呢?很遗憾我不知道。但是我特别想知道。如果你特别想知道,那么你就一定能知道。世上无难事。
很快,我就获得了有关这种气味的描述。描述者是李下蹊,还有田广。但他们俩的结论不一制。但出入不很大。
田广说,扶疏,你抽屉里有一包奶油饼干吧。扶疏从办公桌上抬起头,像没听讲的学生被提问。连问题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扶疏的抽屉里没有一包奶油饼干,只有一包凤仙花的种子。黑褐色的小颗粒。
春天忘了种。错过了一个春天,等下一个春天到来时,它们的发芽激情会不会在漫长的冬天里丧失?或者它们改变了主意,决定不发芽了。沉睡着也很好,为什么一定要发芽呢?
扶疏的样子很傻。傻得跟一瓶香水似的。香水永远不知道自己是香水。扶疏对自己的气味的侵略性质有了一丝警觉是因为李下蹊。他进来时,扶疏正在低头修剪她饱满的指甲。她没留指甲。她的指甲倒是形状极为漂亮。如果流起来,再涂上些颜色,会更漂亮。不过扶疏知道自己是共青团干部,不便蓄养一双小资的手。但共青团干部是可以也应该把指甲修剪得干净利索一点的。像老中医一样把小指甲蓄养起来也是可以的。扶疏在做这件事时走了神,李下蹊进来了,站到她办公桌前并且向她伸出了手,她都不知道。直到人家说了话,拿出来!扶疏抬头就撞上了那只伸到自己鼻子尖上的手。手是李下蹊的手。白得像个女人,而且细腻,而且修长。李下蹊曾说过,小时被逼着学了三年小提琴。手指流血。小提琴在他看来不是乐器,而是一件精致的形状不可思议的刑具。到后来,他一看见琴就打冷战,还有几次小便失禁。父母才算放过了他。结果他学了中医。仍然有效地利用了他的手指。有半分钟,李下蹊又重复了一句,拿出来。语气之沉着,是洞悉了一个秘密后的沉着。拿出来?扶疏差点口吃。见李下蹊的手仍坚定地悬在那里,于是明白了,还没写完呢,梁兄说下周交就赶趟。李下蹊说,不是工作总结,是苞米花。李下蹊的手似又往前逼近了几厘米。苞米花?在哪?扶疏睁大双眼看着李,哗啦拉拉开所有的抽屉,不信你自己看。李下蹊终于垂下那只美丽的手,并不起看那些舌头四的抽屉,我都闻到味了,说完转身走了。
扶疏从椅子上跳起来,在屋子里转一圈,然后几步跑到走廊里。站了有一分钟。吸了一肚子走廊里的空气。然后突然拉开办公室的门。屋子里确有一股很弄的苞米花的味。她环视屋子。桌、椅、沙发、洗手盆、毛巾、地布、共青团工作手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它们都是一副无辜的样子。没有什么可疑之处。最后,扶疏的目光落到了墙上的镜子上。镜子是这个房间里的一只冰冷的眼睛,它很客观。镜子正盯着自己,客观地。显然,镜子怀疑自己。她想起脱下的袜子和内裤的强烈气味。她一般都要送到鼻子下嗅一嗅,然后迅速浸到水里。像抛尸于河水。她在镜子里举起了右胳膊,举得很高,然后把鼻子向腋窝靠过去。她找到了那个气味的老窝。这里可真是个理想的窝啊!死胡同,很背风。那些要飘动的气体,却在这里滚成了一团。
扶疏不敢在办公室呆着了。一会田广回来,不定伸手向她要什么。若拿不出,会被认为太嘎了。人家还从家里把妈妈做的烤饼给过自己,李下蹊也在中秋节的头一天,给扶疏拿来一盒富源馆的月饼,梁兄给扶疏拿来过“你嫂子包的饺子”。扶疏溜出大门,站在雪地上,北风呼呼的。她把双臂举起来,做着接雪花的抒情动作。夹着雪花的背风,像笤扫,把她的两个死胡同扫了又扫。实在冷得受不了,就进了一家小副食店。进门就是一台美国苞米花机。听不到暴烈的声音,苞米花就出现了。这机器是个消音装置,原本喧哗的世界在这里沉寂无声,花朵一声不响无来由地出现了。扶疏买了一包,想了一下又买了三包。
回到办公室,一进门,苞米花的味扑过来。却是田广、李下蹊、梁栋都在。见扶疏进来都不说话了,这很不好。还好,田广立刻说,上班时间哪野去了?扶疏说你管不着。她确信自己已被寒风彻底洗礼了,至少是现在,是无色无味的了。她摘下皮手套,从包里拽出苞米花。一人一包仍他们桌上。李下蹊用他的丹凤眼看扶疏,想说什么最后没说。田广喜出望外,你乍知道我饿了呢?随着田广打开包装袋,一屋子的香。
扶疏是坐在床上,床是铁架的那种,有点高。加上她坐的又有点靠里,这样,她的两只脚就离了地,悬在那里。她把两只脚悠荡了一会,就叠交上了,并且不动了。那风蹲在地上,正在一盆已经黑了的水里洗一条抹布。那布是擦地的,地是水泥的。连油也没涂一层。水泥灰白色,用水一擦就黑亮两的。在扶疏看来,那条毛巾已经那么黑了,已经没有洗的必要。水是那么黑,毛巾是那么黑,它们放在一块,洗有意义吗?但那风在洗,并且就在扶疏的眼前把意义洗了出来。黑了的毛巾,在黑了的水里,呈现出白色。而且越来越白。扶疏就是在这时,两只脚不动了。同时,她的眼睛也从对房间的散漫打量里集中到了那风的手上。那黑毛巾的变白,让她吃惊。在她的经验里从来不曾有能力把如此之黑的毛巾洗出白色。片刻明白,这源于他双手的力量。赃污之色其实是深陷泥淖的车辆,以扶疏的那点力量是推不动的。推不走它们的。终于,扶疏没有说话,这一情景深刻地印在她的脑海里,多年不忘。那黑色的毛巾在黑水里如一条黑脊的鱼,突然翻了几翻,摆出它雪白的肚皮。
那风把那洗白了的抹布平展地挂在洗手盆铁架上,擦干了手,向床边走来。
委屈你了,暂时先住吧。等结婚再买新房子吧。
房租很便宜吧?扶疏恢复了双脚的悠荡。
你猜一下?
一百?
八十。
扶疏低头解棉衣的扣子。那风笑说,天还没黑呢?再说饭还没吃呢?你越来越主动了。扶疏不说话,她把上面的两个扣子解开,露出白色的内衣,说你过来。那风往前迈一步。再往前,扶疏指挥着他。扶疏指着自己的胸说,低头。那风脸都红了说你干啥?扶疏说你闻一闻。那风低头闻,弄出狗的声音。啥味?扶疏紧张地问。汗味。那风停止煽动鼻子。汗味?在没别的味了吗?那风再低头嗅,就是汗味。吃完饭,我带你洗澡去吧。咱们家现在洗不了,不然我就亲手把你洗得香喷喷的。我不去。扶疏说。好,不去。说完给扶疏系扣子。你不嫌冷啊!你没看我不停地干活吗?我在给自己加热取暖。
那风说完就进了厨房,继续给自己加热去了。扶疏又把两个刚扣上的扣开了。她把头伸过去,还把那侧的胳膊抬了起来。自己嗅闻了一阵。
吃完那风做的晚饭,两个人下围棋。以决出晚上睡觉之前做爱还是不做。那风执黑做爱,扶疏执白不做。扶疏胜利在望,那风也越来越没信心。扶疏忽然醒悟,这棋赢了无趣。屋子里很冷,自己也是要加一加热的。与其最后被被迫着加热,还不如就输了。这是第一天在那风租的房子里住,实际意义等于今天结婚。自己赢了棋是很不吉利的。于是扶疏就在最后的时刻输了。
那风把棋子哗地一扫,棋盘上的黑白们,立刻就乱成一团。这下你脱衣服吧!
好,让我们开始发电吧!把地上的电炉子,接在我们的脚上,看那电阻丝能不能变成红色。
你哪那么些话,快点进来,不怕冻死。那风已几下脱了除内裤外的所有衣服。扶疏一边解纽扣,一边在发关于发电的妙语,因此,她脱衣服的动作慢。扶疏慢虽慢,但她脱的彻底。她最迷惑的是那风非要留个裤头在身上。然后在被子里艰难地脱下去。为什么不一起脱?开始她以为他害羞,可到了现在,他还那样。
夜半,扶疏扭亮了床头灯。她没能在他们自己创造的那团热气里睡着。那风睡着了,在热散开之前。扶疏感到冷,就往那风身上靠了靠。他还是那么热,像一组人形暖气片。扶疏贴上去,像壁虎那样。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鼻子特别凉,就把头缩进被子里,想把鼻子暖过来。鼻子虽凉了,但它还正常运转着。它嗅到了被子里的气味。苞米花的香味。
那风,扶疏推了推他。
那风睁开眼睛说,怎么了?
你闻闻,什么味?
哎,你怎么半夜三更不让人睡觉?说完翻身,背对着扶疏。
有没有一股香味?扶疏爬上他的脊背,把头伸到他的胸前。
没有,睡吧,我求你了。
扶疏在那风把身体缩回被子的一瞬间,看到他并非如自己一样一丝不挂,而是穿着内裤。什么时候穿上的?黑灯瞎火的,难为他在哪找到的。
睡在沙发上的时候,有一次她忽生想法,把身上所有的布块除去,躺下却是无论如何睡不着。觉得自己很下流,这么干真是太无耻了。现在,躺在一个男人身边,觉得自己很自然,再没有羞耻的想法。有时那风会把衣服仍给她,穿上点儿。你怎么不知道害羞?那风一脸迷惑。扶疏也迷惑,是啊,我怎么不知道害羞?我可能天生就不知道害羞。
扶疏一进院子,就看见很多衣衫破旧的人,推着三轮车,在院子里抬东西。有桌、椅、柜子 她快步上楼,见组织部里也是一片狼籍。
这么快就可以搬了吗?她问正在忙的三个人。
梁部长说,还有嫌快的。都一年了。扶疏,这次分给咱们两个办公室。
田广说,这回梁兄可以独门独院了。
两人一组,自由组合。梁把抽屉里的东西塞入一个大口袋。
田广说,我跟李下蹊一屋。说完看了一眼扶疏。
我知道你早就想把我甩掉。现在终于逮着了机会。扶疏也拎了一个大袋子,收拾自己抽屉里的东西。
这时进来一个小老头,上边穿着黄军衣,裤子则是武警的。裤子上的黄线很刺眼,虽然裤子已经很脏了。他进门就站在了门边,不敢往前走的样子。田广和李下蹊的高大,显得他瘦小得像另外一个人种。
你一个人能抬动这些大家伙吗?田广问那小老头。不料老头说话却大方,力工在门外呢。原来他还是领导。
进来四个人,衣着跟老头差不多,也不见得不他高比他膀。大同小异。那领导问,你们谁收钱?田广把那100元接过来,转手交给扶疏,中午饭不是有了!
他们抬了文件柜,又抬办公桌椅。最后又抬沙发。
扶疏问,梁兄,都卖啦?
都没用了。那边新楼备了新办公用品。还有电脑呢。
那沙发卖了多少钱?我买。扶疏说。一边用眼睛盯着那些工人。
早说哇。买什么买,见外吗!
你要它干啥?当嫁妆?别要这个,多旧啊!到时我们仨砸锅卖铁给你买新的。田广手上忙着,嘴也不闲着。
你真要?梁部长停下手里的活,正色问。
真要。扶疏避开梁的目光,但声音很坚定。
晚上,那风回来,一眼看见红沙发,笑问,怎么回事?偷公家这么大一个东西,竟让你得手了?
团中央发了文,市级以下团组织就地解散。人员自谋职业。办公用品抵最后一个月工资。我就分到了这个沙发。从下月开始,你就要承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扶疏说完从沙发上站起身,弄出一副对生活不知所措的样子。
我还等你给我调工作呢?再说,咱们缺的是桌子。
桌子、椅子都被梁部长分去了,他是领导,可他先挑。扶疏说到这终于人不住,大笑不止。
那风脱下大衣,解下围巾,坐在沙发上,一只手扶着上面的绒,说来它也算帮过我的忙呢。说完看扶疏。扶疏突然转身,一扑把那风扑倒在沙发上,我今天也让它帮我一个忙。那风在下面被压得喘不上来气,救命!他喊。我看谁能救你?你欠我7年有期徒刑你知不知道?扶疏用膝盖抵住那风的胸。知道知道!
你挺有股子劲儿啊!那风理他的头发,坐起来喘气。
没劲举得动你吗?扶疏自豪地说。
你怎么不知害羞?我可真纳闷,你怎么什么话都好意思说?跟乡下老娘们似的。
我就乡下长大的,我现在已经是老娘们了,咋地?扶疏说完也吓了自己一跳。心想这不是完了吗?可她的脸上还是保持着无所谓。
坐下!那风一拍他旁边的沙发,咱俩商量一下我调工作的事。
扶疏没坐,腿微分站在他面前。俯视着沙发和沙发上的那风,你学体育的,只能当体育老师。考虑一下三中,离这近。你这工作好调,体育老师缺。尤其像你这么优秀的。扶疏把一只手在他的肩上按了一下。
我也能教美术。那风说,同时心虚地笑了。
扶疏说,教书要教基础,你会素描吗?懂明暗吗?明白透视吗?你那梅花竹子仅仅是国画符号。扶疏本还要往下说,见那风的笑快要在脸上维持不住,就说,还是教体育吧。扬长避短。你走路姿势跟别人都不一样。明白人一看就知道你百米速度在10秒以内。那风忽然大笑,我什么时候百米破了世界记录啊!刘易斯刚多少!
三中的主管校长是女的。四十岁的样子。他问了那风几个问题,如哪毕业的,哪年生的,工作了几年。这些问题其实都可以不问。市较委干部处已经交代过了。那风的档案已经从郊区教育局到了市较委。这是扶疏亲自办的,用了差不多两天的时间。对于女校长的问题,那风回答得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
扶疏坐在一侧的沙发上,那风则站着。女校长没让那风坐,扶疏也没说话。这样,那风就是站着回答她的提问。女校长竟然问到了他的百米成绩。那风说10秒32。这是扶疏忽然意识到女校长为什么不让那风坐下了,他的站姿实在有欣赏价值。那风到底是30岁的人了,没了小男孩的拘谨,一个体育棒子的站姿。看上去随意,其实是衣服随意,衣服里的所有肌肉都紧抱着。腿微分着,头略底,但目光是平的。目光与头形成一个的锐角。他也感到让他站着很不适,就在说了两句话后把手插进了裤子两侧的袋里。
走的时候,女校长站了起来,拍了拍那风的宽肩说,原单位放你吗?那风看扶疏,扶疏说,也是不放的,但做了工作,好歹同意了。不然早一个月就调过来了。
从三中一出来,两个人很兴奋,找了一家小饭馆,准备喝酒庆祝。在路上,那风对扶疏说,那女校长在握我手的时候,好象在我手心里挠了一下。扶疏说,真的?!她可真愚蠢。你马上就要落到她手心里了,别说似有似无地挠,就是把你下油锅炸了,她都可以的。那风说,那可真可怕。对,还真是似有似无。扶疏说,不用怕,你也死不了啊!
两人正说着,却意外遇到绣绢。走了个顶头碰。扶疏拉住她一同进了饭馆。一边喝酒扶疏就一边把调动的事告诉了绣绢。想不到绣绢完全没有精神。甚至情绪很低落。那风也反常地没太说话。只是在给绣绢倒酒遭到拒绝后,起身去吧台给她要了一合奶。喝了一杯啤酒后,扶疏忽然意识到,差不多一直是自己在说话。于是她立刻理解了绣绢低落的原因,她陷在那个山沟里调不出来,连男朋友都找不到。除了学校的那几个人,再没知识分子了。但那风是以扶疏未婚夫的理由调的,扶疏跟绣绢间是没理由的。她们只是同学。想到这,扶疏说,绣绢,咱们俩喝一杯酒吧!有合适的我给你介绍个男朋友吧。那风马上说,这是个好建议,忙给扶疏和绣绢倒酒。给绣绢倒的时候就撒了,那风急忙用纸擦,扶疏从那风手里抢过酒瓶子说,你可是越来越笨了啊!就给绣绢倒酒。绣绢厌烦地说,你消停点吧!扶疏愣在那里。扭头看那风,那风给她眼色,扶疏忍住了,但那杯酒最终也没喝。
回到家,扶疏是再忍不住了。
说实话吧,那风。扶疏外衣都没脱就坐沙发上了。
那风站着,说她就那样,有点神经质。你们是同学,还不了解吗?
扶疏说正因为是同学,我知道她不是这样的。她非常反常,我太吃惊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那风脱下大衣准备洗盆里的衣服。
你犯了什么罪想劳改?劳改也得判完刑,你先交代问题吧!你以为我的智商比你低吗?在山上哪天就反常,她凭什么让我消停点?她一看见我们在一起就反常,而我们又是她介绍的。我不同意,她还做了很多工作。这里边有事,有大事!
那风在洗扶疏的白色内衣,泡沫越来越多。像扶疏的愤怒一样。那风不说话。
扶疏冲过来,抓住那风的肩把他拽起来,那风,你别想蒙混过去,你必须告诉我,她为什么让我消停点!她凭什么让我消停点!说到这,扶疏的声音开始哽咽。见扶疏哭,那风就糊涂了。他两个手还全是泡沫,忽然在扶疏面前一点点矮下去,最后跪在了水泥地上。扶疏大惊。
那风说,你答应我,不管我说了什么,你都原谅我。
扶疏说只要说了,别把我当傻子,不用这样。
那风说,我和她处过朋友。但她不愿意烂在那山沟里,整天想办法,最后想到了你。
扶疏惊得半天说不出话,天哪!扶疏大叫一声。跌坐在沙发上。她目光直直地看着对面墙上的一个黑点,一动不动。那风见扶疏如此,扑过来抱住扶疏。你说过原谅我。我跟她已经黄了,我爱你。她太可怕了。太阴暗了。你要是愿意,明天咱们就去登记。见扶疏还是不说话,眼睛还是看着墙上的黑点,那风忽然就流出了眼泪,你说过原谅我。说原谅我。他把头贴在扶疏的胸前喃喃自语。
扶疏仍然无法说话,目光也死了一样。可她的手,一只手,能动了,它抬起来,抱住了那风的头。那风哭得肩在抖动。
第二天,扶疏在椅子上几乎坐不住。她给绣绢单位打了电话。让她来一趟。有事。她是一定会来的。她已经很难见到那风了。见到扶疏,才有见到那风的可能。下午,当绣绢一进门,扶疏就盯着她,想把哪个恶毒的阴谋同眼前这个纤弱的女人合到一块。扶疏用了大概20秒的时间才做完了这件事。
那风背叛你了,扶疏平静地说。
他也会背叛你。绣绢同样平静地说,然后转身走了。
扶疏坐在那里,好久没动。
我是被众多杂沓的脚步声吵醒的。像有很多个细小的脚在我的周围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追赶着慌不择路。我对这种惊扰有很大的不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天不会塌下来。因为天是以一种极轻的、不可能坍塌的物质构成的。塌是地上的思维。由房子的偶然坍塌做出的愚蠢推论。天倒是有突然飞走的可能。这些都是科学。
我虽说寄生在这个叫扶疏的女人的肉体上,但我有着安静不争的性格。如同树长在大地上。你能说一棵树的存在它打扰了大地的平静吗?我还把自己的身体全都包在一个袋子里,不与人的肌肉组织来往,像住在城堡里。我不侵略,我是良性的。我没什么理想。如果不惊动我,我就永远不长大。可是如果我寄居的肉体像地震中的建筑一样剧烈地晃动,那么我就会惊慌失措。惊慌之后我就会做错事,比如突然增大自己的体积。
我的周围是错综的血管。它们看上去乱七八糟,其实每一处折转都是一万年前的设计。扶疏的血在一万年前的河床里流着,规则平稳。可是这几天,喧哗愈演愈烈。有的地方流得急,有的地方似乎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流得慢。这样就产生了阻碍,于是产生旋涡,旋涡产生喧哗,喧哗吵醒了我,我惊慌失措。
扶疏身上血液中的不规则旋涡是她昨天下午接到了一个电话后,突然出现的。晚上,大量酒精分子的加入,混乱的局面推波助澜。酒精都是些惟恐天下不乱的暴乱分子。它们列队驻扎了进来,个个咋咋呼呼,易燃易爆。
那风进来前,扶疏已经喝了八瓶啤酒,此刻手里还握着一瓶。
那风扑过来抢扶疏手里的酒瓶子,这是个错误的举动,这说明那风头脑的简单。简单没什么不好。扶疏就是陷在他的简单里。简单可爱,但是简单无力应付复杂的事情。现在,扶疏是个复杂局面。那风的简单像一星明火。
扶疏身体里的八瓶加上她手里的一瓶一齐投入了战斗。从体力上来说,扶疏不是那风一只胳臂的对手。但是现在不同了,现在她可是被输入了能量。加了好几滴血,突然进化了。变成了不可战胜的金刚。那风则相反,他心虚,没理,先在这一层就输了。那风只是抵挡,而扶疏则越战越勇。
告诉你,我什么都知道,包括你昨天晚上跟谁在一起!扶疏没有眼泪,她在熊熊地燃烧。
那风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他还有一着,那就是跪。于是他就跪下了。跪下之后,那风才开始说话,我以后再不敢了。是她硬拉我去她家喝酒的,我一时没管住自己。你要不相信,我这就砍掉一根手指头给你。
扶疏把手里的酒瓶子往墙角一摔,巨大的声音像爆炸了一棵地雷。那风吓得浑身一抖。
你给我一根手指头?你以为你的手指头是金的?就算你全身都是金的,我也不要了!你还想跟我结婚,照照镜子你配吗?
我不配,可是我爱你。
哈哈哈,扶疏大笑起来,那风,我才发现你的脸皮真厚,你基本上不懂什么叫羞耻!我是不知害羞,可你是不知羞耻!
那风没什么可说的了,但他不甘心失败。他想用自己的身体安抚愤怒的扶疏。他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扶疏的一条腿。
别碰我!你真恶心!抬脚就是一下,踢到了那风的胸前。
那风抱住胸,其状很痛苦,但扶疏已经疯了。她看不见,你起来吧,帮我收拾一下东西,再跟你这个狗东西多呆一分钟,我都不是人!咱们的事,到今天完了。
见那风还跪在那里不动,扶疏几下把几件衣服装进箱子里,穿上羽绒衣,冲向房门。
那风呼地站起来,先一步到了房门,用身体挡住了门。他的脸全黑了。
我欠你什么吗?扶疏平静地说,箱子在左手上,大衣没扣扣子。
我欠你的。那风说。目光里闪出一丝惊恐。
这可以成为你拦住我的理由吗?
我想还清之后你再走。那风紧紧地靠着门。
扶疏的脸上忽然涌上来一个笑容,你永远也换不清,只能越欠越多。现在了结,是我的最小损失。我看透你了。你没有偿还能力,只有欠债能力。
扶疏做完了他们之间关系的透彻分析后,就不顾那风巨大身躯的存在,向门前迈进。他们之间也就只有一步的间隔,扶疏这一迈,两个人就就差不多鼻子碰上了鼻子。那风把扶疏抱住了,说着,别走,扶疏,我求你了。
你这着不灵了,我已经不是初级阶段了。扶疏冷笑起来。
那风忽然把扶疏往外一推,然后重重地打了她一个耳光。他终于也愤怒了,滚吧!他大喊,同时一脚踢开了房门。
雪花和北风像在门外偷听的人,一下子跌了进来。
你最好快点走,别给我拿出刀的时间!那风的脸黑着,杀气弥漫。
扶疏走了,她走得慢,她不怕那风拿出刀来。死了也好,继续活下去,眼看着一副烂牌,怎么出都是输。
这个夜晚,有零下30度,又忘了带围巾,耳朵忽然灼热起来,她知道,耳朵冻坏了。
李下蹊来得早,走廊里还几乎没有人。打开办公室的门,看见沙发上躺着个人。不仅穿着鞋子,而且穿着大衣。
都几点了,还补回笼觉,晚上干什么拉?他一边说一边往自己办公桌前走,等到坐下了,也不见沙发上的人有动静。这不对。钢牙铁嘴的扶疏什么时候肯让笨拙的李下蹊在口头上占了便宜。等了几秒,还是一动不动。就走过去,蹲在沙发边上,看着扶疏的鼻子说,起来吧,红旗县团代会,让咱俩过去,9点的火车。扶疏还闭着眼睛,李下蹊猛然注意到她的呼吸频率似乎太快了。自己喘一口气,扶疏两口都喘完了。伸手试一下额头,至少有四十度。李下蹊跑出门,直奔司机休息室,还好书记的车已经到了,就头司机小刘把扶疏送到中心医院。在路上,扶疏似乎是醒了,她说,没法玩了,连一张会儿都没有。洗牌吧。
晚上,李下蹊从红旗回来,下车直奔中心医院,见扶疏正坐在床上,在那玩脚指头。
你今天早上挺吓人,还埋怨抓手里的牌不好,李下蹊站在床边说,是出了什么事了吗?
我被人抛弃了。弃之入弊履!说完开始大笑。
好事啊,弃暗投明吧!李下蹊看到扶疏的脸有些异样,那兔崽子他还敢打你?
是我跑的快,慢一步就被他杀啦!扶疏向后一仰,头枕在被子上,又笑个不止。
李下蹊觉得扶疏的笑反常,她要是哭就好了。可怎么能把大笑的扶疏弄哭了呢?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也只能任她笑,但自己是笑不出的。一点也不可笑。
明天,梁兄可能得找你谈话。李下蹊说。
谈吧,我正有一肚子的话要对党诉说,扶疏坐了起来。
果然,刚一上班,梁兄就把一颗头从门外伸进来,你来一下,扶疏。脸上没表情。
扶疏一边从椅子上起身,一边侧目冲李下蹊眨了一下眼睛。
你说你可怎么办?满城风雨了。梁兄一副心烦的样子,像是他主管的一项工作干砸了。
扶疏站在梁的对面,我怎么啦,不就不小心跌倒了,擦破点皮吗?
你能不在乎也好,可是你不懂,这点皮擦得后果严重!你太草率了!梁兄开始点烟。
我大降价,我打折!扶疏咬牙切齿。
你的折早就打了,不该打时你就打了。打折之狠让谁不大吃一惊。你太野了,就个自己找了个野生动物。梁兄一边吐烟,一边很慢地说。
我给组织部丢人了。
你住哪?梁兄又温和地说。
住沙发。当然,那沙发也是你的,你要不让住,我就住马路牙子。扶疏又要笑。
先住这吧!梁兄往自己办公室的床上一抬下巴,然后仍给扶疏一个门钥匙,住可是住,一周得给我洗一次床单。
行,还有啥苛刻要求?
这叫苛刻?你这丫头这么懒?
我已经不是丫头了!扶疏认真地说,。
梁部长软软地往后一靠,自言自语般地说,你不说我也知道,可你怎么一点也不知害羞!他说到害羞哪个词,声音陡地升高了,而且用了重音。
梁部长,你能不能给我说说,我要为什么而害羞!扶疏被刺激了,她有了斗志,她要捍卫一个她自己的真理。
梁从椅子上站起来,你知道外面都说你什么吗?
我知道!我不知道!都随便吧?她说完,把手里的钥匙啪地向梁的桌子上仍过去。钥匙把笔筒打倒了,哗啦啦然后她摔了梁的门。
快下班的时候,扶疏想给同学丘静打电话,到她家住。这时,李下蹊从外面进来,一只手握住拳头,悬在她办公桌的上面。停了有几秒。然后他伸平了手,铛地一声,一枚孤零零的钥匙落在桌子上。正是早上被她仍掉的那枚。
谢谢,请转告。扶疏抬头看了一眼李下蹊。发觉他过于白的肤色也不扎眼了,一股干净、清爽。甚至很好看了。就对他笑了一下。李下蹊立刻往后一跳,你可千万别对我笑,有点吓人。你还是瞪我眼睛我心里塌实。
你晚上别走了。扶疏产生了吓一吓李下蹊的想法。李下蹊连连后退,扶疏做起身捉拿状,李下蹊急忙跑了。
大雪是最后一个节气。大雪这天要下雪。大雪从中午开始下,一会功夫,地上就白了,哪都白了。
扶疏的一个同学来了,男生。男生坐沙发上,扶疏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两个人算面对面正共同追忆着读书时的点滴旧事。男生竭力在因一句话而突然浮上来的一大块过去生活中查找与扶疏的接触。
你还给过我饭票!男生说。
有那事?多少钱的?扶疏做吃惊状。
5元钱的,真的。男生很激动。
那你今天是来还钱的?扶疏笑。
男生说,你当时也没说是借呀!再说了,这都好几年了,利率总不稳,利息也没法算了。
扶疏说,那你把本给我吧。
男生做掏钱状,动作在中途消解,要不我请你吃饭?你早点走行吧?
扶疏说,再等半小时。我等团省委组织部一个电话。刚说完,电话哗哗响起来,以为是那个被等的电话。扶疏拿起电话就问,王部长明天几点的车?却原来是丽娜,房东家的女儿。她说那风让她转给扶疏一张纸条,有要紧的事。
扶疏放下电话,一边走向衣架穿大衣,一边说,陈重,饭明天吃,来了个急事。
两个人一同出来,到大门口,见丽娜穿着绿衣服,站在雪地里。见扶疏来了,手从皮手套里抽出来,手心里一张汗湿的小纸条。
纸条上写:扶疏救我,在向阳派出所。
纸条是从报纸的边上撕下来的。扶疏惊恐地盯向丽娜冻红了的脸。丽娜说,我那风哥被住在隔壁的大军给打了。居委会报了警,警车来了把他俩拉走了,还拉走了大军的老婆。
为什么拉走大军的老婆?
丽娜低头说不知道。
而扶疏问完丽娜,自己就知道了。
扶疏转身想跟部长借车,走两步折回来。自行车好久不用了,一层灰不说,好象也没多少气了。并不顶风,却吃力,全身没有一点力气。丽娜说,我那风哥头上都出血了。听说那风受伤,扶疏更是腿都软了。十分钟的路,忽然漫长了。那风头上的血在眼前弥漫。
到了地方,警察却不让见。扶疏冲那个矮个子警察喊,他身上有伤,为什么不上医院?警察说,死不了。你是他什么人?扶疏说家属。说完就往门里走。警察拦在门口,不能见就是不能见!晚上要送分局。扶疏说,他犯了什么罪?要送分局?警察说,强奸!
扶疏说,不管什么罪,他现在身上有伤,我要带他去医院,说完就把警察一推。警察伸手抓住扶疏,你再敢往前走半步,我就可以拘你!扶疏知道他不是吓唬自己,就一甩手,反身来到院子里。她看见一楼一扇窗子上有铁条,那么这间一定是拘留室。走到窗前,白花花的霜,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只一会,窗子上就出现了一个手掌印,手一直坚持到把窗子上的冰都化掉了。扶疏知道这是那风的手,他听到了她在门口的大喊大叫。
手移开了,扶疏看见了那风的眼睛。扶疏拍着窗子喊,别承认!我去分局!坚持住!
找到黄旗分局的团委书记小唐,小唐听完了情况问扶疏,他是你什么人?扶疏知道什么关心决定他怎么做。扶疏确实是犹豫了一下,又犹豫了一下说,未婚夫。小唐同情地看了扶疏一眼说,放心吧,扶疏,6点前放人。
扶疏从分局高陡的台阶上下来,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她累了,身心具疲。几乎走不动路。怎么也不好在人家公安局的大门前坐着吧。这里有一个基层团委呢,认识的人太多了。往南走200米就是江边了,江边有石头椅子。扶疏用手把椅子上有10厘米厚的雪推下去,坐在了冰凉的水磨石椅子上。环顾四周,没有一个人在这里坐着。气温从零下18度继续往下降,没有人在这个温度里静止不动。一个老人,从西向东,在缓慢地移动。老人是这个世界上移动得最慢的人。而扶疏是这个世界唯一静止不动的人。停留在寒冷里,如同停留在火苗上。一江冬水,赤裸裸地奔流着。它们在零下30度里保持着液态,保持着肉眼可见的运动。它们在经过水电站时被惊吓得疯了。疯狂是对理性的彻底胜利。在热气腾腾的江水面前,扶疏快要结冰了。在她的厚厚的衣服里面,下午的惊吓和奔波,出了很多汗水。现在,这些汗水开始在她的皮肤上打算结冰。一个穿军大衣的男人,推着车子走过来,车上是插在草人上的冰糖葫芦。冰糖葫芦个个在冰里,红得惊人。男人冷得不愿意吆喝,他害怕一张口,冷风就进了体内。把他的口水冻住。他紧紧地闭着嘴。扶疏的右脚小脚趾的外侧忽地灼热起来,这说明那里冻坏了。冻坏的感觉不是那里冷,而是那里热,奇怪的热,不是好热。一会儿,扶疏觉得右侧的耳朵的边也奇怪地热起来,耳朵也完了,至少是冻伤,至多则有掉下去的危险。这时是不能用手去揉那块难受的耳朵的,若揉了,则你的手里就会有一把你自己耳朵的碎块。扶疏站了起来,再坐下去,自己的边边角角就都有掉下去的危险。这样坐着,是对严寒的轻视,严寒它不可能不给你点颜色看看。扶疏开始奔跑,她开始重视寒风。为什么那江水冻不住呢?因为水在奔跑。寒冷拿奔跑的东西没有办法。奔跑的扶疏在横穿一条小马路时,脚下一滑,摔倒了。一辆出租车急刹车,但车轮下也是冰,根本就刹不住。但这一脚刹车没有白踩,它导致没有撞到扶疏,车偏离了方向,往哪偏则不可控制。这辆车是往右偏下去,车轮撞上马路牙子才刹住了。
扶疏趴在地上吓得都忘了起来。
司机大骂,妈了逼的,急着上火葬厂?
被这一骂,扶疏知道自己没死,反倒站起来了。拍身上的雪。司机从车里出来,转到车头那一看,你包吧,前杠坏了!扶疏站在原地没动,为什么让我包?司机走过来,你撞的!扶疏说,谁撞的?我碰着你的车了吗?司机瞪大眼睛,操,我他妈压死你就好了!扶疏往前走了两步,逼近司机,你为什么骂我?司机眼睛瞪得都快冒出来了,我操,你还有理了!一拳打在扶疏脸上。扶疏又趴在了雪地上。又照着扶疏踢了一脚。有路人拦住了疯狂的司机,司机也想离开现场,就一边胡乱地骂着一边把那破车开走了。
在路上的事耽误了一些时间,扶疏坐在地上记住了那车的尾号,收拾那司机也太轻松了。但一会她就忘了号码。那一拳导致扶疏腮部内侧被牙齿咯破,出了点血。那一脚则不知道踢哪了,暂时还不知道哪疼。奇怪的是她从雪地上站起来后,竟觉得轻松了,如果自己有力量还手,扭打在一起,再多出点血,心情是不是会更好?这也是她忘了那号码的一个原因。
扶疏赶到派出所,那风却已经被放走了。问那警察,警察说不知道。扶疏在派出所院子里站了几秒。院子是铁围拦的,挡不住视线。马路对面就是一家部队医院。因为位置接近城乡结合部,医院战地面积很奢侈。像个大园林。几年前,扶疏的一个亲戚在这里住过一个月的医院,切了一个肿瘤。她来看望过一次,对医院的内部环境熟悉。她知道住院部在东北角那幢5层建筑里,门诊部在一进大门右侧一片小柳树林的后面。
扶疏往门诊部走。刚走进小树林,看见那风手上缠着绷带,从对面走过来。扶疏站住了,那风在看到扶疏的一瞬间也不往前走了。那风站了片刻,就在原地蹲下了。用那只没伤的手在地上抓了一把雪。一会一个印着指纹的雪团就被他捏好了。
扶疏走过去,冲着他手里的又一个快要捏好的雪团说,你挺会玩呀,心情挺好啊!那风不说话,仍低头捏他的雪团,他把捏好的雪团一列纵队码在那里。已经有三四个了。大小差不多。他身边本平静的雪,被他抓破了,抓出了一片漏洞。扶疏看见被觉动的雪的下面有一星绿色一闪。
扶疏觉得也真无话可说。本他那错误就低级,弄到被人家爷们抓住了,就很可笑,弄到派出所,就接近荒诞了。大骂他一顿,也得有那激情。也看够了他捏雪团。转身就往外走。那风立刻抛下他捏的那些雪团,跟在后面,他终于开口了,我没强奸!
扶疏站住,回头说,那风,你给我记着,我只给你收拾这一次破烂,我跟你已经没有任何关系!说完加快脚步走。走了很远,她发觉那风在后面跟着她。不远不近。扶疏又停下脚步,说,别再跟着我。我救你是因为我认识你。至于其他,别想了。你在我眼里是一堆垃圾!
扶疏走了,回了几次头,那风没有再跟上来。他停在了医院大门口的一侧,身边是一个鲜艳的黄色小熊状的垃圾箱。
时间过的快,一晃元旦了,九二年就剩下不足十天。扶疏他们的工作,正处在全面检查验收阶段。他们两人一组,下去检查。扶疏和李下蹊一组,田广和梁部长一组。一组负责市区,一组负责外县。扶疏这组在市区。
这天,检查到了市教委。在听了市教委团书记20分钟的工作汇报后,扶疏离坐去卫生间。就在卫生间的洗手盆那,她抬头看了一眼镜子,在这镜子里,她看见了绣绢。绣绢也看见了她。扶疏是洗完了手要走,绣绢是刚要洗。差几秒两人都碰不上。扶疏以为绣绢调了来,一问才知是临时帮忙。档案,归档、装订、十分烦琐绕手。差十天档案局也要来检查,实在忙不过来了,就从基层调上来三个人。绣绢说,上卫生间才能活动活动,一坐就是一天。两人说了会话,谁也没提那风。似乎已是陈年旧事。
基层工作检查验收完之后,就得计划新的一年的工作了。组织部的日常工作每年差不多都一样。建立基层团组织,发展团员,增加新鲜血液,换届选举,干部培训 做这样的工作,扶疏已丧失了热情。她发牢骚说,机关这工作,不用长脑袋,长个屁股就行。
这天下午,雪刚停,穿黄马甲的工人已经开始叮叮当当地扫雪了。扫雪怎么能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呢?是路上的车川流不息,不是下雪了汽车就休息了,路上的雪被车一层层压在路面上,必须用锹一点一点地戗才行。因此,扫雪很费劲一点也不诗意。
扶疏他们也是应该上街扫雪的。北方城市,都是全面扫雪的。光工人扫不过来。在单位门口的清真饭店到龙文文化用品商店,有八米宽的这一条,清雪是他们承担的。刚一入冬,他们也认真地清过两次,但每次往往要用上大半个上午。梁兄就在街上找了两个清洁工,清一次给50元。算承包给了别人。因此,下雪了,扶疏可以呆在暖和的办公室里。扶疏在楼下一片叮叮当当的清雪声里,正看一本闲书:《马可波罗游记》。绣绢来了,脸冻得通红。她一直走到扶疏的办公桌前才站住,才说话,那风出事了!扶疏把书一合,一只手在书里,一只手压在上面说,他又强奸谁了?绣绢说,杀人了!扶疏惊问,杀谁了?还是谁杀他了?绣绢说,都一样。反正出人命了。扶疏从椅子上站起来,书掉到了地上。在办公室里走了两圈,又重重地坐下,绣绢,到底怎么回事?绣绢说,是把邻居大军杀了。那个案子结了后,大军不服,认为派出所偏袒了那风,就向那风要钱。要5000块钱,那风给了。大军觉得那风很有钱,就又要。又要5000。一天晚上,两人吵了起来。大军打了那风,那风吃了亏。在大军转身走时,那风抓过了菜刀,从后面砍倒了大军。一刀没死,那风就又砍了无数刀。扶疏说,当时你在吗?那风为什么不跑?绣绢说,我在。没时间跑。一个院子里住那么多家。再说,那风也不想跑。他就坐在地上等警察来。浑身是血。
扶疏说,这可不够死刑。大军是敲诈,而且是在那风的家里。顶多是防卫过当。请律师了吗?绣绢说没有,那风说没用。扶疏说怎么说没用。我现在就去找律师。绣绢说,不行了,来不及了,明天就开庭。扶疏愤怒地一排桌子,你怎么才告诉我!绣绢平静地说,让你见他最后一面。是那风不让我告诉你。他说他宁愿死,也不愿你蔑视他。扶疏软软地往后一靠,出一口长气,真他妈的愚蠢!死要面子。
第二天早8点,扶疏就到了市中级法院的门口。绣绢早到了。8点半,警车把那风送来了。扶疏看见那风的头发还在,甚至还梳理得很工整。脸也洗了,竟跟平时一样。扶疏还以为他得成什么样呢?没有说一句话的空隙。甚至没给他跟亲友见面的时间。他一下车,就被两个法警拥着一直往审判厅里走,而且走得很快。到了地方,那风面向法官站着,背对绣绢、扶疏他们。检察院的人,他们坐在侧面。检察院的人出示了那把菜刀。问了一个问题,那风,你是用这把刀杀死的顾志军吗?那风说是。
切丝还是切片?那风在厨房里对着一块牛肉拿不定主意。扶疏正织毛衣,说都行。那切丝吧,切丝熟的快。
今天院里那家女的,让我帮她买药,她家小孩咳嗽,那风一边切肉一边说。
为什么让你买?她家老爷们呢?扶疏织错了一针。
说去外地打工,开车的。
你少惹事,注意点安全。扶疏把织错的那针拆了重织上了。听到那风吸了一口气,接着刀被仍到菜板上的声音。
你切手了吧?手里拿着刀,还敢走神,该!扶疏放下毛衣,起身去厨房查看。却是问题不大,只掉了一点指甲。指甲上带了一点肉。那风说倒是不疼,只是缺指甲的那地方突然凉飕飕的。扶疏说,你以为指甲没用?挡风的!
那风被判了死刑。故意杀人罪。那风放弃上诉。一副视死如归的样。绣绢追上被押走的那风。把一个装满了食品的袋子给了他。在接这个食品袋时,那风才转过身,看见了站在5米外门口的扶疏。绣绢的肩在抽动,哭得不流畅。扶疏没有走过去,她还想骂他,这次不骂他垃圾,骂他是蠢驴。那风的自杀动作在扶疏看来一点也不好看。她站在门口,不想说什么,也不想骂什么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了。扶疏忽然四肢无力,快要站不住。
警车砰地关上门,开走了。绣绢要追那车被扶疏拉住,别把这当舞台!扶疏说。绣绢抬手就给了扶疏一个耳光,你真冷血!扶疏也想给绣绢一个耳光,但绣绢有防备,没打着。就抓住了绣绢的头发,冷血也比设计害人强!我冷,你阴。绣绢的小手也抓住了扶疏,但她个矮,够不到扶疏的头发,就胡乱地抓住了扶疏的衣服,并拽掉了一个扣子。扶疏的外衣就裂开了一大块,露出了里面的红毛衣。扶疏像一头牛,看见红色,情绪就激昂起来。开庭着两个小时里,她一直很萎靡。做梦一样。甚至到最后,都没跟那风诀别一句。那风上车前,越过绣绢单薄的肩,向扶疏看了一眼。眼睛是那么大。那就是会说话的眼睛。两个人推桑了几下,绣绢的脚下一滑,就倒下去了。地上的雪早被人踩成了黑色,十分脏。他俩四只手是互相抓着的,一个倒了,另一个也倒了。她们似乎满足于这样互相撕扯,谁也没能腾出一只手制造出一个象样的攻击。她俩在黑雪地上滚了又滚,把各自的衣服弄脏。绣绢的大衣是白色,扶疏的是浅棕色,又都是鸭绒,后果其实很严重。鸭绒衣最不好洗。往往水在下面转得欢快,衣服在上面半天不动一下,水与它无关的样子。就只好手洗。
局面到了这种样子,就有人出来控制了。是一个男人,四十多岁,穿呢子大衣,一看就是干部。他仍掉右手吸了一半的烟,弯腰把上面的扶疏拽了起来。扶疏在站起来的过程中把抓着绣绢头发的手松开了,可手指甲上挂着一小缕绣绢的头发。绣绢的头发本来就少,又黄又软。像干了的玉米缨子。那男人又把绣绢拉起来,两个大姑娘,当街打架,多不象话
那干部临走还担心她俩在支吧起开。这可多虑了。打架的情绪和激情也不是说有就有的。扶疏和绣绢的架早该打,现在打,两个人都算理智。
这下你清净了,他死了!绣绢又哭了。
扶疏无力地说,谁爱死谁死,与我何干!说完,在台阶上坐下了。
元旦只放一天假。扶疏家在下屯。一天怎么也不够。早上去晚上回,那叫回家吗?那叫赶集。回家得住下,至少一宿。扶疏跟梁兄请假,请三天。加上法定的一天,一共四天。扶疏想在家多住几天。想在家里的火炕上多住几天。
请三天假?人家结婚才给几天假?梁兄把手伸向宣传部小高送来的一包喜糖,用手指夹了一颗软糖出来。那个包里不光是糖,还有两包红双喜烟,还有黑压压的瓜子。扶疏坐在梁对面,把手伸向红双喜烟。梁部长伸手啪地打在扶疏的手背上,敢在我眼皮底下抽烟?胆越来越大了!你怎么胆越来越大?他说完,用两只手把那包用红纸包着的东西向扶疏的面前推了推,然后他说,扶疏你看这个包,里边有糖,有瓜子,有烟。有时就看你选择什么?是甜的还是辣的。你要是选择了糖扶疏打断他说,我要是个丫头我就会选择糖,我要是你也选择糖。扶疏抽出一支烟点上。好吧,你抽吧,以后别跟别人说丫头不丫头的事。梁部长借用那包东西对扶疏的启发算是失败了。
我只有权给你两天假。你说你有什么重要事?要是非请不可,我跟书记说去。
也没什么重要事,我要给我爸妈上坟。扶疏把烟灰弹到一张纸上。
上坟用三天吗?扶疏你看你,弄的我也想抽烟了。我都戒了一个月烟了,说完也拿了一支。却找不到火机。
扶疏打开一个很高的火苗,移到梁部长的鼻子前。梁说,这哪是火苗是火把,点着我都不费劲。扶疏把火苗熄灭说,我准备在坟上哭他一整天,然后我肯定就冻病了,病了之后发高烧,四十度左右吧。你想想,一个这么重的感冒得几天能好?
生病也有提前做计划的?
为党工作了这么多年,尤其在您的直接领导下,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思维。这不是您给我培养的基本素质吗?
好吧,我答应了。梁也找不到放烟灰的地方。为了证明自己戒烟的决心,烟缸已在一个月前被他仍了。正恼火,见扶疏看着他笑,就喊,还不快走!一会我得让你气疯!还要哭一天?你也知道哭?整天就知道傻笑!没心没肺的,换个人都上吊了!
扶疏本都出去了,听到上吊的话,又把头从门外伸回来说,所以上天有眼,知道我皮实。上吊不好玩,哭或者笑,才是上天的计划。
梁站在办公桌后,扶疏,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扶疏把门推开,我不是你理解的男和女,我是一个种类,快灭绝了,弄不好就剩我一个了。我要死了别火葬,把我掏空塞上稻草,作成标本。
梁部长往椅子上一坐,你是奇怪。
55公里,平时一个小时的车程。冬天路上全是雪,要命的还有冰,车就走得慢,差不多两个小时才到。已经中午了。
扶疏买了十元钱的冥纸,冥币,还买了一瓶酒,几样水果。坟在山坡上,没有路。差不多一冬的积雪。山像发面馒头,又大又白。上山的小路,是距离很远的大脚印。脚印深到没到扶疏的膝盖那。上一个脚窝离下一个脚窝太远了有两米多。扶疏够不到,心想这上山的人怎么都是大个子?大个子也不对,是巨人。开始,扶疏努力踩着举人的脚印前进,后来她发现这很愚蠢。雪上已经有很厚的硬壳了,扶疏的一百多斤,也陷不下去。可以在雪上行走,想迈多大步就迈多大步。完全可以不理那巨人的脚印。简单的路,走复杂了。抬头往上望,看见了那棵榆树。看见了榆树就看见了父母的坟。因为那是父亲的榆树。它是父亲下葬哪天发芽生长的。它小的时候,扶疏见过,一根淹没在杂草中的纤细的树苗。大哥大姐为父亲移栽了一棵松树。松树不到一年就死了。没人理睬、没人寄托希望的小榆树,从杂草中脱颖而出,长成了大树,成了父亲的阴凉。
扶疏用手推开厚厚的雪,父母的墓碑从雪里露了出来。灰色大理石,红字。红色腿色了,几乎不能辨认。但不会错,因为榆树是不会移动的,它已在这里站立了20年了。
把碑下的石台也剥了出来,把水果从包里拿出来。绿皮的橘子,红皮的苹果。摆成塔状。
扶疏用两只小胖手捧住分给自己的一只绿了吧叽的水果,张口就咬,结果很苦。这么苦的东西有必要宝贝似的留到过年才吃吗?一旁坐着的城里来的表哥说,这个得剥皮吃。说完就帮扶疏剥。扶疏说它也穿衣服呀?一旁正写寒假作业的姐姐说,竟瞎比喻,水果叫穿衣服啊!母亲则在厨房里切肉,为包饺子准备馅。明天就过年了,扶疏的新衣服天一黑就穿上了,她可等不到明天。明天的什么时候啊!扶疏的衣服是粉色的,那种玫瑰粉。粉色背景上是黑色的小花。其实不是花,是一台一台黑色的小拖拉机。扶疏不太计较,她把拖拉机看成花。这种花布料别人家的孩子可没有。是一个被推荐上大学的知青送来的。知青是北京的知青,这布料来自北京。他感谢扶疏的父亲,父亲什么礼也不收的。给父亲的烟和酒被父亲退了回去,就乘父亲不在家,把这花布送给了母亲。母亲可不会批评人家,她的四个女儿也太需要花布了。关键是哪也买不到啊!母亲留那知青在家里吃了一顿饭。那知青下乡也好几年了,脸竟没给晒黑,头发竟然是卷的。关键的他是男的。知青走了后,母亲就用家里的缝纫机给扶疏做衣服。布料很大,够做一套。那时正是夏天,就先给扶疏做了一条裙子。等做完了才发现,那黑色的小拖拉机个个轱辘朝天。衣服被收了起来,说过年再穿。
山上的风在正午还是那样硬。扶疏跪在雪窝里,面对父母的墓碑。把酒拿出来,才想起忘给父亲带酒杯。这是个不可原谅的错误。父亲喝酒是极讲究的。父亲的酒杯是那样小,小得只能用两根手指捏着。扶疏忽然就有了办法,她为想到这个办法而佩服自己聪明。她伸出手,捧了一捧雪,放在碑前的台上,用手的温度使沙子一样的雪互相沾上。然后,慢慢地捏成一个白雪的酒杯!现在可以给父亲倒酒了。又剥来一个橘子。妈,你吃橘子吧!爸,你喝酒吧!
扶疏把那一瓶酒都倒在了那个酒杯里,酒杯很小,却是总也倒不满。下次买两瓶酒。橘子则不见少一瓣。
这时,扶疏已冷得发抖了。看到了身边的大捆冥币,扶疏拿出火机,风太大了,火苗形不成。最后她在自己的怀里把一张纸点着了。纸的火焰也很热,并且窜得老高。扶疏感到烤脸,也暖活过来了。
不一会,她发现自己流眼泪了。原来泪水是给冻住了,火一烤,就融化了,并且流了出来。一边流着她的眼泪,一边不停地往火上加纸。她不想让火熄灭,她还没哭够呢。可是,纸很快就没有了,眼前只有一堆黑色的灰。还好,她的眼泪还在流着。她是那种无声的哭,因此她身后响起的嘎吱嘎吱的脚步声就听到了。她不敢回头,就当成风声。一会,那个脚步声没有了,身后响起了喘息声。声音是那样近,差不多吹到了自己的耳朵上了。扶疏吓得一动不敢动,慢慢地回头一看,是一只白羊。两只湿润的大眼睛,会说话的眼睛,正盯着扶疏带给妈妈的水果。扶疏搂住羊的脖子,一边流着泪一边说,告诉我,你是谁托生的?
作者简历:
格致,满族。出生于东北吉林乌拉, 2000年开始写作并发表作品。先后在《作家》、《布老虎散文》、《人民文学》、《十月》、《民族文学》、《天涯》等文学杂志发表小说、散文。曾获首届布老虎散文奖、第二届人民文学奖、第二届吉林文学奖一等奖、第九届少数民族骏马奖、第九届吉林长白山文艺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吉林市。